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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美人别说话

2013-04-29王征桦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姑奶奶婶子表叔

王征桦

有些故事在我脑海里一直很清晰。

我记得那时我的心还没有变老。我是一个孩子,很年轻的孩子。当这个孩子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他会做一些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的事情。比如说逃课,比如说幻想,还有莫名奇妙的仇恨。其实,现在想想,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可以替他来解释,或许只是因为一种记忆的创造,仅此而已。

其实芍药表婶就是我所说的那个美人。在我所在的那个称作乌山的小山村里,这个名字散发着中药香味的女人,皮肤光洁得如同一块完整的玉。由于一个传奇的经历,她被我的表叔——一个见过世面的篾匠娶回家,成为了他的新媳妇,我的表婶婶。

一切得从“起蛟”这个名词说起。最初对我说起“起蛟”这个词的是姑奶奶,她总是在每年六、七月的时候告诫我说,你瞧,这雨下得有邪气,带邪气的雨下大了,就会“起蛟”,要是你看到“起蛟”,就不是好事了,也许你就会看见一个美人坐在木盆里,白衣红巾,在洪水中漂着,你看见她时,一定要回过头来不去看她。要是来不及回头,也没关系,那个美人看见你时,一般来说,都会对你笑。她的笑很迷人,要紧的是你可不要被她的笑迷惑了,这时候,最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说话,要是说话了,你就中了这木盆里坐着的美人的魔咒,从此,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了。

作为一个少年,我牢牢地记住了姑奶奶的话,对于她的话,我一贯来都是奉若神明的。这不仅是因为她说话时的音调那么悠长而口气坚定,还因为她的身边总是躺着一只硕大的、目光炯炯的、名唤“麻尤”的猫。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潜意识里总是认为这只猫带有仙气,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它有些阴邪奸诈。对于“麻尤”之类的猫,带有仙气是主要的,这一点在我的老家乌山是有事例可证的。在乌山,大凡狗死后,村民们或煮食,或弃之野外,或作肥料,或剥皮卖于集市。而猫死后的境遇却是大大的不同了,他们将猫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口中诵些“一路走好”之类的话,然后将猫的尸体挂在大树上,一定要挂得高高的,挂在别的动物都够不着的高度。所见如此,我自然而然地建立了对猫的一种畏惧和敬意,仿佛你若是亵渎了猫,就可能遭受到猫鬼所祟,哪怕你是偶尔或不经意间。

后来我弄清了“起蛟”这个名词的真正的意思。所谓“起蛟”就是说,夹带着泥石流的、一过性的洪水。这洪水一定要是破坏性大的,暴发性强的才能称得上是“蛟”。姑奶奶说,蛟就是一条大蛇,它从山底下钻出来,是祸水,来危害人间的,那木盆中的美人就是这条蛟变的,所以,那蛟出现时,你不要说话。

终于在我十一岁那年,我真正地见到了“起蛟”。那一天夜里,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整整闹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一早,我到河岸上一看,啊,洪水咆哮着,轰轰隆隆地从叶村方向冲过来。我靠在表叔的左腿后面,用幼小的身体感受着它让大地震动的力量。表叔说,起蛟了!起蛟了!我也兴奋起来,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起蛟么?那一会儿定有美人坐着木盆在波涛中出现哩。我轻轻地扯了扯表叔的衣襟:有美人在水中吗?表叔笑笑,也不置可否。我觉得他的笑意味深长,这更让我坚信坐着木盆的美人将要现身了,我充满十万分期待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

你也许没有见那么大的山洪,在十一岁那年,我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洪水推搡着圆木、牲畜、木箱以及各种家具的残骸,向下游奔腾而去。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它们拥挤在一起,让漩涡把它们安置在河湾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循声望去,我看见一根漂移的树杈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拼命地向岸上招手喊叫。是美人蛟!我拉了一下表叔,说:叔,不要说话,那是美人蛟,不能说话!

