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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并尊话盛唐

2013-04-29王红丽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刘克庄新集李杜

摘要:刘克庄并尊李杜,是其对盛唐诗歌的接受中最重要的观点。在其情感方面更偏爱杜甫的情况下,李克庄能理智地并尊李杜,说明了他作为理论家的客观性。

关键词:刘克庄盛唐诗歌并尊李杜

盛唐诗歌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最高峰。且不说在峰顶熠熠生辉的双子星座李白和杜甫,即使是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之山水田园诗派,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也同样有着卓尔不群的成就。刘克庄是一位具有“史”的视野与意识的诗论家,对于盛唐诗歌,自然有着全面的观照。

《后村诗话》中提及的盛唐诗人共十一位,分别是杜甫、李白、高适、岑参、王昌龄、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独孤及、李华以及寒山。从其论诗之语可见,刘克庄对于盛唐诗歌,尊崇备至。试条分缕析如下:

一、并尊李杜

《后村诗话》共计十四卷,新集卷一,除第一条言及陈子昂外,其余均为李杜二人而发;其余各卷中,言及李杜者亦为数不少,而其新集卷二则“专为杜陵补遗”。从结构上看,刘克庄最关注的盛唐诗人无疑是杜甫,而于李白,虽着墨略少,但其敬意却不稍差。

元微之作子美墓志及铭,皆高古。如云子美“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严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古今之体制,兼文人之所独专”。说得出!其评李杜,谓太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摸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千言,次数百,词气豪迈,属对律切,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则抑扬太甚。——新集卷一

杨大年、欧阳公皆不喜杜子美诗,王介甫不喜李太白诗,殊不可晓。介甫之说云:“白诗十句九句说妇人酒耳。”独不思命高将军脱靴、识郭汾阳于贫贱时、比开元贵妃于飞燕,岂说妇人酒者所能为耶?晦翁亦云:“近时诗人何曾梦见太白脚后板。”

单就元稹对于杜甫的评价而言,还是较为中肯的。因而千百年来,已成定论。但是另一方面,为其新乐府运动张本,故意贬低李白以抬高杜甫的做法则欠妥。李杜二人,由于各人经历及气质的差别,诗歌各有特征各有妙处,固不能断然以孰优孰劣定论。刘克庄“抑扬太甚”之意即在此。故而上述两则材料中,一则对元稹过度贬抑李白表示批评;另一则对王安石批评李白“诗十句九句说妇人酒”论提出质疑,言李白识度并非局促至此,可谓的论。可见,刘克庄于李杜,或许有所偏好,但还是能秉持公心,并尊之。

1.李杜二人主体精神堪佩

所谓主体精神,是指诗歌作品中所体现出的诗人鲜明的个性特色。刘克庄认为,从李杜二人诗歌中可以看出,李白刚棱嫉恶,杜甫忧国忧民。

史言明皇欲官太白,为妃所沮。……《雪谗》诗自叙甚详。略云:“汉祖吕氏,食其在旁。秦皇太后,毐亦淫荒。”时妃以禄山为儿,史云宫中有丑声,而白肆言无忌如此。唐人于玉环事多微婉其辞,如云“养在深宫人未识”,又云“薛王沈醉寿王醒”,又云“不从金舆惟寿王”,白独昌言之,可见刚棱嫉恶。——新集卷一

众所周知,李白是个狂人。其狂最初缘于才华横溢渴望济世安民;其后缘于蔑视权贵向往个性自由。唐玄宗与杨贵妃之事,唐代诗人多有涉及,与其他诗人为尊者讳的做法不同,李白在其诗中毫不避讳“昌言之”,表现出的便是其刚棱嫉恶。对于李白的这种主体精神,刘克庄抓得极为精准。

