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的憧憬
2012-04-29李铁
李铁
1
李杜走在水边,确切地说是走在凉水塔边,但李杜习惯说“我走在水边”,其他人也都习惯说走在水塔边是走在水边。这么说看似为了简单,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走在水边是一句富有诗意的语言,是很容易引起一些浪漫联想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是一首优美的充满潮湿气息的曲子,很多人都喜欢听,走在水边的李杜也充满了潮湿的气息,潮湿的气息中总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李杜把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拉近到咫尺。
比如一个女人,一个对李杜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故事的女人,走在水边的李杜便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极其自然地在自己的想像中走一遭,发生一些他向往的故事。还比如一些好事情,一些看似根本不可能降临到李杜头上的好事情,走在水边的李杜还是有办法让这些好事情与自己关联起来,让自己在这些好事情中美美地陶醉一把。
离开水边,走进叫值班室的两间平房里,那股潮湿的气息便会迅速消散,平和温馨的心态也会倏忽发生变化,变得渐渐焦躁起来。李杜是水塔班的值班员,是十几个值班员中的一个,四班三倒,睡觉的时间总是不宽裕,他原本白净清秀的面皮上便挂了一层混混沌沌的灰色。水塔班里只有班长刘连山是不倒班的,作息时间有规律,脸上的颜色便不难看,五十出头的刘连山的精气神便总是显得比四十出头的李杜要好。当然,也会比其他的十几个值班员要好。刘连山训斥属下的时候总会拿精气神来说事,他说瞧你们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哪还有现代企业员工的精神面貌,啥时候你们都像我这样精神了,我就不担心咱班会出事故了。
当官的都喜欢训斥属下,这是当官的一种荣光,虽然没有人把班组长当官看,但相对其他的工人,班组长就是个官,由不得刘连山自己不把自己当官看。刘连山也喜欢训斥属下,训人的时候他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口若悬河,唾沫星子能淹死对方。在水塔班,他唯独不训斥李杜,这倒不是李杜的工作做得太完美,无懈可击,而是李杜是属刺猬的那种人,训斥李杜风险太高,弄不好受伤的很可能是自己。
李杜的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是人所共知的,别说刘连山。就是分厂厂长王明凡对李杜采取的态度都是谨慎的。使李杜扬名的经典事件发生在水塔班草创时期,在那之前这家火力发电厂是没有水塔班的,看管凉水塔的工作由其他班组代劳。创建水塔班,当然是想把水塔看管得更好,但别的班组捎带脚就能管好的水塔,独立成班组后的分量就很难让人看得太重,定奖金基数的时候也就一下子被定为三类班组,和管吃喝拉撒的后勤班组成了一个级别。消息传到水塔班,大家都觉得不公平,又都觉得没有办法改变。关键时刻,李杜出场了。
李杜要带大家去找领导们理论,起初响应者寥寥,李杜便耐心地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他说我们去找领导绝不是单单为了眼下少了这点奖金,现在三类班组比二类班组少拿五十元奖金,看似不多,谁家少了五十元钱也穷不到哪去,但一年以后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呢?就凭咱们国家发展的速度,就凭咱们企业的经济效益和美好前景,一年以后的奖金基数翻一番是可以想像的,五年以后翻三番五番也是可以想像的,十年以后翻个十番二十番也是可以想像的。十年以后我们的奖金很有可能要比二类班组少上一两千元,所以为了班组的未来,也为了咱们每个人的未来,去找一找领导是值得的。大家随着李杜这么一想,就都坐不住了,除了班长刘连山,大家都随着李杜向办公楼的方向走。
先找的是当时的分厂厂长邱智慧,那是一个以精明强干著称的青年干部,大家评价他的时候都说他有头脑,不愧名字叫智慧。邱智慧也自视很高,少年得志嘛,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面对呼啦啦涌进办公室来的一群工人,他的脸上瞬间掠过了一丝惊慌,但转瞬之间就平静如初了,他屁股没离座,眉毛微微上挑,问,你们要干什么?众人都看李杜,邱智慧也就随着大家盯住了李杜,李杜没有避让,挺着胸脯说,邱厂长,我们是来跟你汇报思想的,把水塔班定为三类班组,欠妥了。邱智慧皱起眉头,说,有意见可以通过你们班长来反映,这么多人来,影响不好。李杜说,我们可不是无理取闹,如果邱厂长你能把道理讲通了,我们保准乖乖回去好好工作。邱智慧说,你们的劳动强度和技术含量都没法和其他班组相比,归为三类是很正常的。李杜说,邱厂长的意思是说水塔班不重要了?邱智慧说,我没说不重要,但工种之间总是会有差别的,你们都想想,你们是怎么被分到水塔班的,如果水塔班真的比别的班组还重要,去水塔班的能是你们这些人吗?
大家的脸色都开始发紫,又都一时无话。邱智慧的这句话虽然恶毒,但的确是捅到了大家的痛处,水塔班的人员构成比较复杂,他们来自于五花八门的班组,却几乎个个都是所在班组不喜欢的角色。有的是因为技术水平低不能胜任原岗位的,有的是体弱多病干不动重体力活的,有的是调皮捣蛋屡次违规的,有的是聪明过度功高盖主的……见众人沉默,邱智慧便乘胜追击,得意地说,有自知之明就是明智的人,都回去吧!唯独脸色没有紫的李杜笑了,说,我听明白了,邱厂长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人,这样吧,我想和邱厂长打个赌,邱厂长你代表其他班组的成员,我代表水塔班,我们俩来比一比技术水平,如果你赢了,我们撤,服从领导安排,如果我赢了,就证明我们水塔班的人不比别人差,你就把我们归类为一类或二类班组,谁不知邱厂长是技术大拿,由你来代表其他班组他们不亏,是不是呀?邱智慧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说,我可没工夫跟你比。李杜说,你不比就是认输,你不比我找能跟我比的人去。
李杜率领众人又去了总厂,他们堵住的是当时总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老金,李杜如法炮制,老金居然应了战。邱智慧不应战是邱智慧的聪明,老金应战自有老金的想法。他想你一个普通工人敢跟我这个副厂长比技术,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这是你自愿碰的,粉身碎骨你自认倒霉吧!二人当着水塔班众人的面你来我往就比了起来,他们的比试很快惊动了整个楼层,二人在屋子里比,走廊里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老金起初提的问题都很简单,见李杜回答得很流利,他就觉得是轻敌了,脸上就挂了汗珠。轮到李杜提问他,也是一些简单的问题,他却一个也没答上来。李杜的问题虽然简单却很刁钻,某某机器零件的产地、规格,某某阀门在某种运行状态下应开启或关闭等等。老金平时研究的都是大技术,这犄角旮旯的小技术正是被他忽略的部分,但回答不出来就是丢丑,他脸上的汗珠也就越来越多。他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答不出来,你就能答得出来?李杜说,你听好了……李杜娓娓道来,老金找来资料一对照,居然是一个不差。
事件就这样平息了,老金也算说话算数,硬是把水塔班调整为二类班组。李杜的名声也因此在厂里大噪起来。
李杜能到水塔班来是属于功高盖主那一类人,以前他所在的班组控制不了他,赶上水塔班要人,班长便把他推荐过来。李杜是个对工厂里的技术悟性极高的人,尽管他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又不是工程技术人员,但他对厂里的每一个生产环节,每一台机器或者部件的性能都熟悉得如左手摸右手,随便什么人随便问一个技术问题都难不倒他,
他总会像回答早晨吃了什么饭一样回答得不假思索,令问者既佩服又疑惑。
李杜默默走在水边,在水边走其实就是他的工作,叫巡检。这家厂一共有六座凉水塔,一二三号塔离值班室不远,四五六号塔却离得不近,足有五华里。每个班要巡检两次,脚程加起来就是二十华里。水塔都处在厂区最偏僻的地方。尤其四五六号塔所处的位置其实就是荒郊野外,一墙之隔就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墙这边则是厂区的边缘地带,连路也是未经修铺的野路,杂草丛生,充满了鸟儿和一些昆虫的鸣叫。白班的时候在这条路上走都显荒僻,到了没有路灯的夜晚,草丛中常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掠过,就更使这条路显得凶险而恐怖了。
这条路的中间有一个院落,是厂里的污水处理站,这里每个班只有一个女工值守,因为偏僻,值班的女工都格外谨慎,没有特殊事情便不会出门走动。当然,再不想走动,每个班还是会不得不出来一次两次的,值班室内没有厕所,如厕只能去院子外路边的一个公厕。污水站的女工们曾多次申请要求在值班室跟前建一厕所,因为人少言微,又实在不是什么重要部门,领导们听过了也答应了,待离开这里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一件令污水站的女工们魂飞魄散的事情就发生在一个女工如厕的时候,当然是在夜班发生的,值班的女工内急,是大急不是小急,小急完全可以在屋内解决,大急就不好办了,就只能去厕所。女工忍耐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只好壮着胆子拿着一只手电筒出了屋,出了院子,踩着杂草奔那个厕所。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蹲下去,轻松了,有声音才一點一点地冒出来,那是一种有点怪异的歌声,声音飘飘悠悠,似有似无,她紧张得屏气凝神,仔细听,终于确认是一个女人在唱歌。这荒野之地居然会有女人在半夜唱歌?她提起裤子就跑,可怕的是那歌声居然尾随而来,且越来越清晰,更可怕的是那歌声陡然变声,由女生变成了粗哑的男声。女工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跑进值班室的,她拿起电话赶紧向距离这里最近的水塔班求救,这天正好是李杜值班,李杜拎了根棒子便赶了过来。
