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强者
2013-04-29崔荣
摘 要: 《豹》中的豹意象和《萨满,我们的萨满》中的萨满形象均可概括为被囚禁的强者形象。两者都处于被观赏的处境,有着被禁锢的无奈和悲剧归宿,这让两部跨越族际和文体边界的文本有了内在的相通之处,并表述出个体或民族共有的生存境遇与悲情。
关键词: 《豹》 《萨满,我们的萨满》 被囚禁的强者 生存境遇
对诗人、小说家而言,思想的知觉化与审美化过程常是通过意象营造实现的。在跨越族际和文体边界的文本中,往往能发现不同的意象有其内在的相通意蕴,饶有意味地揭示着不同文化背景的创作者对自身或民族处境极为相似的认知。比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诗歌《豹》中的诗歌意象豹和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短篇小说《萨满,我们的萨满》中的小说意象萨满,其共同特征就可概括为被囚禁的强者形象,作家由此表述个体或民族共有的境遇与悲情。
一、 被观赏的处境
被观赏的处境构成被囚禁的强者形象的第一个向度。
就整个丛林世界而言,豹是代表力量与速度的强者,但诗歌《豹》中,在巴黎动物园内,豹 “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所缠绕,成为“什么也不能收留”者,而且“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它所有的只是“千条的铁栏杆”和如同铁栏杆般的人们的视线。与之相似,对鄂温克民族来说,萨满曾经充满神异,他作为族群中的智者,代表族人的灵魂和力量,能自由地与万物生灵相通乃至转化。并且他还能预言未来,就像《萨满,我们的萨满》中的萨满达老非一样能看到未来不久“林子里的树断了根”“在一群陌生的人中间”,即预示部落生活之地被改造为旅游景点的前景。但就是这个备受尊崇的强者,却在公路通了并大量涌入游客后被游客观赏、纠缠甚至控制,小说写“达老非萨满被紧紧地挤在这些人中间,一双又一双手在他的肩、在他的背、在他的胸、在他的肘,拍着摸着捏着”,曾经的被仰慕者现在处于“轮番往复的观赏下”。
两个文本不约而同地反映曾经的强者处于被观赏的境地,揭示出的首先是强者主体地位失落的现实:被观赏不是出于主体的选择,而是出于无奈。巴黎动物园中的豹现在不再是丛林世界的强者,也被剥夺了选择和决定自己行动与生命存在方式的权利;另外还需关注的是它与生存环境、外界环境的关系也发生了根本改变,在《豹》中,豹被割断了与丛林世界的联系而被置于完全陌生的境地中,成为外在于丛林和豹的人类世界猎奇、娱乐和消遣的对象。
同样,《萨满,我们的萨满》中的达老非也丧失了作为一个萨满的主体地位,他已经不再拥有本应属于萨满的荣光与尊崇。其实在游客大量涌入鄂温克人生活的营地之前,萨满达老非就已经是一个“默默不语的老人”,直到“我”十一岁那年进入“我”的梦里并在十三岁那年突现作为一个萨满的神威和跳神时超越生死跨越时空的神异。之后又变成一个静默到让人忽略其存在的老头儿。
如果说此时的静默无言是达老非还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带有相当大的主动性的话,那么当营地涌入大量游客后,其主体地位的失落就不可逆转。在一个游客偶然发现达老非是萨满后,他也有过往日荣光可能回来的兴奋,但很快,形势急转直下,达老非被外来游客过分的好奇心所控制,其表征就是,达老非“在自己的森林里、在自己的营地中”,躲避不开相机闪光灯无终止的照射,如同巴黎动物园中被铁栏杆决定活动范围的豹。此时的达老非已经是小说中一个见多识广的游客所称的“活化石”,已经是非人的存在且无法决定自己的行为;直到一拨又一拨的游客在达老非的身体上不停地拍、摸和捏时,达老非已经被游客的好奇心从“活化石”异化成任人摆布的化石,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终于以把臭屎拉到裤子中的行为反抗游客对自己的物化,而当达老非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为自己争取自由时,作为一个人的主体地位已完全丧失,更遑论其萨满身份。
需要指出的是,达老非此时与自己生存环境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乌热尔图反复强调,甚至是在自己的森林和自己的营地中,达老非也找不到可以容身之处。因为此时,其居所已被流水一般涌来的、如云的游客肆无忌惮地占据,作为看客,他们忘乎所以的好奇心令他们随意对待营地里的一切,俨然成为主人,而一切都在他们观看下成为奇闻与谈资,由于游客观看的需要,达老非自己的营地被陌生化。至于达老非作为一个人是否具有主体性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外来的游客们从观看中满足了好奇心。那些闪着的照相机灯光则与巴黎动物园内的栏杆并无二致,是灯光决定了达老非活动的范围,也剥夺了他往昔的自由与荣光。
