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咏物诗艺术手法刍议
2013-04-29刘利侠
摘 要:清代是集大成的时代,清初的咏物诗,是对我国古代咏物诗艺术的完美总结。表现在诗歌创作中,首先是崇尚比兴,赋予诗歌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其次是在临摹物态之外,达到了人情与物理的完美统一。此外,典故的运用,往往既丰富又贴切。既能够切合所咏之物,又能够巧妙准确地传达出诗人欲说不能的委婉情绪,集体物与抒情于一体。总之,其高超的艺术手法,既满足了那个时代文人的情感诉求,又将咏物诗的发展推到了新的高度。
关键词:清初詩歌 咏物诗 艺术手法
咏物诗,是诗情与艺术的完美结合。清代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阶段,是几千年深厚的艺术积淀最后勃发的时期。清初的诗人,用激荡的诗情和对传统艺术精神的包容与自信,创造了咏物诗的最后辉煌。
一、比兴为上的艺术追求
咏物诗的分类,至今还缺乏准确的划分。麻守中在《试论古代咏物诗》中,将咏物诗分为三种类型:“一是状物抒情;二是托物言志;三是写景述理。”{1}刘继才在《略论中国古代咏物诗》中认为:“从表现形式看,咏物诗可分为三种:一是单纯咏物;二是在咏物时也流露出诗人的态度;三是通体咏物,诗中用意尽在言外。”{2}以上两种分类方法,都存在着明显缺陷。第一种,言志与抒情之间的界限很难划分,而且一些纯咏物的诗歌,抒情性较弱,既不言志,也不说理,便很难归类。第二种,“单纯咏物”与“通体咏物”亦极难分辨,“流露出诗人的态度”与“用意尽在言外”更是令人难以措手。
这种立足于作品和现象的分析总会有以偏概全的可能。对咏物诗的艺术分类,应追根溯源,从发生原理出发分析归类。原始歌谣《弹歌》中歌颂劳动工具,《易》中“观物取象”、“立象已尽意”,《诗经》中“触物以起情”,共同促成了咏物诗的产生。这些发生机制,决定了咏物诗最主要的表现方法,即赋、比、兴的艺术传统。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比、兴又往往相互交融,难以明确地区分。如《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物(成双成对的鸟儿)与情(男女爱情)之间是启发与被启发的关系,是兴。但物与人之间,又何尝没有类比的关系,这又是比了。故而,笔者认为,咏物诗可分为两大类:一是纯粹咏物,抒发人对物的喜爱、赞美等感情的赋体咏物诗;二是抒发人自我情感的比兴体咏物诗。若要细分,第二类咏物诗又可分为三小类:一是感物而发(兴)的兴体;二是借物喻人(比)的比体;三是既有物感的因素,人与物之间又有一定的比类关系的比兴混合体。赋体咏物诗,即通常所说的纯粹咏物诗,如贺知章的《咏柳》,从树干、枝条、嫩叶三个方面描写,表达对描写对象的喜爱之情。比兴体咏物诗抒写诗人的主观情志。如王维《相思》由思念红豆而思念友人,思念是诗歌主题,红豆是起情之物,是“兴”体诗;于谦《石灰吟》,以石灰比喻自己坚忍不拔的人格精神,是“比”体诗。又如《红楼梦》中黛玉所作《葬花吟》,落花既是眼前之景,触发人的悲伤,同时与人之间,又有一层对应的类比关系:花开的美艳喻人之青春,花的凋零喻青春和生命的逝去,花的无人理会,似抒情主人公的寄人篱下和缺少关爱。这是一首典型的比兴混合体。
屈大均在《咏物诗引》中说:“诗之风,生于比兴。其诗婉而多风,无物不入,油然而感人心,善于比兴者也。咏物之诗,今之人大抵赋多而比兴少。”在屈大均看来,诗歌的动人之处,只在于比兴。虽然他对“今之人”咏物诗的评价不够准确,但其于咏物诗提倡比兴是极为明显的。王夫之论诗,以“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为要旨,故其论齐梁咏物诗:“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姜斋诗话》卷二)齐梁咏物诗正是刘勰所说“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文心雕龙·物色》)的赋体。可见,王夫之、屈大均二人,在咏物诗艺术美标准上不谋而合。其所代表的,正是清初易代之际,咏物诗创作的普遍心理。
