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
2013-04-29王永春
王永春
宋刘村东南角那个园子,叫南园,是民国家老辈上的,到民国这一辈,就归公了。
园里有好多树,香椿、国槐、楸树、枣树、马尾松、皂角树,那崖头边上,是一溜洋槐,树上住满了成群的鸟儿。崖坡上,爬满了月季。崖下,从西面来一款款河水,哗哗流淌,在园子里听得清脆悦耳。园子靠北,有一座不大的假山,翠竹婆娑。山脚下,有旧时长廊,雕梁画栋,黑瓦飞檐,连着一八柱凉亭,从那斑驳的漆柱上,可见得这园林的沧桑。亭内有石桌、石墩,坐那里,见得河水绵延南去,遇断崖涡漩东流。
入夜,园子里热闹非凡,小孩儿叽叽喳喳闹不停,娘们儿咬耳嚼舌扯闲话,爷们儿围在一起胡拉八侃编荤段子,大凡村里那些风流秘闻,某某的歪名等等,大都从这里发源。侃够了,舌头累了,就到时间了,人也渐渐散去。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却不愿离去,等在那亭间。等久了不着,就议论两句,然后很遗憾地离开。待回家躺下时,那企盼的笛声却飘来了,忙急急地下炕,不顾家人的反对,聚拢回园子里,即使大冬天,也不嫌冷,静悄悄地,怕惊了那笛声,不出声息的围坐一圈,任那笛人在亭子间哽咽悠扬、哀婉动人 。
那笛人是六队的民国。
民国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媳妇,却又遭难了。
天老爷不长眼呐。人们不敢说别的,只有拿老天鸣不平。他爹娘早没了。镇反那年,快过年了,他爹突然被从城里撵回了家,没过三天,就又被五花大绑抓走了,娘就吓得一病不起。他爹是城里一中的校长,被人告发四三年向日本鬼子出卖了本村共产党员宋元良。那年他爹十九岁,还在城里一中上学,却已娶媳妇七年了,民国也已两岁,娘大他爹六岁。过年放假,除夕下午,爹挑着筲到村头老井担水,碰到几个人打听宋元良,正好宋元良在井口提水,爹没加思索,顺手指了一下,宋元良就被抓了,再没回来。一年后,爷爷送爹出国留学。回国时,日本鬼子、国民党都已被赶跑了,他爹先在县委做了翻译,后来就干了一中校长,民国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但像做梦似的,刹那间就变成了反革命。
第二年夏天,他爹又被押回來了。一块押回来的,还有其他十一名反革命,有干过土匪的,有干过县党部的,还有地主老婆的长工情人,竟敢打了公安局长两个耳呱子,反正都是反革命,加上他爹,一共十二个,被押到了南园河边上。临近中午,天上下起了大雨,民国老远跺着脚哭喊,爹,俺娘死了。他爹头也不抬,就等那一声霹雳了。砰砰!!!那一具具尸体栽到河水里的时候,民国看见,有血淋淋的头被挂上了树枝,凭那头发,他认定是爹的,连那树枝一块掰了下来,编上月季,放进了那款款的河水里。他听爹说,这条河从村子的东边曲折向北,绕过许多村庄,行进三百多里,最后流入大海。
民国从来不给爹上坟,只于夜间来园里对着那河水吹笛。那笛声,叫人心碎。
老支书清楚记得,民国是从他爹周年那天夜里开始吹笛的。
爹娘死后,村里人都为民国捏把汗。十来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还能成人吗?民国却很用功,懂事。爹给他留下来了好多古书,唐诗宋词,《论语》、《诗经》,《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有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上四年级时,伙伴们就经常围着他听他讲三国,就有老人担心,说民国这孩子小小年纪懂三国,可别累着心眼儿啊。忽然有一天夜里,人们听到了凄婉的笛声,循声来到南园,原来是民国。老支书望着亭间夜色里那瘦弱颤动的身影,嘴里说这孩子懂事了,心里却更担忧了。
宋元良的大儿子在县武装部当干事,二儿子在部队当兵,三儿子宋继良和民国同学,比民国大三岁。初中毕业后,宋继良在村里当了团支部书记,民国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县一中,却因他是反革命子女,被宋元良的革命后代硬盯着告了下来。老少爷们不平,联名保荐,老支书就把保荐书给报上去了,却被很快退了回来。为此,老支书在全县三干会议上,被县委书记点名批判,还做了检讨。保荐书退回来的那天,民国跪在南园崖头上,对着那河水大哭了一场,吹了一夜的笛,直到趴那石桌上睡着了。那天,有个小姑娘一直陪着他抹泪,是老支书家的独生女玲玲。
