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的帮凶
2013-04-29黄玉洁
摘 要:《等待野蛮人》采用不设历史背景的方式,在探索社会文明与野蛮的对立中解构了文明的定义,揭露了文明在殖民和后殖民过程中充当的邪恶角色,显示了文明与野蛮的相对与循环。本文详细梳理了库切对文明与后殖民时代的焦虑,他在哀叹文明可悲的同时,认为一定要破除以文明为幌子的霸权对其他生活方式的倾轧,选择多元共生才是世界的出路。
关键词:库切 《等待野蛮人》 文明 殖民 未来
库切是南非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从1974年第一部小说《黄昏的大地》到最近的《凶年纪事》,十几部作品在形式上鲜有完全相同的两部,身份的混杂性和经历的丰富性使库切的作品浸润着对历史、现实的思考与忧虑,完成于1980年的《等待野蛮人》是他的优秀作品之一。《等待野蛮人》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在帝国的边缘地带,当地的行政长官已经治理了这个地方几十年,生活平静如水,只希望去世时,“在帝国的公报上能登上三行小小的公告”,但野蛮人即将大规模进攻的谣言四起,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帝国第三局派军官前来处理。在长官与帝国当局、长官与平民、帝国与“野蛮人”等多重矛盾中,作品构建了一个复杂而荒谬的世界,探讨了文明的实质、文明与野蛮之间对立的本源,以及对文明走向的焦虑。
一
《等待野蛮人》通篇围绕“帝国对野蛮人的斗争”进行,其中呈现了所谓文明和野蛮的形态。边境小镇的行政长官和他的人民一直都是“在平静的日子里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帝国当局偏偏说野蛮人正在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做准备,作为文明代表出现的帝国集合大军深入野蛮人的地区。在路上走着的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莫名其妙被当作野蛮人抓了起来,逼迫他们交代“进攻计划”,第三局的乔尔审判老人的结果是:“他的灰色胡须上沾满了血。压破的嘴唇瘪了进去,牙齿都碎了。一只眼睛凹在里面,另一只眼眶成了一只血洞。”{1}因为乔尔和帝国认为“痛就是真相”。那些在当局口中无恶不作的野蛮人成为帝国追杀和蹂躏的对象,他们除了逃避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做过,莫名其妙地被冠以邪恶的标签。被捕获的野蛮人为病死的儿子哭泣,而帝国的文明人却对自己的同类也施加着种种暴行。在这些对比中,人们已经形成的对文明和野蛮的模糊定义被完全打破,本应该有着文雅和教养的文明者正在表演恶毒和凶狠,而本被认为可怕的野蛮人却带着人性中善良和怜悯的光辉。
库切用这些有着现实来源的场景推翻了人们对文明与野蛮潜在的错误认识,促使人们进行全新的思考和审视。拉康的“镜像说”认为,“自我”与“他者”是同时出现在想象中的,且呈现出一种既认同又排斥的状态,因此,无论是在政治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要在自我之外设立一个作为对立面的他者,文明与野蛮的对立就来源于这种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帝国理所当然地把自我设定为文明的一方,代表着道德、开化和先进,野蛮人自动被认为是肮脏、邪恶和落后,并在帝国扩张的过程中被驱赶到更偏远的地带,帝国在这自以为乐的对比中得到了满足。但在这之后,长久的安定终于使帝国焦躁不安,他者的缺失使帝国无所适从。即使野蛮人从来就没有想要攻击过帝国,甚至所谓的“野蛮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也要臆想出这样一个产物。帝国第三局的军官乔尔长时间带着他那两片小小的墨镜,“他是瞎子吗?如果他是个盲人想要掩饰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理解”{2},这位帝国的代言人虽然不是瞎子,却宁愿干着瞎子的事情,他们用想象的谎言欺人也自欺。而不久他的下属们也开始用一小块雾蒙蒙的玻璃擎在前面,则在说明帝国引领更多单纯的平民走向自欺欺人的道路。根本没有出现的野蛮人成为整个帝国活动围绕的中心,所有的边境长官都要配合第三局的“反击”行动,孩子们做梦都会梦到窗户被野蛮人扒开,主妇们害怕野蛮人偷东西,父亲们害怕自己的女儿被强暴,没有人能安享太平,活在臆想中过着莫名其妙生活的帝国就像卡夫卡的城堡,有着悲怆而荒唐的黑色幽默。作者让我们看到,对于平民来说,帝国对于文明和野蛮之间对立的强调没有任何意义,那只会阻碍他们的正常生活。他们跟随文明,却发现文明有着复杂甚至可憎的面容。
