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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里系列

2013-04-29曹玉凤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神婆老村棺材

曹玉凤

围里·岁月

渐渐地,这里十户有九户人去宅空,围里就成了一座空城。

围里也叫老村,当外面新建的房子越来越多,围里也真的被围在了村子里面,成了一个留守的老人。长相古怪的老树,一棵接着一棵地排满老村的每个角落。张扬的枝干把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拦住每一丝光线。老村的色彩便更加暗淡起来,越发地老气横秋,没有一丝生气。

那天,从老村唯一的入口进去,我看到两个小男孩在一个一米见方的小水坑边往外舀水玩。他们是兄弟俩,一个九岁,一个四岁。老大叫李白,老二叫李煜,他们的爸爸是我同学。他上了三年学也不会写阿拉伯数字5,最终不能继续读下去,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拿到。我见过他的户口本,学历那一栏写着:文盲。我想,他应该十分羡慕有文化的人,不然也不会把自己这两个长得跟李逵一样的儿子都取了文化人的名字。名字,往往就是父辈的祈愿,他们会把自己未实现的愿望,以象征的意义表现在孩子的名字上。我认为,这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付出。从孩子出生的那时起,未来的岁月,就注定了父與子必需共同去为了将来而努力。

两个小家伙是在捉鱼,他们说,舀干了坑里的水,就能捉到小鱼了。“但是那么小的水坑怎么能有鱼呢?”我问他们。

“草丛里的蚂蚱太多,草就不够吃,它们会把自己的小孩生到水里,变成小鱼,去水里吃虫子。”小李白回答我说。我觉得这两个小孩也许是遗传了他们父亲的愚笨劲儿吧,心里笑了一笑,却没出声。

“你知道李白是谁吗?”我又问道,他看了我一眼,稍显困惑。结果是他弟弟赶紧回答了:“是我哥。”

我这次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不用猜,如果我要是问谁是李煜,答案就是他自己。多可爱的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可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悲凉竟瞬间又漫上了心头。

我们小时候,也跟这两个孩子一样在这里玩,那时这里美如天堂。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就那么随意地开在每一个角角落落,小脚的老太太们,边坐在槐树下梳头,边照看自己的儿孙。她们取下银制的发簪,然后再把发髻一点一点地放开,越放越长的头发,不得不揽到怀里,然后被她们细致地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我有时候会凑过去摸一摸这些老人家花白的长发,问她们一些幼稚的问题,惹得她们呵呵笑着。我看得出来,她们很享受梳头的过程,听说,她们从小就开始留长发,不许剪掉,否则就嫁不出去,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在那些梳头的日子里,她们一定在想象着自己长大后的美好,长大后,又开始怀念着小时候的趣事。就这么梳啊,梳啊,把如瀑的青丝梳成了满头的花白,梳出了一地打闹的孩子。当阳光照过来,我能从她们满头的花白里看出珍珠母一般七彩的光晕,暖暖的。后来,连她们的目光也变成了七彩的,孩子们就在她们关爱的目光里嬉戏着,鸡,鸭,鹅也趁着这样的机会,叽叽喳喳地在阳光里飞来跳去。

当时,小一点的孩子只会玩过家家,而我们这些上了学的孩子最常玩的是一种叫做:“官,打,追,跑”的游戏。

这种游戏的玩法是在四张纸条上分别写下”官、打、追、跑“这几个字,然后抓阄。抓到“跑”的,必需赶紧跑,抓到“追”的,必需赶紧追跑了的那一个。抓到“官”的自不必说,至于“打”的职责就是在“官”的手下听从吩咐,等“追”把“跑”抓来,“官”就下令,重打多少下,或者轻打多少下。玩这种游戏或追或打,里面有着很深的人际关系,远不是玩过家家可比。

当我们再渐渐长大,围里老村的花花草草就不能满足我们的好奇了,土地微薄的收获也不能支撑我们的需求,我们就不得不一批接着一批地走出围里,走出老村。待在围里的时候,我们就像是欢蹦乱跳的小蚂蚱,优哉游哉的。可是一旦走出围里的老村,为了适应围外的新环境,小蚂蚱们就只能变成一条条灵活的小鱼,为争得一丝生存的空间,在促狭的环境中,不停地游来游去,不知疲倦,也不敢疲倦。那时也会突然发现,“官打追跑”并不只是小孩的游戏,围外的大人更稔熟于此。我们也必须在更高级的智商群里,接受新的游戏挑战。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就只能在“追”和“跑”这两个角色里互换,充当游戏的配角,再也没能如抓阄一样,有可以捡到当“官”或者是“打”的机会了。

