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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华美而苍凉的屋

2013-04-29李红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叙事空间金锁记

摘 要: 20世纪40年代初期,张爱玲以《金锁记》名震上海文坛。作品既有《红楼梦》《金瓶梅》等中国古典小说的遗风,又兼有西方某些现代主义写作手法具有独特的叙事风格。下面笔者将立足杨义《中国叙事学》的相关理论,来分析《金锁记》文本的结构艺术。

关键词: 《金锁记》 叙事空间 双结构 组合艺术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强调结构的动词性,认为“结构”是作者“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单元”,“它超越了具体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达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因此,“结构是极有哲学意味的构成” 。①作为张爱玲的代表作,《金锁记》受古典小说和传统戏曲的影响颇深,在叙述、描写、人物出场和情节设置上都别出心裁,与《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妙。《金锁记》全本共九十九段,约三万字,以故事性情节为主,这些故事单元在特定的开头和结尾的统摄下,通过有意味的过渡,与意象文字圆融地统一,共同组成小说的叙事,建构起极高的结构艺术。

一、开头与结尾——封闭的叙事空间

谁都不会忘记《金锁记》那段意味深长的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文章由月亮写起,紧接着通过丫头凤箫和小双在冷飕飕的夜晚谈论着主人家的飞短流长,间接地道出曹七巧在姜家的身份和地位。这颇似古代说书艺人“各位看官,今天我们要讲的这一位……”的腔调,又与古典小说“楔子”极其类似。《金锁记》写于1943年10月,因此“三十年前”指的是民国初年的上海。作者以月亮为引子,将三十个年头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悲凉感渲染得惟妙惟肖。小说的结尾再次提到月亮,又把读者从故事的时空带回现实的时空。在此,月亮成了一个永恒的时间意象,它见证了人世的沧桑变化。在小说结构上,形成首尾呼应,使结构更为合理完整。在更深层意义上,也寄托了作者的思考:这样的人生悲剧,会像永恒的月亮一样,在下一代身上不断地延续。小说以月亮始,以月亮终,加深了悲剧的深刻性和连贯性。年轻的人眼里的月亮,是“红黄的湿晕”“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意境、朦胧、浪漫、凄美,像陈旧而迷糊的往事。在老年人眼里却是再好的月色也“凄凉”,原因在于中间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月亮的意象,投射在隔代人心里泛起的涟漪,给接下来的故事做了情感的注脚,营造出凄美、模糊的情调氛围。较之开头,小说结尾仅用短短三十六字,每一句的开头都有“月亮”。小说开始于“月亮”,结束于“月亮”,形成一个封闭的叙事空间。短短三万字,将三十年的故事、三代人的传奇,圆融、统一地遥相呼应。同时“月亮”的意象贯穿于三十年始终,流注于故事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整部小说完满、圆融、浑然一体,读者仿佛在边赏月边听故事,月亮赏完了,这三十年的故事也结束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开放性的结尾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去思考故事的结局。长安会不会是下一个七巧?张爱玲曾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②

二、钱与情的双线结构

双线结构是中国传统小说的一种写作方式。即通过一明一暗两条结构线索,使之在纠缠、对比和撞击之中产生哲理的升华,造成文理别致和文气跌宕的审美效应,鲁迅的《药》、台湾作家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比较典型的范例。得益于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张爱玲熟谙传统小说的描写和叙事,对色彩、声音往往能精准描绘,能信手拈来,发挥得极到好处。

钱与情,是《金锁记》一明一暗的两条线索,它们互相渗透、融合,最后在苍凉的月色中,将主人公拉向命运之手。显而易见,贯穿全文的主线之一是“钱”:用钱包裹的婚姻、请安、分家、季泽到访、长安婚事等。“钱”对整个故事的发展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在开头,小说就通过丫头们的窃窃私语,揭示七巧的婚姻实质是一桩赤裸裸的、用黄金包裹的交易:哥哥为了姜家的彩礼,顾不得七巧的感受。有了这样的开始,也就奠定了七巧日后在姜家的命运。请安场面里,张爱玲用了大段的篇幅,不厌其烦地记叙短短几个小时内的故事,服饰、排场,无不具有《红楼梦》的遗风。姜曹的婚姻,早已经披上金钱的外衣,就连兄嫂的“探亲”,也是受铜臭魅力的指使。此时钱与情虽表面上没有交锋,但给七巧带来的都是失望,这为以后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情的转变埋下伏笔。潜伏在金钱的外衣下,是“情”字——七巧在“钱”上一次一次的失落,以及由此导致最后的扭曲、变态,归根究底是“情”欲没有得到满足。弗罗伊德说,“原欲通过正常的途径得不到满足”,便“被迫脱离了正常的性目标和对象,主流转向了支流,从而增强了变态倾向”。在门第观念极强的时代,金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以此来获得安全感。季泽到访是情与钱交织迷离的高潮,也是曹七巧最后命运的重要转折点。再次见面,已经是相隔十年之后,两人前情未了各怀心思。季泽企图用假情以期换得七巧的动心和动情,最后顺理成章地骗得钱财,于是在七巧面前演了一出多情、念旧、无奈又委屈的戏。季泽的谎言让她一时乱了阵脚,难辨真假,不禁幻想、期待着谎言里的真实成分。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沐浴在谎言的甜蜜中,如缓缓流过的音乐,温暖而幸福,可见这场景确实是她多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然而七巧不再是少不更事的麻油店少女,岁月早已磨砺了她一颗戒备警醒的心。对比十年前后季泽的态度,她不由得想到他的真实意图。当猜测被证实,她立即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懑与仇恨。极有象征意味的酸梅汤终于被打翻:

