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世界与势利世界

摘 要： 《冰雪美人》以孟喜喜为中心形成一个审美世界，以管大夫、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和孟鱼头的饭馆为中心形成一个势利世界。在两个世界相互博弈的过程中，孟喜喜的美呈现为四种阶段的四种美：优雅活泼型，勇敢潇洒型，俏丽性感型，圣洁庄严型。有了快感她就喊，喊出的是审美世界对势利世界的嘲讽；有了痛感她不喊——她同样以“不喊”“喊”出了审美世界对势利世界的超越。

关键词： 莫言 冰雪美人 审美世界 势利世界

2000年11月，莫言的《冰雪美人》发表于《上海文学》之后，大约有十余篇研究论文。这些论文从社会偏见、环境冷漠、人格尊严、美的毁灭、写实与象征的融合、情节延宕与人物刻画的反差等角度，分别对其做出面貌殊异的阐释。本文拟从审美世界与势利世界的对比中，解读《冰雪美人》的意义世界。

一、审美世界和势利世界

审美世界以“美”、“美感”作为其核心价值，美人、美的物品、美的事件、美的情感等是这个世界的主要角色。依据“美感”的差异，人们为“美”划分出不同的类型：优美、壮美、崇高、滑稽感、悲剧感、喜剧感，等等；同时也为“美”划分出不同等级：小美、中美、大美、绝美，等等。势利世界以政治“权势”和经济“利益”为核心价值，有权有势之人，有权有势的群体或集团，金钱、财产，以及金钱与财产背后的个人、群体或集团，等等，是势利世界的主要角色。依据权势的大小和利益的多少，人们衡量权势和利益背后的个人或群体、集团的价值大小。审美世界和势利世界是可以有交集的。在审美活动的过程中常常滋生出权力和利益，在追求势利的过程中也可以伴随着审美活动。

《冰雪美人》中的审美世界和势利世界是以美少女孟喜喜的故事为中心的：“我”与孟喜喜是高中同班同学，她美丽高傲，违反校规烫了头发，引发丑陋的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的不满；年级主任在年级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她，而她却满不在乎；“我”偷偷地送了一串葡萄给她，她在班里玩着向男生扔葡萄的游戏，年级主任来上政治课，严词批评并追问葡萄的来历，她说是她抢的“我”的葡萄；年级主任诬蔑她家的饭馆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她以额头撞向年级主任的嘴，然后转身不慌不忙地离开学校；退学后她与母亲把饭馆经营得风生水起，轰轰烈烈；一天，她来到“我”叔叔的医院看病，叔叔先已接了两个急诊，第二个急诊手术还没做完，她已悄然死去。

小说中，以孟喜喜为中心形成一个审美世界，她走到哪里，这个审美世界就跟到哪里。以“我”为代表的男生群体们是以审美目光欣赏并追逐孟喜喜的，甚至是年级主任的批评才让男生们更加关注孟喜喜的美：“男生们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转。我们原来就愿意看她，年级主任的训话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层薄纱揭去一样，让我们猛然地醒悟：啊，这个孟喜喜呀，实在是太过分了……”{1}

以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为中心形成“权势”世界。因为中国当代学校是把政治和教育合在一起来加以运作的，是“政”“教”合一的体制。政治的第一目标是控制人们的“身体”，“我”所就读的十分保守的学校有五十八条学生守则——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不许化妆啦，不许烫头啦，不许穿高跟鞋啦……如果谁敢违反，轻则处分，重则开除——很显然，学校也把控制学生的“身体”作为重要目标。这种控制有利于学校的管理而不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小说中年级主任的第一目标是控制孟喜喜的“身体”——头发波浪着像什么样子，鞋跟那么高像什么样子，昂首挺胸走来走去像什么样子。这是孟喜喜与年级主任产生矛盾的根源之一。

以“我”的叔叔管大夫的私人诊所——两间小房子所构成的“管氏大医院”——为中心形成一个“利益”世界。这个“利益”是从“救”人得来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救”人之所也容易变成“杀”人之所，就像学校本是“育”人之所有时候却演变成“害”人之所一样。由于管大夫的延宕，孟喜喜不幸身亡。叔叔面对美少女孟喜喜，一方面有轻视之意，以为她是干那行的；一方面或有迎合婶婶之意，呼应婶婶对她的冷落；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他或有借此时机，故意拖延，显示自己的权威和重要性，有炫技示力之意。“炫技示力”还包含着赢得美人心的男性无意识的心思。若说年级主任是借学生守则和谣言来控制孟喜喜的身体，叔叔则是利用轻视、冷漠、拖延等手段试图控制孟喜喜的身体。孟喜喜与其母亲经营的饭馆是当时市场经济潮流中的另一“利益”世界，这个“利益”世界促成了孟喜喜在美学风格上的巨大转变。