而杜甫的忧国忧民,也赢得了刘克庄的大力称赏。

(《千秋节》)公于唐朝诸公中最疏远,而一念不忘忠爱。——新集卷一

读杜集至三十卷,多厌乱离愤嫉跋扈之作。此口号(《闻河北节度入朝口号》)十二篇,以河北节度使将入朝为喜,以北道无表为猜。欲渔阳突骑邯郸儿之归阙。欲主上如周宣汉武,欲诸公为孝子忠臣。真一饭不忘君者。天宝祸乱,自燕赵始,今安史已无噍类,燕赵佳丽可开选色之场矣。子美方有“宫闱不拟选才人”之句。所谓举笔不忘规谏者耶?——新集卷二

(《楠木为风雨所拔》《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溪楠、屋茅为风所拔,不以草堂、茅屋飘飖忧,方有惜古木、庇寒士之意,其迂阔如此!——新集卷二

杜甫是唐代诗人中“奉儒守官”的典范。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行为准则,他时时处处都能遵守。处于“最疏远”的位置,他仍然能够“一念不忘忠爱”“一饭不忘君”“举笔不忘规谏”;溪楠、茅屋皆是自己遮风挡雨所需,却为风雨所摧,“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诗人,却不以一己之遭遇为忧,而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想到了无数与自己遭遇相似甚或境况比自己更为悲惨之人,渴望能广庇寒士,即便自己冻死亦在所不惜。如此高境,旁人难到,怎不令人折服!

李杜二人个性有异,诗歌中体现出的主体精神自然不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二人却又有共通之处:即重亲情、厚伦纪。

《代内》云:“宝刀裁流水,无有断绝时。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又云:“妾如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又云:“窥镜不自识,别多憔悴深。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浔阳非所寄内》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又《赠内》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世称太白名姬骏马,若放荡者。然于伦纪尤厚。《别》篇云“妻家三作相”,为许氏;《浔阳寄内》则为宗氏作矣。终始笃于伉俪如此,宗氏垂泪讼冤之事更不书。——新集卷一

由于其狂傲,在众人印象中,李白是个放荡潇洒的人。但是刘克庄却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李白写给妻子的诗中,李克庄看出,李白是一个厚于伦纪、笃于伉俪的人。《代内》是揣度妻子之意,代其发之。如此写法往往可见诗人自身对于对方的情感。李白对于妻子,显然是极其思念的。《寄内》《赠内》诗中的主体则是李白自己。一言由于自己惨遭流放,妻子必然历经艰辛为自己伸冤;一言由于自己醉酒的不当行为,导致妻子非常辛苦。字里行间,可见李白的愧疚之情。这样的人是有着极真的性情的。或者可以说,李白之狂与其厚于伦纪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其自负才华自信可以安民是一种狂,亦是一腔赤诚;其向往自由蔑视权贵是一种狂,也是真情流露。如此赤诚而时常流露真情的人,对于家人自然是关切的,只是这分关切被其疏狂的外表所掩盖了。刘克庄此言,真可为李白正名。

(《忆弟》《元日寄妹》)公流落颠沛,而一念不忘弟妹。内云“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又云“不见朝正使,啼痕满面垂”,读之感慨,不但隆友爱而厚伦纪,其怨离乱而思承平,以不见朝正使为恨,言四方表章未达行在,恐未有见妹之期耳。——新集卷二

忧国忧民的杜甫,对于自己的兄妹自然也是十分的关爱。尤其是在乱世之中,这分亲情更显可贵。杜甫写给家人的诗很多,正如此处提到的两首诗歌一样,其中所体现的就是杜甫对伦理亲情的重视。

2.杜诗可为史补,李诗仙气横溢

杜诗一向有“诗史”之谓,刘克庄于此大加赞赏:

(“三吏”“三别”)诸篇,其述男女怨旷,室家离别,父子夫妇不相保之意,与《东山》《采薇》《出车》《杕杜》数诗相为表里。唐自中叶,以徭役调发为常,至于亡国。肃代而后,非复贞观开元之唐矣。新旧唐史不载者,略见杜诗。——新集卷一

