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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咏物诗思想刍议

2013-04-29刘利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思想内涵咏物诗

摘 要:清初的咏物诗,经历了以遗民诗人为主导向新一代承平诗人引领风尚的转变。其中,贰臣的创作也不容忽视。即使是遗民诗人,其诗歌的情感走向也极为清晰,最初强烈的复明热情逐渐消退,代之以对旧朝的深切缅怀。对自我的观照,也由最初的人格自赏,逐渐转向了对自我命运的反思和慨叹。贰臣与承平诗人同属仕清的文人群体,其最初的愧耻之心也逐渐淡化,对新朝的接受使得他们渴望在新的时代寻求突破,在政治与文化的双重威压下,终于唱响了歌颂升平的盛世之音。

关键词:清初诗歌 咏物诗 思想内涵

清初诗坛,遗民、贰臣和承平三个诗人群体并峙的局面,持续了近半个世纪。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政治的稳定,遗民诗人从最初诗坛的主体力量逐渐走向衰弱。可作为遗民诗人殿军人物的屈大均、陈恭尹,分别卒于康熙三十五年和康熙三十九年,他们的离世,标志着遗民群体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贰臣与遗民一样,也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随着晚明旧臣的离世,及社会观念的转变,其人其诗必将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中。承平诗人的创作,与前二者相反,是由弱渐强。群体的壮大和社会地位的提高,使他们作为最能准确把握统治意志和文化方向的一群人,成为新时代诗歌风尚必然的开创者和领导者。在各个群体创作实力彼此消长的同时,咏物诗的思想内涵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开始是由三个群体来共同承担,最终由仕清诗人来完成。其中所蕴含的,正是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当然,这种变化,在不同的群体和个人身上,并不表现为完全同步。这不仅与诗人的身世遭际、道德意识和政治情感有关,而且受到其所处的地域文化和个人性情的影响。

一、从复明之志到悼亡和缅怀

易代之际,强烈的政治动荡使得知识分子从晚明略带颓废的放纵中猛然觉醒。民族败亡的事实触目惊心地摆在面前,他们不得不对个人的存在价值做出重新判断。于是,强烈的道德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被唤醒。徐州遗民万寿祺本是一位才艺兼具而又风流放荡的富家子弟,在甲申之际却能“尽弃所买歌妓,亡命太湖从军抗清,民族气节完全取代了自娱心态”{1},他的所为,极其典型地体现了明清之际文人的思想转变和儒学精神在社会动乱中的自然复归。

顺治时期政治动荡,南明王朝相继建立又走向衰败。这一时期,是知识分子积极救亡或躲避战乱疲于奔波的时期,也是咏物诗创作较为低迷的阶段。这一时期的诗歌,以抒写亡国之痛和复明之志为主,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意识,代表作如顾炎武的《精卫》、黄宗羲的《三月十九日闻杜鹃》等。钱谦益甲申之际投靠清廷旋即辞归,有一段诗歌创作的沉寂期。在经历了丁亥事件而政治声誉有所回升之后,他以遗民的身份积极投身到诗歌创作之中。无论其诗歌是否情动于中,其慷慨沉痛的亡国之悲以及对复明大业的关注和记录,都契合了那个时代的主题。如果没有牧斋的《围棋诗》,这一时期咏物诗的分量会大大减轻。

顺治后期,南明王朝相继灭亡,永历王朝建立伊始便表现出的腐朽昏聩,自然也破灭了众多遗民内心的希望。康熙元年,永历帝被绞杀于昆明,而前一年,郑成功也退守台湾,预示着持续了近二十年的抗清斗争大势已去。旧王朝的影响力也逐步退去,新政权的巩固成为不争的事实。这一时期,遗民生活也相对安定,诗歌创作数量也大大增加,从而成为诗坛的主导力量。当然,诗歌的情感也在发生着变化。生活在新朝天下的人们,终于不再逃避旧朝灭亡的现实,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了。在明遗民中,林古度年辈最长,声名最盛。其甲辰(康熙三年)于扬州携万历钱一枚,引起遗民界的广泛关注,并有多人赋诗以赠。吴嘉纪诗云:“酒人一见皆垂泪,乃是先朝万历钱”(《一钱行,赠林茂之》),汪楫诗中亦有“座客传看尽黯然”,“不须滴泪忆当年”(《一钱行,赠林茂之》)之句。作为晚明遗老,林古度并无仕明的经历。那一枚铜钱,只是其怀旧情绪和不忘旧朝的精神告白,并不具备别样的政治企图。至于观者的“垂泪”和“黯然”,则准确地描绘出了顺康之际人们感物怀旧的典型心理。

