土地的记忆 文明的追问
2013-04-29宋航
摘 要:“地母三部曲”围绕人与土地的关系层层演进,无论是主题的演变还是风格的转化都是土地的史诗,文明的追问。《无土时代》中四散的乡民、分层的城市人,在这个复杂的时代变得精神无所依。为此,赵本夫寻找祖先栖息生命与精神的土地,并以此建立新的精神家园,这特别的想法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
关键词:赵本夫 《无土时代》 寻找 土地文明
一、赵本夫及《无土时代》
著名作家赵本夫江苏丰县人。他先后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以小说为主,代表作有《刀客和女人》《寨堡》。其短篇小说《天下无贼》被冯小刚改编成同名电影获得巨大反响。他出生丰县,即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黄河古道。这使他从小受到雄浑大气的汉文化的熏陶,并在某种意义上拥有草根情怀。赵本夫描写的多为苏北平原的农民,或多或少的与土地有关。几乎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标示出他抵达乡土中国,深入民间大地的限度”,而他自己也说过:“这里的土地和人民养育了我。我的血肉之躯,我的气质、教养、灵魂,都是这土地赐予的。我爱这块土地,爱这里的人民。”《地母三部曲》是他在这个“无土时代”寻找土地记忆的缩影。如赵本夫自己所言,《黑蚂蚁蓝眼睛》写的是文明的突然断裂,《天地月亮地》写文明的重建,而《无土时代》写的则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追问。
赵本夫的前两部作品《黑蚂蚁蓝眼睛》和《天地月亮地》是1997年11月出版的,而第三部《无土时代》则迟至2008年1月才正式出版。这十几年,时代在变迁,文明在进步,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城市,城市无疑是个加工人的大机器。经此一遭,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已变得复杂难辨;与之相对的城市也开始了别样的历史进程。虽然赵本夫采取的是城乡二元结构的普通创作路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要表现寻找祖先栖息生命与精神的土地,并以此建立新的精神家园的想法,这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无土时代》关注乡土中国城市化出现的文化冲突,是对文明的追问。在当下这样的主题显得格外有意义,值得细细研究。
赵本夫创作《无土时代》除了现实的时代因素,还很大程度带有人文关怀的影子,与其心中的隐含读者息息相关。这里的隐含读者用的是伊瑟尔的概念,所谓隐含读者是相对现实读者而言,是指作家本人设定的能够把文本加以具体化的预想读者。也就是说,是作家预想出来的他的作品问世之后,可能出现的或者应该出现的读者。这种预想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可能是不自觉的。隐含读者,强调作者与读者在文本当中所达成的潜在对话。《无土时代》为了更好地与他的隐含读者交流,特意选取了几类不同的人作为他的描写对象,从不同层面表述他们与土地的情感。
二、四散的乡民
赵本夫笔下的农民已经不似梁晓声小说《荒弃的家园》中在都市物质诱惑下荒弃乡村的农民。赵本夫明显地扭转了这种态度。《无土时代》中漂泊在城市的农民是起初对土地厌恶,到努力摆脱土地的束缚,再到进城后精神失意怀念土地。
新的时期,城市的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来到城市,他们生活、工作在城市,为城市的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估计1978—1999年间约有1.74亿人从农村转移到城市,构成了城市总人口增长的75%”,城市农民工成了逐渐壮大的社会团体之一,他们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值得关注。赵本夫选择了天柱作为此类人物的代表。赵本夫在设计这个人物时是别具匠心的,特别表现在天柱的职业选者上。在农村,天柱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每一个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是很熟悉的,与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打过交道,所以读者读到此处会燃起亲近之情。在城市天柱又成了城市绿化队队长,这是个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里难得的并可以与土地亲密接触的职业,用天柱自己的话说:“你想啊,咱祖辈都是种田人,咋一离开土地,心里那个空呀,难受呀,浑身发飘。我也干过别的,给人送水,干装修,干建筑,可自己干的总觉得不是自己想干的,一双手不是自己的手了。后来绿化队招人,待遇低,好多人不愿意干,可我去了。为啥?那是往土里栽植种植,往土里栽点什么,种点什么,才是我想干的,喜欢干的。