(《天边行》《大麦行》《苦战行》《去秋行》)此数篇皆可补史之缺文。——新集卷二

著名的“三吏”“三别”,是对“安史之乱”中民情和社会现实的真实记录,继承了《诗经》中同类题材的《东山》《采薇》《出车》《杕杜》等篇的现实主义精神。“安史之乱”,是唐代社会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新旧唐史不载者,略见杜诗。”可见,杜诗的“诗史”特质,并非空言。第二则所言《天边行》《大麦行》《苦战行》《去秋行》等数篇“可补史之缺文”,也是对其“诗史”特质的肯定。

与杜诗不同,李诗是仙气横溢的。

《游泰山》云:“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遗我鸟迹书,飘然落岩间。其字乃上古,读之了不闲。感此三叹息,从师方未还。”……此六首皆仙人语,非学仙人语。——新集卷一

诗名“游泰山”,诗人却并未移步换形地去写泰山所见之景,反而出人意料,落笔便营造出一个出尘绝俗的境界。由此可见,泰山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谓十分崇高,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十分亲近,因为诗人就是仙境中的仙班,而泰山则是可以让他心灵皈依的仙境。所谓“仙人语”,自然是指横逸于诗中的那一分尘外人之气质。

3.二人之诗,艺术性都很强

杜诗自不必说,其笔力、格律、写景状物、用典、造语和音调节奏等诸多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

杜五言感时伤事,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八句之中,着此一联,安得不独步千古!——前集卷一

若此二十篇(《秦州》)山川城郭之异,土地风气所宜,开卷一览,尽在是矣。网山《送蕲帅》云:杜陵诗卷是图经。岂不信然。——新集卷二

《别房太尉墓》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用事极精切。——新集卷二

《壮游》诗押五十六韵,在五言古风中尤多悲壮语。……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宕豪放也。——新集卷二

“独步千古”的不仅是这一联文字而已,还有蕴含其中的无穷笔力。有谁知道,如此气魄宏伟的一联,居然出自一个年已迟暮的老人之手,其内心的强大由此可窥一斑。“图经”之谓,则极称其写景状物之高超功力。杜甫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语,由其诗用语看来,非虚言。“用事”一道,在诗歌创作中是一把双刃剑:用得恰切,可含蕴无穷;反之,则徒增累赘。杜诗的“用事”,显然属于前者。杜诗向有“沉郁顿挫”之定评,其所谓“顿挫”,便是就音调节奏而言,此处言《壮游》之跌宕豪放,荡气回肠,正当得此评。

李白之诗,亦自有其艺术高妙之处。

《草书歌》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但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自有草书以来,未有能形容此妙者。“楚汉”数语,真可以破鬼胆。——新集卷一

《长门怨》云:“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深一段愁。”此篇虽只二十八字,然婉而成章,哀而不怨。胜《长门赋》。——新集卷一

杜甫评李白诗,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之说,《草书歌》便当得起此评。读之,龙飞凤舞之形、疾风骤雨之势、潇洒拓落之气扑面而来。既可见写字者之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更可见作诗者之淋漓尽致酣畅无比。而《长门怨》却是另一番光景。名为“长门怨”,自然是为曾经宠极一时的陈皇后失宠后幽居而作。但整首诗却只见幽景,不见怨人。但幽景既出,怨人便在,不必明言,亦可推知。刘克庄认为,这便是“婉而成章,哀而不怨”。由此可知,狂放的李白一旦婉约起来,也分毫不逊。

由上可见,从理智上讲,对于李白和杜甫,刘克庄是并尊的;但从情感上讲,刘克庄显然更偏爱杜甫。

二、简评其余诗人

1.高适、岑参、王昌龄

高适、岑参、王昌龄均为盛唐边塞诗派的杰出代表。盛唐边塞诗歌往往能够唱出边塞风光的奇丽、边塞战争的艰苦及战士豪迈的爱国情怀,被视做盛唐时代的最强音。刘克庄对于边塞诗派的关注并不多,但评价却自不低。

高适、岑参,开元天宝以后大诗人,与杜公相颉颃。歌行皆流出肺肝,无斧凿痕。适《赋秋胡》云:“如何咫尺仍有情,况复迢迢千里外。”甚佳。其近体亦高简清拔。《送甥》云……其散语如《祭双庙文》……极悲慨有味。参《送郭》又云……郊岛辈旬煅月炼而成者,参谈笑得之。辞语壮浪,意象开阔。——后集卷二

