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山野
2013-04-29朱凤鸣
朱凤鸣
不知什么时候起,写植物变得流行起来,市面上、网络上见到写植物的文章越来越多,一些名家也加入其中,为文赋诗,各有所得。起初,热爱植物的我大喜过望,到处搜罗来看,惊喜不已,看得多了,又隐隐有些不满,总觉得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想了许久,终于明白我的不满意在哪里,因为那些个文章,任是谁写的,往往附丽了太多的东西,有着太重的文化含量,引经据典,摘章寻句,从人文、历史到民俗、功用,赋予了作为一种植物、一茎花的不该承受之重。而我,只想要单纯地喜欢,安静地欣赏,没有更多的附会与寄寓。我相信草木有本心,自有它蓬勃的生发之气和作为生命的动人力量。每当在厚达半米以上的积雪边,在冷冽的空气里,看到慵懒的白色紫斑番红花,每当在早春新绿的草场上看到清新娇美的黄花九轮草,就惊喜得无以言表,我看见它们的美丽,听到它们的歌声,还来不及与之对话,就足以销魂噬骨。
这种魔力,驱使我奔向野外。为了看某一种野花,找到某一种植物,奔波于山野中,一次又一次。我常常感到幸运我生长于新疆,确切地说是北疆,这里有着太多美丽而很少为人所知晓的野生花卉植物,贝母、耧斗菜、银莲、红门兰、宽苞韭、阿魏,而为人所熟知的芍药、蔷薇、勿忘我、郁金香,能开到漫山遍野,染颜料一般把它们的迷人色彩染到天际。北疆真是异常丰富多彩的地方,连黄花软紫草、小甘菊、锦鸡儿、双色补血草这样不起眼的小花也能在戈壁砾石间上开得辉煌一片。像欧洲著名的香草,百里香、鼠尾草、做匹萨的牛至,都是草原上常见的植物,百里香进入盛花期时一团一团深浅的粉色,而山里中成片的紫色鼠尾草在阳光下别具有迷幻色彩,抱一束鼠尾草,全身都会沾染上清冽的芬芳,无端地似生出了透明的翅膀。
日常上班,还有家务孩子,只好趁着节假日跑,甚至常常要当天往返,一天好几百公里路是很寻常的事。时间较长的休假,更是全家旅行寻芳的幸福时光。六月初的一天,我掐指一算,吃惊地发现,从4月30号到6月2号,我进了五趟山,四趟裕民县的巴尔鲁克山,一趟隶属博乐的寨里木湖,竟然每个周末都在奔波而乐此不疲。有两次陷在了无人烟的险境,车子毁得不行,暗下决心再不涉险,却依然一有时间,就朝着诱惑驾车飞奔而去。
为了一种蓝色的贝母花(裕民贝母),我往巴尔鲁克山里跑了不下十趟,可这仙女一样含着淡香的花,越来越难见到了,向导指向的有许多兰花贝的地方,等我们到了,却几乎棵粒无存,幸而人工种植的有幸能够年年见到!2012年五一节,我在老师的带领下,越过两条大河沟、淌过六条小河道,终于见到许多花瓣长达十厘米以上的野生郁金香,知道吗?是野生的!每次进入昭苏的夏塔古道,我都会让车开慢一点,两眼紧盯着车窗外,寻找让我迷醉的西伯利亚铁线莲。去年七月底,我和朋友在巴尔鲁克山中寻找开满蓝色桔梗花的草原而未果,却意外地发现了遍地金黄的蓬子菜原野,那金色,比油菜花的颜色要更深更艳,我们在金黄色的山坡上漫步、奔跑,听虫子们的交响乐,听风,现在想起来,还疑真疑幻,尤如梦中。只是,我后来再去找那片金色原野,却如迷踪尘梦,再没有找着。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植物,似乎应该是生长于戈壁沙漠里,在脚步的范围以内,见到的植物稀少,所以格外向往丰富多姿的植物和花卉,小时候连做梦都是各种鲜艳夺目的花朵。可同样的问题,问一个朋友,为什么喜欢植物。他却答,因为家在伊犁,从小周围到处都是各种植物,没有道理不喜欢。原来,喜欢植物的理由可以完全相反,我不由一笑,不再为自己喜欢植物寻找理由。