虽说城里没有整片的地,這里一巴掌大,那里一小撮土,种植起来不过瘾,但到底是和土地打交道啊,而且土地少才更觉得土地金贵,才知道在城里栽活一棵树,种活一片草,多么不易。”这是朴实也是真实的来自农村的新农民对土地怀恋的缩影。最后,天柱说了一句让方全林惊心的话——“有一天我要把整个木城变成庄稼地”。天柱这话不是他自己的信誓旦旦,而是发自内心的夙愿。他像个调皮的孩子,想让大家都瞧瞧他的宝贝——土地的神奇。是的,天柱成功了,他带着他的兄弟们把城里三百六十一块草地改种上了麦子,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引起了轰动。老人孩子们对此兴趣极大,“全城像过节一样,到处欢声笑语”。这是一个离开土地的农民对土地真实怀想的欢乐颂。我们清楚地知道,在城里绿化带种麦子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这其实更是作者给予的人文关怀。此外,天柱还特别爱去“雨丝巷”一个叫“老酒坊”的馆子喝酒。“雨丝巷”是在木城迅速发展的时代留下的古老乡土场所,天柱喜欢去“雨丝巷”冥冥中也象征着农民对乡土的深深追思和怀想。
天柱在城市中精神失落没有着力点,但同时不能否认他的见识开阔了,他懂得“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先祖种植的残存记忆”,甚至连村长方全林也觉察到“这个天柱还是以前的天柱,但又不是那个天柱了”。可是不管怎么变,天柱都记着草儿洼,记着找天易,在这个水泥色的“无土”城市寻找着归宿,寻找着他的土地。天柱是个离开土地再寻找土地的形象,他的这种寻找很大程度上带有质朴的情感因素,因此特别感动人心,能够轻易地唤醒读者心底对土地的深情。对比赵本夫其他作品,如同样是由乡入城的《安岗之梦》《洛女》中的毛眼和洛洛,他们渴望融入都市渴望被认同,但最后都是徒劳,天柱显然不同,他不再是一个渴望别人认同自己的角色,而是一个让自己影响别人的人,不得不说这是进城农民群像中的先锋。
天柱是从乡入城,村长方全林则是坚守草儿洼。方全林踏实稳重,是全村人的定心丸。但为了寻找天易,他开始了一段寻找之旅。木城火车站旁的小招待所成了他对城市的首先认识,那个叫王玲的女人不论是说话方式还是做事方法都是方全林不喜欢的,其中有个细节,方全林顺手打扫了下卫生,王玲便少收一块钱,这样斤斤计较,明明白白的划清界限的方式让他不舒服。方全林“他没想到,刚来木城一个晚上就弄得心情不畅,可见城里是个容易上火让人焦躁的地方。他记得在草儿洼已有几个月没发火了”。出了招待所,偌大的城也让方全林怪异,他“有点新奇,也有点头晕,城市怎么这样啊,该天黑的时候不天黑,该安静的时候不安静,这样不好,不好”。城市让方全林着急上火,他很快便回到了草儿洼。村子里扣子的出走让方全林恍然大悟,“在草儿洼,女人也要留不住了。看来,村子的败落真的无法挽回了。”再加上刘玉芬不是真的要和自己好,而是借种气安中华,这一切彻底激怒了方全林,他冲去蓝水河邪火上身强暴了入侵者——麦子。方全林一直是一个安分、自律过着苦行僧生活的人,他的这一行为真的是非常反常,但另一方面我很乐意把这件事看作是方全林由城市返回乡村被土地唤起了内心原始的野性。
三、分层的城市人
前面提到了麦子,这是个特殊的角色,一个由城市走到下乡的女人。“麦子说她在商场打拼十几年,身心疲惫,厌倦了城里的生活,不想谈钱、爱、情感这些字眼,就独自去了一个偏僻而遥远的地方。”来到草儿洼的麦子很大程度是为了躲开城市的喧嚣及城市带来的各种压力。她下河游泳与鱼儿亲密接触,她在青石墩上看书,她引诱一个强壮的土著人——方全林。正如麦子自己文章的题目《回归原始》,她做的就是顺着自己原始的心,本能地去生活。但麦子终归只能是麦子,她不可能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地的孩子,她之于草儿洼只能是一个过客对于风景的情。
提到麦子也许还要多想,在那个偌大灯火辉煌的城市到底还有多少像麦子一样身心俱疲渴望拥抱大地母亲的孩子。值得注意的是赵本夫给走进乡村的城市人的起名——“麦子”,那走进城里三百六十一块草地的是麦子,这个从喧嚣都市来到乡村的也是麦子,城市与乡村紧紧地被麦子、被土地联系在了一起。有人说过中国没有城里人,往前推三代都是农民。早年个人的生活轨迹或祖辈的生活方式就像DNA一般不灭地在我们的血液里延续。正如著名学者赵圆所说:“在自觉的意识形态化和不自觉的知识、理论背景之外,有人类对自己‘农民的过去,现代人对自己农民的父、祖辈,知识者对于民族历史所赖以延续、民族生命赖以维系的‘伟大农民那份感情。在这种怀念,眷恋中,农民总是与大地、与乡村广袤的土地一体的。”这也正是石陀固执地每每向政协提议“拆除高楼,扒开水泥地,让人脚踏实地,让树木花草自由地生长”的原因。提议被当成是痴人说梦他就每天在夜里独行,穿个长衫,找个偏僻的水泥路,“他蹲下身,扒开桐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锤子,几下砸开一块水泥砖,露出一小片黑土地。然后把锤子藏进怀里,站起身笑了。他知道要不了几天,这里肯定会长出一簇草,绿油油的一簇草。”石陀的行为怪异反常,但他近乎变态的固执和坚不可摧的信念让读者有深深的精神震撼。赵本夫在对石陀的描写过程中分身出了另外两个人物,天易和柴门。柴门在小说里是石陀的分身,其实这也就是赵本夫本人的分身,是他意志的传声筒。赵本夫对全球化表征的现代文明进行了尖锐的反思,他以冷静的旁观者的话语在自己的作品中借人物表白:“城市是人类最大的败笔,城市是生长在地上的恶性肿瘤,城市并不是个值得羡慕的地方。”“任何人放在那个环境里都会变形和扭曲。”