玲玲比民国小两岁,两家前后邻,一个队。民国爹没出事的时候,爹从城里拿回什么好吃的来,民国总忘不了玲玲。可是,爹出事以后,就大翻个了。那时候,庄户人家除了过年过节吃顿饺子、面条什么的,平常里烧顿豆腐汤泡煎饼,就是上等饭了。玲玲就隔三差五央求着娘烧豆腐汤,好给民国端过一瓢去,再拿上几个煎饼,就够民国吃两顿的了。小的时候,玲玲把饭拿来,民国都是很欢喜地收下,吃得也香,可是后来大了,就渐渐地不愿意要了。在园子睡着的那夜,玲玲像个小大姐似地守着他。太阳老高了,那鸟儿的喧鸣,那树叶间斑驳的光花,把他唤醒了,玲玲却睡着了。他感激而爱怜地看着玲玲,想说些什么,眼神却归于黯然。他犹豫着推醒玲玲,淡淡地说,今后俺不麻烦你了,你回吧。头也不回,握着笛,走了。玲玲的泪花在眼里打转。
民国家的宅子,是一个大四合院。本来宅子和前面的大园子是连着的,解放后东西修了一条路,路北的闲园子又起了好些人家的宅子,他家的宅子就被挡进了庄里,和南园彻底隔开了。爷爷说过,这个家里最旺盛的时候,有四十多口人一个锅里摸勺子。如今,就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天早晨,他扫完天井刚一开门,玲玲就站在了门口。她瘦了许多,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扑闪着一双传神的大眼睛,两手在胸前羞涩的捏弄着那只又黑又长的大辫子,掩饰不住深情地看着他。两年多了,因为她上学,更有意躲着她,民国都没见她几回,今天一见,倍觉亲切,却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玲玲打破了尴尬,她轻声说,我要到省城上高中去了,很远,不知啥时能回来,和你说一声。你……你有事吗?话没说完,她眼里的泪花就满了。民国木然的有些结巴了,惊诧、羡慕而又失望,呐呐地说,没……没事,你……你去吧。他觉得,玲玲离他越来越远了。
南飞的大雁哀鸣了一夜,南园的笛声诉说了一夜。老支书心疼地看到,民国的眼睛哭肿了。
1967年的冬天,天冷的特别早。
民国在灶膛前烧火,一边看书。他眼角已爬上了鱼尾纹,胡须不应该的散漫着,两只手不时交替着伸到灶口烤火。灶膛通着里屋的热炕,依然抵不住室外的寒气。空落落的屋里,叫人觉得格外发冷。本来,他家宽大的厅堂里,放置着大方桌,大椅子,靠边有沙发,全都雕花镂刻,大户人家气派,但早就没了。爹没出事前,一直说要把他娘俩搬到城里住,就什么家什也不置办。如今,屋中间放一个蒲墩,蒲墩上放一块不成形状的木板儿,一圈又围了几个蒲墩,就是民国的全部家俬了。那些书都整齐地放在炕头边的窗台上。枕头边上,躺着那把笛。那笛身的枣红色依然光亮,上刻两行蜡金小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看似很洒脱,民国却觉得悲凉。
刚解放那年,1948年秋天,他刚上学,爹还没回国,家里的东西就都被分了,是爷爷主动要求分的,粮食、地也都分了,家什连个小板凳也没留下。老支书——那时还不老——觉得过分了,就说,这四合院就留下吧,兴许以后还是咱庄里的宝贝。地都主动献了,地主咱也不划了,就算中农吧。爷爷满是感激,多亏你,多亏你,眼里却满是心酸。过冬,爷爷就死了,没能见上儿子。死前,他拉着民国的手,对儿媳娘俩说,别怨我,我是用东西给你们买平安,那些东西早晚是人家的,现在交了,兴许他爹回来能得上劲。
民国想着,眼圈就湿了。爷爷的眼光可谓远矣,爷爷的用心可谓苦矣,可他临死的担心,最终还是变成了残酷无情的现实。爷爷死后,娘一连好几夜没睡觉,一个接一个的编蒲墩,把那麦秸一束一束编成像大姑娘的辫子,一圈一圈盘起来,就成结结实实一个蒲墩了,一直编到爹回来。
爹送他了这把笛……
