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梦叙事视角转换及其艺术效果
2013-04-29聂小婉
推介语
李军均 (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四篇论文的作者分别是罗璇、蒋雯和聂小婉,罗璇和蒋雯在文艺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但从我研治古代小说;聂小婉在古代文学方向攻读硕士学位,也是从我研治古代小说。三人都是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研治中国古代小说。罗璇侧重于以叙事理论为主,结合文化场域理论来考察古代小说,重点在清代小说叙事的生成与变革;蒋雯则从图像学理论来研治古代小说人物形象的型构,主要考察《红楼梦》的场景叙事与人物形象塑造的文化蕴含;聂小婉则是依凭原型理论,从母题的角度考察《左传》与唐传奇的梦叙事,并以此考察《左传》与唐传奇的文类品性。四篇论文中除关于文廷式的论文外,其他三篇论文都是三位作者上述研究工作的阶段性成果之一,虽说未臻善境,但在当下汗牛充栋的学术论文中,也称得上是能自成一家之言,取得了一定成绩,并有裨于学术研究的学术论文。而关于文廷式的论文,虽与小婉的研究课题无关,但该文是一门由多位教授授课的学术研讨课的课程结业论文,该文得到了该课程任课教授的首肯,也是一篇较为优秀的学术论文。四篇论文都未曾发表,也无一稿多投、抄袭和署名争议等。故我同意推荐这四篇论文的发表。
摘 要:唐传奇涉梦小说因其特殊的叙事需求形成了姿态各异的叙事视角。本文探讨了唐传奇梦叙事采用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并重点研究和分析了唐传奇作者在叙事视角转换上的独具匠心以及由此产生的瑰丽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梦叙事 全知 限知 视角
唐传奇作为最早成熟的文言小说,较之史传、志怪,其叙事内容和叙事方式呈现出明显的进步。“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唐代小说家已经“有意”在叙事者、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结构等方面作巧妙地安排和精心地布局。其“有意”的两个重要表现即是大量的虚构性叙事和成熟的叙事视角艺术。
虚构性叙事文体始于六朝志怪,至唐传奇则趋于成熟,而唐传奇虚构性叙事很重要的一个体现即是大量的梦幻描写。唐传奇作者有意识地运用虚实结合的方法,创作出大量的梦幻佳作。为了处理好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唐传奇作者突破了单一的叙事视角,运用多种叙事视角以及多种叙事视角间的灵活转换,调整了读者与梦幻故事的审美距离,使读者既能沉浸于虚拟的情节中产生身临奇境的幻觉,又能随叙述者跳出故事层面,冷静地分析故事的发展以及人物的命运,既满足了叙事需求,同时又产生了奇特的叙事效果。
一、多种叙事视角的运用
唐传奇梦叙事采用的视角主要有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第一人称限知视角。
全知视角是小说创作常用的叙述形式,叙述者凌驾于整个故事之上,处于全知全能的地位,洞悉一切故事情节、人物、心理、场景等,并可作随意的修整和处理。全知视角一般以第三人称为主。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是唐传奇中采用最为普遍的叙述方式,但不同于史传一般从正面对传主人物进行叙述的是,唐传奇一般从与传主有密切关系的次要人物写起,“即把这个次要人物作为视点角色,置于故事前后,而将传主放在故事后台,采取视点人物的局部限知叙述,将其性格面目若隐若现地刻画出来。”{2}比如《枕中记》,整个故事由一个叫吕翁的道士引出,然后遇见名叫卢生的少年,面对卢生的困惑,道士用青瓷枕头将卢生导入梦中。然后叙述者以客观、冷静和超然的视角独立于故事之外,叙述了整个梦境,最后以卢生梦醒和道士的感叹收尾。
第三人称限知视角是指“叙事者往往放弃自己的眼光,而采用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眼光来叙事”{3}。叙述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叙述者只是故事的证明者,他的视野与读者的视野一致。由于视角所限,在叙述过程中,产生大量的悬念,给读者留下阅读空白和想象空间。比如《三梦记》第一梦刘幽求在归使途中,看见妻子与一群人坐在寺庙中说笑,很是愤怒和困惑,并扔瓦片打散了他们,但进入寺庙后又未发现这群人的踪迹。到此,读者与刘幽求的视野是一致的,都不明白这件事的缘由。之后刘幽求回到家,妻子向他讲述了刚才的梦境,而这梦境与刘幽求之前遇见的事情完全吻合。这种互梦现象用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来讲述,显得真实而又离奇。
六朝小说的叙事视角大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而唐传奇最大的突破在于出现了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即“叙述者就像其他人物一样,也是这个虚构的小说世界中的一个人物,人物的世界与叙述者的世界完全是统一的”{4}。在此类作品中,叙述者、行为者、视点人物是统一的,一般以“余”、“仆”作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直接进入故事的虚拟世界。比如《秦行记》,作者沈亚之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讲述了自己的一场梦境,从受秦穆公恩宠,娶公主,后公主病逝,辞秦还乡,梦醒后得知所寝之邸舍正是当年穆公葬地。梦中的见闻和感受均是作者本人的真实感受,使读者能随之走入梦境,身临其境。
二、多种叙事视角的转换及其艺术效果
每一种叙事视角都有其优越性和局限性,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时往往采用全知视角,但全知视角由于作者的过多干预,使作品和读者产生距离,降低了作品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全知叙事作品的结构多严格遵守自然时序和事件因果逻辑,是一种封闭式线性模式。而单一的限知叙事又很难足够满足叙事需要,特别是涉及到梦幻或神怪等题材的时候,单一的限知叙事容易产生过于奇诡的效果。唐传奇叙事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与发展了史传文学,比如《左传》中也有许多梦境描写,这些梦境描写大多以全知视角为主要叙事视角,史官以上帝全知全能的态度来叙述史实以及各种人物的梦境。比如成公十年,晋景公梦见大鬼,巫人释梦说晋景公吃不到来年的新麦了,后来晋景公在吃新麦前掉入厕中淹死,由一个小臣背他出来,后来小臣被殉葬。而这个小臣刚好在早晨梦见自己背着晋景公升天。这种不吉利的梦,小臣断然不敢宣扬,而且从做梦到殉葬的时间也不长,那么小臣作为底层人物,他的梦境如何被史官得知。