围里·记忆

眼前,围里衰败的景象随处可见,荒草长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和断墙上,疯了一样。很多给大门遮风挡雨的门楼都已经大部分坍塌掉,一个个很像流浪汉破损的帽子,歪歪扭扭地戴在丑陋的大门上,非常滑稽可笑。

以前,我曾在一套邮票里见到过山东民居,其中标志性的建筑就是门楼。那时候就觉得这随处可见的门楼,有什么收藏价值呢,虽然集到过很多张,都因为不重视而送给朋友了。没想到,仅仅十余年的功夫,门楼竟然消失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艺术的价值,那一去不复返的门楼邮票和眼前的门楼一样,估计以后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一般这个季节一定盛放的鲜红的月季花,在这里也不见了踪影,此时的情景,让人不忍目睹。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想起了《牡丹亭》里的一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断井残垣里,有我老表哥的家,记得他弥留时总是跟我说:“表妹,我不想死,我还没见过火车呢。”

老表哥年长我六十多岁,非常健谈,在他身体还很硬朗的时候,常跟我谈起他的身世。从他那我知道,他八岁时就没了娘,我表姑只生了他一个,为了省口饭给他吃,自己活活饿死了。我早就听老人们说起过那个吃人的年代,要么饿死,要么病死,要么被还乡团杀死,反正在那个时候死的人,都没什么好死。老表哥谈起自己跟着后娘过的那些日子,起初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可是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想必,那些人在屋檐下的日子,应该是不敢说话的。虽然时过境迁很久了,可那种感觉还在。他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直至我根本听不见。好不容易等他说到自己长大的那一段,那声音突然就提了上去,把我吓得连连后退。

“我置办了五副棺材,都送人了啊……我砸头,我砸头!”说着说着就拿石头砸自己的头,然后任鲜红的血随便淌下来。

我第一次见他砸头的时候,都忘记自己是大夫了,也忘了表嫂瘫痪在床多时,就赶紧喊表嫂给他包扎,后来见到表嫂没动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时只见他随手拿条破毛巾,往流血的地方一捂,跟没事人一样,仿佛砸头比梳头还轻松,接着继续跟我痛说自己的历史。

我不敢问他砸头的原因,只是随意扯开话题逗他:“你又没死,买那些棺材干嘛?”

“有钱人谁不置办棺材?我有钱,我能死得起!”老表哥的口气很坚定或者说是很自豪。没想到棺材竟是资本的象征,我的心被震了一下。

“我娘死的时候没棺材,用草席卷了埋的……那时候我才八岁,我在娘的席包子前领着路……我娘才二十六啊……”说着说着,就又嚎啕大哭起来了。

后来说到把棺材送人,原因竟是他看到别人置办不起棺材时就会想起自己的娘,心里难受,所以送给人家用了,其中也包括那个折磨他的后娘。难怪他要砸自己的头,想想自己的母亲都没用上棺材,自己却送给了别人,不送,他心里难受,送了,他心里还难受。砸头,就成了唯一排解的方式。

“不见血都不行,我跟你说……你看他头上的那些疤喇……都满了。”老表嫂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好像是在说给我听,也好像是在说给老表哥听。

我知道老表哥是想自己的娘了,这一想就是八十多年。一个没有母爱呵护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呢?这其中的艰辛,想必只有大表哥自己知道,也只有他那满头的疤痕可以证明了吧?

我每次路过这里,总不敢往他家的方向看,因为老是会想到他的那些话和那些眼神。他临终的时候,一直说:“我头疼,头疼……”

老表哥的丧事办得很隆重,说是年过九十是喜丧,所以就请了文艺团来演出。那晚我也去看了,就在表侄们给他置办的那副柏木做的大棺材旁,一群美丽的女子身着鲜艳的红衣,戴着面纱,在舞台上跳着热情的印度舞,舞台被踩踏得几乎坍塌,连尘埃都跟着舞步热情地到处飞扬着,弥漫了整个老村。那应该是围里老村最后的盛景了,犹如昙花一现般留在人们对围里老村最后的记忆里,从那以后,人们陆续搬走,老村渐空。