民国想心事的档儿,老支书已在他门外转了好几个圈。他瞅瞅那两扇已经变了形的旧门,就忍不住叹息。最后,还是无奈地拍了两下。民国开了门,叫声大爷。老支书进得屋来,环顾一圈,虽是家徒四壁,却满屋里干净利落,连那灶前的柴禾也理顺着,一丝不乱,心里不免生出无限辛酸,差点就落下泪来。墙上的毛主席像,目光慈祥地看着他,紧闭的嘴唇似要讲出深邃的哲理。老支书满是敬畏地凝望着他老人家,心中无声的叹息。昨天晚上,大队里那盏煤气灯都熬没油了,他也没说服宋继良和公社主任。宋继良已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支部副书记,他坚决和公社主任站在一边,明天成立宋刘村革命委员会,成立仪式上,给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民国带帽。老支书愤懑地说,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没爹没娘的,你们咋忍心?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毁了他吗?公社主任恼羞成怒,列举了老支书种种右倾错误,宣布立即撤销他的支部书记职务,由宋继良担任明天即将成立的宋刘村革命委员会主任。老支书想着,心里不觉又一阵酸楚。
民国呀!他目光游离,不敢再看伟大领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叫了一声,民国答应了,他却没有话说。民国诧异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明白。一年多来,周围村子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听说城里更厉害。昨天下午,离村子不远的国营农场,来了一群游行队伍,群情振奋地绕村子转了一圈,队伍前面,有一个脖子上挂大牌子的人,被凄惨惨地推扯着,象早先斗地主一样。民国认得,这人是国营农场的场长,听说打日本鬼子那时,是这一带有名的武工队长,竟也这么惨。民国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宋刘村早晚会有事发生。特别是宋继良在街上碰到他的眼神,叫他明白,他爹的账,没完。
老支书拿过民国手里的书看了一下,是本《论语》,又递给他,压着声叹口长气说,孩子,先别看这些书了,都收起来吧,以后再看,听话。民国答应着,就去收书。老支书说,用布包好,先拿我家放着吧。民国问,这本拿么?老支书看了一眼,是本《工具大全》,就说,想看留下吧,闷得慌了也能解闷儿。书包好了,老支书说,走,到大爷家去。
天还早,街上没人,一老一少出了门,西北风割耳朵似地刮来。
民国的笛声,把天老爷的眼泪都吹落了,那天上的星星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人们的心弦被那笛声揪着,忘记了时间和寒冷,是老支书的声音把大家唤醒过来。下雪了,都回吧。人们才发觉老支书已在那里站了不知多久,也才发觉,真的下大雪了,于是都劝:民国,回家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老冻着。民国很听劝,收起笛子,来到老支书面前,叫了声大爷,步履艰难地朝村子里走去。看着那摇摇坠坠的背影,老支书的眼圈酸了。一个孤儿,没偷没抢,就因了老子年轻时无意的一个过失,注定年纪轻轻就要背一辈子罪孽,难道他爹偿了性命还不够吗?老支书越想越伤心,竟哽咽出了声。他是怕孩子绝望,破罐子破摔,瞎上一个好孩子。今天那阵势,逢谁谁都不想活啊。二十六七的大小伙子,大冷的天,当着全村老少一千多口子人,被扒光了上身,挂上大黑牌子,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多惨呀!干啥来呀!元良老哥哥,你在天有灵,就托个梦给继良吧,教他心火别那么旺,说不定下辈子能做亲家呀。老支书越想思绪越重,竟不能自已,抱着头蹲下身去 ……
民国倒在了雪窝里,倦缩着一动不动。寒冷的早晨,大街上不见人影。
昨夜他从园子回家后,浑身钻心地疼痛,难以入睡。他想起了爹栽到河水里的那一瞬,那挂上树枝的头皮。他忘不了白天那刻骨铭心的耻辱,宋继良一脚把他踢跪在批斗台上,那挂在脖子上的大黑牌子,足足有十斤重,向前一荡,差点给他勒下头来。他光光的脊梁上,宋继良用那裂炸的老杨树皮往死里打,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老支书劝了两句,却被罚陪斗,挨了红卫兵一顿拳脚。宋继良一根指头点得老支书头顶啪啪响,骂着,刘民国这个漏网地主羔子反革命分子,就是在你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包庇下,才逍遥法外到今天。公社主任更是识文断字叫人头皮发麻,他说,刘(留)民国——留住民国——他家祖孙三代反动透顶,恋恋不舍蒋家王朝,妄想复辟变天!