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如果说请安、分家之后,七巧人性中温暖的部分逐渐流失,对情还有一点点的幻想和保留的话。那么至此,对于“情”的期待和幻想已经彻底破灭,钱彻底战胜了情。物质与情欲的双重失败使七巧内心残存的人性受到了重创,最后一点希望被无情地剥夺,于是她开始用黄金之梦来抵御情欲之火,走上了一条泯灭的不归路。在漫长的岁月中,她逐渐由爱生恨,甚至变态、疯魔,亲手制造了长安、长白的婚姻悲剧,戴着金钱的枷锁,将几个无辜的生命活生生劈杀了。小说里钱与情两条线索,互相照应,共同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完成人物的塑造。

三、叙事单元的组合艺术——过渡段的描写

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叙事性单元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要素。作者杨义先生认为小说由故事性情节即叙事单元组成,各叙事单元本身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片段,他们之间通过整合、排列,能构成小说情节的平缓、升降,营造独特的审美价值。《金锁记》以故事性情节为主,主要有“月夜私语”、“请安”、“分家风波”、“季泽到访”、“长安婚事”等叙事单元。张爱玲用她擅长的意象和色彩连缀各叙事单元,形成“叙事—特写—叙事”和“动—静—动”的结构特色,将故事情节渲染得丰满、圆融、极有意味:“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夜私语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请安、兄嫂来访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拖磕拖敲着墙。......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分家风波、季泽来访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长安婚事、七巧去世

……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叙事学推崇结构的动词性,认为文本的结构就如一座建筑的框架,行文的安排就好比房屋的布局和构架,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工于布局的古代建筑。小桥流水、屏风、回廊往往是设计者们中意的设计,以起到分隔、美观、协调的作用,拓宽了建筑物本身的视野和美感。《红楼梦》中大观园里假山、回廊塑造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效果。如果把《金锁记》看成是一座建筑物,各个叙事单元是主景的话,那么中间意象性过渡段的描写,则是一出出的屏风、拱门,与主要景观牵连、引接,共同构成了一座文学的小景观。故事性叙事单元以情节入胜,本身带有比较强烈的故事性。而中间意象性文字的过渡,含义模糊、多义,渗透到各部分情节内部,营造了特定意境。同时由情节的动态叙事转为静态的情感体验,给主要故事制造一个唯美、晕湿的底,就像“葱绿配桃红”,含蓄、曲折,将上一片段的情节,与下一个叙事单元进行对接,于不着痕迹中,携带着浑然天成的美感,完成了小说结构的创作。最受推崇的、饱受赞美的莫过于“金绿山水”屏条过渡的十年。回文雕漆长镜一晃,镜中的人老了十年,“金绿山水”换成了丈夫的遗像。十年间发生了多少事情,作者没有详细记叙,而是紧接着在接下来的叙事单元里,讲述了分家风波和季泽到访。十年前,七巧是个与妯娌们争风吃醋的新妇,在情人面前敢于袒露自己的心声和欲求;十年后的七巧,经历分家和昔日情的欺骗,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家长”,性情变得更加古怪暴戾。可见十年的时间里,中间的曲折太多而一言难尽。在张爱玲的笔下,她用一双冷静的双眼,观望着七巧身份、性情的巨大转变,巧妙地用一张屏条和遗像,分隔了叙事的时空,留给读者无穷的想象空间,不著一字而内涵尽显,收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同时这种电影化蒙太奇的手法,既增加美感,又给整部小说塑造朦胧的、梦幻般的艺术氛围,不禁让人联想到“人生如戏”,最终华美而苍凉地收尾。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苍凉”是她的专属词,她的生命仿佛是以“苍凉”打底,在上面开出了冷艳的花朵。《金锁记》自问世以来,许多研究者对它进行了研究,文化、文学、女性等研究视角瀚如烟海层出不穷。或许张爱玲并无意于结构和精心布局,但是就在这种无意当中,让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精致和贴切,那么意味深长。

①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

② 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见《张爱玲散文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页。

参考文献:

[1]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3] 刘锋杰等.张爱玲的意象世界[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

[4] 宋剑华.“金锁”未必是“金钱”——论张爱玲《金锁记》的女性自省意识[J].福建论坛,2008(3).

作 者:李红芳,华南师范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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