总体来说,清初咏物诗赋体较少。在早期的诗人中,吴伟业是唯一一个大量创作赋体诗的诗人,如其蔬菜诗、菜肴诗、玩物诗、水果诗等。随着社会逐步稳定和诗风的改变,至康熙三十年之后,承平诗人赋体诗创作逐渐增多。朱彝尊、王士晚年,都有大量的赋体咏物诗。
比兴体的咏物诗中,比体诗的艺术手法较为原始和直接,似已不能满足清初诗人极为成熟的艺术审美,故而此类诗歌数量极为有限。顾炎武是比体诗创作取得最高成就的诗人。王翼民在《瓠》诗笺中说:“先生诗集似咏物而非咏物诗约六七首(《三一·精卫》《四六·秋鹰》《一二一·秋柳》《一二八·桔槔》《一九四·蒲州铁牛》《二四五·瓠》《二七二·雁下雀》)。谓其‘似,以其全篇句句状物;谓其‘非,以其全篇句句另有所寄。瓠盖借瓠以自喻也。”{3}以上诸诗,除《秋柳》《蒲州铁牛》外,其余皆以物喻人,是典型的比体咏物诗。当然,顾炎武的比体咏物诗较之前人,亦有大的突破。清前的比体诗,往往如屈原《橘颂》,以物性喻人格,是程式化的对应关系。而亭林诗中,借以自喻的瓠、雁等,不仅寄托了诗人的人格理想,也包含着诗人的身世之感和对人生重大问题的思考,是情与理的结合,显得厚重而深邃。
较之前两者,兴体咏物诗数量大大增加。遗民咏花诗中的大部分诗,都是兴体咏物诗。诗人们不辞辛苦,处处寻花,就是为了感受鲜花所带来的繁华气象和生命气息。他们或者醉倒花下,体验这属于自己的生命精彩;或者在这浮世的繁华中缅怀过去,勾起盛衰有时、人生无常的悲情体验。遗民咏花诗,在花姿花色上涂抹很少,花在诗中,只是情感的触发,是“兴”。吴伟业笔下的园林、草木,也多为起情之物。《鸳湖曲》中,诗人故地重游,看到了友人园宅的破败,勾起了对往日繁华的追忆,又由园林的盛衰,推之及人,感叹主人之多劫多难,引出对文人命运的深切思考。其他如《咏拙政园山茶花》《九峰草堂歌》《雕桥庄歌》《后东皋草堂歌》《吾谷行》等,莫非如此。此外,宋琬的狱中咏物诗,亦是此中典范。
清初咏物诗中,运用最广泛,达到最高的艺术水平的,是比兴的完美结合。归庄《落花诗》序中说:“一片初飞,有时溅泪;千林如扫,无限伤怀!”又说:“借景抒情,情尽则止。”{4}落花触动了诗人的情思,而这情思,又借着落花得以抒发。
万树华无复存,飘零失所不须论。空中何处求遗种,散后无缘更庇根。佩临江愁帝子,珊瑚满路泣王孙。骚人羁客关情切,触目凄然有泪痕。
(归庄《落花诗》其八)
此诗看似写落花,实则哀悼明亡。花与亡明之间,在遗民诗中已形成一种默契的隐喻。感落花而伤情是兴,以花喻明,则为比。这样的写法,在王夫之《落花诗》中亦随手可见,而且结合得更为紧密和自然。
寻向水边山外山,青烟幂历有无间。才过杨柳阴阴岸,又度茱萸曲曲湾。小憩愈愁前路杳,向来悔不隔墙攀。归迟怕被游人笑,摘得青条带叶还。
(王夫之《广落花诗》十五)
这是一首寻访落花的诗。抒情主人公在花落之后,带着希望四处找寻,但最终却失望而归。这里,飘零无迹的落花,是烟消云散的旧朝和往事;那苦苦的寻觅,是诗人无比的留恋;摘取带叶青条的举动,则象征不改的痴心。这些,都以落花喻明为基础而展开。脱离了后者,前者的内涵也将不复存在。王夫之还经常以落花比南明王朝,“记得开时事已非,迷香逞艳炫春肥”(《续落花诗》五)。落花于风中狂乱的景象,勾起了他对明末动荡政局的回忆和反思。那骤开骤落的花朵,如永历王朝在风雨飘摇中的歌舞升平,决定了败亡的宿命。有时,王夫之还以落花自喻,“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正落花诗》一),那飘飞的轻盈身躯,被赋予了与风雨抗争到底的勇敢和无畏,而最终的零落墙东,则蕴含着诗人回天无力的凄凉。
清初咏物诗中,还有一个具有明显政治内涵的意象——秋柳。王士《秋柳诗》的感发,来自于济南大明湖畔秋日的衰柳,但起句却将读者引到了蕴含着特殊政治指向的白下(金陵)。那衰败的柳树,是南明朝廷萧索暗淡的政治前景的象喻{5}。以此为背景,诗人对社会各个群体和自我的生存状态与未来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顾炎武的《赋得秋柳》中,“昔日金枝间白花,只今摇落向天涯”,以柳喻明之意更加明显。此外,屈大均的咏梅菊诗、钱谦益的《围棋诗》《红豆诗》、施闰章的松诗等等,都是比兴体的优秀作品。
二、人情与物理的完美结合