民国咬着被角呜呜地哭了,他委屈,他不解啊。从小,爷爷就教他说,咱对不起宋家,你和爹都要好好用功,有了本事,报答人家。为这,爷爷把爹送出国学大本事。爷爷说,大了,你也去,出去能学来大本事。从小爷爷就教他学那本《论语》,爷爷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他听了爷爷的话,大部时间就啃那本《论语》。小时候看不懂,大了,就渐渐通了许多,可如今,他就是不懂了啊。那些“君子”的话,那些“德政”的话,是真的吗?有用吗?民国越想越伤心,他就想找那些书撕了,却想起来在老支书家里藏着,想着老支书家,就想起了玲玲。玲玲啊!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你快回来啊!他把破旧的被子蒙在头上,呜呜地对玲玲哭诉着,在痛楚地颤动中,他慢慢睡着了。
他是被清晨袭人的寒气给拧醒的,睁开眼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死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头疼且沉,腿脚好似没有了,他试图起来,好几次都没成功。他突然想起来,昨夜里下了大雪,他是坏分子,全庄的雪都应该他扫。他痛苦地搓了搓脸,双手捹着腿弯,咬牙坐起来,硬撑着下了炕,扶着墙根拿了扫帚,踉踉跄跄来到了大街上,刺骨的寒风嗷嗷地叫着,他还没展开扫帚,就一头栽下了……
老支书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找着了宋继良,一字一板地说,我也是坏分子,这街,我扫。宋继良说,你女婿呀,这么心疼。老支书说,都是老少爷们儿,别做绝了。宋继良恼了,说道,给你脸不要脸,就别怪我绝情。今晚县一中的红卫兵本来要借刘民国去忆苦思甜,既然你这么护着他,就你去吧,反正他老子出卖革命者的事你一清二楚。可怜老支书一把老骨头,就被绑上了汽车。宋继良因为眼馋坐汽车,也想去城里大学校露露脸,就一块押着老支书去了。没成想,他没那坐汽车的命,也没那当官儿的命,汽车开到护城河桥上,竟不知为什么一头扎了下去,宋继良当场就死了,还搭上了好几个红卫兵小将。老支书虽然被五花大绑,却皮毛未损,只是有些腰酸腿疼,精神恍惚。真是神了。
回得家来,任凭老支书骂不骂,老伴偷偷买来了敬神的一应用项,关严院门,在家里上了三天大贡。那年月烧香播火搞封建迷信,就跟反革命差不多,难怪老支书不允。但民风民俗,上下五千年老祖宗传下来的,就跟那诗里说的怎么来着,野火烧不净,自己还能生。什么都管得严,但老伴什么都买得来,什么纸钱呀、高香呀、元宝呀等等,凡上贡用的一样不少。就是肉菜太差了点,不是穷嘛,天老爷不怪。老伴说,天老爷啊,您的恩情俺报答不完,您先将就点!等那坏人都死绝了,好人掌了天下,日子好了,俺给您补上,反正您有眼看着,有寿等着。老伴就跪在那里,除了吃饭、伺候老头子,整整跪了三天。
起初老支书还骂,但老伴跪到第一天没结束,他就不骂了,他寻思了寻思,也是啊,拾回老命来,不谢天谢谁呢?他望了望中堂上的毛主席像,企盼地茫然了良久,喃喃着,毛主席啊毛主席,老泪就落在了颤动的胡须里,不知所终地摇摇头。惨淡的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山,满处的白雪还没有化净,寒气渐渐厚起来。大娘磕罢了最后一个响头,站起身,活动活动冻麻了的小脚,搂搂花白的头发,怒着老头子悄声嗔道,毛主席毛主席,就知道毛主席。俺给民国上贡去。开门时,却惊得叫一声撒开小脚往回跑,老支书急出门来,见门口直挺挺站一披头散发的女人,血红的眼睛仇恨地盯着他老两口。
宋继良的老婆疯了。
日如流水,转眼已是1973年的夏天。
民国的胡子茬有日子没刮了,头发也老长了。今傍晌放工回家,在门口碰上老支书,撵他中午去理发,他听话的答应着。可吃过饭后,他想分给他的玉米趟子,到傍晚放工锄不完会扣工分儿,就又把理发的事丢下,没等上工,就扛着大锄早早来到了坡里。他每天都要干够超过别人一倍的活儿,才能挣够和别人一样的工分儿,这是村革委规定的。现在的革委主任是宋继良的舅子,不过他没有宋继良那么狠,知道尊敬老支书。只要不是上级有形势,他从来不开民国的批斗会。可是反革命分子怎么也不能和革命群众一样待遇,就多干活儿,好好劳动改造。
烈日下,民国的脊背上冒着油光,那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大裤衩子浸透了汗水,已经断裂了好多处的黑塑料凉鞋,用稀疏的针线连着,脚下却坚实有力。他身体前驱,铿锵耸动,在玉米趟子间噌噌地往前锄,长长的头发起伏甩打,汗水似雨点般洒落,那杂草就随着新土翻出来,在他身后被炽烈的阳光晒蔫了。连锄几个来回,民国歇在了那棵苍劲的马尾松下。硕大的树冠一片绿荫,好看的马尾花轻拂眉梢,几只喜鹊欢快地啁鸣。他用胳膊赶一把满脸的汗水,放眼望去,那满坡的玉米秧一片茁壮,长到了齐腰高,青翠欲滴,挺拔向上,他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惬意。
倏然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认真的眯眼看去,在一片绿野的衬托里,那从远方迤逦而来的田间小路上,簇动着一团白影,蜿蜒向这边飘进,愈来愈清晰。他终于看清了,是一个人影儿,哦,还是一位女子,她就似风飘一样,来到近前了。她穿一件脆白的的确凉衬褂,一袭深蓝色的长裙围着那姣好的腰身,那白皙的少半截小腿露在裙外,宛如两段脆藕般鲜嫩,脚穿白底黑面布鞋,淡粉色丝袜,那鞋带好看地攀在娇巧的脚面上。她迷人的酥手搭在军绿色的书包上,玉指间夹一方洁白的手帕轻拂背带,天仙般站在那里,简约清爽的刘海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恰似两湾清泉,有些怯生而又惊奇地扑闪着他,欲言启唇,微笑如花,恬静、端庄、高雅,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爽和圣洁。民国不敢看了,慌忙转身锄地。
