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桃花红
2013-04-29郑远星
郑远星
亲切而又陌生,真实而又恍惚,面对这桃林环抱坐落在山坡上的村庄,我不禁心生疑惑: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吗?眼前这清清瘦瘦哗啦啦流淌的小河,我曾在其中玩耍嬉闹流连忘返吗?河滩上翩翩旋起的白鹭们,是我儿时看过的那只白鹭的儿女吗?世事如梦如烟,那曾经真实的一切如今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我在空荡荡的村庄里穿行,几只狗如临大敌地朝我“汪汪”吠叫,一头牛在槐树下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干稻草,一群鸡伸头缩脑在草丛中觅食,几个满脸稚气的小孩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伯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和我叙旧,此外我没看见其他人。怅然之绪在我心里涌起,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面孔今在何处?他们中一些人已经长眠地下了,其中就有我那年轻时艳若桃花的表舅妈,我默立在后山坡一处芳草凄凄的土坟前,忆想起一件件与表舅妈有关的往事。
这个叫做桃花郢的村庄除了生长大片的桃林,也生长桃花梨花杏花般灿烂的爱情,其中就包括表舅妈和风流队长的“另类”情感。在我的印象里,表舅妈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她的脸庞好看而迷人,皮肤白皙不像乡下人,两弯细月般的眼笑盈盈的,嘴没开口眼先说话。由于一直没生养孩子,表舅妈保持了窈窕的身段,走路像舞台上的演员,高耸的胸脯晃晃悠悠,讨村里的男人们喜爱,女人们背后则骂她是“狐狸精”。表舅妈老家是南方人,当姑娘时她老家被大水淹没,她一个人跑到桃花郢投亲戚,不久便嫁给了我当生产队会计的表舅。听大人们说,我文质彬彬的表舅是个面筋人,他皮肤白净像面捏似的,怕冷不怕热,夏天别人睡凉席,他仍垫棉被盖棉被(这种人多半是肾虚患者)。表舅妈家与我家是紧邻,她家门前有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夏夜的月光在树杈间闪烁,我和小伙伴们在浓郁的槐花香中,听摇着蒲扇的表舅妈讲故事。讲了几个故事后她便带我们玩“老鹰捉小鸡”,穿着汗衫和裤衩的表舅妈扮老鹰,我和小伙伴们排成竖队扮小羊,后面的孩子搂紧前面孩子的腰,大人们也过来看热闹,欢快的笑声在村庄上空回荡……
村妇们私下窃窃议论,表舅妈和长着像斯大林一样胡子的队长睡觉。队长的个头不高,声音低沉,总是背着两手低头走路,由于他两眼总眯缝着,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猫子”,听大人们说这只馋猫常偷腥,和好几个女人睡过觉。一天夜里这只“猫”趁我表舅不在家,从他家院墙上悄悄翻进去,天快亮时他又从院墙上翻出来,咕咚一声摔到地上跛了腿。表舅听到风声后和表舅妈吵闹,表舅妈披头散发哭着携包袱跑上山道,被表舅连哄带劝追了回来。此后很多年关于表舅妈的议论中止,但她与猫眼队长命中有缘,队长婆娘和我表舅先后病逝,60多岁的表舅妈和老队长又相好了,村里人对此不再大惊小怪。一天傍晚夕阳西下,卧病在床的老队长病恹恹看着窗外,这时表舅妈挑着水桶走向河边,老队长顿时来了精神,连咳几声撑坐起来,猫眼放亮看着表舅妈的背影,大儿子过来扶住老子的背,调笑地问:“俺大,可感到舒服些?”
