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咏物诗的审美意识刍议
2013-04-29刘利侠
摘 要:清初咏物诗的审美理念,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在激情的爆发期,强烈激愤的情感,需要一吐为快。恶劣的政治环境,又使得他们只能托物言志。这一时期的咏物诗“立象已尽意”,借外物来表达自己,抒写情志。随着反清热情的逐渐平复,生存的困境、人生的无望和亡国的隐痛,时时摧残着他们的心灵。这时,宣泄之外,还需要安抚和慰藉,需要遗忘和麻醉。于是,他们走进自然,放浪形骸,在“物我合一”的审美体验中忘记现实和伤痛。最终,当一切动荡和不平消退,新一代的诗人走向政治,在日益形成的盛世气象面前,他们开始用一颗平静的心灵,体味不可言说的妙理奇趣,咏物诗也走向了“澄怀味象”的审美境界。
关键词:清初诗歌 咏物诗 审美意识
诗歌,首先是一种审美体验。将这种体验,通过语言,按照一定的表现技巧和形式规范表达出来,便是诗歌。咏物诗,即抒写人对客观世界的审美体验。儒、释、道三家的共同作用,构成了传统文人独特而稳定的审美心理。而且,几乎所有的相关理念,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只是不同的时代,各有不同的选择和偏向罢了。清初社会动乱的背景,导致儒家功利性审美的复归,但随着社会动荡的日益平复,社会心理的逐渐稳定,审美意识也会随之改变。
一、立象尽意
“立象以尽意”出自《易传》:“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因“概念不能表现或表现不清楚、不充分的,形象可以表现,可以表现得清楚,可以表现得充分”{1},故为了将抽象的概念、道理或情感表达清楚,选取一个形象进行类比和启发,便是“立象以尽意”。这里,“象”为“意”服务,因“意”的存在而存在,主体对客体(象)已不是纯粹的审美,而是带有较强的功利性需求,其结果,是客体被主观化、人化。咏物诗中的以物比德、借物抒情及格物论理,都是这一审美意识的体现。
屈大均在《书朱子所补致知传后》中说:
嗟乎!知外无物也。天地物也,而无吾之知则不能高明博厚;日月物也,而无吾之知则不能以照临;山水物也,而无吾之知则不能以流而且峙;草木鸟兽虫鱼物也,而无吾之知则不能以荣落焉、飞走焉、蠢蠢而生焉、洋洋而游焉。{2}
在他看来,宇宙间的一切,都是为人的意识而存在,人的意识也是评判其存在价值的唯一标准,这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宇宙观。以此为基础,他提出了对咏物诗的要求:
咏物之诗,今之人大抵赋多而比兴少。求之于有,而不求之于无;求之于实,而不求之于虚;求之于近,而不求之于远;求之于是,而不求之于非。故其言欲工而欲拙。(《咏物诗引》)
论中的“有”、“实”、“近”、“是”指客观事物,“无”、“虚”、“远”、“非”是主观抽象的情志。他所批判的“今之人”诗,是将客体作为审美对象,描绘物色、形状,抒写喜爱和赞美之情的赋体咏物诗。其所推崇的咏物诗,则是以体物为表象、为手段,来抒写主体的主观性情感,即所谓“立象以尽意”。他的观念,代表了清初咏物诗创作中审美意识的主流。其形成,与当时的社会气氛有关。易代和动乱,给知识分子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他们深厚而强烈的情感,碍于新朝政治的恐怖和繁密的文化禁锢不能直接宣泄,需要一种隐晦的方式,如借物抒怀、托物言志等婉转地表达,这也是清初咏物诗繁荣的重要原因。所以,清初诗人咏物,往往带有强烈的自我抒写意味。
王士的《秋柳诗》,并不写眼前大明湖,而是思接千里,吟咏白门之柳。可见柳作为诗歌外在的表现对象,并不是诗歌真正的审美客体,人对柳本身,没有产生太多的审美体验。柳只是作为一个“象”,被拿来将诗人内心已经存在的难以直言的情感表达出来。其审美过程可简单描述为:情→物→情。物是情感的媒介和载体,因情取物(立象),由物托情(尽意)。王夫之在《寄咏落花诗序》中说道:“天地指也,万物马也,虾目水母也,寓木宛童也,即物皆载花形,即事皆含落意。”{3}在他看来,宇宙之间的万事万物都可以用“花”和“落”二字概括。“花”指事物美好的存在狀态,“落”指衰败和消亡。而“落花”之形,只是被作为抽象的盛衰之理的有形象征,并不是诗人怜惜、欣赏或赞美的对象。所以,在诗歌创作之时,经常是眼中无花。其《正落花诗》十首作于“庚子冬初”,《补落花诗》九首作于“月寒在夕,叶怨于枝”的秋季。《雁字诗》亦是如此。其《前雁字诗十九首序》中说:“诸公于霜寒月苦,南天落翼之日,目送云翎。而仆于花落莺阑,炎威灭迹之余,追惟帛字。”{4}暮春写雁字,自不是眼前之雁字,而是诗人心中的“阳禽笔阵”。鸿雁亦称“阳禽”或“阳鸟”。“此鸟南北与日进退,随阳之鸟,故称阳鸟。”(《尚书·禹贡》孔颖达疏){5}这里的雁字,是诗人忠君意识的象征物。其他如钱谦益的《围棋诗》《红豆诗》《雁字诗》《落叶诗》,亦无不是“立象以尽意”。
二、物我合一
