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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的轻盈之舞

2013-04-29贺小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8期

摘 要:西西的《我城》早已成为香港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对于本土意识的有力展现获得了如潮赞赏。本文主要从分析《我城》的时空结构入手,淘炼出《我城》中存在的“香港——世界——外太空”的多层空间,以及凝固、流动与幻想的三重时间,从上述不同维度全方位地梳理小说的精神内蕴,并在时空的位移中进一步评析西西的轻质写作手法。

关键词:时空结构 本土意识 现代反思 轻质写作

读西西的《我城》,仿佛走入一幅卡通拼贴画,在充满稚趣童真的想象中乱花迷眼。童话积木搭建的故事丛林之上,一座欣欣向荣的“我城”展露在我们眼前。“我城”即是香港,这部小说表现了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青年本土意识的觉醒,港人身份终于脱离中国内地与英国的两重母体(生母与养母)而有了个性的表达。作为香港意识的发轫之作,《我城》的这一内涵历来为论者所津津乐道,正如赵稀方在《小说香港》中指出的那样,西西“在香港这个城市中的自信而怡然自得的态度”{1}在作品中流露无遗。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欣赏《我城》的目光总是聚焦于“本土”二字,往往错过了它的其他维度的内容。这部小说并非只有本土这一个空间,而是“香港——世界——外太空”这样的多层构架,与此相关的时间结构也抵达过去、未来,是一部生长于香港70年代却又超越时空的作品。

陈洁仪在《西西〈我城〉的科幻元素与现代性》中提出了三层地域空间的概念,即“我城”的本土空间、“我城”以外的世界各地和外太空。从第三层空间深入,据此分析《我城》的科幻元素与现代性,使其在众多研究文章中显得独树一帜。受此启发,笔者发现《我城》中,还存在着三重时间的结构,时空绞缠之中,小说展示出它的多重面向,完成了轻盈的飞跃。

第一重时间:凝固的时间。除了一些细小片段外,主要包括小说第七节中阿北与荷花们的往事,第九节里悠悠的忆旧和第十三节里母亲话语中的时间。凝固的时间总是与本土空间纠缠不清,于是“我城”的过去随着时间的凝固而永远留在过去,留给人们唏嘘感叹。《我城》虽然没有写成厚重的城市发展史,却是有历史感的。

第二重时间:流动的时间。小说大部分章节采用的均是这一时间模式,以时间的流动勾勒出“我城”的面貌灵魂。由于作者拼贴式的叙述,这种流动又显示出跳动的色彩。在这个时间段里,阿果、阿发、阿游和麦快乐他们这代年轻人成了主角,过着快乐又有意义的生活。

第三重时间:幻想的时间。主要包括“超级市场”的虚拟时间,第十节城市被塑胶包裹的梦中时间,十一节里城市资源枯竭的未来幻想和整部小说唯一连贯的时间——瑜和丈夫选择安乐死的一天。

本文之所以没有用过去、现在、未来命名,是怕造成误解。小说中并不存在从过去到未来的历时跨越,时间的分层是通过共时的行为产生,属于主观时间。过去存在于母亲、悠悠以及阿北等人的回忆之中,未来却是由作者的想象与现实时间的背离产生,因此这两重时间历来为人所忽视。一提起《我城》,人们脑中便浮现“清明上河图”式的共时观念,这在说明流动的时间时自有其高妙之处,却忽视了其他的时间层面。

与主观时间相类,“我城”的空间其实也非客观。与很多描写都市的文学作品不同,《我城》中出现的都市景观许多为虚构或变形,比如肥沙嘴、白菜街、木马道等等。但我们又分明感到,每一个地方都是写香港。西西用观念化的目光注视香港,摘取自身对于这个城市的片断化的经验和记忆,形成了她主观精神世界所绘制出的香港景观,因而不必是客观真实的。在这种经验的重构中,作家主体对于城市的感觉熔铸在作品中,文本的快乐、自信、积极向上等精神基调便是其主体感受的投射。