哎,大哥,宋刘村还有多远?银铃般的声音沁人心脉,熟悉而又陌生,他做梦似地回过头,那锄地的架势竟定在了原地。是玲玲啊!他顿觉天空旋转起来。起初,玲玲也没认出是民国,但他回首惊诧得那一霎,她立刻就喜极而泣了,疾步跑来,一把攥紧那双紧握锄柄的大手,使劲摇晃着,大声喊,民国!民国真是呆了。他那干裂的双唇笨拙地蠕动着,眼里的泪花打着旋儿,喉咙里阻哽着,他想大哭,想拥抱。但是,他忍住了,他仰头向天,紧咬牙关,把那涌动的热流回咽着。玲玲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叫着他,晃动着他,但是,他默默地抽出一只手,用胳膊肘赶开那双白嫩、酥软的小手。玲玲急了,欲夺他的锄柄,拥抱他,够着脸要亲吻他,她知道,他太冷了,不是夏日的阳光可以融化。
可是,兀然间一声尖利瘆人的狰狞笑声,似从惶惶天狱传来,惊飞了喜鹊,如闪电一般击麻了玲玲周身,她惊呆了。
宋继良的疯老婆,不知什么时候阴冷地立在了他们眼前……
从别了民国的那个早晨至今,已过去十四年了。
那年玲玲被姑姑要到了省城读高中。姑姑是早年背着家里偷偷跑的,宋元良被抓后的一天,家里请人修房子,等着她赶集买菜,她却一去不复返了。解放后,姑姑竟成了省国棉一厂的书记,只回过宋刘村一次。姑姑没有儿女,把玲玲喜欢得不得了,当成亲闺女培养。玲玲高中毕业后,就一溜烟地上了大学,再后来国家选派赴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她就一翅膀飞向了那盏社会主义明灯。回国后,直接进了外交部做翻译。多年来,姑姑一直不忘了叮嘱她,千万不要往家里写信,叫人抓住什么把柄,什么事都由姑姑两头转告。姑姑知道她和民国的事,有意不让她回家。她也知道姑姑话里的分量,但那种思念心上人的煎熬,使她常常夜不能寐,归心似箭。机会终于来了。阿尔巴尼亚的一个农业代表团,要来中国参观农业学大寨,代表团的团长是玲玲留学时地拉那大学的校长、她的导师卡耶娅,卡耶娅非常喜欢这位中国的得意门生,向中方提出,特别想到玲玲的家乡,据说是孔孟之乡的地方看一看。代表团需先到大寨参观,一周后才能到山东,玲玲趁机向部领导申请假期,希望在家乡迎接老师。部领导知道玲玲少小离家,老大未回,爽快批准。可是,那回家的喜悦却被透心的凉水给浇灭了。
那天中午,当民国送玲玲一前一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时,她家门口停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县里的领导早已焦急地候她多时了,很快就有人上前挡开了民国,姑姑的叮咛又在玲玲耳边响起;她回头寻时,民国早已扛着大锄疾步远去,宋继良的舅子仍有些不放心地跟出去老远,撵上民国唬了他些什么。
民国提着锄柄疯跑没了影儿。
疯老婆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跑了回来,坐在不远的路边,疯疯癫癫地朝那吉普车指划着嚷嚷,死,死,都死……
老支书站在门口使劲地抽着旱烟袋,吞吐着怅怅地叹息。老伴怯怯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满脸不知祸福的样子。
玲玲拉住爹娘的手,未喜先悲,泪如雨下……
天空星辰寥落,夜色浓重,难捱的燥热叫人烦心如火。
民国关了院门,在天井里赤条着身子,站在窗台下的缸边冲凉。他脚下踩一块大青石板,手里端一葫芦瓢凉水,另一只手往身上撩泼,然后把瓢扔缸里,双手用力搓身,再用毛巾上下拖拉后背,毛巾上打满了胰子,顺带就把全身一块擦洗,最后搓脚,他把那趾头搓得特别仔细,挨个搓,每一个都按摩好多遍,那一天的疲乏就都从这脚趾头上消失了。然后他直起身,从缸里舀起凉水,一瓢一瓢的从头到脚浇下,那水注急促地跌落到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夜里听得有些撩人。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任凉水不断冲刷,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县里来人挡开他时那轻蔑而不屑的表情,宋继良的舅子跟在他身后那肮脏地呵斥,老支书那担忧而无奈的愁容,大娘那怯生生的眼神,压迫得他心如刀绞,胸气憋闷,大口喘息。
玲玲那端庄秀美的身影,那夺着他锄柄贴近着他胸前呵出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心中激荡。每天夜晚他去园里吹笛,心里呼唤过多少遍啊,可是真的来到面前了,而且是那样的历久弥新激情洋溢,他却犹豫了。他知道,虽然她的心还系在他身上,但命运早就把他青梅竹马的玲玲夺走了,他和她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一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怎么能够和一名共和国的外交官成为同林鸟?