李杜火速赶到了污水站,果然也听到了那个怪异的歌声,歌声居然是从污水泵房里发出来的,泵房与女工呆着的值班室也就十米的距离。那歌声时男时女,飘忽不定,令李杜也有点发毛。但他还是壮起胆子,抬脚踹开了泵房的木门,用手电一照,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冲着他傻笑。李杜恍然。他认识这个家伙,他是厂里一个有精神病史的职工,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发病时便会喜怒无常。他的嗓子不错,尤擅反串学女人唱歌,只是没想到他会半夜三更跑进泵房里来唱歌。
事情弄清楚了,但污水站的女工们却被吓得不轻,值夜班时再也不敢轻易出门上厕所了。
2
那个污水站的女工叫单美。是个有故事的年轻姑娘,有关她的故事在厂里口口相传,故事的真实性也就大打了折扣。
单美的经历其实并不复杂,她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普通的二本学历,入厂后最初在生产班组做技术员,一年后被抽调到生产部做了资料员,又不到一年被抽调到总经理工作部做了一名文书。厂里热传的有关单美的故事是从她当技术员时开始的,有一天大家都出去干活了,休息室里只剩下单美和班长老赵。当时单美正低头看一张图纸,看着看着她就发觉有东西在碰自己的脚,她视线稍稍下移,立即就发现了一双男人的脚,她以为那双脚是误碰,就赶紧后撤自己的脚,但那双脚立马跟了过来,又一次碰上了她的脚。她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她对面的老赵正用一种与平时不同的笑容面对着她。她脱口道,你想干什么?老赵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单美说,我不知道。老赵说,那我就明确告诉你吧,我喜欢你,这回你知道了吧?单美说,你可是结了婚的人。老赵说,谁规定结了婚的人就不能喜欢人了,如果咱俩好上了,那上班就变成了约会。单美炸了,用脚后跟狠狠地跺了一下老赵的脚尖,老赵疼得跳了起来。
单美被调到生产部不久,又发生了类似的故事。有一天晚上,单美随着部长老钱陪关系单位的人吃饭,因为酒桌上喝了过量的酒,散席后独自往家走时单美就走得有些飘飘悠悠。像踩着棉花垛。没走出多远,身后开过来一辆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了她的身边,车门打开,里面的老钱冲着她招手,执意要送她回家。单美推脱不开便上了车。车行了大约有十分钟就停下了,老钱说,到了。单美下了车,老钱也跟着下了车,单美这才发现此地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家宾馆。她疑惑地扭头盯住老钱,老钱也用平时没有过的表情对她说,我在这里订了房,我想和你进去谈一件事。单美虽然头晕得不行,但还是很快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炸了,冲着老钱厉声喝道,你是领导,别把自己跟流氓放一堆。说罢不容老钱说话,自己摇摇晃晃叫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单美做文书的时候依然又发生了类似故事,这一次主角是当时的总经理老孙。有一次单美随着老孙去外地参加一个业界的交流会,晚上下榻于当地的一家宾馆。二人各住一个单间,第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夜也相安无事,单美本来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到了第三天晚上。单美刚刚洗过澡,房间的门铃就响了,她随口问了一声谁,是我。回答的声音果然是老孙,她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单美犹豫片刻,还是把门打开了,已经换上睡衣的老孙走了进来,对同样换上睡衣的单美笑了笑,然后反手关上了门,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单美下意识地用手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撸了撸,然后看了看老孙,见老孙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股潮气,显然也是刚刚洗过澡。单美的警惕性达到了极点,她板着脸问,孙总,有事吗?老孙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情很简单,就是想和你聊聊。单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地盯住老孙。老孙说,能给我沏一杯茶吗?单美这才敛住警惕的眼神,转过身去倒水沏茶,然后把一杯热茶递过去。老孙接过茶杯撂在茶几上,回手就抓住了单美的一只手,单美想甩,没甩开,反而被老孙拽进了怀里,还没等她充分反应,老孙的嘴唇已经压在了她的嘴唇上,一股热乎乎的气体席卷了她的脸。老孙以为得手了,但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重重挨了一击。
撒开手的老孙愣愣地看着她,说,我这是第一次挨女人的打。已经成功退到安全距离的单美说,孙总,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请你回自己的房间吧。老孙说,咱厂的女职工有六七百名,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待遇的。单美说,我不稀罕,如果觉得我在总办不合适,你可以把我退回到生产班组去。老孙说,我有权把你退回到班组,我还有权干脆让你回家。单美毫不退缩,说,随便。老孙一甩袖子,气呼呼走了。
老孙并没有让单美回家,而是把她贬到了污水站,做了一名污水泵的值班员。这种处罚显然更有其合理性,让一个漂亮女孩到污水站去看管污水,是会见仁见智品出不同味道的。
单美是个漂亮女孩是件公认的事情,议论单美的容貌就像议论她的故事一样会使很多男人上瘾,李杜便是这些上了瘾的男人之中的一员。不管
跟谁,只要是议论起单美来,他总会亢奋得不得了,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单美是最无可挑剔的女孩,身高、身段、皮肤、长相,样样都好,好得不得了。对此刘连山颇有微词,刘连山说单美是个漂亮女孩不假,但也不见得漂亮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就说她的那张脸吧,有点偏长了吧,要不是她的刘海挡住了额头,她绝不会显得那么好看。李杜马上予以驳斥说,人家那叫瓜子脸,瓜子脸总比倭瓜脸好看吧?刘连山辩解道,可她那瓜子脸也太长了吧!李杜说,倭瓜脸倒是不长,好看吗?大家都知道刘连山的老婆长着一张扁圆的倭瓜脸,李杜这么问他,大家就都开心地笑起来。
时下工厂里的美女是稀罕物。时下漂亮女孩大都不会选择到工厂工作。这样,工厂里的单美便愈加引人注目,这也是当年老孙虽然忌恨她却还是没有一棍子把她打回家里去的原因。
现在。李杜就坐在单美的对面,坐在污水站的值班室里。这还是单美到污水站工作两年来李杜第一次来访。李杜和单美在同一个轮次里倒班,在那条偏僻的野路上或走在上下班的路上,他们最有可能遇见的人就是彼此,他们熟悉而又陌生,虽然偶尔会迎头遇上,却谁也没跟谁说过一句话。
李杜说,我今天来是跟你谈厕所问题的。单美笑道,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到了领导们那里就成了很复杂的问题,申请了两年,还没解决呢!李杜说,我来给你解决。单美说,就你?李杜说,对,就是我,你随我来。李杜说罢引着单美来到了值班室的后墙处,指着已经堆成一人高的砖垛说,这就是盖厕所用的砖头,你瞧好吧,等你下个班来上班时,这里已经诞生一个厕所了。单美瞪大眼睛,说,怪了,这里以前好像没有砖呀,这些砖都是哪来的?李杜说。是我一块一块地从建筑工地捡来的,每个班我捡两块,一个星期是多少块?一个月又是多少块?单美已经没有不感动的理由了。
这天下班后,李杜从厂外请来了两个泥瓦匠,呼呼啦啦就开工了。等下一个班单美来接班,值班室的后墙处果然已经长出了一个厕所,单美啧啧连声。几乎感动得掉眼泪了。
做完这件好事,情形便又回到了从前,李杜再也不进污水站的值班室了。一个大男人有事没事总去接近一个美女,不是性骚扰也成性骚扰了。李杜喜欢默默地做事情,做到一定份儿上才会给对方一个惊喜。除了盖厕所,李杜还默默地做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上每个班时他都会悄悄地溜进污水泵房,把污水泵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状态。李杜知道,单美虽然身为污水站的值班员,但她对污水处理技术其实一窍不通,污水站的值班员都是单美的同性,她们都相貌平平而又安全地工作着。单美屡受性骚扰的不凡经历令她们把单美看成了异类。不管责任在不在单美,在她们的眼里单美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们不约而同地对单美采取了漠视与排斥的态度。单美来污水站两年之久。竟没有一个人教过她污水泵的运行方法,单美问到谁的头上,谁就会含糊地说,污水泵简单得很,你不用看它它照样会该转的时候转,该停的时候停。单美信以为真,也就真不拿它当回事了。值班的时候只呆在值班室里,离值班室只有十米远的泵房她几乎从不进去。令大家惊奇的是,单美工作中竟然从未出过差错,污水泵在单美当班时真的达到了该转则转,该停则停的全自动效果。