“文明”(civilization)一词作为一个具有特定意义的概念在欧洲是18世纪才出现的,它由文艺复兴时期的“礼貌”(civility)这一概念转化而来。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个运用这个名词的法国人维克多.雷克蒂.密拉波的《人类的朋友》中,“文明”总是伴随着“野蛮”出现。”{3}由此可见,“野蛮”从一开始,就被动地站在了“文明”的对立面。这种对立经由如达尔文《进化论》的描述之后,被进一步夸大,又成为殖民扩张的恰当辩护词。“西方国家……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存的,或者是稳固的文明的提供者,是一个向外界传递文明的旗手。”{4}《等待野蛮人》中,帝国自我标榜的文明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有着各种野蛮人没有的抓捕和审讯手段,通过精神上的诱导和身体上的打击,一步步摧残着所谓的野蛮。文明作为帝国的借口,在殖民主义实行过程中充当着邪恶的角色,它利用在组织和技术上的先进,使帝国以防御之名而行扩张之实。《等待野蛮人》为人们讲述了“近现代文明就是一部分人在理性的幌子下对另一部分人的压制”{5}。
二
值得注意的是,《等待野蛮人》中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也只是用笼统的“帝国”来指代,库切用虚指的手法和模糊的事件描述着所谓文明的暴行,可以更没有障碍地召唤出人们对例如中国“文革”,或者世界上任一角落暴力事件的记忆。
赛义德《东方主义》的出现为后殖民批评的文本批评提供了范例,它的中心就是要打破西方在文化霸权主义形态下虚构的东方形象,以期东方能够为自己立言。但是此后的后殖民批评往往因为过分地批判西方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民族主义,再一次偏离了多元共生文化话语权力观,从一个中心走向另一个中心。身为荷兰后裔的南非人库切与书中的行政长官一样,虽然也可以称作是后殖民主义的受压迫者,但他毕竟属于“文明”一方,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在进行后殖民批评的时候依然处于为他人立言的立场。库切不希望自己“为被压迫者立言时,反使得被压迫者不能自言;在解放被压迫者时,反而把他们送入新的压迫关系之中”,{6}所以,因为库切对自身身份的深入思考,他避免了有明确倾向性地为文明或野蛮中的任意一方立言,力图以一种中立客观的立场(虽然完全的客观是不可能的)揭露问题,南非的种族问题是故事的隐性背景,而正像“后殖民”的概念越来越突破起初的界定,一切处于中心与边缘的对抗关系都能在后殖民研究中找到拓展的语境,《等待野蛮人》的批判和思考范围也不仅仅限于南非和种族。情节的模糊和简化使作品在内容和精神上都尽可能不囿于非洲,对非洲作家本身和评论者共同导致的、对民族性的过分强调进行一种突围,这连同他在“文明”问题上的探讨,都是希望赋予作品某种世界性或者一般性的精神认同。这也让我们看到目前某些库切研究的不恰当,他们多采用把库切的作品所写与南非的社会现实相互比照的方式,虽然能够得出作者在后殖民时代对种族制度、道德等问题上的倾向,然而过分地拉近作品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却常常会忽略作者在超越本民族\国家自身的人类“共性”问题上的思考,失去对作品应有的更加有深度的分析。
三
正如同在文明问题的广度上,库切希望作品的描述和思考能适用于整个世界,在深度和远度上,库切也不仅对文明进行了回溯,还希望能找到它未来的方向。在文明的回溯过程中我们已经看到,因为历史惯用的二元对立结构,一向作为“自我”出现的文明包含着多么深重的自以为是和自我标榜,而库切在《等待野蛮人》中,不仅表现了被设定为野蛮的一方遭受的压迫,还看到了大多数人忽视的一点——看似占据霸权地位的文明一方在发展中也处于非常可悲的境地。他告诉我们,当打破历史惯性看待文明,所谓的文明和代表文明的事物原来是如此可悲。
“文明”的悲哀在于,虽然他们以自己的霸权和手段让自身高于“野蛮”,但是他们的生活也紧紧地和打压对立者的活动连接在一起,越到后来,他们越会疲于奔命甚至迷失自我。行政长官和乔尔本来同属于文明一方,他们起初享有各自的特权,但是在寻找野蛮人的过程中,行政长官“我”因为曾经到过野蛮人的地盘而犯了“通敌叛国罪”,刚刚还是同为文明人的同伴,立刻开始以各种手段折磨他,在只穿着女人罩衣吊在树上被要求表演“飞”以后,这位老人丧失了最后一丝尊严。“如果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那是因为在梦里陷入了更加卑琐的堕落。”{7}在乔尔要多修建一些囚室的时候,行政长官说:“是文明的黑暗之花开放的时候了。”这句本身就包含着矛盾和讽刺的话语从老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明白所谓的“文明”要给“野蛮”带来多大的灾祸,但却还不知道这朵黑暗之花同样也可以适用于自己。因为“文明”与“野蛮”和烙在囚犯身上的“敌人”字符一样,是人为的,是可以变更的。