清初咏物诗绝少描摹物色,但并不意味着对体物的忽略和草率。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然得物态,未得物理。”(《姜斋诗话》卷一)于物态之外,提出了一个“物理”的概念。物态即事物外在形态,是清前诗人体物的主要内容;物理,即事物所蕴含的自然之理,是内在、深层的。苏轼所称颂的“沃若”一句,只写出了桃叶外表的润泽光鲜。而“‘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其实”,则揭示出了“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稚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姜斋诗话》卷一)的物理。叶燮在《原诗》中,将诗赋文章总结为三个字“曰理、曰事、曰情”(《原诗·内篇》下),并且说:“譬之一木一草,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矫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原诗·内篇》下)其所言理、事、情,即船山所谓“物理”。叶燮批判了前人“王维诗中有画”之说,认为“风云雨雪,景象之至虚者,画家无不可绘之于笔”,而极力推崇杜甫《玄元皇帝庙作》中“碧瓦初寒外”一句:
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划然示我以默会想象之表,竟若有内、有外,有寒、有初寒。特借“碧瓦”一实相发之,有中间,有边际,虚实相成,有无互立,取之当前而自得,其理昭然,其事的然也。
(《原诗·内篇》下)
在他看来,体物、状物,只停留在对事物表面形色的描绘上,是“死法”,乃“庸凡人可摹拟而得也”,而“惟理事之入神境者”,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清初诗人不描摹物色,舍“物态”而穷“物理”,是其对咏物诗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
当然,诗歌的主旨,并不在于揭示物理,否则就脱离了文学的本质。“穷物理”依然只是表现人类情志的手段,“即物达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才是最终的目的。此外,情与景的结合,讲究“妙合无垠”的兴会,即情与景的水乳交融。在咏物诗中,“物”表现为“景”的形式,是人与物的交融。下面,试举几例,稍作分析。
王夫之《广落花诗序》中说:“夫落悴而花荣,落今而花昔。荣悴存乎迹,今昔存乎情。”花昨天开放今日凋零的短暂,花开时的美艳和凋零时的憔悴,及其花凋谢留下的痕迹,都是物理。而美好事物的短暂,王朝败亡时的凄惨,以及留在遗民心中深深的眷恋,便是人情了。归庄《落花诗》第一首中“燕蹴莺衔何太急,溷多茵少竟安归?”通过对落花凋谢被鸟雀叼衔践踏,飘零于浊水污垢之中的描绘,引起了对故国沦亡时的凄惨境况的回忆,抒发了旧朝文人精神找不到依托而又不甘沉沦的迷茫。再如王夫之《正落花诗》第一首中“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句,将落花在风雨中飘摇后停落墙东的情态,赋予了自我在清廷统治下的血雨腥风中经历抗争,最终自感回天无力、英雄迟暮的凄凉。总之,清初的落花诗,往往能做到既切物理,又合人情,是人情与物理的完美结合。
清初的梅菊诗,也很少如王安石“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的着色,亦无林和靖“疏影”、“横斜”般描绘姿态,而是于物理中寄托人情。如杜:“剩得南枝疏影横,草堂溪馆独凄清。百年冰雪身犹在,十日春风花又生。”(《草堂外旧梅一枝放花》)“旧梅”即老梅也。诗中句句写梅,都合“物理”,又句句写人,切中遗民情境。“梅枝向南者得春最早,故传统视为春信”,“在明清之际诗文中,每每是遗民效忠明室的象征”{6};老梅根植于“草堂溪馆”,是遗民身处荒寒之境坚守己志的抱独之心;因是老梅,不知历经几多冰雪摧残,是遗民经受苦难和迫害的生存体验;老梅逢春,枯枝花发,如遗民守候之中希望的到来。屈大均《广东新语》中说:“冬至雷动地中,则梅开地上,盖其时火之气不足于地,而发其最初之精华,故梅开。”{7}可见,在古人看来,梅花的始发,是阳气乍泄的结果,预示着肃杀之气的退场,是春回大地、万物回阳的吉兆。而中国的哲学中,异族侵略、朝政败落主阴,太平盛世主阳。阴阳的转换,具有扭转乾坤的内涵。前者是物理,后者是人情。将其付诸诗笔,便是“冰以寒风壮,春从何处寻?梅花知最早,天地此时心”(屈大均《对梅·十四》)。梅花在冬春之际,因暖而开,菊花则是在秋冬之际,避开炎暖,见霜而放,此两者,又是物理的不同了。“炎方梅易发,争暖不宜寒。独有黄花晚,偏当大雪残”(屈大均《菊残》)。诗中,通过物理的对比,对梅菊作了褒贬,抒写自我直面严酷现实,勇于担当苦难的坚定抉择。人情与物理极为切合。