别人不知道,单美也不知道,暗中为单美调整污水泵的人其实就是李杜。李杜当然不便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行为李杜其实也没有一个令自己信服的解释。做好事总比做坏事强,为一个美女做好事,应该是一件理气健脾有利身心健康的事情。
3
当然,这件事也是不能告诉老婆的。
李杜的老婆叫郭红艳,早年从卫校毕业被分配到本地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做外科护士。做外科护士有一项挺有趣的工作,那就是备皮。何为备皮?就是给准备做手术的人刮毛,准确地说是刮阴毛,如果你的手术部位接近阴部,那刮阴毛就是必须的了。郭红艳做外科护士近二十年,为人备皮无数,李杜就问,你给男患者备皮时是什么感觉?郭红艳说,没什么感觉,就像你用扳子拧螺丝一样。李杜又问,那男患者是什么反应?郭红艳说,大多没什么反应。李杜说,你用手拽着那玩意刮毛,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郭红艳说,也不能说没有,但那是极少数,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勃起得太厉害,真的影响我下刀,我就去找了一个男医生来帮我。那男医生一上场,小伙子立马就蔫了。李杜大笑,说,我要是做手术,决不让别的护士给我备皮。郭红艳也笑道,有我在,别人也不会跟我抢这个活儿。
李杜本来是有机会让郭红艳给他备皮的,刚结婚的时候,郭红艳曾劝他做包皮手术。李杜的包皮虽然长了一点,但并不影响什么。郭红艳说,还是做掉好,做掉了性生活质量会更好。李杜惧怕手术,就采取了抵制的态度,说,包皮是越用越短,等到了中年,就会短得比做过手术的还短。郭红艳说,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好处想啊,你就不想想,这样很容易发炎的,如果发炎了……李杜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怎么竟往坏处想啊?往坏处想是阴暗心理,往好处想这心里才充满阳光。
李杜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无论什么事情,他总会先把它往好处无限地想。郭红艳用嘲笑的口吻说,咱们结婚的时候没房子,住的是你家的地震棚,躺在那张腿都伸不直的床上你说啥来的?你说用不了三年,厂里就能分你房子,五年过去了,厂里分你房子了吗?八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快排到你了,却取消了福利分房。咱们有现在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时:你又说用不了三年,咱们就能换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可又八年过去了,很多人倒是住上了大房子,可咱们的大房子呢?李杜说,别着急嘛,好饭不怕晚,好事来了,你想躲都躲不开。
李杜喜欢躺在床上憧憬美好的未来,确切地说,是李杜喜欢在酣畅淋漓的性生活后搂着老婆郭红艳诉说美好的未来。李杜说,电力是世界上最有发展的行业,就拿咱厂来说,现在有六台装机容量為二十万千瓦的发电机组。这机组是有寿命的,多少年后这机组到了寿命怎么办?那肯定是要上新的机组了,那时候要上就必须上大机组,最小的每台容量也得六十万千瓦,拥有六台六十万千瓦机组的电厂是个什么规模?那是特大型企业呀,你说职工的工资能少得了吗?李杜是在十六年前说这话的,十六年过去,这家厂的机组已经到了报废的边缘,但上新机组的计划还遥遥无期。郭红艳就说他是空想主义者。
李杜在床上憧憬的习惯是在两年前被打破的,没有了酣畅淋漓的性生活,也就没有了这个习惯。李杜也说不清这个习惯是突然被打破的,还是逐渐被打破的,总之郭红艳对性生活的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从一个积极响应者变成了一个绝缘体,不管李杜如何示好,郭红艳总是无动于衷。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李杜也就麻木了,也就长了记性,再不主动示好了。
对于郭红艳的性冷淡。郭红艳的解释是年龄大了,她常说,都一把年纪了,总做这种事不太合适。李杜的分析也是围绕年龄展开的,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怎么刚刚四十出头的郭红艳就不行了呢?莫非是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可是,除
了性,郭红艳对他的照顾和依赖是有增无减的,不可能是感情出了问题。以后和人闲聊,李杜就有了一种论调,说还是一夫多妻制科学,大老婆不行还有二老婆,二老婆不行还有三老婆。为单美做好事也是近年的事,最初他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企图,后来深入地一分析才大吃一惊,觉得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是大有问题的。
李杜还在单美面前出了一次大风头,那天正好他值白班,他正在水边走,突然一个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电话是分厂厂长王明凡打来的,王明凡说二号汽轮机调速系统出了一个问题,想请你去解决一下。李杜说,我不过是一个水塔值班员,怎么能解决调速系统的问题?王明凡说,谁都知道你的厉害。你就别推辞了,连邱总都说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李杜说,邱总真的这么说了?王明凡说,我敢编邱总的话吗?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李杜的激情很简单地被激发出来了,他大声说,既然有邱总的这句话,我也就不客气了。
王明凡所说的邱总就是当年的分厂厂长邱智慧,此时他已经是这家企业的总经理了,他能这么说李杜,的确是把李杜看得不低。李杜一溜小跑进了厂房,在一大片热辣辣的目光中走到二号机组的调速箱前,三下五除二,在围观者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时,问题已经解决了。事情报到邱智慧那里,邱智慧也很兴奋,他一拍桌子,冲着电话对王明凡说,中午我要设宴为李杜庆功。
李杜在王明凡和刘连山的陪同下步人某饭店包房,邱智慧和厂里的几个头头已经就座了。王明凡安排李杜坐在门边的位置,被邱智慧制止住。邱智慧说,今天的主角是李杜,来,坐我的身边。李杜也不客气。绕过王明凡等人啪嗒一下坐到了邱智慧的身边。邱智慧伸手拍了一下李杜的肩膀,然后环顾整个餐桌,这才发现问题,说,不对呀,怎么是和尚聚会,连个带色的都没有。总办主任这才也意识到出了问题,连忙向邱智慧作检讨。王明凡试探着说,要不,从我们分厂叫几个来?邱智慧说,还有一个闲位置,叫一个就可以了。王明凡说,污水站的单美大家都知道吧?邱智慧点点头,说,好,就叫她。
大约二十分钟后,单美过来了,被安排在邱智慧的另一边,这样,李杜和单美就成了这场饭局中邱智慧的左右手。邱智慧主持饭局,说了主题,又说了单美到场的重要性,万绿丛中一点红,没有这点红。这个饭局也就黯然失色了。大家干了第一杯酒后,就开始按着级别的大小轮流向邱智慧敬酒。邱智慧说。打住,今天的主角是李杜,大家都要先向李杜敬酒。大家就都把目标转向李杜,李杜酒量不济,二两白酒下肚就开始找不到北了,等邱智慧压轴向他敬酒时,他说什么也不喝,邱智慧的脸色就开始不好看起来。王明凡见状赶紧批评李杜,说,邱总给你敬酒,这是多大的荣耀,拚了命也要干了这杯才对。李杜还是不喝,王明凡便看身边的刘连山,刘连山是李杜的顶头上司,这个时候不能不说话,他只好用巴结的口气对李杜说,喝了邱总敬的酒,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李杜说,真的?刘连山说,当然是真的。李杜也是真喝多了,又冲着王明凡说,我提条件你也答应?王明凡说,只要你干了这杯酒,我当然也会答应。单美想替李杜解围,端起酒杯说,邱总,我替李师傅喝了这杯酒吧。邱智慧也来了犟劲,摇摇头说,不行,必须他自己喝。酒桌上的气氛愈加紧张,王明凡说,李杜,你提条件吧。李杜说,我的身上都是汗了,我想求你帮我把上衣脱了。王明凡愣了一下,看看众人,然后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啊,好,我帮你脱。说罢过去就把李杜的上衣拔掉了。李杜又盯住刘连山,说,我的后背痒得厉害,你能不能帮我挠挠?刘连山也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站起身,帮李杜挠了几下。李杜也说话算数。一扬脖把杯中的酒全干了。
这杯酒下肚,李杜便不行了,身子开始往桌子下边滑,王明凡便和刘连山一起把李杜扶到一边的长沙发上,李杜倒下去,便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回到桌边,王明凡说,他还真把自己当李白了,把我和刘连山当高力士和杨国忠了。众人大笑,酒桌上的气氛这才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这件事很快在厂里传开,李杜的名声更大了。
4
刘连山对李杜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杜甫的酒量也差不到哪儿去,你名为李杜,喝那点酒就不省人事了?李杜说,谁不省人事了?叫你挠痒痒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刘连山的脸就成了猪肝色。
李杜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刘连山。在他看来,刘连山这个班长是不称职的,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刘连山为班组争取来的荣誉和福利实在太少,当初把水塔班定為三类班组时,刘连山就做了缩头乌龟。刘连山能当上班长凭的是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哪个领导能喜欢难于驾驭的属下呢!