正如王夫之所说:“即物皆载花形,即事皆含落意。”(《寄咏落花诗十首·序》)在他看来,任何事物如花般有荣有落,大明的灭亡也是必然了。虽然如此,也无法隔绝遗民与那个承担着故国与汉族政权双重身份的王朝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故而,哀悼和怀念成为了这一时期咏物诗的主要旋律。王夫之《落花诗》共计99首,创作于庚子(顺治十七年)冬初至次年的秋季,可作为悼明诗的代表。其后归庄、余怀的看花组诗(归庄诗约作于康熙二年,余懷诗作于康熙七年),则以怀旧为主调。王夫之《落花诗》以落花喻朱明王朝,抒写“叶怨于枝”的飘零之感和对旧朝的无限眷恋。归庄、余怀的看花诗,已经不完全是心系故国了。归庄通过在繁花似锦的春日里,追寻属于过去的美好记忆,实现对现实痛苦的逃避;余怀则通过抒写苦苦找寻旧日胜景而不得的失落心境,追忆晚明歌舞升平的文化气氛,捎带怀念自己早已不在的青春。

从顾炎武《精卫》中“身沉心不改”的复明之志,到王夫之《落花诗》中对明王朝的沉痛悼念,再到归庄、余怀的怀旧情绪,政治指向依旧鲜明,但情感力度却逐步减弱。在归庄、余怀的诗歌情感中,易代所带来自我生命价值得不到实现的悲剧体验,远远超出了怀故恋君的道德成分,诗歌中人的个体意识在逐渐增多。钱牧斋作于顺治十八年的《红豆诗》,借红豆以寄相思,亦是缅怀故国之意。

二、从人格自赏到困惑与思考

与亡国的悲痛纠结在一起的,还有诗人对自我人生的思考。在清初遗民诗中,这样的思考,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对自我道德人格的品味和欣赏;第二阶段是从生命价值出发对自我选择的反思。在王夫之的《落花诗》中,悼亡是一个层面,以落花自喻,抒写对明王朝的一片忠心和矢志不渝的人格气节是另一个层面。与此同时,诗歌还对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如何实现自我生命价值作了更深一层的讨论。“无劳粉本摹春雪,一尽零香酿夕醺。”(《续落花诗》九)在船山看来,生命的精彩只能靠自己去创造。所以,在“立功”不能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潜心著述的“立言”之路。船山是深刻的,所以在一组诗中能够实现从自赏到自省的飞跃。对多数诗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屈大均为例,其一生的咏物诗创作,经历了三个重要的阶段:第一阶段是抒写爱国之情和复明之志;第二阶段是歌颂自我节操和抱独之心;第三阶段是对自我人生的反思和对命运的悲叹。第一阶段集中在顺治到康熙初年的青年时期,以顺治十六年的咏梅诗为代表;第二阶段是其隐居初期的中年时期,诗人往往以梅菊自比,抒写内心强烈的道德优越感。在经历了太多失败和人生的诸多痛苦之后,晚年的屈大均对自己的选择和命运进行了重新的思考。这时的他,不再吟咏清高的梅花,而是寄情于同样被造化弃置于岁暮,经受霜雪摧残而饱含清苦的野菊。诗人还经常将自己比作惊秋的鸣蝉,发出“独自为高洁,应非吾子心”(《白华园作》),“高洁虽天性,悲凉岂太和”(《蝉》)的感叹。但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在人生的适意与道德节操之间,诗人又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贰臣与遗民,便是做出不同选择的两类人。龚鼎孳是典型的承担着贰臣悲剧心理的一个。他的内心深处,自卑、愧疚、忏悔、自赎纠结在一起。他羞于吟咏梅花,只将自己比作微末的萤虫。他的内心永远漂泊,找不到精神的港湾。这种内心的痛苦、焦虑,与金钱、女人、放荡、快意的表象形成极大的落差,阐释着道德重负下传统文人严重的人格分裂。对于自己的悲剧,龚鼎孳有着深刻的体验,但却永远不能释怀。钱谦益将人生快意放在首位,将功名、富贵、美女作为快乐的资本,甚至最终也还要将名节收入囊中。但是,他缺乏真诚,对社会、对道德、对他所追求的一切,无不如此。诗歌只是他自我粉饰的工具,故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看不到性情。在三个最重要的贰臣诗人中,吴伟业最真实,也最深刻。他的真实与深刻,在于看淡了一切身外的事物,将人生最本质的生命放在首位。不甘于生命的暗淡,他应诏出山,落得个贰臣的骂名。对此,他的诗中虽也透露了些忏悔的信息,但并不重要。可能是摆脱了名利和道德的束缚,梅村最先看到了生命的本质。仕也罢,隐也罢,明也罢,清也罢,文人的宿命都是悲剧。这既是生活在残暴的明统治或异族政权下文人必然承受的时代悲剧,也是依附于皇权的封建文人共同的悲剧。而梅村对三千年的政治体制下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痛苦反思,是封建末世生命个体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具有超越时代的思想价值。