并且更有意味的是,在《豹》中,诗人里尔克借豹被观看的生存处境揭示出,豹与外在于自己的人类世界是不对等的,存在奴役与利用的关系,但若站在宇宙的制高点上考量,豹和人类作为生命体其实从根本上说是完全平等的,这正是豹被观看的悲剧之处和荒谬之处。同样,在《萨满,我们的萨满》中,这种不对等关系的存在更令作者痛心:站在人类的层面观照,达老非和到营地的人们不过是不同族群但绝对平等的人类,但游客却长驱直入,以外来者的身份毫不顾忌地把一切都物化,且以好奇心为名的物化背后,是令人遗憾的猎奇心理和等级意识,这恐怕也正是里尔克和乌热尔图书写强者被观看处境的根本原因,也是书写的意义所在。
二、 被禁锢的无奈
里尔克和乌热尔图还着意写出豹与萨满作为强者被禁锢的无奈。
里尔克在诗中以坚硬和柔软、放与收表现豹的生存真实及心理真实:“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犀利的目光被走不完的铁栏杆和无从摆脱的人们的视线“缠”得疲倦正是指出被禁锢的无奈;之后的一句“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则更进一步以豹的局促不安写出无奈之中必须面对的生存矛盾和矛盾背后被压抑的痛楚。这里,被禁锢的豹的意象可以作多重理解,放在人类和存在的层面上阐释,则可以理解为被压抑的欲望、被收服的强力以及被约束的野性,乃至一个被决定的自我。而这个自我曾拥有宇宙、丛林,哪怕身处牢笼其脚步依然是“强韧”的,拥有“伟大的意志”。现在却因为英雄末路而丧失了生命的非凡活力和主体的强力意志,诗人写到“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这是一个无奈自我,这个无奈的自我以强力被困栏杆内,这矛盾处境带来的痛苦可想而知。又因为这痛苦无法言说也无从释放且永无摆脱的可能,由无奈带来的痛苦就滞重、沉郁和苍凉,并满蕴着悲愤。
作为小说,《萨满,我们的萨满》则以达老非消极抵抗、逃避这两个连续的情节表达强者被禁锢的无奈。首先,被一群陌生的游客围在中间如物般被观赏和对待后,达老非的反抗是把臭屎拉到裤裆里,以如此方式将自己和观光客们隔离开。这种消极抵抗终究难以持久奏效,于是紧接其后,达老非开始逃避看客们对自己日复一日的观赏,其方式是失踪。但失踪也不能逃脱人们对他的搜寻,小说写到“经过一场规模盛大的围猎”,躺在熊洞中的达老非被发现,其时他的目光是“一头困兽的迷惘和无奈”,熊洞中的达老非此时和巴黎动物园内栏杆后面的豹在生命状态上高度类似。
豹和达老非之间还有共同的痛楚生命状态。豹的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达老非则“为陌生人披上他的神袍”。对鄂温克人而言,萨满穿上神袍是非常隆重和庄严的事情,跳神也是为了祈福襄灾,无论是着装还是跳神,其活动都应当是萨满的自主行为,而且只有具备相同历史文化背景的族众才可以深切理解。但现在,达老非却在权贵、盲目崇拜外人的乡长的劝逼之下披上神袍,开始了为满足陌生人空洞的好奇心的表演,小说写与达老非同族的“我”“感到浑身冷颤,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欲哭欲泣的悲哀”时,写出的也是此时表演着的达老非的生命状态:把自己最看重的荣光当作儿戏,不仅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且是将自身和孕育自己的那个伟大的传统工具化和娱乐化,其间的悲怆可以体会。
如果说里尔克的《豹》对被禁锢者的无奈和痛楚的描写中蕴含着对个体或自我的某些生存终极性问题或是生存矛盾境遇的思考,那么乌热尔图《萨满,我们的萨满》则显示出作者对本民族生存境遇的洞察。那就是自己民族在外来者猎奇的目光下被矮化和物化。如果说里尔克写诗时所居为宇宙视野,那么乌热尔图写小说时则具有一种可贵的人类文化视野,如他在1985年时就强调的,“虽然人们以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在不同的地理区域,应该说,同是巨人的后代”①。恰恰是这种人类文化视野的存在,让他意识到各民族的文化是平等的,而且“同是巨人的后代”,各自的传统与历史都应当受到尊重,所以乌热尔图会刻意把审美选择聚焦于代表着鄂温克民族智慧和传统的萨满身上,写他在面对外来者时在自己的居所受到的毫无尊重的对待。与此同时,乌热尔图也毫不客气地批判自己族群中的一小部分人文化心态上的自卑,比如作为乡长的兄长为了满足所谓“远方的贵宾”的需求逼迫自己族群的萨满“表演”跳神,毫无自尊自重的民族自我意识。
民族自我意识的重要性在于它与民族本体共消亡,是一个族群“内感”的社会意识与共同体意识。其实乌热尔图对鄂温克民族生存境遇的洞察正来源于作者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正像他在很多创作中提及自己的民族时总是说,每一个民族都是历史的巨人,而“鄂温克民族虽然只有一万多人,仍在我的眼前一次次闪现巨人的身影,显示独特的魅力”②。这里,认为鄂温克族与其他民族一样是历史的巨人正揭示出作者所持的“人类文化”尺度与眼光带来的民族自我意识的理性觉醒,即作家清楚自身民族文化的价值与特点,知道其在人类文化范围内的独特性与意义。恰恰是这种民族自我意识的自觉让乌热尔图批判其荣升为乡长的兄长,说他因为“盲目崇拜外人而显得头重脚轻”,办的是“蠢得不能再蠢的蠢事”。与此同时,小说以浓墨重彩的话语表述达老非作为萨满出现时的庄重,比如作家写萨满神袍只要轻轻抖动,“就发出一阵震慑灵魂的声响”,而且“那神袍容纳了一切,象征了一切,意味着一切,代表了给予你生命的那任何东西都无法容纳的世界”。这都是自信地直陈萨满文化的内蕴。而达老非显示萨满神异的每一次场景或者是“破碎的落日”带来的“血色的余晖”;或者是“遍地涂抹着血色的黄昏”;或者是落日之后“沉寂、静穆”的“昏黄的片刻”,均是以苍凉之笔表达作者对达老非以及自己族群文化不被理解的无奈处境的悲叹。