“舒服多了!”老队长朗声回答。他病愈后向儿女们摊牌,要和我表舅妈结婚。儿女们一致反对,有的担心名声不好听,有的担心增加养老负担。老队长不听儿女意见,坚持要娶表舅妈,但自尊心很强的表舅妈拒绝了。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年麦收季节,表舅妈拿着镰刀去山坡上自家麦田割麦,割着割着忽然一头摔倒在地,被人发现后她的身体已僵硬……老队长自此一蹶不振,木呆呆仿佛没有了魂灵。他不愿随儿女到城里住,孤零零地住在土院草屋里,不久他喝农药死了,追随我表舅妈而去。表舅妈与表舅在山坡上的合坟,与老队长和他亡妻的合坟相距不远,老队长的坟上开满了野菊花。
这样有违“道德”和“作风”的情事在桃花郢并不鲜见,它们发生在那不开化的几十年前,发生在偏远闭塞而贫穷的山村。我的脚步停留在村西头一处草屋前,灰暗的木门挂着生锈的锁,这就是以风流和重教闻名的我大伯曾经的家。我大伯的七个儿女出了四个大学生,和他大儿子同年的私生儿也考上大学——我大伯的美名在桃花郢一带的山区无人不知。关于他的私生儿的往事与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有关,当时我大妈正怀着我大哥,我大伯被队里安排晚上到后山看场,躺在草棚里对着野猫般的月亮想入非非。庄稼成熟的气息弥漫在山野里,我大伯旺盛的血液为之燃烧。仿佛响应他身心的呼唤,一个丰胸肥臀的女人悄然出现,于是我大伯有了一个激情疯狂的夜晚。这是一个情欲旺盛的女人,同村里好几个男人睡过觉,村里人私下说她丈夫不行,这风骚女人“饭量大”,丈夫根本喂不饱她。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两眼仿佛开着一朵朵桃花,她泼辣胆大敢作敢为,曾在山道上骑马打猎枪,乌黑的大辫子在大屁股上左颠右摆……后来由于我大妈的坚决反对,我大伯不得不中斷了那段情缘。
风烛残年的大伯和大妈被我大哥接进城,剩留下三间被岁月风雨熏黑屋顶的草屋,和伫立在屋前心怀沧桑感的我。离开草屋我来到蒿草茂盛的河滩,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手拿竹竿赶着一群咩咩叫的山羊迎面走来,眯着眼咧着嘴和我打招呼,我认出他是我家从前的邻居王傻子。王傻子父母是近亲结婚,他生下来比正常人少了一对染色体。王傻子今年四十多岁,智力还不如四岁的小孩。王傻子意识不到自己的不幸,总眯着眼咧着嘴笑着,像动物一样地活着。王傻子爸爸是个精能的人,长得英俊,会做生意,家里在桃花郢最先盖瓦房。但王傻子爸爸心里有很深的遗憾,傻儿子让他苦闷失望,年轻时由于是“地主子女”,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别人。
春雨连绵的时节,王傻子家门前桃花灿烂,王傻子爸爸的桃花运也随之降临。那水灵灵的旧情人回桃花郢探亲,趁他婆娘下地时进了他家,两人关门上床翻云覆雨,被王傻子妈妈赶回来撞见,抓住那一丝不挂的女人的头发又打又骂,捶胸顿足大哭大闹,那女人羞愧难当无脸见爹娘,赤条条地光着脚丫疯跑向山坡下的河边,纵身跳进山洪咆哮的漩涡里……
时光的河流带来了一切又把一切带走。清明上坟和徜徉拍照完毕,黄昏时分我离开桃花郢。我坐在车上依依回望,只见夕阳的余晖在河面和沙滩上闪烁,满山遍野的桃花美丽而寂寞地开着。
红雨伞
十六岁的大姨春笋般鲜嫩,眼波盈盈,窈窕动人,乌油油的大辫子两边晃悠。那个天色阴郁的早春上午,脸抹青黑锅灰的大姨,没有躲过日本兵的搜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她显露了原形——面如阴云笼罩的皎月,湿漉漉的蓝布衫上现出饱满的胸部轮廓。
“花姑娘!”两个日本兵兴奋得眉开眼笑。大姨浑身颤抖,满脸惊恐,像一只面临宰割的羊羔。颧骨高耸的外婆突然出现,一手拿着那把红雨伞,一手抓住大姨的手,飞快跑入茅草屋后的竹林中。眼看到手的鸭子飞走,两个日本兵十分恼怒,端着三八大盖枪紧追,“啪啪啪啪——”,子弹击落一片片竹叶,惊飞一群麻雀和斑鸠,而外婆拉着大姨早不见人影。