“挠痒痒事件”过去后,郭红艳断定邱智慧一定会整治李杜,就是邱智慧不整治他,那直接受辱者王明凡和刘连山也不会放过他。对此李杜一笑置之,时间一天天过去。郭红艳断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李杜得意地对郭红艳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的强大,我是技术大拿我怕谁呀?有这种结论垫底,李杜再憧憬起美好的未来,美好的未来就更加美好了。
李杜走在水边,自信心使他平添了一份责任感,看水塔对于他来说是用牛刀杀鸡,但他还是会提了十二分的小心用牛刀杀鸡。走在水边的李杜是经常能够发现一些事故隐患的,比如某个阀门老化了,水塔内喷淋现象异常了,路边水沟堵塞了等等,他都会及时上报,及早解决问题。一起重大人身事故就是从他发现排水沟的盖板出现问题开始的。那一天是夜班,天还大亮着的时候,他巡检完水塔往回走,按着预设的程序他该去一趟污水站,去查看和调整一下污水泵,但不知为什么,在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他居然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这其实是一个称不上岔路口的岔路口,只是这条野路上的一条基本被人们忽略掉的分支,这条分支上杂草丛生,虽然能通向厂区的一条大道,但已经被人弃用,绝少有人再走这条路的。以往李杜路过这个岔路口时是从没想过要走一走这条弃路的,但这一次鬼使神差了,他居然朝着这条岔路走了过去,走了大约五十米才往回返。问题就出在这区区五十米上,在这五十米内有一条排水沟,沟上有水泥盖板,李杜站在水泥盖板上,他轻轻跺一跺脚,盖板便发出了吱吱嘎嘎的类似要坍塌的声响。他不敢再跺,低头看下去,发现这些水泥盖板已经老化变酥,如果有多人或车辆经过,盖板说不定就会不堪重负断裂坍塌的,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李杜回到值班室便给休息在家的刘连山打了个电话,把这个安全隐患汇报给他,刘连山不敢怠慢,就汇报给了他的上级王明凡。据刘连山后来讲,王明凡又把此事汇报给了厂里的主管副总,副总又汇报给了邱智慧。但问题是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那些水泥盖板并没有得到更换,李杜终于忍无可忍,和刘连山发了脾气。
刘连山破天荒地也跟李杜发了脾气,他瞪起眼睛说,你跟我急什么,我还想跟人急呢?有问题汇报了就没你的事了。李杜吼道,发现事故隐患不是为了汇报,是为了解决。刘连山说,我一个小小的班组长能解决什么,更换水泥盖板也算是一个
不大不小的工程,得土建分厂去作业,这需要一系列的程序呢!咱把情况汇报给王厂长,王厂长再把情况汇报给主管生产的副总,主管生产的副总再把情况通报给主管土建的副总。主管土建的副总再把情况汇报给邱总,邱总圈阅并签字同意后再返给生产副总,生产副总再……李杜打断刘连山的话,说,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能听疯了,我不管了还不行吗?刘连山说:“不管最好,再这么说下去,你不疯我都疯了。”
晚上上床时,李杜把这事跟郭红艳说了。郭红艳笑道,你一个水塔值班员把水塔看好就行了,管水沟盖板干什么?李杜说,我要是没看见也就算了,问题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还不管就等于见死不救,你一个白衣天使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呀?郭红艳说,水沟盖板能和见死不救连到一起吗?李杜说,如果有人踩在盖板上,盖板叉恰好这时断裂了,人掉进水沟淹死不就是出人命了吗?郭红艳说,你不是有事尽往好处想吗?这一次怎么尽往坏处想呀?李杜说,我倒想往好处想,可怎么想怎么没法往好处想。
两个人说话时都脱得赤条条的,上面覆盖着一张硕大的双人被。李杜有裸睡的习惯,郭红艳却是习惯穿睡衣睡裤,夏天热得不行了才会穿背心裤衩睡,这样,即使是共用一张被子,也不至于太刺激李杜,相安无事的睡眠是可以维持的。今晚显然是个例外,郭红艳的裸睡无疑是一种信号,但李杜偏偏只想着水沟盖板的事,强大的信号被他给忽略了。他想那条弃路是很少有人走的,或者说根本就没人走,如果说真的有人能走那条路,最大的可能便是水塔班的值班员和污水站的值班员。水塔班的值班员都是男性,除了他李杜外都是些墨守成规的家伙,他们虽然每个班都来往于那条野路,但不会异想天开踏上那条弃路的,即使是吃饱了撑的要踏上那条弃路走一走,即使踩上了那些盖板,即使某一块盖板正好就爆裂坍塌,身手敏捷的青壮年男性跳开的几率也会很大。污水站的值班员都是女性,女性通常比男性更守规矩,更不会毫无缘由地去走那条弃路,如果真的有异想天开的人要走那条弃路,这个人就极有可能是那个不同于一般人的单美。如果单美真的踏上了那条弃路,真的踏上了那些盖板,而某块盖板正好被她踏裂坍塌,而她又没有成功躲开……李杜出了一身的透汗。
郭红艳用胳膊碰了碰李杜,李杜扭头看一看她,就又继续想他的心事。郭红艳坐起来按亮了电灯,强大的灯光粗暴地打断了李杜的想像,他惊讶地问,你想干什么?郭红艳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想干什么?李杜说,我没想干什么呀?郭红艳说,那你为什么不理我?李杜的视觉里这才亮起郭红艳赤裸的身体,他似有所悟,笑道,今晚是月亮掉下来了,你怎么这么反常呀?郭红艳用鼻子哼一声。没答话,又按灭了电灯。
房间里又恢复习惯的黑暗,郭红艳的这种信号是不可多得的,说不清有多长时间了,她几乎就没脱过睡衣睡过觉。李杜把身体向郭红艳靠了靠,郭红艳躲开了。
李杜说,今儿个可是你主动的,怎么又躲开了?郭红艳说,我是试探你的,现在任务完成了。李杜问,试探我什么?郭红艳说,试探你对这种事感不感兴趣。李杜说,这还用试,我对这件事时刻都保持着高度的兴趣。郭红艳说,错,今天就不是,我已经试探出来了,你的心里肯定在想别的女人。李杜一惊,即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5
李杜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出了,但出事的不是单美,而是一个进厂运垃圾的农民工。
这个农民工叫杜国民,三十出头的年龄,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杜国民承包了厂里运送垃圾的活还不到一个星期,这一天他装了一马车垃圾从厂房那边往外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这条废弃的岔道,他以为这条岔道一定是通向厂外的捷径,就鞭子一甩赶着马儿奔了过去。这条杂草丛生的弃路刚刚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由于路面疙疙瘩瘩,车身便颠簸得很厉害,当马蹄子刚刚踏上那条水沟的盖板,盖板便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咔吧一声响,好几张盖板便发生爆裂,一下子塌陷下去,杜国民和那匹马便一起栽进了水沟……事情是被李杜第一个发现的,这天上白天的水塔值班员正好是李杜,因为怕单美出危险,他去四五六号水塔巡检的时候便会有意拐进岔路看看。这一天进了岔路他就发现了这起事故,马车卡在水沟沿儿上,已经栽进水沟的马儿就卡在水沟当中,已经被淹死了,赶车人却不见踪迹。李杜赶紧掏出手机向上汇报,闻讯赶来的人们顺着水沟的流向找下去,终于在一号水塔的出水口滤网上找到了杜国民的尸体。
杜国民虽然不是厂里的职工,但毕竟是在厂里出的事,怎么说也是人身事故。出了人身事故是不得了的事,厂子一下子陷入了混乱状态,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李杜也变得空前忙碌,因为他是第一个目击证人,有关部门便频频找他了解情況,厂里厂外的熟人也都找他打探消息,以满足好奇心。
单美的电话也打进了水塔班的值班室。点名道姓地找李杜。单美用很甜的声音说,李师傅有空的话到污水站来坐一坐吧。李杜的心跳立马加快了,他用平时不常用的轻柔声音对着话筒说,好啊,我马上就去。刚撂下电话,刘连山就把他叫出值班室,拉他到没人的地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谈一谈,就是这起事故的事……李杜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事故的事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要去巡检了。李杜急着去见单美,他想甩开一直拉着他胳膊的刘连山的那只手,但没有成功,反而被刘连山拉坐到一只废弃的大阀门上。
刘连山说,不是我要找你谈话,是王厂长让我找你谈话,李杜没好气地说,别拿王明凡压人,要真拿他压人,我还真不跟你谈了。刘连山连忙说,没压你,真没压你,你无论如何得听我把话说完,咱都是厂子的人,都有主人翁的意识吧,只要是对厂子不利的事谁都不愿做是吧?李杜说,我可没做对不起厂子的事。刘连山说,你是没做,给你多少钱你也不能做对不起厂子的事呀,换句话说,厂子要是摊上了难事,你也不能坐视不管,是不是?李杜说,别绕弯子,有屁就放。刘连山说,好,我就喜欢你的痛快劲儿,我直说,如果这个民工的死被定为人身事故,咱厂的安全生产纪录就会被打破,咱厂就要受到一定的处罚,咱企业的法人邱总也会受到牵连,他的年薪以及年度奖金都会受到影响的,邱总少拿了钱,那王厂长等中层能不少拿?中层少了,咱这些工人还能不少吗……李杜打断了刘连山的话,说,这又不是我说了算,跟我说这个有用吗?刘连山说,实话跟你讲,还真就有用,你是事情的第一见证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杜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刘连山说,为了挽回不利局面,咱厂的领导们决定把事情的性质变一变,如果说这个农民工不是失足掉进水沟,而是发现了水沟里有国家财产即将受到损失,他挺身而出跳下沟里去捞,他的死就是为救国家财产而牺牲了,他成了英雄人物,这起事故也就不是事故了。李杜跳将起来,冲着刘连山吼道,太过分了吧,有什么财产值得他不顾生命危险往沟里跳呀?刘连山说,你别较真,你只需当个证人就行了。李杜起身就走,边走边说,叫我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你休想!
李杜气呼呼往通往四五六号水塔的路上走,确切地说是往污水站单美那里走。可还没走出一百米,他的手机就焦躁地唱起了歌。接通一听,是王明凡打来的,王明凡说,李杜,不,李师傅,你到分厂来一趟。李杜说,如果是让我弄虚作假,我就不去了。王明凡说,你必须来一趟。李杜说,是命令吗?王明凡说,就算是吧。李杜说,是命令我也不会去,叫我做假证,不管是谁,我都不会答应。王明凡火了,提高声音说,李杜,如果你不配合,厂子也不会要你这样的不爱厂的职工了。李杜也火了,说,谁都不是吓大的,要是厂子真不要我了,我非给你们曝光不可!
揣起手机,李杜继续往前走,快走到污水站门口了,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唱起了歌。这次打来电话的居然是邱智慧,老总给一个普通工人打电话,这事严重了。李杜说,邱总,我虽然是个普通工人,但做事也是有原则的,如果还是叫我做违背良心的事,那对不起,我不能答应。邱智慧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人吗?我找你是想谈一谈工作。李杜脱口道,和我谈工作?邱智慧说,对,和你谈工作,你马上过来一下。
李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他朝着污水站望了望,然后转身往回走。一个老总和一个工人有什么工作可谈呢?