《我城》出现于70年代并非偶然。五六十年代政治与文学的纠缠挤压了这类作品可能产生的文学空间。美国的“亚洲基金会”扶持的所谓“绿背文学”一度成为50年代香港文学的主流,这股漩流的强大引力,即使如张爱玲那样远离政治的作家都未能脱身。动荡时代来港的作家,许多都颇有才华,却十分可惜地与这座城市失之交臂。之后政治的退潮让出了文学的空间,却并没有催生香港文学中的本土意识。70年代的特殊性究竟在哪里呢?“对于香港来说,1971年是一个关键年份,这一年被视为标志着香港开始作为一个城市国家的现代史。”{2}弗兰克·韦尔什在《香港史》中意味深长地这样写道。“城市国家”几个字在这句话中显得异常醒目。这当然不是指香港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但有一点却十分明确,即香港人开始形成一种共同体观念,而这种共同体的观念是本土意识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要了解《我城》里满溢的香港人的骄傲,就少不了对于那段被称为“黄金时代”的历史的回顾。1973年,香港开始实施新市镇建设全面规划。贫民得以重新安置,到1991年,有二百多万人住进新居民区;道路交通系统得到重建,香港拥有了连接各个新市镇的公共地铁网络;实施低廉、便捷的医疗卫生服务;教育领域飞速进步……尽管香港还存在诸多问题,这样飞速的发展仍然无法不令香港人感到自豪,而这种自豪感不需要过多的转化就上升为一种本土意识。西西这样的年轻人,早已没有父辈的流亡心态,而是以香港为家,以香港人为同胞了。从时间与空间的角度看本土意识,我们会了解这种意识是如何在文本中得以实现的。《我城》的开头便显得十分耐人寻味,它选取的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间节点,先写阿果一家继承了一栋老屋,继而写到父亲的葬礼。老屋在某种程度上正象征了香港,它的前任屋主对其不屑一顾,恨不能早日离开“此等有如喝着菊花时节龙井的第九级茶的巢”{3},现在屋里则住上了“喜欢刨铅笔的阿发,喜欢在楼梯上跳着唱烘面包烘面包味道真好的阿果”{4}。这两个“喜欢”表明了年轻的一代对于从长辈那继承来的老屋(香港)的极度热爱之情,与“荷花们”的过客心理正好形成鲜明对比。父亲的葬礼正是这样一种象征,旧的死亡背后,便是新的诞生。葬礼结束的时候,西西突兀地写了一句“有风停在无名天使的翼上”{5},让人费解。不妨引用一段本雅明对历史的天使的描述:“天使想驻足于此,唤醒逝者,并还原那已被打碎的事物。然而一场风暴由伊甸园席卷而至;风暴猛烈地攫住他的双翼使他再也无法阖翅。这风暴势不可挡地把他推向他所背对的未来,而他跟前那堆残骸却已在此时成长拔高到天际了。这风暴就是我们唤做进步的东西。”{6}这段话作为无名天使的注解应当是恰如其分的吧。父亲永远留在了凝固的时间里,将活在众人的记忆中,天使也许想唤醒逝者,却被风吹向了相反的方向,时间开始了流动的过程。

这种流动的时间又是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不同于本雅明的过去未来融于现在的弥赛亚时间。它的空洞是因为将过去、未来剥离了开来,仅仅指涉正在发生的当下。它的同质性表现在,“我城”的人即使素不相识,却相信彼此间是有联系的。广场上请愿的人群,百货商店里逛街的人群,他们都以复数出现。而阿果、麦快乐这些人也都不是以个体身份活动,而是一个群雕式的展现,彼此间的个性特征被有意模糊,无法辨认。这些人物的行为完全可以互换,阿果变成公园管理员,麦快乐也许成为航船上的一名电工。甚至连他们的外表都出奇的一致,头发一般长,又穿一样的牛仔裤,朝气蓬勃、充满阳光的色彩。他们做着最普通的工作,但又是这座城市正常运转所不可或缺的。他们热爱这里的天空、道路以及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即使像阿游一样漂泊海上,仍是心念“我城”。只要是有关“我城”的报纸,甚至只言片语,船上的人都要反复阅读,虽然上面发生的事情,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不一定有关系,但他们确信彼此有深刻的关联。因为有这个精神的原乡,才有力量走遍世界的其他城市。

我们注意到,本土空间之上,除了欢快流动的主旋律,也有感伤的篇章。这种伤怀发生于凝固时间之中,由怀旧引起,“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总有这些那些,和我们默然道别,渐渐隐去。”{7}怀旧本身,就饱含了深深的爱恋,因此才会感到特别惋惜。对于一个城市,旧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意义的积淀。而感怀这个行为本身,则将人与城市的历史紧紧联系起来,城市于人,不仅是平面的生存空间,还有切身的记忆与情感积累。在《我城》中,怀旧还不单单是作者抒发个人情感,西西用了一种召唤的语调试图唤起读者的记忆:“你可记得小学的时光么。你的小学,是一间怎么样的学校呢,当悠悠来到长满夹竹桃的斜坡旁边,她就看看学校还在不在,大家还种不种花。”{8}在这样的召唤中,香港人找到了一种共通的情感。

当我们把目光从“我城”转移,视野变得更为广阔。我们和阿游一起见到了世界各地的城,这些城当然可以作为“我城”的他者,作为镜像存在。这一方面更加强了本土意识,但从镜中影像的相似性上,我们发现了城市与城市间的同质性,以至于阿游误将其他的城市认成“我城”。那么反过来,我们同样可以将“我城”这第一层空间投射至外层,成为现代城市的象征。西西通过幻想时间里的事件,展示了城市高度发展后的弊病。

城市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暴露出越来越多的问题。工业化之后的城市,一切都追求速度、效率,人们建造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惬意,但城市却常常成为束缚人的枷锁。因此常常有人用“异化”来批评现代都市生活,并转而向往乡土田园的诗意。作为文明的象征,城市的对立物其实并非乡土,而是野蛮、原始的社会,乡村也是文明的产物,只是进程要缓慢得多。加美·尤伊斯在《上帝也疯狂》里,用布希族的野蛮反衬出现代文明的冷硬感,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了原始部落里的人人相亲和文明社会的战争、暴力、人与人的深刻隔阂。这与西西的观点不谋而合。