只是,小时候把春天里的红柳花、夏天的蓝色乳苣菊、秋天的紫翅猪毛菜看了一遍又一遍,梦想着飞到江南看尽桃花似火、菊花结霜的我从未想到,原来,就在方圆不远的地方,就有着无数妙不可言的奇花异草,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世界,植被茂密、物种丰富,甚至一些品种只在这里才有,更多的是,即使很普通的花,像雪地报春、勿忘我,都能开得如同春水漫生、溢满山野草场,开得心也化了,像春水漫流,直到天际。
最热烈的太阳,狂暴的风沙,缤纷大雪,冬季极寒夏季又太热,极端的天气在沙漠与草原之间激荡出最美的植物和景观。每年冬天,我掰着手指数着日子度过,期盼春天的来临。我算计着日子,算计着天气,算计着地方,毕竟许多花只开几日,早一点晚一点,气温高几度低几度,刮风或者雨雪,都会造成踏空白跑。算计好了,那些期盼已久的奇花异草,就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上等着我。
而那广阔的戈壁、黑色发亮的山岩、稀疏的草甸、青碧的青原,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春天的草原黄色花一统天下,毛茛、阿拉伯离子芥、顶冰花小小而又繁密的花朵,每一朵都尽力散发着它们的光辉,如银河中的繁星层层叠叠缀在绿色草原上,顺着地势肆意延伸流淌。我怎么都爱不够这简单大气的蕴藉与壮美,飞扬的纯粹与磅礴。生气通天,万物荣发,春深而夏至,草越发深花越发多,色彩越来越斑斓。八月里草已经泛黄,而山野里花葵明净的脸,是天空的最好装点。而山中粉苣苞,亚菊、紫苑依然迎着阳光绽放。九月,山中草木俱黄时,黄花软紫草、硬尖神香草依然在秋风中散发着馨香,岩缝中小小的瓦松会举起粉色的小花串,温暖你的心灵。十月了,山中的百里香、海罂粟还无声息开着最后一朵花,顽强又坚韧。
有一回,对面山上密如织毯的青草和矮灌木实在太美,稍有错落的绿和绵软厚茸,看着竟然愣了片刻,朋友在耳边问,“是不是有想跳下去的感觉?”我一笑,那一刻,真的是想跳下去啊,跳进绿色的天堂。只是,我深知那些看着美,跳下去的话,尖利的蔷薇刺、绣线菊的枝条会毫不客气地对付我的无礼打搅。
植物长在山野,命运却常常不由自己。艳丽的郁金香常常被农人作为杂草拔除。相比之下,作为一种中药材的贝母命运就更糟了,一经发现,几乎是毁灭性的采挖。所以,当看到一大片被铁丝封起来的山地草场上开着许多轮叶贝母,我钻进去赏玩半个下午以后,一定会把临在路边容易被人看到的轮叶贝母的花拔掉,要么整株挖走一棵带回去种在花盆里,免得整个草场的贝母都惨遭荼毒。我在一处缓坡边看星星般打着瞌睡的番红花的时候,好几辆车路过停问,“找什么宝贝?”才不理会!我永远也不会告诉那些人,那儿有番红花,知道了番红花蕊(西红花)的价格,它还能有安宁吗?那玲珑的样子,是不会被迟钝的过路人看在眼中的!我希望它的酣睡、打着小盹儿的模样只被我看见,永远不会被人打扰。
从春到秋,我在寻找中净化自己,发现时的惊喜,屏住呼吸地欣赏,让相遇如此完美。那样的欢喜如此纯净,纯净而悠长。是的,我只想遇见,最多取几张相片,然后离去。我和它们依旧有着各自的风云雨雪,彼此的生活各不相干。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匆匆地赶路,趁着时节,踩着地点,赶来见一面,甚至顾不上静静地和它说一会话,夸它别致天成的美,赞它远离尘嚣清气十足。似乎只为相遇,便心满意足。又一路狂奔回家,继续自己其余的朝五晚九的日子,闲来翻书搜网请教花友老师,抱着一本厚厚的植物志或高等植物图鉴细细比对,确认某种不相识的植物的科属类别,每有所得即欣欣然一番狂喜。生活由此变得既厚重又轻盈。