若说帝国对长官的迫害第一次显示了文明的可悲,还有可能是因为长官本身倾向野蛮人的立场所致,那么乔尔的结局则让人更加信服建立在霸权基础上的文明的可怜。乔尔带领着军队去寻找从来没有要进攻帝国的野蛮人,他们追着野蛮人层层深入,被困在山里挨饥受冻,最终兵士四散,三个月以后乔尔才回到边境。“他的脸上没有了那副黑罩子,像漂洗过的白净——也许是在幽兰的月光映照下,也许由于体力衰竭”{8},乔尔摘下了墨镜喻示着他终于看清了帝国,看清了“文明”和“野蛮”的事实。
库切描绘了野蛮人遭受的蔑视、虐待与不公,同时也为帝国安排了一个凄凉又迷茫的结局。这证明他没有仅仅停留在批判文明对被殖民者的伤害上,他还更深地看到了文明自身正面临的危机。暂时处于上风的一方只是被蒙蔽了双眼,他们以为是在对付敌人,实际上是在对付他们自己。1990年,南非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但是历时十几年以后,南非并没有像单纯痛恨这种制度的人想的那样蓬勃发展,这正是对《等待野蛮人》的印证,曾经以白人为代表的“文明”走向了终结,但转而占据上风的黑人也并没有得到他们本来所期待的场景。也如同在帝国的故事中,库切清醒地看到,只要文明和野蛮的对立依然存在,只要他们还依赖于霸权的力量不断消长,那结果就是二者的对立以这样的形式无限循环下去,双方共同吞食着由此而来的苦果。
四
关于文明对殖民和后殖民时代的影响,相比于赛义德、霍米.巴巴等在西方国家的东方族裔,库切以反向的身份进行的思考更加耐人寻味。在《等待野蛮人》中,他以南非问题为出发点,运用混杂身份带来的多重视域,深入地探讨文明与野蛮之间被夸大的对立,以及人们对文明的误解所带来的恶果。库切解构了源于西方中心的文明定义,他认为文明和野蛮是相对的。《等待野蛮人》中的帝国相比野蛮人,确实多了秩序、理性和规范,但是它滥用暴力时的疯狂与它标榜的“文明”自相矛盾。帝国文明就像殖民者自我定义并合法化的文明,不断地强调这种文明的绝对性和普适性,它对野蛮人的追逐和屠杀实质上是一种权力的垄断,是对自身价值观念的自大和唯我独尊,实质上正在损害着人类生活方式的相对性和多元性。库切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希望能为南非和世界找到一条出路。但《等待野蛮人》的结尾这样写道:“就像如今经历的许多事情让我感到很麻木;就像一个迷路很久的人,却硬着头皮沿着这条可能走向乌有之乡的路一直走下去。”{9}且在最终通过老人对我们说着有些消极的话语:“罪恶潜伏在我们身上,我们必须自己来承担。”{10}显然,库切对现实依然迷茫,因为新的道路并未明确地出现。即使到了1999年,他在《耻》中再次探索文明与野蛮能否真正融合的问题,结果仍然是哀伤的。但这并不代表他认为我们只能随着历史茫然地走下去,因为库切毕竟认识到了文明身上虚构和美化的色彩,得出了只有打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对立,才能使更多的生活形态多元共生的结论,他对世界文明发展的焦虑始终存在,但也正是这焦虑推动着他对文明与殖民问题的持续探讨,继续寻找着可能的出路。
{1}{2}{7}{8}{9}{10} J.M.库切著、文敏译:《等待野蛮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第1页,第157页,第194页,第206页,第194页。
{3} 陈启明、姜■等著:《文明理论》,海峡出版发行集团2010年版,第122页。
{4} 诺贝尔.埃利亚著、王佩莉译:《文明的进程》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6页。
{5} 福柯著,刘北成、杨远樱译,《疯癫与文明·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6} 徐贲:《走向后现代与殖民主义》,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页。
作 者:黄玉洁,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2011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