第十节的城市寓言写的正是一个关于隔绝的象征。整个城市都被塑胶布包裹起来,人也一样,只有“你”能走动,可是你说的话没有人能听见,更无回应。你只能选择变成一个包裹,或者选择一把剑,成为新一代的西绪弗斯,永远做徒劳的切割工作。阿果应聘电话机构时,与面试官进行了一段没有温度的对话,他的心理活动很有意思:“如果我和你一起生活在图腾社会的时代,情形会完全不同吧。我们会是……我会看见……我还会知道……现在可是引力能的时代了,一切都改变了许多……那么繁琐的工作,想彼此了解多一点,实在很困难了。”{9}与文明城市中人与人的沟通出现困难相反,蛮荒时代的人们却能够互相了解,不得不说是对于文明的一种讽刺。

精神层面的疏离之外,城市还面临更为实际的问题:工业化的迅猛发展使得地球的资源迅速减少。西西通过想象,刻画了一个未来的城市形象,我们可以说这是对于“我城”的想象,但新闻报道员背后的世界地图让我们相信,这更是在现代城市中感到的普遍焦虑。与此同时,人口在不断膨胀,于是才会有一群人主动求死,为下一代让出生存的空间。瑜和她的丈夫的故事,看似与主线十分游离,实则息息相关,是不同的人为了共同的目标——创造美丽新世界做出的迥异的选择罢了。

不拘泥于本土空间,使我们看到了作为同质物的城市,也看到了现代城市面临的诸多问题。即使如此,我们也不会感到《我城》是一部沉重的小说;相反,它质地轻盈,阅读起来如微风拂面一般清爽。并非如很多人指责的那样,本土意识的高涨使西西有意将问题化大为小,而是她的文学观使然,让她下笔时举重若轻。

卡尔维诺为“轻”正名,确立了文学中“轻”的价值。西西受此影响,也追求这种轻盈的价值,而这种追求正是通过时空的位移完成的。从地球向外太空的眺望,自凝固时间向幻想时间的转换,现实的沉重得到轻盈的化解,我们免于石化的命运,而是担负着现实的美杜莎之头颅,骑上神奇的飞马。

城市资源枯竭了吗?我们看到城中的人们手持斧头、锤及钢锯,斩获天上的电光;也有很多人跳入海里,捞取落入水中的电光。接着下雨了,人们赶紧换上接水的容器,开始新一轮战斗,甚至有人将整条街抬了回家。西西用轻松恣肆的幻想化解了一场危机,同时告诉读者,不必担心或者绝望,但是要懂得珍惜。地球的人口要爆炸了吗?阿果毫不担心,“如果地面上的人多,就把地球挤满了。整个的地球表面每一厘米都会站满人,后来再来的人就站到人的头顶上去……吸不住了。地心的吸力因此失去了效能,最外面的一层人纷纷掉到太空里去,好像烟花一般好看。”{10}

小说由死亡开始,由死亡结束,都是在“我城”中发生的事情,由于时间差异,表现出极大的不同。父亲的葬礼属于凝固的时间,他的身体是下葬土中的,指向地下,整个过程无比沉重。西西夸张地写道:“有一条河,不流了。有一头乌鸦,呆在空中,凝成奇怪的体重,壳的一声,掉落在母亲的头上。”最后一节的集体安乐死属于幻想的时间,与父亲的死形成鲜明对比。将死之人感觉自己如同空气般轻得要飞起来,连执行的人都是从直升机里下来的,虽然抱着很大的喷筒,但“感觉上都轻,因为她们的行动依然轻盈迅捷”;草地上的人最后化为肥皂泡,“随风扬起来,升上了天空”。{11}他们的死亡是指向天空的,具有飞升的力量。

如此欢乐的笔调早将不安一笔勾销,在我们被太多压抑滞重的小说挤得窒息的当下,西西的轻盈仿佛让人挣脱地心引力,恣意遨游于天地之中。卡尔维诺以民间文学为证,指出其中对引力法则的挑战,民间文学里总是充满各种飞毯、飞马的形象,并且一再出现飞向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升空的愿望代表着实际遭受的匮乏,而只有卸去身体的负重,飞进另一个时空,才能找到力量去改变现实的面貌。文学之轻实则为“深思之轻”。西西《我城》中看似轻浮的笔触下,浇灌的是作者入木三分的深思,而如何能拿捏这一份思维的力量,有时需要改变的是我们度量的尺子。又或许,西西希望我们丢弃所有的尺子,尽情去感受作品的意境吧。

① 赵稀方:《小说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5月版,第140页。

{2} [英]弗兰克·韦尔什著,王皖强、黄亚红译:《香港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5月版,第470页。

{3}{4}{5}{7}{8}{9}{10}{11} 西西:《我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8页,第84页,第14页,第126页,第121页,第49页,第13页,第234页。

{6} 转引自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157—158页。

参考文献:

[1]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2] 陈洁仪.西西《我城》的科幻元素与现代性[J].东华汉学,2008(8).

作 者:贺小力,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