老表哥一走,砸头的就换成了大表侄。那天,侄媳妇拉着他来包扎,鲜红的血已经洒满了褂子。

“爹才死多久,这魂又附到你身上了,砸头!砸头!你也砸死自己算了。爹砸了八十多年,你呢,从现在开始到爹那个岁数还要二十年,好好砸吧,再砸也赶不上他。”侄媳妇拧起满脸的皱褶,含着眼泪数落着。

赶不上大表哥什么呢?是孝心吗?大表侄也不再说话,我知道他是在想他爹娘了,这种想念的表达方式居然可以遗传,真是我始料未及,确切地说是谁能想象得到呢?是不是也可以把这种方式说成是模仿?因为砸头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标志,大表哥长期以来都是这么想念自己的娘的,所以,到了表侄这辈,自然就觉得应该传承。

老百姓的语言非常精炼,他们会把遗传或者模仿的现象说成是被老人的魂附体,实在很正确。性格的遗传与模仿,不就是灵魂的复制吗,不同的不过是躯体。灵魂的喜怒哀乐,也可以通过遗传与模仿来表达。原来,所谓的遗传是有记忆的,尤其是对苦难的记忆更加深刻吧。

老表哥的家现在已经破旧不堪,墙也倒了,就像世间的风雨特意集结了所有力量从他们家一扫而过似的。我跟老表哥聊天的地方,也长满了蒿草,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情形,真的像做梦一样。

这梦一样的过往,会不会也沿着某种轨迹进行复制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复制下那些门楼与院子曾经的兴盛,还有那些理想的朴实与真挚,就像每个人都曾经亲历过一样。

围里·信仰

这片人迹罕至的围里老村,树木林立,阴森不已,很久了,我不敢轻易走进。每次进来的时候都能感到一股凉飕飕的气息直往脖子里钻。这么严重的破败景象,总是会让我疑心这是《聊斋志异》所描写的狐仙的住所。哪怕有那么一点动静,我都会吓得四处张望,唯恐有什么东西从那些阴森的角落里窜出来。

老村最深处的赵大爷家,是我那时每天必去的地方,他们是这里最后的住户。赵大娘曾是我心中最凶狠的人物:她像电影里的地主婆一样,嘴里永远叼着一个大烟嘴,黝黑的皮肤,蓬乱的头发,满脸的横肉,轻蔑的眼神,严肃的表情,还有那永远散不去的浓浓的烟草味!我害怕她胜过害怕狼。

不过那时,她已经得了肺癌,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只能靠止疼针度日。我的主要任务也就是给赵大娘打针。我到的时候发现他们家院子里烧了一堆东西,因为看到了很多灰烬。大爷有肺心病,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地把事情说明白了,原来是有个神婆来给大娘“还人”了,刚离开。

神婆说赵大娘欠阴间一条命,必需还了才能病好。赵大娘怎么会欠阴间的一条命呢?大娘曾跟我说过,她本姓李,在她还是李姑娘那会儿,答应了一个小伙子要跟他结婚。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话题刚一提起,好像就在顷刻间,她就变回了那个清纯可人的小姑娘。那时,明亮的眼眸胜过天边最美的星宿。青梅竹马的姑娘小伙,就在春风的催促下,和花朵一样打开了心扉,互相吐露羞涩的心事。

在她的叙述中,我好像亲眼看到一段幸福的人生之旅就要开始,可李姑娘的母亲却发了话,她唯一的大儿子因为痴傻,年近四十尚且未曾娶妻,作为家中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孩,李姑娘必需通过换亲的形式,给她的哥哥换来一个媳妇,以延续李家的香火。被逼无奈,她嫁给了年长并且家贫的赵大爷,做为交换的条件,赵大爷的妹妹就嫁给了她大哥。

那个小伙子苦等了李姑娘多年,希望她回心转意,可她虽然反抗过但最终没能突破世俗的束缚。后来,小伙子直至两鬓斑白也没有看到任何希望,就在绝望与忧郁中死了。

神婆也在听了大娘的絮叨之后说,他在阴间等着她呢,要拉她下去当媳妇,所以大娘才得病的。不过,神婆保证说,在“还人”之后,大娘的病就会好了。

所谓“还人”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暗示疗法,我突然想起了韩国的“重生”治疗,具体是这样操作的:如果一个人心理上病了,无法适应眼前的生活,那么就假装他已死去,并由他的家人为他举行一次葬礼。这种葬礼和真的葬礼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地来,缺一不可。

