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默到反抗
2013-04-29李海兵
摘 要: 在封建伦理文化统治下,男权文化始终制约着女性的个性发展和生命价值,女性群体很难超越男性的桎梏成为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群体,从而演绎了一幕幕的女性群体悲剧。
关键词: 《白鹿原》 女性 反抗 群体悲剧
伟大的作品无一例外都追求悲剧精神。“之所以如此推崇悲剧精神,是因为艺术的生命实质在于美,但是作为审美者的人类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其审美愿望的永恒性,包括美本身的脆弱性,已经注定结成了永远无法拆解的矛盾。”悲剧精神让美的艺术拥有撼人心魂的恒久生命魔符;悲剧精神,造就了美的艺术戟刺灵台的崇高净化力。陈忠实《白鹿原》中女性群体悲剧命运就是文学艺术悲剧精神的体现。这群女性在小说中已经不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而存在,而是被当作无生命的物质,从肉体到精神走向全面的物化。本文试图以解剖《白鹿原》中三类女性群体的悲剧命运作为切入点,对作品的女性悲剧作一探讨。
一、命运的沉默者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描绘了男女的命运:“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褐,载弄之瓦。”大概意思是男子生来要给他穿上作为礼服的裙子,让他在床上玩弄玉制礼器;女子生来就给她围上抱被,让她在地上的席子上玩陶器纺轮,也就是让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知道女性要从事纺织等女红活儿。在这种最初的性别角色培养下,女孩在歧视中长大成人,接着被戴上了“三从”、“四德”的宗法制枷锁。这种枷锁使女人从小就缺少独立的人格,一生只知道要服从三个辈分上的男人——父亲、丈夫和儿子。出嫁前女人唯父是听,做到“为女孝”;出嫁后女人是丈夫的奴仆,是生育的工具,做到“为妻贤”;丈夫死后女人也不能当家作主,一切要听从儿子的安排,做到“为母良”。在传统宗法制社会中,女人历史性地失落了。男性社会可以根据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对女性随意塑造、整合,在这种塑造和整合中,女人事实上已经物化了:没有独立的人格存在,女人只能充当买卖的商品、泄欲的机器、生育的工具、宗法制度的帮凶和女人命运的沉默认同者。
小说《白鹿原》开篇第一句话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小说中白嘉轩无疑是作为主人公存在的,寄寓着作者陈忠实创作理想的人物,综观其一生,白嘉轩壮举不少,但引以为豪壮的竟然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小说中白嘉轩的前四个女人基本上是一笔带过,直到白嘉轩的第五房女人——卫家三姑娘才笔墨提及登场。卫家三姑娘健康漂亮,手上有一层薄茧儿,那是她在家风里来、雨里去、日头晒、田间忙地操持农活以维持家庭生计的明证。可是她的命运并没有因出嫁而发生丝毫改变,父亲卫老三明明知道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流传着关于白嘉轩的生理秘闻,却为了高额聘礼,不顾女儿的生死,将女儿以一匹骡驹的价格卖给白嘉轩做第五房女人,结果半年未过,三姑娘就死了。第六个女人胡氏尽管光彩艳丽,但也是白家以“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市价走“惯常程序”抬进白家,原因是“姓胡的小康之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胡氏为挽救胡家,迫于无奈。真正算是以小说人物形象出场的是白嘉轩的第七个女人吴仙草,但也是其父亲作为“礼物”送给白嘉轩的。其父亲吴长贵本来只是一个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由于被白家父子相中,并让他来料理药材收购店,从而成为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吴长贵明知白嘉轩已经死了六房女人,尽管别人说白嘉轩那东西上长着个有毒汁的倒钩,能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部捣得稀烂,但是为了感谢东家的恩德,在明知道凶多吉少而事先又没有征求仙草意见的情况下,把女儿连同罂粟种子一起送给了正在寻找第七房女人的白嘉轩。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白鹿原》中的女人,在出嫁前她们唯父是听,做到“为女孝”;成年后只能由父母包办出卖给夫家时或能换回一笔可观的卖身钱。
除此之外,在白鹿原上还有一群以母亲或妻子身份出现的女人白赵氏(白嘉轩母亲)、鹿贺氏(鹿子霖妻子)、白吴氏(白嘉轩妻子)、朱白氏(朱先生妻子)等,随着岁月流逝,她们因为至少有一个儿子成为了母亲,获得了在一个家庭中长期生存的地位,完成了女性生活的全部历程。她们恪守着传统妇道,但也泯灭了自我独立意识,彻底成为了被“物化”的女人。这群人常以“过来人”自居,以先辈压抑摧残她们的方式和方法来对待后辈的女儿或媳妇,自觉地维护着封建礼教和宗法制度,甚至可以说是封建礼教和宗法制度的帮凶。她们默默地遵从三纲五常,是命运的沉默者。《白鹿原》中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年事最高的母亲形象白赵氏的名言 “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烂了揭掉再糊一层新的”。所以当白嘉轩死了第五个女人时,她又说:“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于是,白赵氏以超过白秉德异常的“干练和果决”送出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为白嘉轩娶回来第六房女人。同样,这位老太夫人倚老卖老地对大孙子孝文和新婚妻子的性行为进行警告,并用恶毒猥亵的言语对孝文媳妇进行羞辱。而为了延续白家的香火,她竟采用偷梁换柱之术,特意安排长工鹿三之子兔娃与孝武之妻媾和,这样是为了避免无后之灾和挽救自家的面子。身为女人却鄙视女人、迫害女人,她和封建宗法制度完全融为一体了。