钱谦益《围棋诗》中的棋理,亦可视为物理。
由来国手算全胜,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行须着眼,棋于误候转堪思。
(《后秋兴八首之二·第四首》)
乍读此诗,通篇皆是棋理,仔细品味,又处处关合人事,牧斋无限的政治热望已经跃然纸上。
三、切题抒情的典故运用
清初诗歌,追求蕴藉含蓄之美。这既是特殊的政治环境中文学创作的特殊需求,也是诗歌艺术发展到较高水平的必然,同时也是清初诗人对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自觉继承的结果。含蓄之美,在咏物诗中,主要靠两个途径来实现:一是“比兴”的手法;二是典故的运用。
清初诗人,极其重视咏物诗的用典。王夫之崇尚“内极才情,外周物理”,即诗歌中才识、人情、物理的完美结合。叶燮在《原诗》中说:“夫作诗者,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诗·内篇》下),并且为诗作者提出了“才、胆、力、识”的极高要求。王士之“神韵说”,以“典”、“远”、“谐”、“则”为诗歌立法,其中“典”,即诗歌语言的典雅之美,自然包含着用典的成分。对典实的运用,较之以上论者更为强调的是朱彝尊,他认为“论诗必以取材博者为尚”,以“取材”(堆砌故实)作为判断诗歌优劣的唯一标准,其诗也因此被称之为“学人之诗”{8}。
清初诗歌中的用典,往往既丰富又贴切。既能够切合所咏之物,又能够巧妙准确地传达出诗人欲说不能的委婉情绪,集体物与抒情于一体。一般来说,清初咏物诗的用典,又可分为三种情况:局部用典、通篇用典和整体用典。
一雁渡汾河,河边积雪多。水枯清涧曲,风落介山阿。塞上愁书信,人间畏网罗。覆车方有粟,饮啄意如何?(顾炎武《一雁》)
这是一首局部用典的咏物诗。据《汉书·苏武传》载:“(常惠)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沼泽中。”{9}此诗咏雁,用塞雁传书故事,是为切题。诗作于顺治末年,诗人身在北国,心怀复明之志,此处以苏武在塞外等待回信自比,抒写对南方永历王朝的牵挂。诗歌后两句化用杜甫“孤雁不饮啄”句,切中雁题。另《桂阳先贤书赞》载:“成辇,彬人,能达鸟鸣。与众聚坐,闻雀鸣而笑曰:‘东南辇粟,车覆,雀相呼往食之。遣视果然。”{10}两相参看,将雀之“相乎往食之”与雁之“不饮啄”相对比,体现出两种不同的人格境界。“愁书信”者为心怀故国、尚思报效的诗人自己;忘记亡国耻痛,只为自身谋取稻粱甚至因国难而获利者,是为诗人所不齿。诗中两个典故的使用,达到了体物与抒情的统一。
又如王士《秋柳诗》其二: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首联化自刘禹锡《柳枝词》“千条金缕万条丝”,写初秋季节,柳树将衰之景。颔联上句反用梁代江从简《采荷讽》“欲持荷作镜,荷本暗无光”之意,写荷叶之圆润光鲜;下句借用古乐府《黄竹子歌》:“江干黄竹子,堪作女儿箱”,写黄竹之繁茂。颈联的上句“板渚隋堤”出自《隋书》:“炀帝自板渚引河达于淮、海,谓之御河。河畔植柳树,名曰隋堤。”下句出自《世说新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以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又有乐府《琅琊王歌》“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句。)尾联用白居易事。范摅《云溪友议》载:“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枝以托意云:‘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原里,尽日无人属阿谁?”