外婆一手拿着红雨伞,一手拉着大姨向北跑去,母女俩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跑了十几里地,融入衣衫褴褛的逃难人群。男人们背着锅碗赶着牛羊,女人们挎着包袱牵儿携女,抱着婴儿逃难的小脚女人们跑不动路,狠心地把小孩撂在路旁哇哇啼哭,骨肉分离,母亲们心如刀绞,泪流成河;父亲们唉声叹气,叫骂不绝,阴沉的苍天板着无情的脸孔,一言不发……
外婆和大姨逃到北乡避难,日本人“安民”过后,母女俩又回到村里。失散的外公也回来了,他是满腹诗书的私塾先生,茅草屋的学堂又有了书声。大姨跟着外婆描花绣朵、下地务农。十六岁的大姨是村里的一道风景,小伙子们总是偷偷地看她,偷偷地想他。然而,大姨早已有了婆家,是亲上加亲的“摇窝子”婚,年轻的大姨父是外婆姐姐的长子,家在北乡的一个村。大姨父多才多艺,琴棋书画都懂,甚至还会刺绣。郎才女貌,双方父母满意,不久大姨出嫁了。
那把红雨伞被油漆得鲜亮,作为嫁妆被大姨带到了婆家,但它并没能遮住她命中的风雨。大姨父家在1949年前属于“地主”,良田千顷骡马成群,拥有几十个佣工,据说大姨的公公生前在家里和田里埋了不少黄金,由于死前没有遗嘱说明,后人们没法找到这些金子。大姨父除了管理家事外,就是读书绘画,养鸽子或打毛衣——他打毛衣的技术超过很多女人;他还有一样本领:建造两三人高的小画塔:四面体或六面体,各面绘有彩画,或书写诗词,镶在玻璃框里。小画塔伫立于村里,或坐落在单调的田野上,成为乡土上的“人造风景”。但在1949年后,大姨父被划为“地主”成分,大姨也成了“地主婆”,经常随大姨父一起被野蛮批斗。
时间的橡皮擦不去我记忆的一幕。那次,舅舅骑自行车带我去大姨家。太阳穿行在云翳中,天空明暗不定,鸟巢高悬的山杨树下,一个院子里两间茅草房和一间锅屋,屋顶已经被岁月的风雨熏黑,屋檐下悬挂着一排木制鸽笼,白的灰的鸽子唧唧咕咕,飞去飞回。屋里阴沉沉的,墙边摆放着三张土坯床和几个旧箱子,床上被子倒还整洁;堂屋正墙上张贴着领袖像……家里空荡荡的,舅舅在院子里坐下来歇着,闲不住的我蹦跳着出院门,找到几个小孩在村里玩耍,我们来到几间“公房”前,探头一看我愣住了,心直往下沉——
黑压压的生產队会场前面,五六个男女大人一并排低头跪着,其中就有大姨和大姨父,大姨父的头上戴着高帽子,上尖下圆像个大辣椒;大姨的脖子上挂着两只鞋子……几个“民兵”头戴柳条帽,手拿红白棍站在台上;会场里男人们或蹲或坐,烟雾缭绕;女人们或窃窃交谈,或一针一线拉布鞋底;坐在台上戴鸭舌帽的队长大声讲话,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他讲了一通什么后站起来,挥手带大家喊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时几个民兵走过去,对大姨父和大姨等“坏分子”拳打脚踢……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再也看不下去了,抬腿跑回大姨家。我见到舅舅后,默默的什么也没说,心里既为大姨和大姨父难过,又感到愤怒,恨不得手里有一挺重机枪,向批斗大姨和大姨父的那些人哒哒哒扫射……
血淋淋的夕阳被夜色吞没,大姨和大姨父回到家后,笑着对舅舅和我说话,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姨看上去依然是那样慈祥,那样宽厚。现在回想,大姨和大姨父是十分坚强的,当时他们的心里是多么屈辱,但当着舅舅和我,当着四个孩子面前,他们什么也没有流露。那时我已看过《水浒传》,感到大姨和大姨父的性格,有点像造反前的林冲太忍耐了;可现在我明白,那时他们面对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不逆来顺受又能怎样呢?……大姨父陪舅舅和我说话,大姨微笑着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做晚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让大姨父捉两只鸽子,杀鸽子招待我和舅舅。大姨父好像不太情愿,见大姨绷脸生气,才狠狠心去捉他的宝贝。现在不难理解,鸽子是大姨父当时的精神寄托,是他那渴望自由的苦难心灵的载体。