李杜走进办公楼,走上了总经理所在的三层。他刚从楼梯上露头,就看见总办的一个秘书已经候在那里。正用一种亲切而又怪异的表情迎接着他。李师傅,请跟我来。秘书边说边在前边引路。李杜还是第一次进总经理的办公室,以前带着水塔班众人找领导理论,也不过进的是副总的办公室。邱智慧笑脸相迎,在李杜看来,邱智慧的表情也是亲切中带着怪异,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邱智慧说,坐下谈。秘书知趣地退去,房间里只剩下李杜和邱智慧二人。李杜落座,邱智慧率先说,找你来是想谈谈工作,谁不知道你是技术上的奇才,如果叫你当一辈子水塔值班员,那真是埋没人才呀!我有个重用你的想法,准备叫你从班长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发展。李杜说,可别叫我当班长。抢了人家刘连山的饭碗我于心不忍。邱智慧笑道,刘连山另有重用,是提拔,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咱接着说,如果你把班长做好了,以后就提你当分厂厂长,这样一路进步,以后和我一样当个老总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老总能跟一个下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了。按常理李杜应该感激涕零,立即表决心,但李杜却依然觉得别扭,依然用刚才的口气说,技术上我的确没服过谁,但当官我不行,我谁都服。
邱智慧笑了笑,岔开话题说,你知道吧,咱厂现在的形势是相当严峻,当年的大电厂已经不复存在,咱们的机组已经老化到被淘汰的边缘,如果不再有新的机组上马,那咱厂的寿命就没几年了。邱智慧说到这叹了口气,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沉重,李杜的心情就也跟着沉重起来,随着邱智慧的叹息声他也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邱智慧接着说,我正在努力与有关部门沟通。希望能为咱厂争取到再次发展的机会,如果咱厂能上马新的机组,那就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了。李杜也由衷地说,是呀,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邱智慧说,我是在为全厂职工争取机会,真的不是为我个人,我毕竟是个老总,咱厂就是被拆除了,我照样能到其他单位谋个一官半职,可工人们就不行了,没了这个厂,就得失业,所以我们必须努力。李杜忍不住接了一句,是呀,必须努力。邱智慧说,努力是要靠实力作依托的,我再努力,可厂子不争气也是白搭,如果咱厂出了人身事故,上级领导对咱厂的印象就会变坏,就会觉得咱厂没有再发展的必要了。李杜听到这听出了味道,他皱起眉头,迅速切断了已经随过去的情感流向,说,邱总,不管怎么说,弄虚作假的事我绝不会干。说罢也不等邱智慧再说什么,起身推门就走。
再回到水边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王明凡,他气急败坏地说,李杜你给我听着,没有你这臭鸡蛋,照样做槽子糕,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工作中如果出了差错,下岗回家我可挡不住你。李杜说,随便。啪的一声把手机关了。
李杜在水边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忧虑还是像水塔顶上的白气不紧不慢地升腾起来,他知道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虽然他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该怕什么,但郭红艳怕,如果他没了收入,郭红艳一个人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人吗?这样想下去,心头那白气一样的东西竟然令他忘掉了去见单美的事。
下班回到家,郭红艳已经做好了饭菜坐在桌边等着他。医院里的工作也忙,一般的时候郭红艳总是会比李杜到家还晚,今天的情形令李杜有些意外,胡乱地脱掉外衣,胡乱地洗了一把手,就赶紧坐到了餐桌旁。
饭菜比往常要丰盛一些,郭红艳甚至还给李杜倒了一杯二锅头。李杜说,你知道我没有酒量,还给我喝二锅头?郭红艳说,少喝一点没事。李杜说,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郭红艳说,喝,先喝了酒再说。李杜喝了酒吃了菜,郭红艳这才开口,说,刘连山找我谈话了。李杜放下酒杯,沉了脸。郭红艳说,你的犟脾气应该改一改了,跟厂里对着干会有好果子吃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丢了工作,我可不养活你。李杜说,我有胳膊有腿的,我用得着你养活?丢了工作我就是捡破烂也能养活自己。郭红艳说,你凡事都喜欢往好处想,你怎么就不把这件事往好处想呢?你想一想,如果你作证把这件事弄成了,你就成了消灭人身事故的功臣,那厂里能亏待你吗?如果你被提拔当了班长,好好干说不准就能升分厂厂长,分厂厂长再干好了,以后说不准还能当上老总呢!你想啊,你要是当上老总了,我就是老总夫人,我要让那么平时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最有眼力的是我而不是她們。李杜看着一脸憧憬的郭红艳,觉得她像足了以往的他,心里就涌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郭红艳说,李杜,听我的,你就答应他们吧。李杜沉默。郭红艳又说,要不,今天我陪你做一把……李杜突然大吼了一声,把郭红艳吓得跳了起来。李杜说,你是妓女呀,怎么还用这事做交易?郭红艳说,我不是想让你高兴嘛?李杜说,高兴我也不会作伪证。这回是郭红艳大吼了一声,她说,好你个李杜,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一夜李杜失眠了。
第二天李杜是夜班,接班的时候上白班的几个值班员正在议论着那个死去的民工,他们说死者家属已经闹到厂里,要求高额赔偿,而且死者的老婆还要求人厂当工人。有人笑道。现在咱厂还要减员呢,她想入厂,做梦吧!李杜说,人家男人是死在咱厂的,人家要求进厂当工人也不算过分,你们都有点同情心好不好?几个人看看李杜,都哑火了。
交过班后那些人都走了,刘连山临走时有意磨蹭了一会儿,待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杜两个人时,他凑近李杜,用一张真诚的脸说,想通了吗?李杜说,没想通,你就死心吧,我永远都不会想通的。刘连山讨个没趣,脸上收了真诚,悻悻地哼一声便走了。
李杜走向水边,围着一二三号水塔走了一圈,便急急奔了通向四五六号水塔的野路。他当然不是急着去巡检,而是急着去见单美,上一个班负约了,这个班怎么说也该去见人家一面。
李杜很快就到了污水站,见了单美,先为昨天
的负约道了歉。单美说,还是领导重要,老总找你你当然应该先去。李杜赶紧解释,我不是那种把领导看得比别人重的人,我不是势利小人。单美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杜说,那是什么意思?单美说,算了,咱谁也别解释了,有些事情是越解释越糟,还是说说你的状况吧?李杜叹口气,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讲到郭红艳对他的态度时,他的眼前有些发虚,他陡然升起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自己的老婆不是郭红艳而是单美,那情形又将如何?
单美说,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会支持你。李杜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正直的姑娘。说过这话后李杜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羞涩感,此时单美正盯着他,他也盯住了单美。他觉得单美的眼神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傍晚显得极为高级与幽深。李杜起身说,我该走了。
6
刚刚吃过晚饭,电子门的门铃便响了起来,郭红艳拿起话筒问是谁,一个女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是杜国民的家属,我想见一见李杜师傅。郭红艳回过头来看看李杜,李杜说,开门吧,人家点名要见我我能不见吗?