“立象以尽意”是儒家的美学观,而“物我合一”则是道家所推崇的。其发生的原理,一是“齐物观”,即宇宙之间,万事万物都平等存在,无所谓主客,无所谓主宰与附庸,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二是“物感”,“人禀七情,应物感斯;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第六》)。人的情绪受到节令、气候、他物等的影响,发生了变化,产生了审美体验,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也因此而确立。“物我合一”,即在主体对客体的审美过程中,被客体所打动,完全沉浸于审美体验之中,忘记了审美之外的其他感受。自古以来,心与物游、物我合一,是传统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极高审美境界,也是其在面对现实黑暗和挫折时,最有效的精神调节方式。陶渊明归隐田园,在南山的暮霭中满手把菊,将一切污浊和痛苦都抛到了脑后。苏东坡“与客泛舟”,寄情于山间明月与江上清风,人生的失意亦随之而逝。
清初的咏物诗,首先经历了激情的爆发期。强烈激愤的情感,需要一吐为快。于是“立象已尽意”,借外物来宣泄。内心的郁积日渐深广,现实的一切又无可逃避。生存的困境、人生的无望和亡国的隐痛,时时摧残着他们的心灵。这时,宣泄之外,还需要安抚和慰藉,需要遗忘和麻醉。于是,他们走进自然,放浪形骸,在“物我合一”的审美体验中忘记现实和伤痛。清初的遗民,多有看花的爱好。归庄说自己“素爱名花”,自言为看花“不遗余力”,“春则玄墓之梅,虎邱之兰。夏则昆山、太仓、嘉定之牡丹。而虞美人、罂粟、蔷薇、芍药,又皆极其繁盛之时,到处追逐”(归庄《看牡丹诗自序》)。看花的乐趣,在于醉倒花下,忘记现实的痛苦。看花的乐趣,还在于在这春日的繁花里,生命的意识被唤醒,生活的希望被点燃。
紫欺红踟蹰,白学醉芙蓉。草木多姿态,吾其万事慵。(杜《芍药十首》三)
写窗香在影,佐酒月分卮。减去愁盈尺,何妨就枕迟。(杜《芍药十首》七)
愁眼对娟娟,时时复灿然。忽惊憔悴色,不似妙英年。(杜《芍药十首》八)
诗人被眼前娇艳多姿的花朵吸引,放下了一切的精神负累。同时,春的生机,引起了诗人对青春的留恋。“万事慵”、“减愁”、“灿然”、“忽惊”,描绘了审美体验逐步渐进的过程:以我观物(万事慵)→忘记自我(减愁)→物我合一(灿然)→发现自我(忽惊)。这种发现,是将自我放在与物对等的位置上,用物理来观照人生所获得的感受。而当人的“物性”(生物性)被关注,人的生命意识便觉醒了。
以我观物的最高境界,是在生命意識觉醒的同时,发现超越社会功利的生命价值。如李白在《月下独酌》中,被人与月之间纯洁美好的情感所打动,体会到了人情中的另一种美。清初诗人中,能将对物的审美,提升到如此境界的,首推屈大均。屈大均以梅、菊诗著称。在他早期的诗中,往往是“立象以尽意”,借梅菊寄托遗民情怀。但是到了后期,随着政治热情的逐渐消退,人生苦难的日益深重,诗中所体现的审美意识也发生了变化:
一从篱下采,黄菊属陶公。朵朵无怀氏,枝枝太古风。香沾纱帻润,光映玉杯空。大雪开逾盛,同心梅与同。
(《菊》一)
花开罢读书,相对一冬余。香使春风暖,氤氲满太虚。(《对梅》二十九)
相看忘语默,心以暗香通。不忍扃扉卧,迟回夜月中。(《对梅》三十)
花以香为教,闻香每发机。春风如有意,吹入客心微。(《对梅》三十一)
花开当静者,无语只馨香。神契谁能似?依依水一方。(《对梅》三十二)
第一首菊诗中还带有以梅、菊自比坚贞之意,但频频举起的酒杯和鬓上的一枝,分明已是在花中沉醉。“无怀氏”、“太古风”句则已如陶令般赞美与花为伴、与酒为友的人生之乐了。后面的四首梅诗与上面的狂放自是不同,是在清冷幽寂的夜里,人与花之间的精神默契。第二十九首中,梅花的香气,将诗人黑暗枯寂的内心点亮,使其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第三十首中,花的香气,唤起了诗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珍惜,诗人徘徊花下,不忍离去;第三十一首中,花的香气,指引着诗人更加深层的体悟。此处所发何“机”?诗人似欲言又止,只在第三十二首中一并说出。“花开当静者,无语只馨香”,便是人与物的默契。花在夜晚静静地开放,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正如人的一生,不求闻达,坚持自己,在自我人格的自赏中体味生命的价值。在这寂静的夜里,在馥郁的花香中,诗人发现了人格美的可贵,人与花互为知己,合而为一。
三、澄怀味象
南朝山水画家宗炳在《山水画序》开篇说:“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圣人”是具有儒家理想人格的人。其所谓“含道应物”,即将人作为宇宙的主宰,将人世的法则秩序对应到客观世界中,将自然主观化、人化,是功利性的审美意识。贤人的“澄怀味象”,源于老子的“涤除玄鉴”。老子《道德经》中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第十章)。“‘涤除就是洗除垢尘,也就是洗去人们的各种主观欲念、成见和迷信,使头脑变得像镜子一样纯净清明。‘鉴是观照,‘玄是道,‘玄鉴就是对于道的观照。”{6}“澄怀味象”中的“澄怀”即与“涤除”相近,指不掺杂任何主观意念的审美心理。而“玄鉴”,强调对“道”的体悟。虽然“道”是指包含审美对象在内的客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但这种审美依然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味象”,只是对“象”本身的观照,至于主体审美的指向,则不作规定,可此可彼、可有可无。宗炳是佛教徒,他的审美意识是佛道两家的结合。