那天夜里,黑幽幽的屋里大人和孩子们都睡下了。年少的我迟迟睡不着,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闪回,一个个问号冒了出来,难道大姨父和大姨真是坏人?为什么日本男人和中国男人,都欺负可怜的大姨?为什么会场那么多人都无动于衷?……这时窗外雷声轰轰,闪电如银树开花,大雨瓢泼而下,茅草屋顶漏雨了,一屋人都被雷电惊醒。大姨急忙下床点亮煤油灯,撑开那把红雨伞,遮挡着床上的我和她的孩子们……舅舅带我临走时,我想问大姨父要一只鸽子,他笑着说你不会伺候,没答应我。当时我有点不高兴,后来才想通了,即使大姨父当时送我一只鸽子,我肯定养不好,鸽子不是死,就是飞回去。三十多年后,有一次我见到大姨父,和他谈起鸽子,谈起命运,他感慨地说:说来话长,抗战时期我父亲帮助过新四军,新四军军长陈毅和警卫员在我家住过,临走时给我家开过证明,可后来证明材料弄丢了。解放后,我曾去上海找当时的陈毅市长,可空口无凭……
在风风雨雨的日子和心灵的苦难里煎熬,大姨和大姨父把四个孩子养育成人。这样的一句话太简单,大姨和大姨父几十年的生活过程我了解的很少。听母亲说,他们除了经常被批斗抬不起头,大人和小孩都被别人欺负,生产队那些最重最累的活,都是他们成分不好的人带头做。大姨平时和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们一样,挑稻把、挑麦把、挖塘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她操心,这个孩子发烧,那个孩子住院……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大姨硬着脸面去亲戚家借米面。一次家里又断粮,大女儿又生病了,大姨抱着孩子坐在屋里哭……大姨和大姨父一起,用坚韧的肩头承担了所有命运的重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姨父的地主“帽子”终于被摘掉,一家人扬眉吐气,孩子们再不是“地主子女”,和别人一样可以平等做人了!这时大姨只有五十多岁,可头发早已花白,皱纹如网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宽厚和慈祥的笑容。小姨妹这时已经十六岁,面如杏花,眼波盈盈,长的很像大姨年轻时的模样。她像大姨父一样,身上有艺术细胞,喜欢绘画,喜欢唱歌。姨姐不久嫁到了南方一个大城市,把两个姨哥两家、小姨妹都带进了城里,开饭店、做生意,每家在城里都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们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自由的日子没过多久,饱经磨难的大姨却患绝症去世了!她永远居留在了黄土坡上的坟茔里,与漫山遍野的白茅草为伴。她生命的残灯将熄时,微弱的光焰在我梦中一闪而逝——我梦见一个面似大姨的老妇,跪在山坡上一处坟前烧纸。接到家里来信时,我正在千里外的一所大学读大一,没能及时赶回。身没赶回但我的心赶回了,在冷意刺骨的秋雨中出发,在无边的黑色中远行去探望大姨的魂灵。大姨原本来自于无边的黑色中,她是夏夜间一个美丽的流萤,是秋风中一朵芬芳的野菊,是冬雪里一个纯洁的精灵,大姨被无边的黑色吞去,回到了那没有批斗和屈辱的天堂。听说大姨下葬时,棺材中放进那把褪色的红雨伞。我感到欣慰:在天国世界里,红雨伞定能为大姨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