郭红艳按了一下开门键,然后撂下话筒,推开房门,楼梯下边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来人不止一个。李杜放低声音对郭红艳说,看看,死者家属找上门来了吧,如果我要是做了伪证,今天我有何面目面对人家?郭红艳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很快,一张乡下女人质朴的脸便出现在眼前,在这张脸后边还挤着两张乡下女人的脸,她们见了李杜皆扑通一声跪下,吓得李杜倒退一步也想跪下,又觉不妥。就赶紧和郭红艳一起把这三个人拉了起来。
来人落座后,各自报上自己的身份,原来是杜国民的老婆和两个姐姐。李杜说,你们都放心,我是不会违背良心说话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个人一听李杜这话又扑通跪倒。李杜赶紧去拉,说,我不是说了嘛,我不会违背良心说话。杜国民的老婆说,你要是这么说我们就一辈子不起来。李杜说,这又是为何?杜国民的老婆说,我男人死了,家里剩下我和年龄还小的一儿一女,整个家全靠我一个人撑着了,如果我男人是出事故死的,我只能得到一笔说花光就花光的抚恤金,如果我男人是当英雄牺牲的,那我们就都是烈士家属,以后会有很多待遇的。李杜的脑袋嗡的一响,什么都明白了。他愣愣地戳在那好半天没说话。郭红艳在一旁说,看见了吧,这就是现实,看在人家孤儿寡母的面上,你也不该再固执了。那三个女人赶紧说,是啊,杜师傅要是不答应,我们就跪在这一辈子。李杜还是不说话,郭红艳用胳膊肘使劲地捣了他一下,他这才返过愣来,叹口气说,好,我答应你们,你们起来吧。几个女人这才呼啦啦站起来。
第二天上班,李杜便找到刘连山,说自己同意作证了。刘连山的脸上马上开了花,笑道,这才是顾大局识大体,好了,我这就去跟王厂长汇报。
李杜一个人在水边走,因为有风,水塔里直线喷淋下来的水柱走了形,有好多水珠喷溅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胡乱地擦一把,又很快被喷了一脸,可他并没有躲开,而是继续在水边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他没想到的,可没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女Ⅱ果按着这种态势发展下去,事情会是什么样子呢?李杜很容易地找到答案,那就是杜国民成了为救国家财产而光荣牺牲的英雄,他的老婆受优待入厂当了工人,他的家属也成了烈士家属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他家的生活也从此无忧。厂子也因此避免了一场人身事故,安全生产纪录非但没有受到破坏,还因出了一个英雄而名声大噪……李杜想着想着豁然开朗了,既然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李杜做的事也就不是一件坏事了。
再回到值班室时,刘连山迎上他说,你快去分厂吧,王厂长正在找你。李杜问,什么事?刘连山说。当然是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李杜以为是要提拔他当班长的事,再看刘连山那张笑脸心里就有些发酸,他想你高兴什么,我当班长了,难道能提你当分厂厂长?说不定你连个班长都没得做了。
李杜进了厂长办公室,王明凡也是一脸笑容地迎接他,说了些和刘连山一样褒奖他的话。李杜没好气地说,王厂长叫我来就是为了表扬我?王明凡说,也不单单是为了表扬,还有个通知,省里要树立杜国民这个典型,决定成立一个“杜国民事迹报告团”,邱总点名要你参加,要到全国各地去演讲呢!李杜连连摇头,说,说一次瞎话就够我难受的了,还要我到全国各地去說瞎话,受不了。王明凡连忙安抚,做好人要做到底,这是美德,如果一个瞎话能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美好。这个瞎话就值得说,如果大家都学习杜国民了。都能舍己为公了,那国民的素质就提高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层次,咱们的社会也就成和谐社会了。李杜觉得王明凡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嘴上还是说,狗屁理论!王明凡没有生气,笑了,他亲自给李杜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说,这个报告团你是必须参加的,你如果不参加,这个报告团就没有说服力,毕竟只有你是见证人,只有你描述的杜国民壮烈牺牲的场面才更感人。你想一想,如果杜国民成了董存瑞,你就是英雄的战友致顺义,如果杜国民成了雷锋,你就是雷锋的战友乔安山。李杜打断王明凡的话,说,拉倒吧,这个乔安山我还是不当的好。王明凡说,不,要当,必须当,如果你不当这个乔安山,杜国民就成不了雷锋,这个舍己为公的典型就无法树立。那么鼓舞更多人树立崇高理想的希望就会成为泡影,更重要的是他这个舍己为公的典型也将受到人们的置疑。要真是这样了,咱厂就成了弄虚作假,邱总、我、杜国民家属和你本人,都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都要承担骂名。
李杜盯着王明凡一张一合的嘴,不吭声了,一路往坏处想,的确是一种不可收拾的结果,反之往好处想,就对谁都没有坏处。这样一来,李杜就觉得这的确是一件无法拒绝的事了。
王明凡接着说,从今天开始,你脱产随团,什么时候巡回报告结束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水塔班上班。
从分厂回来后李杜的心情比较复杂,参加报告团最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他脱产了单美不能脱产呀,而这一个月内他显然不能偷偷去为单美调整污水泵了,那污水泵还能正常运行吗?
郭红艳对李杜参加报告团采取的是支持的态度,她说她可以和医院的同事们吹吹牛皮了。说自己的老公已经成为了英雄的战友。李杜苦笑了一声,说,你挖苦我吧?郭红艳说,我要是挖苦你,我就不能支持你去当那个证人了。晚上郭红艳上床睡觉,李杜却不能上床,他坐在台灯前写讲演稿,写一会儿停一会儿,因为最重要的部分是瞎话,怎么写怎么觉得不顺畅。抬头看看表已经是零点了,他忍不住很大声地叹了口气,一下子把已经打起呼噜的郭红艳给惊醒了。
郭红艳半睁着惺忪的眼睛问,还没写完?李杜说,没有,干这活比干厂里的活难多了。郭红艳说,说一句瞎话容易,通篇都说瞎话难,你何不采访一下杜国民的家属?李杜的眼睛一亮,是啊,记者写稿还采访呢,我为什么不去采访一下呢?打定主意,李杜关了灯,立马上床睡觉了。
报告团是在一个星期后踏上巡回演讲的征程的。第一站,去的是省电力公司,在那座相当气
派的大礼堂里,李杜平生第一次坐上了主席台,面对着台下黑压压一片脑袋,他便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不好,那就是好,好的感觉使他的身上热乎乎的,脸上不自觉地挂起一层汗珠。
轮到李杜演讲的时候,脸上的汗珠已经令他的脸色油光光的了,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讲话,这比在众目睽睽下干一件技术活儿要紧张得多,但这种紧张并没有持续多长,李杜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状态。他用占了四分之三长的时间讲了杜国民的日常生活,当然这个生活都是真的,是他采访他的亲属和乡亲们得来的,抛开这件事本身,杜国民其实是个绝对值得称道的农家汉子,他勤劳朴实,古道热肠,热爱劳动,而且的确有一些舍己为公的表现。比如有一年农忙时分,大家都忙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就这时候,附近水库的堤坝出现了坍塌,号召大家去抢修,很多人都不去,只有杜国民放下家里的活儿,第一个报名去参加抢修。还有一次他赶着马车去赶集,路上发现了一个老大爷发病倒在地上。有很多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出手相救,还是他挺身而出,把老大爷抱上了车,送去了医院。还有一次,他甚至像欧阳海一样挺身拦住了在镇子里惊跑的一辆马车……因为这些事都是真的,李杜讲演时是从心里往外透着佩服,所以讲得相当投入,也相当感人,当讲到在电厂院子里挺身而出救公物壮烈牺牲时,前面占四分之三量的铺垫惯性滑入,使这段本来子虚乌有的事情在此时李杜的思维中成为了真实,虚构与真实交融,连李杜自己一时都难分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又是虚假的。讲到杜国民被水流卷走挂到水塔滤网上时,李杜忍无可忍地流下了热泪,往下一看,数不清的脸上均挂着晶莹的泪花。
李杜是演讲者中发挥得最好的一个。
7
一个月后,“杜国民事迹报告团”完成了使命,李杜又回到水塔班上班了。
李杜此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污水泵,单美当班时污水泵是否出了问题呢?他打听了好多人,都说这些日子污水泵运转正常,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巡检路过污水站时,李杜悄悄潜入污水泵房,对污水泵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在他要跨出污水泵房的时候,他的眼睛被门槛边的一块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住了。他盯住那块并不比瞳仁大多少的东西,迟疑一下,还是猫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一块手机的SIM卡,而且很显然是一块废弃的手机卡,按常理,它是没有任何保留价值的,最正常的做法是李杜好奇地在掌中把玩片刻,然后手一扬丢开。李杜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他当时没有想得太多,顺手就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
李杜没有走进泵房的值班室,当然也就没去见单美,他怕见了单美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到水塔班时,刘连山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低声说,李杜,你是不是应该找领导谈谈话呀?李杜疑惑地皱起眉头,说,谈什么话?刘连山说,你忘了,你给杜国民作证之前领导答应你什么来的?李杜猛醒,拍拍脑门说,你别紧张,领导是答应我当水塔班班长来的,但我可没把这当回事,我不会去找领导要这个班长的。刘连山急得只拍屁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李杜说,啥意思,还不就是怕我抢了你的班长位置?刘连山连连摇头,说,你弄拧了,我的意思是你要能当上这个班长,我也会水涨船高地升一步,到分厂谋个位置。李杜说,要是你谋不到位置,不是连班长的位置也丢了?刘连山说,不会的,当时王厂长也答应过我,说只要你能当上班长,就调我到分厂做个专职的安全员,不过话说回来,你要当不了班长,我也就没了调分厂的机会。李杜说,我对班长不感兴趣。刘连山说,就算我求你了,这件事关系到我和你两个人的利益,我看你还是找领导谈一谈。李杜只好答应了。
当值班室只剩下李杜一个人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废弃的手机卡,他把自己的手机电池卸下来,将自己的卡拿出,又换上了这张卡,再装上电池,开机。这张卡里虽然没有电话费了,但一些能引起他隐秘冲动的信息还在,果不出他所料,卡是单美的,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首先打开短信收件箱,怀着窥私的心理查看了里面并未删掉的短信。这些短信断断续续地将单美的私生活大致勾勒出来。短信看完,他已经出了一身透汗。