高、岑二公诗,气魄力量,音调节奏,生逢开元承平之际,与李杜二公更唱迭吟。所谓治世之音也。——新集卷三

昌龄江宁人,举进士宏词,为汜水尉,以不矜细行贬。世乱还乡,为刺史闾丘晓所杀。晓不知为谁。与黄祖杀祢衡,段简杀陈子昂事相类。史评其诗句密而思清。唐人琉璃堂图以王昌龄为诗天子,其尊之如此。——新集卷三

提到高适和岑参,刘克庄往往比之于李白和杜甫。由他对李杜并尊的态度可以知道,对于高适和岑参之评价也是很高的:其诗表情达意真挚自然,风格高简清拔,意象选择视野开阔,堪称“治世之音”;其诗歌的这些特点,在与中唐诗人孟郊、贾岛的对比中,显得更加突出。对于王昌龄,刘克庄仅客观简述了其生平,表达了他对“句密而思清”及唐人尊之为“诗天子”的认同。

值得注意的是,刘克庄将李杜与高岑的诗歌分别视为组成“治世之音”的有机成分,可见其识度。

2.王维、孟浩然、储光羲

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皆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后村诗话》中,也曾言及:

右丞不污天宝之乱,大节凛然。其诗摆落世间腥腐,非食烟火人口中语。——新集卷三

孟襄阳诗,如“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馆阁诸彦叹服,而集中不收,岂逸其全篇欤?《寄衣曲》云“畏瘦疑伤窄,防寒更厚装”,又“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萝间”,警语不一。老杜少所推服,独称其句句堪传,集中每以孟先生目之。——新集卷三

世间老手杜工部,曾伏先生句句新。——《孟浩然骑驴图》

王维在“安史之乱”中,被迫接受伪职,于此一节,刘克庄不可能不知道。因而,此处所言,就有为之掩饰之意。或者,刘克庄以王维之意揣度之,其人品行高洁,自不欲与叛军同流合污,故言其大节凛然。王维有“诗佛”之谓,尤其是其丧妻独居之后,更是无日不修习佛经,因而,其诗有清新秀丽的面貌,亦有超凡脱俗、高雅冲澹的风骨。从其叙述中可见,孟浩然之所以进入刘克庄的视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被杜甫推崇所致。但细细读来,孟诗本身确实有其佳处。《后村诗话》新集卷六中,还录存了储光羲《野田黄雀》《戏马台》二诗。

3.寒山、独孤及

在唐代,寒山是独树一帜的,他以粗浅通俗的白话作诗,堪称一位白话诗人。《后村诗话》中,刘克庄给予寒山很高的评价:

寒山诗粗言细语皆精诣透彻,所谓一死生齐彭殇者。亦有绝工致者,如“地中婵娟女……”殆不减齐梁人语。

此处所言,寒山之诗语言或许通俗粗浅,但是所讲的道理却“精诣透彻”,包含着道家所提倡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达观。不仅如此,刘克庄还看到,以白话诗名世的寒山,亦能作工致漂亮的格律诗。对于一般诗论家不大提起的寒山,刘克庄有着如此评价,足见出其与众不同的见识。

常州《观海篇》云:“北登渤澥岛,回首秦东门……”虽高雅未及陈拾遗,然气魄雄浑,与岑参、高适相上下。

独孤及与李白并“相厚善”。其在文学史上,因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而留名,诗并非其擅场。但刘克庄却注意到其《观海篇》,气魄雄浑,虽离陈子昂的高雅尚有一定距离,但直可追攀高适、岑参。这一评价,对于古文家独孤及而言,已经相当高了。

刘克庄对于盛唐诗歌有着全面的观照。其并尊李杜的态度,对王孟高岑及寒山的精准点评,甚至是对并不以诗名世的独孤及的赞誉,在在见出其与众不同的“史”的视野和意识。

作者:王红丽,文学博士,广东文艺职业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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