这样的生活与不断的路途,如此的匆匆与每每的际遇,几乎成了信念,于孩子、于生活、于琐事之外,成了最大的满足与期盼,我很难说清楚,是植物成就了我,还是我成全了植物。即使我死去,也不会忘记缠在云杉树上的白色铁线莲,忘记路边黄色海罂粟的笑脸,天山深处的桔色罂粟花,一直开到山脚下的粉色雪地报春……还有大地上那些色彩鲜明的色块,至死,我的灵魂里都含了花的芬芳和植物的清气。
暗紫耧斗菜
我见到它时完全是个意外。所以我常常认为老天爷真的很照顾我。
2010年暑假,女儿小学毕业放假早,我们全家赶着时间自架游伊犁。要知道,早一天晚一天,花的品种都有可能不一样了。从伊宁市翻过乌孙山到昭苏,到了昭苏当然要去夏塔古道。从古道出来的路上,我一直盯着车窗外奔驰的植物,把自己的眼睛变得既尖锐又迅速到极致。我在找一种白色的铁线莲,这让人迷醉的植物,我已经找了它好几年。总是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看到向后疾走的云杉树间,看到四朵玉一般的铁线莲。等我拍完铁线莲从斜逸的云杉树干上小心地下来,踩到斜坡松软的土上,一转身,刹那间停止呼吸——
一朵形态奇特的绛红色花在一弯淡绿的长茎上垂头。
它的萼片和花瓣都是深的绛红色,这是花里极少见的颜色。五个萼片平展伸开,花瓣有距,距也弯曲向下自花萼间穿过,延伸出的花瓣形成筒状,而花瓣下缘又各微向外展开,十足女人的合身礼裙模样,端庄与妖冶集于一身。
经过短暂的空白后,大脑里慢慢地打字般,一个一个显出字来,却是贾宝玉在通灵幻境中看到绛珠仙草,一时魂消魄丧,口中呓语:“但不知是何名草,这般矜贵。”似乎上天都格外地宠眷它,彼时一缕阳光穿过森林照射到树下,正打亮在这花朵上,绛红色立刻变成了更明艳一些的绛紫色,闪出丝绒般的光泽,益发矜贵不可方物,沉静蕴藉;而弯曲的绿茎和弯曲的深紫色花距,又显出纤秀玲珑的风致来,真是既温柔又华贵。
略一抬头,又看见一朵,同样绿色的弯曲下垂的长茎,花朵低垂,不同的是,这一朵先开了段时间,所以花瓣完全张开,吐出黄色的花蕊来。而且,在这朵花的下面,还有没开的小花苞。
这般矜贵,不知是何名花。我在大脑里搜索,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原来,这就是暗紫耧斗菜。
这名字实在不够典雅,不能与花的优雅相对称。人们取这名字,因为它漏斗样的花冠形状。通常人工培植的各种耧斗菜,颜色未免太过艳丽,黄、白、红、粉,甚至还有许多重瓣、双色品种。所以乍见这样朴实而又高贵的暗紫色花,实在震惊。从没料到耧斗菜的花有这么样的风情,我把头脑中所知的花全过了一遍又一遍,能够集雍容富丽与纤细巧温柔于一身的,只有暗紫耧斗菜!遥想当年英国植物猎人威尔逊在藏南初见全缘叶绿绒蒿的金色花时,不会比我见到暗紫耧斗菜花更为惊艳,相同的是,我们从此以后都情迷不已。
西伯利亚铁线莲
大约十年以前,或者更早一些,六月,我和一帮朋友们闯进托里县以西的一座牧场。天涯芳草,夕阳下起伏的牧场金碧生辉,如同金色天堂。
几辆车在山野中撒野,上下起伏。过了一条河,顺着山之间的峡沟进入了一个山谷。彼时天已黑。我们与牧人的毡房比邻而居,大家七手八脚地搭棚铺地,架火做饭。吃完饭在星空下,就着柴油发电机发电带的卡拉OK唱歌跳舞。哈萨克牧民真好啊,这般吵闹也没提意见。
太冷了,穿着工作棉衣还是冷,我唱不动跳不成。因为把毛毯让给了一位没带被子的长者,不能睡铺在地上的军用隔垫上,只好钻到车里。车里也不行,我全身发抖,上下牙齿直打架。更糟的是,和我同坐在车里驾驶位上的男同伴竟然没带棉衣,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咬牙把棉衣外层卸了下来给他,自己穿着棉衣芯子踡在副驾驶位上。
大概应该是夜里三四点吧,终于熬不住,迷糊了过去。到了五点,天刚亮,立刻跳着醒来,就着吃了点羊肉热汤揪片子,拉了一人陪我上山,上山生热就不会冷啦!