李杜读罢短信得出的结论是,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单美亦如此。在这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刚烈著称的单美会与一个有妇之夫有过一段感情纠葛,虽然最终还是单美率先斩断了这缕情丝,但李杜所受到的心理冲击却是前所未有,这使他甚至开始怀疑以往对人对事物的所有判断。
李杜还从短信里得知了单美的另一个情感秘密。那就是正在进行的一场网恋。说是网恋也并不准确,他们只是从网络认识,然后很快就进入了现实,有了实质性的交往,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李杜高度紧张起来,他并不是嫉妒单美谈婚论嫁,即使单美永远单身,与已婚生子白勺,他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只是为他一直关心的单美担忧。他一直对来自网络上的人抱有警惕,如果这个人是个骗子,那么单美必将受伤,这样想下去,他认为自己的担忧就不是多余的了。
他还从短信里得知了这个人的QQ号码。
8
这天晚上李杜没有按时睡觉,而是上网,申请加那个人为好友。回馈的消息很快就在QQ上闪动起来,那个人接受了他的添加。
李杜是以一个女性身份申请添加的,这是个很容易理解的办法。他们很快就聊了起来,基本状况、爱好习惯、生活方式等等。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聊到了各自的情感经历。李杜的经历显然都是虚构的。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丈夫是个整天在外面打拚事业从而忽视了家中娇妻的那类人,他的几声怨叹立马得到了对方的怜悯,对方说,如果他是我,我一定不会忽视你,我一定会推掉所有应酬忙不迭地赶回家陪你。
那个人的网名叫梦游,也是三十出头,未婚,居然也是一家电力企业的员工,他的情感经历并不复杂,有过两次不成功的恋爱,结局都是因为来自对方家里的反对而分手。李杜问,为什么她们的家里总是反对呢?梦游说,不知道,可能是我的经济条件不太好吧。
在李杜看来,这显然是个十分牵强的原因,这个梦游是厂里的工程师,收入要比李杜高出一倍还多,况且这个人还有两套价值不菲的住房,这样的经济条件怎么说也不能算作不好,如果不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富豪的话,那两个女孩的家里人是没理由嫌弃他的经济条件的。梦游自己所说的原因令李杜产生了怀疑,但他并没有沿着这个问题追究下去,而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另一个充满诱惑而又难逃自责的话题。
这个话题就是性,与梦游聊性绝不单单是为了寻找刺激,而实在是为了无限近地接近单美。这是个并没有多大难度的冒险,当梦游聊起与现任女友的交往时,很自然地就聊到了性。他说他与这个女友,也就是单美,第一次见面就触及了性問题,梦游这么说令李杜很不舒服,但他欲罢不能,对单美隐私的好奇就像落水者猝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是想松手也不能松手的。
梦游和单美是在QQ上聊过三个月后才在现实中见面的,梦游来自于另外一个不算远可也不算近的城市,他坐了一天的火车才来到这座城市,住进了一家宾馆,然后和单美电话联系,大约一个小时后,单美便走进了他的房间。梦游聊到这里时,李杜迫不及待地插话道,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梦游回答得很干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有了性接触,但是最终我们还是没有真做。李杜问,为什么?梦游说,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我怕她怀孕,怀孕对一个未婚女孩来说是件最受伤害的事情,我们接触了,仅此而已。
梦游和单美是在第二次见面时所谓“真做”的,因为这次有了准备,不用担心怀孕了。梦游说了很多细节,梦游说这些无非有两种心理,一是对刻骨铭心的事情在做情不自禁的缅怀,二就是引诱,以此细节来刺激女网友。李杜在听这件事时心情相当矛盾,有时他真想还原真实身份,痛痛快快地骂对方几句,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想听,尽管听这件事情有点像用锐器捅他内心深处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但听的欲望不可遏制。李杜和梦游在网上来来往往聊了有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单美和梦游的恋情已经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在这其中或在这之后再遇见单美,李杜就極不自在,觉得眼前的单美是剥光了衣服站在他的面前。同时,一种以性为基点的躁动开始频繁撞击他,使他常常处于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状态之中。
梦游和单美交往了大约一年,已经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细细说来,他们不过只是见了十二次面,有过十一次的性生活而已。因为地理的关系,他们每个月只见一次面,或梦游来到这个城市。或单美去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无论谁去谁的城市,都是一方在宾馆的房间里等待另一方的到来,然后做爱,吃饭,睡觉,再做爱,再吃饭,分手,期待下一次约会。这种恋爱方式有好处也有弊端,好处是直奔主题,许多可能影响感情进程的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被迫不及待的激情而忽略,弊端则依然源于此,每次都直奔主题,都春宵苦短,其他方面的所有东西都被掩盖了。单单靠性推动感情的发展,这样的感情又是否经得起岁月的磨砺?身处局外的李杜看得很清楚,他开始为单美担忧,并以此担忧为动力,决定对梦游采取一场忠贞考验。
考验的方法相当简单,不过是以女性的身份,而且是以同样年轻漂亮的女性身份向梦游抛去一根华丽的绳套。在看过李杜发去的几张漂亮女孩的照片后,梦游果然春心大动,居然主动提出要来和李杜幽会。李杜说,我可是有丈夫的人。梦游说,我不破坏你的家庭,我们只是在一起享受性爱而已。李杜说,这样对你的恋人太不公平了吧?梦游说,只要她不知道,就谈不上不公平。当李杜答应幽会的时候,梦游居然开始犹豫了,李杜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后悔做了对不起单美的事,但梦游很快道破天机,说,我是个小个子,你能看得上我吗?李杜问,小到什么程度?梦游说,一米六二。李杜不禁震惊,至少五分钟他面对电脑是沉默的,一个字也没打。单美的身高足有一米七零,他想不通单美怎么会接受一个比自己矮上这么多的恋人。他很快想通了梦游上两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导致梦游失败的原因肯定与他的身高有关。
身高是天生的,这不是梦游的错,但李杜还是以无法接受他的身高为理由,从而恰到好处地扼杀了梦游的幽会请求。从网上下来的时候李杜很兴奋,是终于找到了某种对自己有利的证据的那种兴奋。这一夜他一直没睡着,他不断地翻身弄醒了郭红艳,郭红艳还以为他要做那件事,就没好气地咕哝一声,说,都多大岁数了,还那么大的瘾,不怕包皮发炎吗?李杜故意逗她,说,怕噎着就不吃饭了?郭红艳说,少废话,睡觉。
第二天上的是夜班,天还大亮的时候李杜去了污水站。面对急匆匆闯进来的李杜,单美有些意外,问,李师傅有事?李杜说,有事。李杜说完有事后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脸憋得通红,此时才觉得自己未免有些鲁莽了。
但事至此,事情还是要说出口的。李杜说,你不应该跟他,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不应该跟他,且不论你们的身高反差太大,单从为人讲,你也不该跟他。李杜的话有些啰唆,但单美还是听明白了,她皱着眉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李杜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单美急了,提高声音说,听你这话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和他是自由恋爱,请你别多管闲事好不好?李杜说,我可是为你好。单美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边走边说,怪事,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李杜这才摊牌,如实地招了。单美冷笑道,网上是个说过了话自己都会忘的地方,网上的话能当真吗?李杜说,问题是他居然要跟我到宾馆幽会。单美说,如果有人以女性的身份诱惑你,你能经得住诱惑吗?单美一下子问住了李杜,这的确是个无法轻松回答的问题,一瞬间,李杜幡然自省,觉得自己才是个有不可告人目的的人。他满脸通红,逃跑似的出了污水站。
这天后半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天崩地裂,满世界都是喧响的水声。按雨势讲,这应该是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事实上这场雨却整整下了一天一宿。李杜隔窗向外望,外面除了黑压压的雨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看着看着有水漫过了脚面,他这才心头一动,想起了污水站,下了这么大的雨,正是污水泵大显身手的时候,如果污水泵不发挥作用,越来越多的水很可能把整个厂区淹没。
李杜大吃一惊。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连雨衣都没顾上穿,就一下子冲进了雨中。雨的确太大了,冲在头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他一路狂奔,靠着尖叫和大雨对抗。夜雨是黑色的,世界在雨中扭曲了,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厚,行走已如蹚河。李杜赶到污水泵房时,单美正冲着污水泵发呆,李杜冲过去开始操作。单美则仍然愣愣地戳在那。
操作结束,李杜走到门口向外看,他看见雨势丝毫不减,但地上的积水已经不再增厚,显然是排水系统已经开始正常工作,他这才长出一口气,回过头对依然愣在那的单美说,没事了,就是山洪暴发也冲不了咱厂了。单美也返过愣儿,激动地红着脸说,多亏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杜说,应该的,我不来谁来呀!单美说,是呀,你不来真的不会有人来帮我。
大雨是在第二天上午才开始变小的,后来李杜才知道这是一场六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并引发了山洪暴发。整个地区水灾严重。但值得称道的是发电厂受灾轻微,因为有良好的排水系统,因为污水站处理得当,侵入厂区的洪水都被顺利地排泄到厂区以外了。李杜还知道,厂里认为污水站值班员单美临危不乱,处理问题果断正确,准备给她记大功呢!