三、从渴望突破到盛世情怀

不论是遗民对自我人生选择的重新审视,还是贰臣带着愧疚心理的自我忏悔,亦或是吴梅村那样对生活了几千年的政治环境的反思,总之,整个社会及其诗歌,进入到了一个冷静、理性的阶段。但是,最终没有一个群体,会真正找到答案。与初唐与宋初那意气风发的景象相比,清初社会的气氛未免沉闷。但是,这确实是一个让人轻松不起来的时代。即使是那些有幸逃脱了道德谴责而入仕的诗人,他们的心境也一样沉重。宋琬一生的两次入狱和最后悲剧地死去,提醒着人们乱世阴霾的无处逃遁。施闰章虽较之宋琬幸运,但通畅的仕途依然解不开他的心结。对于这些在大明的统治下度过了半生的士人,即使得到了新朝的赏识,那一层隔阂却永远无法消除。他们身上失落的归宿感,是这一特殊时代士人必然要承受的精神负担。而施闰章《烟火行》中“何日中原罢烽火,华灯如昼长遨”,则唱出了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渴望。

一个能够打破这种伤感沉闷气氛的诗人,将被在文学史上写下重重的一笔,而历史的需求总是能够及时地得到满足。于是,一个重要的人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了。他,便是新朝诗歌气象的真正开拓者,被誉为“开国宗臣”的王士。他“恰好具备最佳的条件,适应着特定的时机,成为‘绝世风流润太平的骚坛宗主”{2}。笔者认为,王士的认识意义,不在于其诗歌中对太平胜景的歌颂,而在于他对诗坛原有的悲情气氛的打破,在于他的破旧立新、承前启后,最终实现了从乱世文学向承平文学的转变。王士之所以有此成就,在于他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个条件,首先是才学和胆识。王士出身官宦诗书之家,不仅饱读诗书,而且深受儒家“学而优则仕”观念的影响,具有远大的抱负和理想。这一点,在其《秋柳诗》中已见端倪。诗歌高超的艺术手法首先是才情、学识的表现。同时,在多数知识分子沉溺于个人感伤之中时,渔洋诗歌却已表现出指点江山的豪迈,对社会中各个群体曲折的内心作了大胆的揭示。这种积极的入世精神,是遗民诗人所无法相比的。王士另一个优势条件在年龄。甲申之际,他只有十岁。易代所留下来的心灵创伤较之前辈诗人要淡得多。并且,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在仕清时,可以不必承受道德的谴责,轻装上阵,而且对于这个伴他成长的新朝,也少一份矛盾的纠结。当然,王士的成功,还在于他能够及时地把握文化形势,迎合社会各界和统治者的需求,获取最大限度的认可和影响,从而反作用于诗坛,成为最终的领袖。

王士的咏物诗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伤感困惑,以《秋柳诗》为代表;第二阶段是青春勃发,以《冶春》绝句为代表;第三阶段是歌颂盛世,以纪游咏物诗为代表;第四阶段是粉饰太平、怡志遣兴,以后期酬唱之作和《蚕尾后集》为代表。其《秋柳诗》通过对当时伤感困惑的社会气氛的描绘,既是自我情绪的宣泄,也是对自己未来的一种思考,透露出打破沉闷的渴望,迎合了当时社会的心理需求,得到了极具影响力的遗民群体的关注和赞赏,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冶春》绝句将怀旧与青春的意绪巧妙构织,穿透了笼罩着清初诗坛数十年的阴霾,宣告着自我与时代的春天的即将到来,是开一代风气之作。后面的纪游诗中,诗人通过对山川风物的描绘,唱出了一曲曲盛世之歌。《蚕尾》诸诗,便是清平宰相卸甲归田之后的闲情逸致了。

王士“开国宗臣”的价值,不仅在于引领了一个时代,还在于从遗民的手中接下了诗坛盟主的杖策,并在仕人中代代相传,使诗坛的太平景象,与康乾的盛世相互辉映,达到了最终的和谐。在这些“恒以官位之力胜匹夫”(赵执信《钝吟集序》)的公卿大夫的引导下,诗歌的主题也便没有了悬念。得意者酬唱遣兴,失意者感伤宦海沉浮,仅此而已。朱彝尊,这位虽较之渔洋年长,却出道较晚的诗人,用他的创作印证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1} 严迪昌:《清诗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

{2} 严迪昌:《清诗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21页。

作 者:刘利侠,西安外事学院副教授,西北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唐代诗赋、咏物诗和长安文化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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