表叔甩开我的手,说:胡扯蛋!一溜烟跑回家,拿来了一根长绳子。他把绳子束在一棵树干上,一头束在他自己的腰上,纵身往水中一跳。表叔游到那个女人的身边,一手抱住那个女人,另一只手一节一节地收绳子,等到岸时,我看见那女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表叔把女人抱回家,便喊我的姑奶奶来帮忙。可是,姑奶奶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漠,充耳不闻。她拉过我的手说,不要和她说话,她是蛟,是蛇变的。表叔来了气:妈,你说什么哩?她是叶村傅中医家的女儿芍药,怎么是蛟呢?你是糊涂了怎么地?

姑奶奶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靠着桌子坐下来,那猫“麻尤”从桌子上腾地跳下来,跳到姑奶奶的腿上,然后一动不动,目光炯炯地看着躺在竹榻上的、浑身湿透的女人。姑奶奶说,这猫是有仙气的,它闻出味来了。我知道她是傅医生家的女儿,从小我就觉得这孩子不对劲。你说,天下哪里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敢情是蛟投胎转世的。这次发大水,是蛟要接她回去了。你想想,为什么大水不冲你,不冲我,偏偏把她冲走了?表叔苦笑了笑,说:你不帮忙就拉倒,我自己来。他把那个叫芍药的女人架在腿上,轻轻地拍着背部,就从她的嘴里吐出一大摊水来。然后抱她到房间里,从衣箱里拿出一大堆衣服来。他慢慢地解开女人的湿衣,露出那么光洁雪白的肌肤来。表叔的手有点抖动,最终他还是将衣服给她换过了。

实际上,在我潜意识里有一种东西和姑奶奶一样,还是把她当作“美人蛟”。从见到她蛇一样婀娜的身体的那一刻起,我就更加相信她是一条蛇,她是带着祸水来的。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从表叔的房间里传出“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时,我才开口问姑奶奶:那女人被表叔救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哭?姑奶奶说:她家房子没了,她爸爸让水冲走了。你说哭不哭?她爸爸是让蛟精克死的啊。造孽啊。

几天后,那个叫芍药的女人变成了我的表婶。一月过后,表叔带着他的篾刀,恋恋不舍地出外做手艺挣钱去了。

从那个叫芍药的女人便成了我的表婶的那一天起,猫儿“麻尤”的性情就大变了。它常常一动也不动地蹲在墙角,用犀利的眼睛注视着芍药婶子的一举一动。芍药婶子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我觉得芍药婶婶不仅是一个不注意细节的人,而且是一个看不出事情细节的人,她能忽略掉了所有暗中盯梢她的警惕的眼睛,何况是一只猫的眼睛?但是,这些被我注意到了,特别是有一天,猫儿“麻尤”表现得出乎异料的疯狂时,我才坚定了我的判断。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善于养身的姑奶奶正睡午觉的时候,从叶村方向来了一个男人,男人在芍药婶子的窗子下徘徊了好久,最后,门开了,芍药婶子东张西望地闪身出去,两人一起去了屋后的向日葵地里。麻尤也踱着步尾随而去,我顿时觉得这只猫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动物。我不能像麻尤一样,也跟着去看个究竟明白,我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少年。十几分钟后,麻尤回来了,它用粗壮的尾巴扫在堂屋的地面上,扬起了一阵阵尘嚣,它时而伏下身子,猛地扑向觅食的鸡们,弄得鸡飞狗叫,它时而跳上桌子,将茶壶碗盏全部打翻。

麻尤惊醒了姑奶奶,她咳嗽着起床,抄起一只扫帚,迈着碎步追赶着这只猫。一面追,一面骂:这该死的畜生,叫你发什么情,看我怎么打断你的腿?

那时,我刚好在阁楼上做算术,在听到姑奶奶骂过猫后,又听见她喊我:阿丁,你看见芍药那个狐狸精了没有?

我正要回答,就听见芍药婶子回来的声音:妈,我在这里的哩。

姑奶奶嚷嚷:怎么哭了?眼睛红红的?