旭日慢慢升起,将金光洒向大地,洒向这边的山坡,对面的山坡,温暖如薄雾一样渐渐升起。金色的群山的轮廓,金色的长长斜坡,金色的草场,金色的树——
对了,金色的高大的云杉,在半山坡上,开了一树皎洁的白花,因这晨光照耀,这一树白花披上了一层金缕衣。
披着金光的我,那一刻,惊鸿一瞥。
多年以后,我念念不忘,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下意识地,去寻那样一树安静温暖的白花。我四处查找资料,终于可以确定,那一树藤花,是西伯利亚铁线莲,铁线莲缠在云杉树上,开满了花。
我试过故地重回,可记忆里当年的路,早已模糊不清。
直到2010年进入昭苏的夏塔故地,才终于在岩石峭壁上找到。不过只有区区四朵花,而且在山间崖壁上。今年再进夏塔,终于找到了更多的西伯利亚铁线莲,它们有的竟然开了有半棵树的花。
它似乎偏爱峭壁上的云杉,总要让我有一番攀爬腾挪的历险,才能近距离看到它迷人的风姿。从云杉树的枝梢针叶间绕出来的细藤上,伸出三片叶子的叶茎,在两枝叶茎之间,长出紫色的细花茎,像鸽子欲飞的奶白色花朵。
作为藤本,它的花偏大一点,四枚总是向下的长苞片,或微收或展开,每片都有五公分左右那么长。退化的雄蕊呈花瓣状,裹着露出淡黄色花柱的花芯。我遇见它们时,总是下着细雨,质地很薄的苞片沾着湿雨露,娇弱得纹理清晰可见。你别以为它真的娇气,想想吧,大雪封山时,它能安之若素地度过,待来年再开。开放的那些花爱娇得不成样子,在云杉的短针叶和铁线莲亭亭的绿叶之上,有的苞片充分展开,骄傲得展翅如飞;有的半张开着,像鱼尾裙那样下摆向上翘起;有的如手指拈花轻触,或如一双鸟儿抱翅,姿态各异,就象一群白色小鸟上下翻飞,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来。
只是,我再也没看到那样一树的白花,百朵花千朵花,晨光初照时,在山岗上,静静地开放。
也许,怀念才是永恒。
钟萼白头翁
传统欣赏的植物或者花,有着既好听又优雅的名字,比如芙蓉,比如牡丹,芍药、海棠、蔷薇,比如梅、兰、菊、竹之属,再比如唤作舜华的木槿,称作无忧花的萱草,名为辛夷的木兰,叫作朝颜的喇叭,那些名称承载着古代贵族或者文人雅士的寄寓或者梦想。而落在视线之外的植物就惨了,常常随便一个土名就打发了,像打破碗碗花、泥胡菜、蝇子草、驴蹄草,又俗气又笨拙,仿佛天生的丑小鸭,永远不能登堂入室。植物若是知道人意,怕也会忿忿不平吧。当然,野生野长的花不会在意这个,它们在山野自开自放,自得风流,忿忿不平的,只是我而已。
比如说,白头翁。也不知是谁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明明是娇羞风情的少女,名字却更像伐薪烧炭的老汉。要我说,即使白头,比之于人,那也是武侠世界里的白发魔女练霓裳,含蓄纯净,风光旖旎,再加上侠骨柔肠。
当然,我这里说的是钟萼白头翁,也许它的名字还算美,钟萼,听起来就很精致,只是白头翁煞了风景。这是北疆最常见的一种白头翁。它的花很小,甚至在白头翁里也是不起眼的,永远都像没打开的样子, 不如蒙古白头翁那样花瓣展开,花也要小多了。
我把它放在第三位,因为它是那么的不起眼,又那么美。一想起白头翁,就想到绵延的巴尔鲁克山谷、狭长的夏塔故道、明净的寨里木湖畔的草地上,白头翁低着头悄悄绽放,紫色或粉紫色的铃铛一样的小花,在风中摇摆,似乎铃铃有声。
和西伯利亚铁线莲一样,一般人认为的白头翁的花瓣,其实是它的萼片。它羽状深裂的叶子贴近地面,而覆着一层淡白绒毛的花葶高高抽出,再弯曲下垂,鐘萼白头翁的小花就像钟一样倒挂在上面,末端开裂稍向外弯。小的只有两厘米左右的长度,像极了一只精致的钧瓷小瓶,让人生出怜生出爱来。看见,便忍不伸手轻轻地握住那小小的瓶子,放在耳边摇一摇,听是不是有细细的声音在响。可是风唱着歌,根本听不到它细微的声音。
结了种子的白头翁比花还漂亮,顶着一头淡红的发丝,每一根发丝飞扬着,尽力倾斜向上。钟萼白头翁成片生长的地方,风吹过,草场上红色的聚合瘦果细浪一般,荡漾起一波又一波,风在弹奏,钟萼白头翁在吟唱。小小的瘦果成熟时,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风一吹,随风飘散,在空中飞扬着,寻找大地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