二、命运的受害者
在《白鹿原》中,还有一类是毫不情愿地被传统文化和宗法制冲刷的女人,她们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原上,而后全部被吞噬掉了,如被公公杀死的小娥,死于淫疯的鹿冷氏,因大拇指郑芒而残命的小翠、黑牡丹等等。这一类女人都在传统文化构成历史的过程中始终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尤其是田小娥的悲剧形象最让人反思,她无论在作者笔下,还是在读者心目中,都是一个绝美凄美的形象,其个性之丰满、性情之洒脱、命运之悲惨、精神之悲壮令人难以忘却,又令人伤感。
田小娥是原上最漂亮、妩媚的女人。但她一出场就是一个奴隶,而且是多重身份的奴隶。作为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的女儿被迫嫁给了郭举人做二房。她一方面要负责家里的日常饮食劳作,另一方面却要定期在大夫人的监视下供郭举人发泄性欲;更为人震惊的竟是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要娃”,而是为了使他延年益寿,正如李长工淫诲的话语 “专意儿是给他(郭举人)泡枣的”。正是这种卑贱的地位加上“泡枣儿”的变态行为,这种仆人不是仆人、小妾不是小妾的屈辱给她带来了深深的伤害。田小娥深感肉体与人格的双重侮辱,她对此事深恶痛绝,引为耻辱,因而才会在黑娃无意中问起时毫不犹豫地“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因此她不满如花的青春陪葬行将就木的郭举人,对黑娃哭诉 “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并提出与黑娃私奔“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这是一种本能产生的反抗,而反抗命运的种子却在小娥的心中生根发芽。私奔是她唯一能够反抗郭举人夫妇压迫的方式。但黑娃和她一开始的媾和是基于原始的性需求,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在其中,因此,被黑娃婉言拒绝,私奔以失败告终。违背贞操、不守妇道的田小娥,如“庭院里的一泡狗屎”一样遭到家人与邻里的唾骂。后来她与黑娃的结合原本是两厢情愿、美满自然的,但宗法制的族规不允许她进入宗祠拜亲祭祖,而且让她在白鹿原上没有立锥之地。因而随着斗地主、分田地的农民运动戏剧般地暂时改变了农村贫富悬殊的面貌,经济上极端贫困、思想上毫无判断能力的田小娥在黑娃鼓动下当上了妇女主任。随后,运动失败后反革命力量的反攻倒算粉碎了她的美梦。波谲云诡的社会变幻令田小娥慌乱无措,无所适从。她在斗争中遭受了皮肉的创痛,也从此失去了黑娃这一生活上的唯一依靠。田小娥继被休回家之后第二次陷入了绝望的幻灭之中。要么死亡,要么堕落,在生活动荡的狂飙中,如茅草般柔弱的田小娥毫无选择的能力。为了救助丈夫,在空无所有的境地,她被逼出卖作为女人特有的性消费的载体——身体,屈从于白鹿原乡约鹿子霖的淫威,这样做有一个除了死而不得已的原因:她获得了聊以苟且的生存来源。无疑,田小娥堕落了。使她滑向深渊并且导致死亡的是因为她成为了鹿子霖报复白嘉轩的工具——鹿子霖与白嘉轩明争暗斗的牺牲品。父权的中心统治地位无情地对女性从肉体到灵魂构成压迫。
田小娥无法逃脱小说最惨烈的命运,这个“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田小娥死了——死在自己爱人的父亲鹿三的手中。当她死后,她化身复仇的女巫对白鹿原进行疯狂的毁灭——她招来了瘟疫,并附身鹿三对吃人的礼教和道德做血泪控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火、没骂过一个长辈人、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怎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怎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田小娥最终人生命运的抗争还是以失败告终:“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在冬季大雪带来的寒冷里;尸骨被焚后封在瓷坛里;象征不死冤魂的蝴蝶也被打死埋下,“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使她永世不得翻身,被镇压在六棱塔下。
三、命运的反抗者——白灵