这些前来吊丧的人也得真哭,就像他真死了一样。这段时间,他必须得躺在棺材里。当送葬的队伍把他送到墓地,埋入地下,最少也得十五分钟之后才能把他再挖出来。继而再把棺盖打开,他也就像又重新获得生命一样,以新的状态面对新的生活。这“重生”真的跟“还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神婆,也就相当于心理治疗师的角色,她把这种暗示疗法以神化式的表达运用在了乡村,给其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们不知所以。

其实,如果老百姓一旦知道其中的原委,想必这方法就不会那么见效了。可这种方法并不能用来治疗器质病变,这一点,神婆们心知肚明。

昏暗的房间里还有烟雾缭绕,摆了香案的桌子积了厚厚的尘土,看不清桌布原来的花色,墙上贴着很多“大仙”的图像,都是赵大娘自己用花纸做的。样子奇怪,服装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赵大爷指着墙上的贴图告诉我说,这是狐仙姑,那是蛇仙士,那是鹿仙祖……

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古人对于自然的崇拜,因为一些未知的恐惧,他们会把自然界的现象或是动物神化,以图腾的方式展现出来,定期祭拜,已达到祛病解疾的效果,没想到这种原始的崇拜仍会延续至今。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穿着兽皮树叶的祖先们点燃祭坛里的火,而赵大爷则一脚踏穿时空,去火里引着了几只香,然后再转回头插在眼前的香炉中,寄托无限生还的祈愿……

里屋也是烟雾缭绕,赵大娘在抽着烟袋。烟丝是自制的,随着烟锅的一暗一亮,便见浓浓的烟雾从她的口鼻中喷出。我多次劝她戒烟,但是总遭来冷眼:“我从小就吸烟。”

给她打针时,我发现她的床单被烧了很多窟窿。动一下都疼得咬牙切齿的她,对自己的烟斗竟然是那样深爱,一会儿都舍不得从手里丢开。烟斗里的火,随时都可以烧坏床单。真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她固执至此,这些吞吐间无影无踪的东西,究竟有哪里值得喜爱或者是坚持的呢?

多年来,她一直乐衷于此,不喜欢出门,外界的事物好像都跟她有仇似的。见到什么就骂什么,嘴里老是不干不净,邻居们都对其敬而远之。

小时候,我跟小伙伴们偶然经过她家门前,她会突然间从大门里跑出来,非要拽着我们听她唱一些不堪入耳的段子,那张牙舞爪的表演吓得我们鬼哭狼嚎地跑掉了,身后还追来一串串怪异的骂声。

她回到家里也骂,骂赵大爷没出息,骂孩子们不听话。她的儿子,也在叛逆的年龄段被她骂出了家门,一直没见回家。仿佛骂人是一件非常让她高兴的事情,可以排遣很多东西,比如,她此生的不幸。她的听众最终固定在了赵大爷和自家的房子身上,他们都在骂声中一天天老去,垮塌。那骂人的声音也越来越衰弱,直到今天,变成了被病魔折磨的呻吟。

“算命的不是说我是有福的人吗?我都等了一辈子了,也没看见福在哪里?……”后面的骂词就都是“送”给算命先生的。不过,骂归骂,等还是要等的。那香案上升腾的烟雾,带走的是青春与时光,等来的是什么呢?是那风吹即倒的老房子,是那被病魔侵蚀的残年,还是那饥困潦倒的日子……?

她剧烈地咳嗽着,脖子上的引流管不停地流出暗黑色的血来。我也跟着咳嗽,是被那浓重的烟味呛的。从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肺里呼出的烟气,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给她打完针之后,我就匆忙离开。赵大爷说要送我,可等我走过他们建在大门外的影壁墙之后再回头时,也不会看见老人家送出来,他那残存的体力已无法支撑他走出来了。

影壁墙周围种了好几棵杨树,参天蔽日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这样的景物,我竟突然觉得很害怕,赶紧逃也似地往出口走。

到出口的时候,我的眼睛竟被眼前的阳光刺疼,忍不住流下泪来。

仰起脸,我把目光举过老树的树梢。瓦蓝的天空中,太阳正热情不已地吐着舌头,发出耀眼的光芒。分明是每天都见到的情景,我为什么会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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