“在采用了某种叙事模式后,如果不想受某种固定模式的制约束缚,叙事者往往只能侵权越界,这种叙事方式在叙述学中被称为‘越界式视角。”{5}因此,唐传奇作者在进行叙事时,特别是涉及到梦幻的叙事,大胆采用多种叙事视角相互交叉结合的叙事方式。“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全知全能叙述都可以分解为一系列不断变化的特许范围,也就是说叙述者很自由地采用不同的视角叙述。”{6}唐传奇作者叙事时对视角的采用和转换主要是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有意进行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的调动和配合,使各种视角取长补短,相辅相成,从而产生独特并瑰丽的艺术效果。唐传奇梦叙事的视角转换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此起彼伏而又曲折离奇。
二是深入心理描写,多角度刻画性格,塑造更为鲜活的人物形象。
三是真切地反映现实生活及唐代文人的心理,表达了作者的人生哲学。
四是现实与梦幻环环相扣,亦真亦幻,奇诡瑰丽。
比如《南柯太守传》,作者在开篇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交代了淳于棼的全部底细,使读者一目了然: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
入梦后的淳于棼进入“槐安国”,娶公主,任南柯太守,后失势被贬,遣回故里,然后梦醒回到人间。梦境时间长达约二十年,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作者采用的是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使整个叙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梦醒后,作者一改往态,并不马上揭示真相,而是转为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叙写淳于棼“感念嗟叹”,与二友“寻槐下穴”、“寻穴究源”,最终“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而读者也在此豁然开朗。故事结尾,作者又转为第一人称限知叙事,“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刻意表明故事来源可靠,真实可信。并借此发表议论,告诫“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表现了作者的处世态度和人生哲学。
《谢小娥传》最能体现唐传奇作者在梦叙事视角转换上的用心良苦。叙述者以“余”的身份介入并贯穿整个故事,叙写了自己耳闻目见谢小娥的志行,显得真实而又奇异。作者开篇依然是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交代了谢小娥的背景和经历,讲述了谢小娥父亲和丈夫被杀害的经过,然后谢小娥流落到上元县寺庙中,其后先后梦见父亲和丈夫告诉她仇人是“车中猴,门东草”、“禾中走,一日夫”。然后作者又转为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讲述小娥四处寻人释梦,却不得解。困难疑惑之时,谢小娥遇见了作者李公佐,在此叙述角度转为第一人称限知叙事:
至元和八年春,余罢江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
随后作者召来谢小娥,为她解开此谜。之后“余”隐退,作者又运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无所不知地讲述了谢小娥如何女扮男装潜入申家,借机杀死仇人,并皈依佛门的经过。然后作者再次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叙写与谢小娥的重遇:
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过善义寺,谒大德尼令操。见新戒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
其中一尼便是谢小娥,她认出“余”是当年的李判官,而“余”竟“初不相记,今即悟也”,然后谢小娥向“余”讲述了她艰难的复仇经过。故事到此结束,作者还不忘在结尾发表议论:
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
《谢小娥传》叙写了谢小娥的复仇历程,表现了谢小娥的刻苦刚强、机智勇敢、镇定缜密,以及贞烈精神,也表达了作者宣扬封建道德礼教的人生观和儒家思想,人物性格鲜活生动。同时叙事视角的一再交叉和转换,使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曲折精彩,引人入胜。
唐传奇叙事艺术的创新是在继承其母体如史传文学、六朝志怪小说叙事艺术基础上来进行的,其突破与成就又是史传文学、六朝志怪小说在某些层面上所无法比拟的。唐传奇涉梦小说叙事视角的丰富性、复杂性、灵活性和突破性为唐传奇的叙事艺术和叙事成就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1页。
{2} 刘天振:《唐传奇叙事视角艺术及其叙事文体的独立》,《北方论丛》2001年第2期,第91页。
{3}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页。
{4} 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3页。
{5} 张桂琴:《试论唐传奇梦幻小说的叙事视角》,《内蒙古大学学报》2005年3月第37卷,第2期,第55页。
{6}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页。
作 者:聂小婉,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