{11}(又永丰坊在洛阳)此篇句句皆有出处,属于通篇用典,而且极为贴切。首联、颈联和尾联,皆写秋柳,故所用典故都与柳有关。颔联以荷、竹衬柳,所咏典故,即与荷竹有关。此诗意境朦胧,诗意不好把握,但仔细品味所用典故,诗情皆在其中。诗歌前半部分将秋柳轻拂堤岸的情态,与荷为镜、竹成箱作以对比,后者之见用,衬托出柳之未用。联系秋之将至,韶光即逝而壮志未酬之感呼之欲出。后半部分紧承此意,隋堤空怜,交代了亡国的身世背景和缅怀旧朝的情绪,这也是造成抒情主人公有志难申的主要原因。桓公与白居易事,包含着诗人对建立不朽之名的文武将相的羡慕。其中,桓公柳下“泫然流涕”,白居易独对佳人的怅叹,都有自伤迟暮之意。仔细品味,诗中典故,无一处不是体物,又无一处不是抒情。诗人身处易代,异族的统治,使得其出仕心理极为复杂。用世的渴望,只能如此婉转地说出,才会避免可能遭受的道德谴责,同时或可引起特定群体的情感共鸣。可以说,此诗既是古典诗歌丰厚的艺术积累结出的硕果,也是时代和个人情感诉求的双向选择的结果。
通篇用典,又能集体物、抒情于一体,是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技巧发展至最高要求的标志。清初咏物诗中,这样的作品随处可见,归庄《落花诗》第一首,“此诗看似咏落花,其实却在借以凭吊故国沦亡,同时感慨个人身世,寓意十分深刻。而从诗歌具体的写作技巧来看,它几乎句句都在用典,有的甚至一句还有好几个典故。”{12}又如王夫之《落花诗》《雁字诗》中的大部分诗歌,朱彝尊的大部分咏物诗。此外吴伟业的《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也值得一提,在如此长的篇幅中,几乎句句有典,而且都与蟋蟀有关。诗人正是通过这些典故的运用,寄托了对于社会、历史、士人群体和个人命运的诸多思考,成就了这篇内涵丰富、情感深沉的长篇咏物经典。
整体用典,即一首诗中以一个典故贯穿始终,并以典故所蕴含的精神内涵为基础,展开抒情或者说理。如咏精卫的诗,出自《山海经》中精卫填海的故事,精卫不惧强暴、抗争到底的精神,是此类诗歌情感的基础。又如顾炎武的《桔槔》《瓠》、杜的《大椿树歌》,皆取材于《庄子》,从相关故事中蕴含的道家的“无为”观展开,抒写自己渴望用世却生不逢时的苦闷。
{1} 麻守中:《试论古代咏物诗》,《吉林大学学报》1983年第5期。
{2} 刘继才:《略论中国古代咏物诗》,《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
{3} 顾炎武著、王翼民撰:《顾亭林诗笺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02页。
{4} 归庄:《归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页。
{5} 此诗作于顺治十四年,时永历王朝未亡。
{6} 严志雄:《体物、记忆与遗民情境——屈大均一六五九年咏梅诗探究》,《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21期。
{7} 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00页。
{8} 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4页。
{9}{10} 转引自王翼民:《顾林亭诗笺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73页,第573页。
{11} 参见王士著、李毓芙等整理:《渔洋精华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页。
{12} 朱则杰:《清代诗歌用典丛考》,《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作 者:刘利侠,西安外事学院副教授,西北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唐代诗赋、咏物诗和长安文化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