想着,他眼泪夺眶而出。那满天繁星,也在为他哭泣。偶一颗彗星划落,消失在浩渺夜空,无影无踪。生命是这样短暂却灾难无边,命运是如此无常却艰涩难捱。民国深知,只要他张开双臂,玲玲一定不再离开,但是,他怎么能够辣手摧花、糟蹋她锦绣前程!他怎么能够让老支书一家陷入万劫不复!
夜,已很深了。民国又往头上浇了几瓢凉水,抹一把脸,伸手把放在窗台上的凉鞋拿过,磕磕土,然后穿上,走下青石板。他想着,园里的人们大概都回家了,但玲玲一定等在那凉亭里,他要去和她说,他一定用最决绝的办法或语言,斩断她的梦想,惊得她醒来,哪怕让她恨着自己,哪怕自己毁灭!
想着,他长出一口气,欲回屋穿衣、取笛,却隐约听到了异常地响动,随后传来了两声怪怪的女人笑声。惊得看去,却见那墙头上趴了一个鬼影冲他发笑,虽然夜黑,但他很快就认出了那是宋继良的疯老婆,轰一下,脑袋就大了。他吞咽着干渴的喉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条的身子,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墙外的女人,心就突突跳了起来,大脑里像生了万千虫蛆,毒蛇一样吞噬他,他自己都感到羞耻和罪恶,然而,发热的身子却神差鬼使他走了过去,迟疑着把手伸上了墙头。那疯女人竟乖顺了,馋馋地把手伸给他,并用力向上一窜,民国顺势就把她拉了下来。那疯女人似是有备而来,借势把瘫倒的民国扑底下就啃。天塌地陷了。恍惚间,民国脑海里又闪现出玲玲夺他锄柄的那情景、那气息,他痛苦地呼唤着、呻吟着,他感到自己彻底毁灭了,世界毁灭了,不顾一切了,他猛得翻身,把那女人压底下,似洪水猛兽般决堤的原始冲动,再也无法阻挡,山崩地裂般运动。恍若隔世间,任那疯女人肆意畅快地欢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遍了整个村庄。
疯女人大街小巷的奔跑着,欢呼着,民国啃我了,民国啃我了哟…...
凉亭间,玲玲肝肠寸断,泪洒南园。
老支书说,孩子啊,你伤透她了。民国欲哭无泪。玲玲走了的那个夜晚,南园里悲伤欲绝的笛声,泣哭到天明。老支书对老伴说,闺女早晚会明白的,民国是为她好啊。他是成心毁自己啊!老伴说,听说那疯女人天天跟着他。老支书叹息一声又一声,他已经耳闻到了宋继良舅子的话。
宋继良的舅子昨晚径直进了民国家。他开门见山说,怎么着吧?是你娶了她,还是去潍北待上十年八年?潍北是这一带有名的监狱。民国等着这句话似的,没加思索就说,我娶她。舅子松开了板着的脸,说,好嘞,你了我一块心病,也了自己一桩麻烦,在我这里你就不是反革命了。不过你得找老支书保媒。
民国来到老支书家的时候,老支书难受地抱住了脑袋。他心里极愧疚地自责,这孩子毁了呀,咱对不起他的祖宗啊。老支书老家是广饶,三岁那年,父亲用扁担挑着他,带着玲玲她姑和奶奶逃荒要饭来到了宋刘村,倒在了刘家大门口,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咽气了,是民国的爷爷收留了他们,还把现在住的这处房子给腾了出来,一直到他娶媳妇,民国的爷爷干脆就把房子送给了他家。娘临死前对他说,千万别忘了刘家的恩情啊,要不天打雷劈。
老支书想着,嚎啕大哭起来,大娘也哭成了泪人。民国哭着跪下了,说,大爷,我就娶了她吧。老支书恨恨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红着眼睛吼,娶!娶!