三、 悲剧归宿
《豹》与《萨满,我们的萨满》唱出了生存境遇变化导致的强者生存时代不再的挽歌,作为个体自我象征和民族自我象征的两个强者最终都走向悲剧归宿,但其悲剧结局的成因有本质区别。
《豹》中,豹的归宿是最终认同自己的命运,“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也就是说,往昔的丛林世界图景还一直都在豹的心中不曾忘怀,但又如何?现实铁栏杆的永恒拘囿终于让豹将一切都“在心中化为乌有”,豹最终认同了自己的处境,呈现出异常倦怠的生命状态。
《萨满,我们的萨满》里,达老非作为族群智者意识到自己被观看、被禁锢的现实处境后曾经历灵魂异常无奈的时期,比如他任人随意触摸,为不相干的外来者表演跳神等等,所为无不带有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但最终,这个象征着民族自我的萨满开始自己极富启示性的反抗,生存处境不自由、无尊严带来的严重压力让他“为陌生人披上他的神袍”后,由平和的象征萨满向威严的象征熊转化:他运用自己所掌握的超常自然力,自主地“将自己变幻为一头熊”。
熊在北方狩猎少数民族中有极为特殊的地位,因其无人敢犯和神圣,“在各种崇拜中,熊崇拜的观念与习俗尤为突出”③;鄂温克人普遍对熊有畏惧崇拜之情,同时也认为自己与熊有亲缘关系。这里,当萨满达老非将自己转化或者说在意念中将自己幻化为熊时,反抗步骤有条不紊,紧接着他以进入小说叙述者“我”梦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强大,就在同一天同一个夜晚的梦境中,全营地的人都受到了熊在自己身体上的骚扰,而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骚扰行为,不过是重演那些游客们曾经在萨满达老非身上的所作所为,达老非以如此方式告知这些外来者自己曾经受到的轻慢与侮辱及其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
然而不管达老非如何反抗,他还是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生存环境在发生巨大且不可逆的变化,那些通过刀刃般的公路不断抵达营地的观光客已经不可阻挡,更让他沮丧的是游客及其代表的外来世界给当地人带来的不是“人与人、陌生与隔阂的消解、精神上的平等信任与亲密无间的达成”④,即不同民族或族群间历史和文化上的理解与尊敬,而是“困兽的焦虑和断木一般的僵硬”。如果说巴黎动物园内的豹也曾经历焦虑和僵硬,但最终一切都消弭于倦怠,那么这里,萨满达老非开始决绝反抗,从容地将自己的生命与闯入营地的大熊融为一体,与被矮化和物化的现实生存处境与可能的未来命运彻底告别,也与一个永不再来的逝去的生存环境彻底告别。而其以生命为代价的告别中包含着巨人般的强大和依旧坚硬的民族自我意识,那是达老非自己主动选择的归宿。
因此,豹的悲剧命运和达老非的悲剧命运有质的不同,豹是因为外部环境的拘囿而彻底丧失自我主体意志,生命强力化为乌有,也以倦怠走向消亡。达老非的萨满身份决定他始终有明确的民族自我意识,他的自我主体意志与民族自我意识合二为一,且这种民族自我意识的自觉推动他反抗现实的生存环境而导致悲剧,在悲剧形成的过程中,达老非短暂地无奈地丧失自己的主体意志但又艰难将其寻回,其中显露出来的一个民族的自尊尤其值得敬佩。但不同质地的悲剧中流泻的悲愤苍凉却同样震撼人心。
还需强调的是,虽然《萨满,我们的萨满》更多关注变动时代民族命运的走向,关切不同文化交流碰撞后民族灵魂的苦痛与变形,但它却具有某种内在的跨越民族和国度的审美潜能,书写被囚禁的强者,让它与里尔克的《豹》有了比较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表述出作为强者和巨人的鄂温克民族的形象和自尊。
①② 乌热尔图:《乌热尔图小说选·自序》,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③ 朗樱:《日本埃努族的祭熊仪式与我国北方民族的熊崇拜习俗》,《北方民族》2003年第3期。
④ 乌热尔图:《你让我顺水漂流·自序》,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作 者:崔荣,文学博士,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民族民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