没什么,芍药婶子有点慌张,头不提防碰在晒衣的架子上,哗啦啦,碰倒了晒满衣服的竹篙子。就在这当儿,那只猫猛地从竹篙子下面纵身出来,吓得芍药婶子尖叫起来:原来她看见麻尤的嘴里叨着一条长长的、血淋淋的蛇。

那个年代,有门手艺是很吃香的。表叔每年都是一个月出去一次,到月底的29、30日回家。这也形成了规律。回家的时候,就是我们分礼物的时候,我呢,总是几块糖果,姑奶奶是一袋荔枝,她最爱吃的就是荔枝。现在芍药婶子来了,表叔的礼物又多了:那就是花花绿绿的几尺布。又到了月底了,我惦记着那甜得醉人的糖果了,数着日子:这个月,表叔咋还没有回家来呢?

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表叔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车祸,现在带回来的只是一个比棺材小得多的骨灰盒。看到这个小盒子的时候,我看见芍药婶子晕了过去。在姑奶奶那嚎天抢地的恸哭声中,麻尤一骨碌跳到了屋梁上。从那时起,芍药婶子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潮湿的。她长长的睫毛上,仿佛一直挂着雾气。

表叔死后,姑奶奶对芍药婶子的愤恨与日俱增。她大声地咒骂表叔是咎由自取,娶了一个“蛟女”做老婆。她说:这种女人,和她说话都说不得,何况是娶回家?这样下去,不光是克死了她的父亲,克死了她的丈夫,还要克我们全家人。在姑奶奶恶声咒骂的时候,芍药婶子似乎没有丝毫反应。看着芍药不动声色,姑奶奶更加来气了,更加怒火中烧:白蛇精、小婊子、好吃懒做的,你不得好死。在姑奶奶骂的当儿,我看见麻尤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芍药婶子。

这似乎形成了二大阵营,姑奶奶、麻尤对芍药婶子。显然,我姑奶奶一方是占有绝对优势的,而另一方只能是表示出淡淡的幽怨。我虽然年幼,同情心让我暗地里站到芍药婶子的一方,特别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抹泪的柔弱样子,让我讨厌并憎恨起那只为虎作伥的猫来。一天姑奶奶不在家时,我拎起麻尤的颈脖子,用塑料尺狠狠地打了它十下。麻尤大叫着,挣脱后,悻悻地爬到床底下,一声不吭。

就在姑奶奶谩骂的同时,关于芍药婶子的流言也在乌山这个小山村里不胫而走。人们说,芍药的确是妖精转世,是红颜祸水,害人精,丈夫才死不久,就和别人勾搭上了。有人还看见她靠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在向日葵地里,呜呜地哭。妇女们说起这事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芍药婶子妖冶艳丽的脸,同时想起我表叔的好处来,都充满着义愤。姑奶奶也被妇女们暗中告知,骂得更凶了。姑奶奶骂人的技术十分高超,她善于指东骂西,指桑骂槐,丝毫也不给你还嘴的余地。但是除了骂以外,她没有真凭实据去证实这个流言,也就对芍药婶子无可奈何。

人们只是传说,我相信这个流言可能是真的。那时我虽小,但我也能想到要是总是这样,一定会有大事发生的。当我看到这几天,麻尤迈着先知们才有的方步来回在堂屋里走动时,我预感到,这种充满火药味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姑奶奶早早就睡觉了。我在阁楼上,躺在床上看着新买的故事书。不知怎么,那晚我始终睡不着。芍药婶子轻手轻脚地上楼来,替我掖掖被子,说,乖,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哩。我说,我睡不着。她说,睡不着你就数数,一、二、三,数到一百你就睡着了。说着亲亲我的额头,叮嘱说,从现在起就数,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按照她说的办法,数着数着,不知多久,我好像看见芍药婶子下了楼,开门出去了。我连忙跟着她下楼来,看见许多同学都站在我家大门口,他们刮着脸皮子,在取笑我,骂我家有一个骚蛇精。我用书包打他们,他们全都跑开了,一瞬间,全不见了。

恍惚地觉得这到底是不是梦。因为就在这时我真切地听到了向日葵地里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是芍药婶子。虽然没有多少月光,看不清脸,但是我听出了她的声音,另一个人是个男人。男人说,你为报救命的恩,把我抛开了,这也罢了,可是现在他死了,你还傻守着干嘛?是为了挨那老巫婆的骂吗?