单美当然知道临危不乱的不是自己而是前来帮忙的李杜,她并不想贪功。她曾把真实情况向厂里有关领导反映过多次,但都被人给忽略了。有关领导认为污水站不是李杜的工作岗位,李杜去帮忙也只能是帮忙,主要功劳还是应该记在单美头上。最后,情况反映到邱智慧那里,邱智慧拍了板,功劳归单美,厂子要树立单美为先进典型。
问题是单美的犟脾气决定了她不会顺利地接受这个典型,这令厂里的一些人十分棘手,觉得无法向邱智慧交代。关键时刻还是刘连山给王明凡
出了个主意。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让单美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典型,非得让李杜出马才可。
就这样,李杜被请进了王明凡的办公室。
9
李杜来到污水站,敲开了值班室的门。
四目相对,因为多了许多内容,彼此的目光就都显得有些幽深,有些含义不明。李杜想打破尴尬的气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是当说客来的,你别驳我面子,今天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才行。单美依然盯着他,不说话。他又笑了笑,刚想再说点什么,单美居然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失声恸哭起来。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状况,他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把两只胳膊举起来以示清白。就让单美自己在他的怀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李杜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怎么了?我还没劝你呢,你就哭成这样了,你是不想让我开口吧?单美还是哭。李杜接着说,好,好,我不劝你了,你不想当这个典型就不当好了,何必这么悲伤呢?单美使劲在他的衣服上蹭了一下鼻子,终于开口道,我和他吹了。李杜恍然,这才想起梦游,一时间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单美说,他都不忠诚了,我还能跟他吗?李杜说,对不起,是我把你们搅黄了。单美说,谢谢你。李杜摇摇头。单美接着说,他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李杜脱口道,可我有老婆呀!单美说,你要是没有老婆,我一定嫁给你。话说到这份儿上,李杜不可能不感动了,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放下了高举的双手,把双手伏在了单美的背上。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一个年轻女孩的气息席卷了他,他的身子有些软,有了想吻一吻她的冲动。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单美从他的怀里挺直了身体,后撤一步,撤到了正常的位置。
在正常的位置上说话,一切就都变得客观起来。李杜率先岔开话题,说起让单美当典型的事,说这是好事不是坏事,厂里避免了一次大灾难,总得有个人当这个典型,我当肯定不合适,那么别人呢?别人肯定更不合适。换句话说,也只有你当才真正合适。在李杜的劝说下,单美最终答应了当这个典型。
情况虽然没有向更刺激的方向发展,但这并不妨碍李杜往更刺激的方向想像。离开污水站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时常发炎的下体。
第二天早晨下班后李杜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郭红艳所在的医院。他在一间病房门口叫了一声正在给患者打针的郭红艳,把郭红艳吓了一跳。
郭红艳给患者打完了针,急急走出来,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李杜说,我想做包皮手术。把郭红艳气乐了,说,咱们都结婚十八年了,你才想起做包皮手术,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李杜说,就算我是吃饱了撑的吧,我真要做。郭红艳说,我先带你去看一看医生吧,看医生怎么说,如果医生说你可以做,我绝不拦你。就这样李杜跟着郭红艳去看了医生,就这样他居然得到了医生的支持。医生说,如果你早做十八年,这十八年间你就不会经常受发炎之苦了,不过,亡羊补牢也说得过去。
备皮是郭红艳给他做的。
李杜就这样做了包皮手术,毕竟是小手术,做过之后他打了出租车回家了。
第二天上班,走在水边的李杜步伐就显得相当缓慢。刘连山从身后赶过来,扭着头看他,问,怎么了,好像有难言之隐吧?李杜说,我做了包皮手术。刘连山作吃惊状道,什么,你做了包皮手术?刘连山说罢放声大笑,说。包皮手术,那不是小青年才会做的手术吗?你四十好几的人了做包皮手术,哈哈……你是不把人笑死不甘心吧?李杜没有笑,他觉得小题大做的不是自己而是刘连山,包皮手术,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刘连山好容易止住笑,说,李杜,当班长的事找领导了吗?李杜说,找了,人家说等一等再说。刘连山问,领导真是这么说的?李杜点点头,刘连山失望地摇摇头,走开了。
李杜没找领导,领导却主动找上了他。当天下午,李杜又被请进了王明凡的办公室。李杜以为要谈班长的事,但他想错了,王明凡自始至终没提这件事。
王明凡说,我该祝贺你呀,又是邱总亲自点名要你参加先进事迹报告团。李杜说,还要宣传杜国民呀?王明凡说,这回要树立的典型是临危不乱抗山洪的单美,你们水塔班和污水站离得最近,你又和单美同倒一个班,由你来讲单美的事迹当然可信度最高了。李杜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王明凡又说,从明天开始你脱产一个月,任务只有一个,把自己的报告做好。李杜想这样可以借机养一养伤,就点了头。
几天以后,单美先进事迹报告团成立,并开始在省内各家发电供电企业巡回演讲。李杜因为有了宣讲杜国民的经验,讲起单美的事迹也是得心应手。他依然采取虚实结合的策略,实的部分的确是单美做过的工作,虚的部分他便张冠李戴,把自己在那个暴雨之夜所做的工作和心得都安在了单美的头上。这样讲起来便非常流畅,也很打动人心,每次演讲他得到的掌声都是最多的。
在省城的电力企业演讲的那天晚上,李杜刚刚躺下,单美就打来了电话,叫他到她的房间去一趟。李杜马上对此有了美好的憧憬,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临出门时还照了一下镜子,把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梳理了一下。
报告团成员除了带队的领导住单间外,其余的人住的都是双人间,单美也不例外。敲响单美的房门时李杜才似有所悟,觉得自己刚才的憧憬未免有些天真。
房门打开。李杜才发现房间里居然只有单美一个人,这样他便没法不把扔掉的憧憬又重新捡了起来。他注意到此时的单美也是刚刚洗过澡的,通身洋溢着一股水气,浴后的美女更能迅速打动男人。李杜当然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的心不是在跳,而是在蹿,要没有胸腔挡着,好像真的就要蹿出来。
单美说,坐吧,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李杜机械地坐下,顺嘴道,报告团参加也就参加了,你别有负担。现在的事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单美坐到李杜的旁边,他们挨得很近,李杜很清晰地闻到了来自于单美身上的一股香味。单美低下头,说,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李杜说,那是什么事?单美说,难于启齿。李杜发现单美只穿着睡衣,睡衣太松宽。从领口看下去,几乎该看的都看到了。李杜忍无可忍地继续憧憬,如果事情发展得顺利,她身上的这件睡衣就会像一扇窗帘一样徐徐拉开……
单美低着头继续说,现在的人是不是不太拿男女之间的事情当回事了?李杜说,别人不当回事,我们得当回事。话出口李杜立马意识到这么说不利于事态朝着自己憧憬的方向发展,就赶紧住口了。单美说,我可能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对男女情投意合,是不是就可以冲破某种限制和障碍呢?李杜说,那都是生活态度随便的人才会做的。话出口李杜又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这么说话简直就是傻子,好在单美并未被他的话吓住,好在事情居然真得向他憧憬的方向发展了。他后来头脑有些晕乎,也搞不清是自己先动的手还是单美先动的手,总之他们搂在了一起,又一起滚到了床上。
该进一步动作时李杜才感觉到下体的疼痛,他这才猛醒,自己做过包皮手术还不到一周,也就是说伤口上的线还没有拆呢,刚才由于太激动居然把这茬儿给忘了。见李杜迟疑,单美皱起眉头,
问,你后悔了?李杜苦笑道,我是后悔了,后悔早不做晚不做,偏偏这个时候做了包皮手术。单美瞪大眼睛,问,你做了包皮手术?李杜说,做了,算今天才五天。单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说,太有趣了,四十好几的人做包皮手术,看来这是天意,我们是越不过这条线的。李杜想说我是为了你才割了包皮。但出口却说。以后吧,以后还有机会。单美变成了苦笑,说,这是我第一次不是以婚姻为目的和男人上床,当然也会是最后一次。李杜说,为什么?单美说,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今天是特例,一生只此一次,回去以后,我很快就会结婚了。李杜问,和谁?单美说,不重要。李杜突然来了勇气,说,我豁出去了,我们接着来。单美摇摇头说,算了,这是天意。
10
水塔班上了被裁减班组的名单。
李杜所在的这家发电厂有三台机组到了报废的年限,一共装机六台的厂子一下子报废了三台,等于厂子被消减了一半。变小的厂子用不了那么多的班组也用不了那么多的职工,裁减也便成了一件必须要发生的事情。
名单还没有公布,还只放在邱智慧的办公桌上,全厂上上下下却没有人不知晓它的内容了。厂子炸了锅,人心惶惶,都开始寻思自己的退路。刘连山也慌了神,他埋怨李杜,说你要是积极点,把班长的位置拿下来,那我现在就不在水塔班了,这减班减人能轮到我头上?李杜说,你也太没风度了,大难临头你不替大家着想,想的只是自己,你还像个班长吗?刘连山说,水塔班就要消失了,我还是什么班长,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李杜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你敢不敢用这个办法。刘连山眼睛一亮,问,什么办法?李杜把刘连山叫到没人的地方,压低声音说,咱们班为什么会上这个黑名单,还不是大家都认为水塔班不重要嘛,既然他们认为咱们不重要,咱就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一下咱们的重要性。刘连山问,怎么证明?李杜说,咱们精心设计一次因水塔而引起的事故,这个很简单,只要把水塔的水位调到不足以保证给水泵水量的的程度,厂里就会出停机事故,咱们就可以让他们看看水塔班到底重要不重要了。刘连山的脸吓白了,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是搞破坏,我可不敢。李杜说,这是善意的破坏。
刘连山吓得不轻,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走了。李杜却没有因此打消这个念头,第二天,他把水塔班的十几个人聚到一起,如此这般一说,大家都吓得不轻。李杜说,瞧你们这点出息,不出事故也是回家,出了事故或许还有留下的机会,邱总一看咱班这么重要,就会在黑名单上把咱班的名字划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害怕归害怕,却都觉得李杜说得不无道理。如果当年不是李杜带头找厂领导理论,水塔班也不会被划为二类班组,如果这次再跟了李杜。说不定又会逃过一劫呢!
大家的情绪终于被李杜激发起来,一丝光亮就在前面高悬,迷失在山洞里的人是没理由不朝着这丝光亮前进的。
计划是在李杜值夜班的时候实施的,这是李杜勇于承担责任的结果。李杜做这件事时不是紧张而是兴奋,一种美好的憧憬像一种气体一样胀满了他的身体,因了这个憧憬的召唤,走在水边的他越来越亢奋,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鼓点一般发出咚咚的声响,其分贝几乎压过了水塔里哗哗的水声。当水塔水位快低到极限时,他才从水边逃开,去了污水站。
李杜敲开污水站值班室的门,出来的女值班员居然不是单美。
李杜问。单美呢?女值班员说,单美是典型,怎么能继续看污水,她已经被调到邱总办公室了。李杜立马想起了有关单美的诸多故事,他想凭单美的个性,她最终也许还会回到污水站的。
李杜又惶惶回到了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