也许就是在这个层面上才会出现马主席和他的委员们这些明显具有浪漫夸张特征的人物群。马万里现在是政协主席,年轻的时候做到市长的位置,也算是兢兢业业为木城奉献了大半辈子。这个马万里是木城繁华的缔造者,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是他的心血,如今回头发现许许多多的问题,他难过、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当这个现代文明的构建者开始怀疑的时候,反思便展开了。马主席的反思,正是赵本夫的反思,也是赵本夫与他的隐含读者交流时推给读者的反思。然而仅仅反思追问是不够的,那些提议不被通过的委员们显然除了反思还开始行动。老诗人用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和稿酬租了一个小院来办私塾馆,为的是弘扬中国古文化;性病防治专家提议妓女合法化没被通过,便自己行动,他还悟出个道理:“在中国,好多事只能做不能说。那么,就慢慢做吧。”这些可亲可敬的人物从他们自己独特的角度发现问题,反思现状,做城市的啄木鸟。
分层的城市人,分层的精神状态。
四、精神家园的追溯
这复杂的城里人每天生活在隔离土地的水泥之上,他们忙忙碌碌建设所谓的家,但心里很多地方是空洞的。马主席的难过是可以理解的,那种拼搏之后无着落点的滋味的确不好受。赵本夫在描写都市人的时候有意夸大了都市人的异行,为的是表现他们没有归属的变形的人生,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很好地叙述柴门的寻找土地。柴门是代表,他背后是隐身的都市人。正如学者汪政所说:“土地曾经被人崇拜,土地带给人们基本的生活资料和关于世界本原的看法,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与土地的关系被赋予了不同的性质并演进为人与人的复杂关系,甚至掩盖了人与土地的关系,而当人与土地一旦疏离之后,世界便变的冷漠、虚伪和不可思议。”赵本夫很努力地为人类寻找的精神家园——土地。疏离隔膜得太久,都市人在寻找心的家园,土地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回归乡土是最好的选者吗?
在现代化的都市选择种上三百六十一块麦子是天方夜谭式的笑话,作家赵本夫天真地认为这就是最终的胜利,这是作家自我想象的假象。
而中国国情与发展研究的著名学者胡鞍钢旗帜鲜明地提出:“城市(不包括县镇)GDP占全国总量的比重在2/3以上,税收占全国总量的比重在4/5以上。就中国而言,按单位国土面积计算来看,城市人口承载能力最高、经济产出最大、规模效益最好。” “解决中国‘三农问题的根本途径是加速城市化。” “城市化是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基本途径。”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用一组组冰冷的数据来推算怎样才是最有效率的社会发展的手段。
一个说“回归乡土”是最好的选择;一个说“城市化”才是最明智的。也许,恩格斯说过一句话可以做最好的诠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比任何一个社会学家给的启示更多。”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赵本夫给的答案对否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抱着一种人文关怀寻找出路的品质及由此带来深层的文明反思与追问。这是《无土时代》的当今意义,更是作家最特别的存在。
五、结语
漂泊在都市的农民工、留守乡村的農民、走进乡村的城市人、待在城里的城里人,不管是哪一种都有自己的烦恼与忧愁,赵本夫在为所有的人寻找解救之法。在这个层面上谷子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寻找的符号,她追随柴门的足迹努力接近他,她同时也“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是她生命的源头”,其实不妨把两者合而为一,那个在一片荆棘中即使害怕也一往无前的谷子寻找的是灵魂的栖息地——土地。那三百六十一块种满麦子的草地,是大有让人心情愉悦,让整个木城亮起来的魅力,那是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的果实,离现实还是太远了。当然,我们并不能单纯地从表层去理解这三百六十一块麦地,这其实是赵本夫回忆土地的记忆,并反思追问文明之后给身在“无土时代”的人们(特别是他的读者)在拥挤的生活中找到的小小土地,这是可以精神栖居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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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宋航,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12级硕士研究生。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