做梦似的,民国就这样娶了疯女人,一块带过来的,还有宋继良的傻瓜儿子。
成家后,民国好长一段时间不去南园吹笛了,南园的夜晚也少了好多热闹。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山东多地又一次出现了严重的粮荒,百姓日子难熬。民国一个劳力带俩废物吃饭的,自是艰难有加,吃了上顿没下顿,整日为那口饭愁绿了眼珠。不过人们渐渐发现,民国家不知从那天起,不愁吃的了,竟还有白面吃,还有油票到粮管所换油。民国也经常不出工干活了,有时一连出门四五天不回家。有一次他刚回家,疯女人和傻儿子就跑到了街上,娘俩竟然在那里争抢罐头肉吃,真是馋死人了。有人反映到大队里,舅子虎着脸骂,狗拿老鼠!有本事你也弄个尝尝,便没人再找没趣。民国宽裕些了,也不忘接济四邻八舍,给东家几两油,西家几升粮,是常有的事,他也要钱,但很便宜,没有钱先赊着,许还不许要,大家自是感激万分,都说,人家民国别说读书多,就是有能耐。
一天,民国提了半瓶豆油,一斤油条,来到了老支书家,坐那里好久没说话。老支书给他装上烟袋,从来不吃烟的他,闷着头一连吃了好几袋,还是大娘说,别吃了,伤身子。他听话地把烟袋递给大爷,站起来说,您二老好好养身体,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白糖放桌上,走了。老支书望着那几样好东西愣了好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钻进西屋里,从一堆乱家什里扒出了民国那包书,胡乱翻拉一下,若有所思地呆着……
1975年的腊月二十六,黑云压顶,嗷嗷的西北风刮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渐渐停下,天阴得更加低垂。但是,六队的人们,心里却觉得火热、敞亮。
那时村里叫生产大队,下设十个生产队,民国和老支书所在的这个生产队是六队。他的主任舅子是三队。这年月虽然困难,但六队在老支书的点拨下,每年都养上二三十头猪肥地,八月十五宰一次,过年宰一次,老百姓家也能吃点肉,还能炼些油攒着,等队里分了菜,舀一勺白白的猪油炖一锅菜,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难怪六队的人心里熱乎,今过年是队里宰猪最多的一年,宰了五头,小牛似的,膘子半拃厚,来年有油吃不成问题了。六队的老黄历,腊月二十六宰猪,二十七分肉,二十八家家户户煮肉,大人孩子围着锅台解一年的馋。那宰好的十匹子肉,傍晚就码进了仓库,小山似地矗在那里,馋得多少人从门缝里抵着脑袋朝里张望。
老少馋肉,更担心当官的捣鬼,人们在家里难耐,晚饭后,就三三两两凑在了南园里。虽然冻得缩着头,抹着鼻涕,嘴里丝丝呻吟,但还是不愿离去,纷纷打开话匣子,绕来绕去,离不开那肉。大伙压着嗓子骂了一通当官的。队委会那帮天杀的,每回都是多分,他们老婆孩子比咱多吃多少肉?早晚撑死。大队里那些挨千刀的,年年都来六队塞份子,还占先要肥的。宋继良撑死了,别人怎么不死?
说到当官的,突然有人神秘地说,哎,你们听说不?九队保管家昨晚上大贡了。知道为啥不?九队仓库招仙家了,那折子里的粮食,隔段时间就落下一截去,隔段时间就落下一截去。因为一次少不多,刚开始根本没发觉,后来队长觉着不对劲,怀疑保管捣鬼。那保管为了洗刷清白,就蹲守了好几夜,什么也没发现,可有一天早上他发觉那粮食顶又矮了,就仔细观察,你们说咋了?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粮食顶上有好多黄鼬子爪印。保管回家一说,他娘惊道,哎哟,那是招仙家了,咱不知哪辈子得罪着它了,赶紧上大贡吧。
哈哈!人们听得笑开了怀。有人接话道,俺就不信,黄鼬子真那么能耐?据说是那保管捏着四个指头,在粮食堆上戳上的窝窝,冒充黄鼬子爪儿。马上有人正色道,说话注意点哦,要称仙家,不然你家二十八煮肉,一掀锅变成一锅驴屎蛋子。又是一阵大笑。
说话间,民国来了,他拿着笛子,也不说话,径直走进亭子里。有人主动给他让出了一个石墩,他也没说谢,就坐下了。静了一会儿,有人问,民国,早先你都是下夜里来吹笛,怎么这几回都是早来哦?有人接话道,人家民国那时没媳妇,现在搂着媳妇睡觉多好啊。民国意味深长地随着大伙笑笑,也没说话。
有怕挨冻的叫唤,耳朵冻下来喽,要下大雪了,咱回家睡觉吧。有人笑他,就你老婆那个熊样,值得急么?民国却没再笑,脸色凝重,端起了笛,大伙就不吱声了。于是,人们就永远记住了今晚的笛声。
今晚的笛声,有些异样,格外揪人,除了那哀婉地倾诉,压抑地挣扎,还有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近乎诀别的悲怆。人们被那笛声感染着,鸦雀无声,忘记了寒冷。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夜晚同着民国的笛声一起感天动地。
老支书站在远处默默地听着。雪花飘落了……
腊月二十七早上,一尺多厚的大雪覆盖了村庄田野,连个狗爪也不见。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懒觉,但是宋刘村六队的人们,却被一个惊天霹雳炸得滚下了炕,仓库里那十匹子肉被偷了!