二、美人四型

在审美世界和势利世界相互博弈的过程中，孟喜喜的美在小说中至少呈现出四个阶段、四种类型。

第一阶段，优雅活泼型。“孟喜喜头发浅黄，波浪着，披在肩上，有时也用一根鲜艳的手绢扎起来，像一条狐狸尾巴。她的嘴巴略微有点歪斜，双唇鲜艳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樱桃。她的额头宽阔开朗，像景德镇的瓷器一样光滑明亮。她的双眼长得有些开，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双眉修长，略有些掉梢，非常规整，仿佛是精心修整过的。与班里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滞、眉毛凌乱、额头上布满皱纹的女同学相比，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孟喜喜惊人的美丽面前，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就显得太过于丑陋了：“一个绾着牛粪饼子头、长脸短下巴的女人；她的脸色紫红，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条虫子抽动着，我知道这是她暴怒的标志；在通往教学楼的道路上，年级主任已经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了——朝阳把她的脸照耀得红彤彤的，像一朵胖大的鸡冠花。”在极其鲜明的相互对比中，我们可以设想，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之所以对孟喜喜展开严厉的批评而不是采用春风化雨的方式，之所以不惜昧着为人师表的良心而以谣言诬蔑孟喜喜，其背后的原因很可能是面对孟喜喜惊人的美丽和殊异的青春活力时所感受到的“审美自卑”以及随之而来的“审美嫉妒”。

第二阶段，勇敢潇洒型。孟喜喜“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偶尔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一颗——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脑后的头发几乎垂到课桌上，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每当她投出一粒葡萄，男生们就一窝蜂地扑上去，好像一群争抢食物的狂热的小狗”。当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在课上严词追问是谁给她的葡萄，“正当我要坦白交代时，孟喜喜站起来，冷冷地说：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从他的手里夺来的。”孟喜喜显然体谅到“我”的困境，也不愿让“我”在这个事件中受到牵连，也或者是出于对她已经认错但年级主任还穷追不舍、咄咄逼人的反抗或义愤。

最勇敢潇洒的事情是她的退学。“我躲在一棵法国梧桐的粗大树干后，看到孟喜喜在年级主任面前站住了。看不到孟喜喜的脸，只能看到她修长的侧影，她脑后扎了一条红色的手绢，鲜艳夺目，使年级主任的大红脸黯然失色。我听到年级主任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是片刻的宁静。随后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情：孟喜喜的脑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额头撞在了年级主任的嘴上。我，包括躲在树干后和趴在楼道玻璃后偷看的同学们，都听到年级主任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后我们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孟喜喜转身往来路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好像身后发生的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校方宣布，孟喜喜是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的，而我们认为是她自己退了学，退得非常潇洒，简直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

在这样一个勇敢潇洒的美少女面前，“我”感到深深的“审美自卑”。“自从葡萄事件后，我感到心里惭愧，总想找机会对她解释，但每当我站在她的面前时，喉咙就被一团灼热的东西堵住了。而她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扬长而去。”这种“审美自卑”无疑是阻碍“我”对孟喜喜进一步采取爱情攻势的巨大障碍。“我”只能在这种想接近而不能的无力感中痛不欲生。

第三阶段，俏丽性感型。孟喜喜退学后，与她的母亲把鱼头店经营得红红火火。“她穿着开衩到了大腿的旗袍，化着浓妆，站在店门前，对客人卖弄风情。”“每当我远远地看到孟喜喜俏丽的身影，心中就痛苦万端。看到我那些狐朋狗友与孟喜喜动手动脚而孟喜喜并不恼怒时，我就难以自持地落荒而逃。”“ 她手里撑着一把明黄色的遮阳伞，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衫，下穿一条超短的皮裙，手上涂着红指甲，脚上也涂着红指甲，手腕上戴着金手链，脚脖子上戴着金脚链，完全是一副 ‘卖那个的模样了。没有变的是她上翘的嘴角和嘲弄人的笑容。”

孟喜喜的美学风格转变为“俏丽性感”型，与其所从事的“鱼头店”的生意有紧密关联。销售“性感”，包装“美丽”，目的都是指向母女俩的生意兴隆。面对孟喜喜的这种妖艳风格，“我”充满了深深的“审美恐惧”——她是不是真的干上了那个。而且，白马镇上也的确有很多人在从事色情行业。对于“俏丽性感”的孟喜喜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和陷阱的经济环境。

第四个阶段，圣洁庄严型。“一顶明黄色的、在白雪中犹如花朵一样的雨伞往医院的方向移动……她将雨伞竖在门后，脱下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对着门外抖了几下……她穿着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白色长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许是丝绸也许是别的东西。从裙裾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里的脚……她的头上紧绷绷地蒙着一条很大的白色绸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额头，使她的样子有点像俄国小说插图里见到过的少妇形象。”叙述者以洁白如雪的颜色、一尘不染的冰雪世界和从容不迫的肢体动作等来暗示、象征美人的圣洁庄严。“圣洁庄严”的情境也为美人离开这个肮脏世界营造出一种悲剧、崇高的审美氛围。