相对于白鹿原其他女性来说,白灵是尚处于宗法制的白鹿原最幸运的女人,也曾经是小说中唯一的幸运儿,她的幸运来自她所处的特定历史环境和个人境遇。白灵出身于殷实之家,自小在乡间念学堂和书院,长大后又到城里的新式学校接受过新思想新文化的洗礼,参加了学校办的民主革命培训班。这种家世和经历,使她没有田小娥的肉体生存之困顿,却有精神生存之苦闷。因《白鹿原》时代跨度很大,社会的激荡和时代的变革给予了白灵这个知识女性自我意识成长、成熟的外在条件。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被旧时代的黑暗所吞没的女性,她不但幸运地摆脱了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走上自由婚姻的道路,而且积极参与民族和社会解放运动,向人民展示了一个冲出旧封建家庭的知识女性带有浪漫和传奇色彩的一生。她首先以出走的方式为自己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步,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伦理教条,展现了一个新知识女性的魅力。白嘉轩进城找白灵,当了运尸组组长的白灵不但拒绝回白鹿原,甚至一口一个新名词“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些为国民革命献出生命的英灵”。这个动荡的社会牵引着她一步步走上革命的道路,她以激昂的情绪叙说着革命的神圣与崇高。个人的情感、生活、命运已完全融入到时代的大潮中,超越了性别的范围,满足了时代的需求。不仅她的成长史,她的恋爱史也带有时代的特色。时代给了白灵对爱情的选择权,时代也给了白灵追求的勇气,她能够义无反顾地摆脱传统的束缚,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白灵与鹿兆海的爱情纯洁而美好,建立在相互欣赏、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彼此拥有独立的人格和人生价值。她爱鹿兆海,但爱得不够纯粹。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不仅仅爱他的热情、单纯和聪慧,更重要的是他俩志同道合,是革命事业使他们的爱萌芽、成长。所以在去抬尸体的路上俩人还情意绵绵地说着“岳父大人”,但不久以后的偶然相遇却要半天才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而他们分别时的留言“国民革命成功”更体现着一种时代特色。这里个人的需要和爱好、女性自我意识与革命意识搅和在一起,难以分割也难以分辨。
他们最终因政见的不同产生精神和心灵的裂变。这一爱情悲剧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但是最后白灵又与鹿兆海之兄鹿兆鹏结合,对爱情的大胆追求使她在思想观念、意识范畴上超越了传统道德的束缚。
白灵身上体现了现代知识女性的闪光点: 独立,坚强,勇于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其反叛意识和批判精神直接影响了后来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
但另一方面,作为女人, 白灵仍然挣扎在传统文化的阴影里。她追求婚姻自由,推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亲白嘉轩认为是奇耻大辱,白嘉轩便公开宣告:“白灵死了”,命令家人今后永不再提这个女儿。作为新女性,她以被家庭唾弃、远走高飞的代价摆脱了婚姻悲剧,避免了鹿冷氏、田小娥那样的命运。但同时她又陷入了与鹿兆鹏、鹿兆海弟兄的情爱纠葛,仍然逃不脱女人所注定要受的折磨。作为白鹿原唯一受过现代教育、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女性,她追求光明和希望,积极投身社会政治。白灵怀着振兴国家、民族的抱负,忍受了情感的煎熬,经过艰难的选择,毅然投身于革命。然而,这个白鹿原上星星之火般的女人也还是无法逃脱白鹿原女人的悲剧命运——最终换来的却是悲壮地被革命活埋的结局。在这里她又承受了作为人所可能经历的最残酷的命运,把自己推上了神圣的祭坛,成了追求辉煌人生的牺牲品。白灵死了,这也印证了马克思所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从以上三种女性的不同人生态度和人生遭遇,我们可以窥见由于受制于外部客观条件和男权传统文化的制约,古老的白鹿原中几乎所有的女人无论沉默、还是反抗,无论挣扎、还是迎合,无论守旧、还是革命,都无法逃脱悲剧命运,这就是历史的必然与偶然。
《白鹿原》中的女性形象并不是这部小说主要的描写对象;与《白鹿原》中的男性形象比,这一系列的女人形象属于作品男性人物的衬托,却折射出整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被传统文化洗礼、冲刷、吞噬的白鹿原女性的痛苦和挣扎,揭示了女性悲剧命运的源头所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鹿原》揭示了中国现代妇女难以走向真正的独立、寻求深层次解放的原因:男权社会是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女性命运的根本解放,就是要从根深蒂固的男权物化意识中摆脱出来,从诸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是祸水”等传统观念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确立独立自主的人格。从这一点来说 ,对《白鹿原》中女性的悲情命运进行解读具有重要的现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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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海兵,文学硕士,广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