“澄怀味象”不同于前文所说的“立象以尽意”和“物我合一”。后二者均可称为“以情观物”。“立象以尽意”中,主体的感情贯穿始终,审美的体验被忽视。“物我合一”是审美体验左右了诗人的意识,达到了“忘情(我)”的境界,这是主体本身的情感和审美体验共同作用的结果。“澄怀味象”则是一种“无情”的审美,强调在审美过程中,将一切主观的意识全部清除,其体验的,完全是审美的愉悦。清初诗人中,王士所标举的“神韵”便蕴含着这一理念。
王士倡导“神韵”,对“神韵”的内涵,却没有做出系统的阐述,只是举出了严羽的“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带经堂诗话》卷二)和司空图的“冲淡”、“自然”、“清奇”(《带经堂诗话》卷三))。所引严氏语,道出了观照之法。镜花水月,即对于客体不掺杂任何情感的纯客观的观照,与“澄怀”相近。《诗品》中的“自然”,是心与物接时的自然而言,是“兴会”之意;“冲淡”,是审美过程不掺杂任何的功利性,表现在诗歌中,要求诗人摆脱个体的情感诉求,跳出对自我和社会的现实观照;“清奇”,即抒写独特而超脱的审美体验。此种体验,是纯粹“味象”的结果。
“神韵”观念在王士的创作中,是个逐步渐进的过程。《秋柳诗》从诗歌的语言表现技巧来说,确实做到了含蓄。但从内容上来说,现实观照和自我抒写的痕迹很明确,是典型的“以情观物”。其于顺治十七年八月所作《青山》一诗,是其审美意识开始转变的标志。
晨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
诗人连夜冒雨登山,本是要于高处眺望秣陵(南京)。秣陵是明朝旧都,也是南明诸朝聚集之处。诗人此次登高赋诗,本有诸多的感慨借以抒发,是要“以情观物”。然而,雨中的山顶,只是一片空。按照常理,失落是必然的。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中“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诸句,体现了在此情况下正常的情感逻辑:相望→未见→惆怅→观物→消愁。与之相比,王诗直接由“不见”到“爱”表达则显得突兀得多。这似乎在告诉读者,“不见”并未给诗人带来太多的遗憾,而“爱”之前,似也无需做出太多的心理转折,有点“随遇而安”的味道。这首诗,生动阐释了王士对乱世情怀的主动放弃,尝试用平常心来观照身外的一切。于是,就有了《冶春绝句》中夭桃与“隋皇墓”的相互辉映,有了欣赏红桥下衣香人影匆匆逝去时的淡定。
不论是诗歌的“澄怀味象”还是“神韵”,其至高的境界,是用一颗平静的心灵,体味出不可言说的妙理奇趣,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艺术享受。“渔洋提倡神韵,未可厚非。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7}但王士晚年的创作,虽有些“澄怀味象”的意思,但终于未达到“神韵”的至高境界,不曾成就如王维禅理诗那样的艺术经典。究其原因,盛唐的王维,其“澄怀”是与生俱来的;身处在清初的渔洋,却无法真正做到淡定。没有情感,又没有性灵,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平淡如水,毫无诗趣了。“爱好之渔洋,方为拯乱之药。功亦伟矣。”{8}渔洋的伟大,并不在于作品本身,而在于他所提出的艺术高标,并付诸于实践,为清代诗歌指出了发展的方向。
{1}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1页。
{2} 屈大均:《翁山文外》,民国嘉业堂丛刊本,卷九。
{3} 王夫之:《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14页。
{4} 王夫之:《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75页。
{5} 孔国安传,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0页。
{6}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8页。
{7} 郑朝宗语,转引自钱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8页。
{8} 钱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4页。
作 者:刘利侠,西安外事学院副教授,西北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唐代诗赋、咏物诗和长安文化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