大人们捶胸顿足骂绝连天,孩子们哇哇大哭撕心裂肺,群情激愤地涌满了现场。地上的白雪已然踩成了黑乎乎的泥酱,仓库门大开着,倒挂子断成了两截,下半截丢在了地上,上半截依然被大锁锁在门鼻里,凄凉地挂在门框上。公社的曹公安很快就到了,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经分析,盗贼是先开了锁,后弄坏门挂的。保管一听吓瘫了,这不是说俺监守自盗吗?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连老人的寿材都搜过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民国家也搜了,因为他家屋多,北屋、南屋、东屋、西屋,啥也没有。不过曹公安说,这民国家有一斤多豆油。舅子忙说,他会做点小买卖。投机倒把?曹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事就过去了。
案子一直没破。多年下来,人们就渐渐淡忘了,偶有提起,皆曰神盗,一笑了之。
老支书老两口被玲玲接到了北京,听说近两年也先后过世了。宋继良的傻儿子,跟着舅子家的孩子到南园下摸鱼,掉河里淹死了,疯老婆抱起民国的大腿就咬住不松口,生生给民国咬下一块肉来,过后竟不疯了,可从此极端仇视民国,神经质得很。有一天下大雨,舅子家的屋塌了,干脆就搬进了民国家,一家人合着心眼挤兑民国。民国索性搬到了老支书的屋里,不再回家。老婆三天两头找来骂架,问他要钱。民国忍够了,没头没脸把老婆暴打了一顿。
1985年腊月二十八,家家大锅里煮着肉,满村里飘着肉香,不时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年味十足了。这肉已经不是队里分的了,队里已经不养猪好几年了,这肉是自家拿钱到自由市场上割的,要多少有多少,甩开大嘴巴子吃就是了。舒畅写在人们脸上。
可是,民国没有煮肉。
他蹲在天井里,点了一个火盆,在默默地烧那包书,论语,康熙字典,唐诗宋词……都烧了,就剩一本了,他拿在手里沉量着,有些玩世不恭地翻拉一下,手一松,那书就掉进了火里。他静静地看着那书页在火盆中呜咽,工~ 具~ 大~ 全~ 那四个字,一个一个化烟而去。当年,这本书就放在当门口灶台前的蒲墩上,只不过反面朝上,曹公安就只看到了那两半瓶豆油。民国的脸上掠过了不易察觉地轻蔑。
他过早的苍老了,胡茬已有寸长,花白的头发干焦、蓬乱,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像刻上去的那样分明,两只眼睛深邃而隐晦。世上谁知,一颗充满渴望而又被碾碎了的心在想什么?他直直身,把笛拿在手里,端详着,眼圈湿了,将那笛慢慢移近唇边欲吹。
这笛,已经沉默十年了,宋刘村的人们快要忘记它了!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声传来,在他门前戛然而止。
他平静如水,徐徐起身,仰望苍穹,第一回在大白天吹响了那伴随他一生的哭笛。那悲凉而激越的笛声,似流水哀怨,似风雨呜咽,似霜雪萧瑟,飞出破落而古老的小院,向人们诉说着无尽的苦楚和思念。
街巷里,乡亲们愕然地面对着眼前猝发的一切,泪水随着那笛声流淌。
大雪飘飘……
过后人们知道,是他的老婆告了他,刘民国会造万能钥匙!
早已不是革委主任的舅子,把姐姐狠揍了一顿,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至今,人们在南园里聚堆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十匹子大肉,民国一个人无论如何在一夜之间是弄不走的,而且还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民国到最后一个人也没咬出来,坚称是自己一人所为。
传言,六队的人谁心里都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年三十夜里,除了当官的,家家天井里都扔进了一块大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