孟喜喜的这四种美显示着“美”的复杂性、社会环境的复杂性和人物所面对的具体事件的复杂性。

三、美人特质——有了快感她就喊和有了痛感她不喊

《有了快感你就喊》是池莉的一本书的名字。{2}她借用的是越战中美国士兵所携带的火柴盒上的一句格言——“有了快感你就喊”——充满自由自在、敢作敢为的阳刚精神的一句口号。池莉希望这句口号不要被狭隘的理解，不要被庸俗者望文生义。本文以仿辞“有了快感她就喊和有了痛感她不喊”来形容孟喜喜的人格特质，当然也不希望它被曲解。因为这是孟喜喜的美学观和价值观，彰显着她的人生态度和精神状态。

“她笑起来向来是响亮的没完没了的，像初次下蛋后急于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鸡。”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脆嘹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这种夸张的笑声和说话的声音能说明什么？她在“喊”出她的快乐吗？她在“喊”出她的存在吗？她在以“喊”扩张自己的快乐吗？她在以“喊”反证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吗？——若联系孟喜喜与寡母相依为命、始终处于无父的这种状态，其心灵轨迹依稀可见。对女孩儿来说，没有父亲的保护，她的安全感从何而来？在谣言四起、尔虞我诈的生存环境中，她的存在感怎么保证？幼年失怙的女孩儿愿意结交男孩子做朋友，乐于处于男孩子们众星拱月的包围之中，她由此保证自己的安全感、存在感。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孟喜喜把葡萄扔向男孩子们，在游戏狂欢中神采飞扬。

通常，生命在遭受痛苦时的第一反应是呻吟或喊叫，以此缓解痛苦或引起注意。只有当一个人的心理足够成熟，或者外部环境足够危险，她在遭受痛苦时才有可能忍住不叫。这里的不喊不叫是一种生存智慧，甚至可以转化为一种美学追求。因为喊叫就意味着对疾病、痛苦或外力的屈服，而不喊不叫则意味着身体和心理的足够强大。下面我们可以看看孟喜喜在面临痛感情境时是怎样应对的。

当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在年级会上批评她时，她“神色平静，嘴角翘着，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当年级主任即政治老师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侮辱她时，她以额头撞向她的嘴；当“我”路上偶遇浓妆艳抹的她时，“我”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她默默无言。而小说后面，当她忍住剧痛来看病时，孙七姑哭叫着“管大夫管大夫，救救俺的娘吧……”孙七姑的娘则是夸张地尖叫着“痛死啦……亲娘啊……痛死啦……”“痛死了，痛死了，老头子啊，你显现神灵，把我叫了去吧……”与此相对照的是，孟喜喜默默无言。当爆竹专业户马奎大呼小叫着“救救我吧，管大夫”，“ 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时，孟喜喜还是默默无言。

是什么力量阻止孟喜喜开口嚷痛？是对疾病的藐视还是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和美？小说中多次提到的孟喜喜翘起的嘴角，嘲讽的微笑，高傲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持有的心理优势和自我保护的策略。

有了快感她就喊——喊出的是生命向上的气魄，喊出的是审美世界对势利世界的嘲讽；有了痛感她不喊——她同样以“不喊”“喊”出了自己超凡脱俗的精神状态，喊出了审美世界对势利世界的超越。

最后我们看看小说的自然背景和人文背景：“我们镇子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离市里有一百多公里。镇子后边就是有名的白马山，从山里流出来的马桑河从镇子中间穿过。这地方尽管偏僻，但风景不错。由于落后，没有工业，也就没有污染，空气新鲜，河水清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叔叔在如此简陋的手术室里给人做手术而不感染，大概就沾了这地方没有污染的光。”

这个“世外桃源”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审美世界”。随着外来经济势力的侵入，“近年来这里也开始发展旅游，春天有来看花的，夏天有来钓鱼的，秋天有来看红叶的，冬天有来滑雪的——在山里，镇上与香港合资建设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滑雪场——世外桃源变得红尘滚滚。很多人为此高兴，叔叔却眉头紧锁，经常骂娘，好像他跟钱有仇一样。”这个“世外桃源”从“审美世界”变成红尘滚滚的“势利世界”，其中有利有弊，难怪有人高兴有人骂娘。

“镇上在市电视台做广告，说白马镇像瑞典一样浪漫，像巴黎一样多情，配合着广告词儿还出现了几个搔首弄姿的女妖精。”当白马镇变得跟瑞典、巴黎一个模样的时候，当清纯的审美世界变成妖艳的势利世界时——这与“冰雪美人”在冰雪世界中死去，其中有暗暗的平行、呼应或象征关系。

审美世界悄然隐退，势利世界酒绿灯红，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1} 《莫言文集》第16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4页。下文中凡关于《冰雪美人》的引文均出于此篇，不再另注。

{2} 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

作 者：张永辉，文学博士，中华女子学院汉语国际教育系文学文化教研室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