没有回声。

芍药婶子被那男人抱在怀里。我忽然感到有点想吐。因为我发现了美丽的婶子真的在偷男人,长舌头的妇女们说的都是事实。我为我的曾经的同情心感到悲哀,这才感到也许姑奶奶是对的。就在我乱想的当儿,我突然发现芍药婶子已经被扒得一丝不挂了,像白玉雕就的一个塑像。同样光着身子的男人正用树枝劈天盖地地抽打着她光洁如玉的身体。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上次来自叶村的那个。男人的眼睛里蓄满了欲火,舞动的树枝如同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他身上的肌肉痉挛着,鼓涨着,和他清秀的脸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芍药婶子伏在地上,并不反抗,也不求饶,蛇一样的身躯扭来扭去,胸前两个丰满圆润的月亮跳动着,在轻轻的呻吟中,她一头漆黑的秀发像朵乌云,将那两个月亮遮来掩去。

我的头有点晕,脸有点发烧,我想看看身后有没人和我一样,也看到了这一切。回头时,我一惊,因为我看见麻尤也在这里,它优雅地注视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像是等待着重大事件的来临。忽然,芍药婶子猛地从地上跃起,一头撞向那个男人,男人叫了一声,便向后倒去。两个影子缠绕在一起,在地上蠕动着,一大片向日葵倒了下去,在深夜,我清晰地听见了向日葵杆子折断的声音。

我担心这声音会惊醒姑奶奶,要是她知道了,明天就不会再安宁了。仅仅十几秒钟,我的担心就灵验了,姑奶奶的叫骂声在向日葵地里响起来:“臭婊子,烂货,快来抓奸夫淫妇啊,快来呀。”我心里害怕极了,悄悄地回到楼上,可是在姑奶奶的凄厉的一声叫喊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床洗脸时,发现门口围了一大群人,还有警察。姑奶奶躺在一棵树下,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一棵向日葵。我怎么也想不到,姑奶奶就这么死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骂人了。芍药婶子伏在她的身上,轻轻地啜泣着。我拎着刷牙的杯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起昨天的梦,猛然醒悟过来,甩掉杯子,飞快地跑向芍药婶子,拉住她的衣襟,说,还我姑奶奶,还我姑奶奶。芍药婶子搂着我,停止了哭泣,那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她长长的睫毛上,依旧是挂着雾气。

经过尸检,姑奶奶是被人捂住嘴,窒息而死的。那来自叶村的男人对此供认不讳。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么轻轻地捂一下,老太太就死了。我原是怕她叫喊,才情急中捂住她的嘴巴的。那男人最后说,我愿为她抵命。芍药婶子松开搂着我的手,对警察说,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是我害死我妈的。你们带我走吧,我是害人精,你们带我走吧。我克死了许多人,我是凶手。我是凶手。

她忽然晃动着被树枝抽出的道道血印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们带我走吧。我是凶手。

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晨曦,太阳出来了。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洪水了,仿佛每天都是温暖的阳光。但在我的心里,我依然非常清晰地记得我十一岁那年芍药婶子在洪水中叫喊的样子,那神态、那动作就如同眼前一样,不过这一次,她不想让任何人去救她了。

“起蛟”的时候,不要和坐在盆子里的美人说话。姑奶奶的名言,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注意到,猫儿麻尤在警车带走芍药婶子的时候,一直呆在屋脊上,目送着警车在尘埃中消失。随后,它喵的一声,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名叫乌山的小山村。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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