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个女人
2013-04-29杨方
杨方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苏小和正闭目假寐。她裸身侧躺的姿势像一尊年代久远的大理石雕像,线条起伏而质地坚硬,丝绸质地的皮肤在银白的晨光里闪着微微的色泽。
有那么一会儿,敲门声停了下来,好像在倾听房间里是否有什么动静,然后力道加大了。苏小和把头埋在枕头下面,试图闷死那声音。
但敲门声惊天动地,锲而不舍。苏小和只好爬起身,套上一件睡袍,松垮懒散地去开门。门刚打开,马燕就粗鲁地扒拉开苏小和,侧身挤进客厅,扎实地坐在沙发上。坐姿像蹲马步,也有点像蹲坐在马桶盖上。
该死,天还这么早。苏小和的神情和她拉长的脸表达了这个意思。但马燕根本不看她的脸。
“出大事了。”马燕说。
苏小和看着马燕。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面对面,都不说话。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苏小和的门经常这样在天刚亮的时候被马燕敲响,她用肉质的手掌啪啪啪一连串地拍打着苏小和木质的门板,那声音听上去有力又有节奏,像催逼的鼓点。如果苏小和动作慢了点,声音里就会增加点气势汹汹的味道。
马燕每次来都会带来不同的消息。
“他们说他受贿五百万。”
“从他家里搜出了枪支。”
“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昨天下了批捕令。”
苏小和看着马燕,觉得她就是长着分叉舌头的毒蛇。她不知道她下一次来还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一次,马燕说:“那个女人……失踪了。”
那时是春天,空气里充满了花朵的香气,一波一波地从敞开的窗子涌进来,让苏小和感到头痛。
马燕一直用“那个女人”这种带点鄙夷的词来替代那个女人的名字。马燕的不指名不道姓,毫不遮掩她对那个女人表现出的天大的不屑、不平和不甘。根据马燕的描述,那个女人妖媚、蛊惑,无比虚荣。苏小和明白这只是马燕对那个女人单方面的用词,是被夸大了的,亦或有点歪曲和偏颇的用词。苏小和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仅是道听途说,比如“那个女人今天穿了件貂皮大衣,像一只华贵的猫。可是今天天气并不那么冷,根本用不着穿那样的衣服。”又比如“那个女人在微博里晒她的爱马仕包包,疑似炫耀。”“我们在买韩版服装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是买了机票直接飞到韩国去买衣服的。”有一次,苏小和听人说“那个女人每周去金士堡俱乐部跳探戈,脸上是傲慢和支配一切的神情。”当然,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苏小和的朋友,至少是接近朋友的人。而另一些人说的则是“那个女人真优雅,说话声音好好听哦。”“那个女人很有品味,会茶艺,还懂熏香,那可是沉香啊,粗俗的人玩不了的。”根据这些零碎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只言片语,苏小和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定义那个女人才算准确。曾经,在黄大鸣和那个女人的婚礼期间,苏小和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旅行,她缓慢地从地球的一点移动到另一点。有一天,苏小和停下来,站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镇,凝视着尘土飞扬,阳光耀眼的街道,她发现这里的人和她一样灰头土脸,毫无生气。想着那个女人此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样子,苏小和眼里有了点恨满天涯的意思。
然而也就那么点而已。自从那个女人出现之后大家就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这个被挤出婚姻的失败者,就像大家当年看马燕那样。但苏小和不认为自己有多倒霉,塞翁失马,事实证明是好事,身在官场的黄大鸣,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也有马失前蹄把他给摔下来的时候。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变幻莫测无法预料的。这不——反正,不管怎么样,苏小和觉得都和自己无关。黄大鸣得道的时候她没有升天,黄大鸣被打回原形,她也没有义务跟着进十八层地狱。
接下来的几天马燕没有来,也许是没有听到什么新消息,也许是因为下雨。雨终于停下来后,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着香樟树的气息,那些湿淋淋的香樟树,像一棵棵洗干净的西兰花,颜色翠绿,神情忧郁。蘇小和因为连续的敲门声,已经习惯了早起。马燕不来的时候她就裹着床单站在窗前看风景,因为天空铅灰色的背景,黎明时的高层建筑物看上去高耸而突兀,那座尖顶的钟楼,更像是要戳破谁的胸膛。它在六点钟准时发出的钟声,是被拖长的,受到云层阻碍般的迟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七点多钟,苏小和穿戴整齐出门上班。下楼的时候,扭伤的右脚稍微有点吃力,好在不怎么碍事。这是她半个多月来第一次下楼。才半个多月,外面已经是绿肥红瘦了。
苏小和打了辆车,拉开门坐上去,报出医院的名字。司机问苏小和是不是医院的医生,苏小和不想和他多说,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司机一脸得意,说你看着就像个医生。苏小和想,我瘸着腿,怎么看都应该是去医院看病的病人才对。
去医院要经过本市最大的菜场,苏小和在菜场十字路口看见一个妇女穿着包裹着下身的白菜裙子,藕节一样的手臂环抱一棵紫甘蓝,那样子酷似抱着一颗刚砍下的脑袋。她的身后,更多的人从菜场出来,手里是一把小葱,一条鱼,一只活鸡,或者是满满一袋子的红番茄绿黄瓜紫茄子。他们肩膀上本该顶着脑袋的地方,顶着一个大南瓜,头发蓬松的就顶着一棵包菜。行走的腿,女人裙子下面的是交替移动着的两棵白萝卜,有个穿休闲短裤的男人,露在外面的细腿像长了毛的山药。苏小和觉得满大街都是蔬菜在走呀走,他们使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看上去不那么严厉。
司机是个话多的人,一路喋喋不休,从菜价说到油价,从油价说到房价,最后说到贪官。“你知道那个黄大鸣吗?他被双规了。这可是最近被谈论最多的话题。”司机说。
苏小和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从车窗不断吹进来的风,把她的话刮走了。她有些疑惑,司机说的事情和自己有关吗?好像没有吧。就算是和黄大鸣生活的那些年,苏小和也没觉得黄大鸣和她有多大的关系。黄大鸣升官也罢发财也罢,苏小和走路上班,加班的时候吃盒饭喝桶装水,回家布衣布鞋,烧菜做饭。当然,大多数的时候是做给自己一个人吃,黄大鸣日理万机很少回家。黄毛毛有马燕照顾,年节的时候,都是马燕大显身手,积极参与,苏小和倒好像是个局外人,袖着手等吃等喝,没多少事情可以做。
每每想起和黄大鸣的那一段,苏小和觉得自己曾经爱上的,不过是一种情怀,一段岁月,一些破碎而延续的时光,反正那个年龄,遇上什么就爱上什么了。跟黄大鸣相比,苏小和更爱那些高大的栾树,爱那些栾树上静静飘落的栾花,甚至空气里弥散的金黄的哀伤。苏小和沿着江堤追着流水奔跑,那时的江水一半青灰,一半瑟瑟,江风从远处涌来,江面鸥鸟乱飞。而黄大鸣只是这幅画面里一个模糊的背景,他始终站的远处的栾树下,远成一个不痛不痒的小黑点。以至于后来苏小和能具体地想起某个傍晚辉煌无比的落日,某个夏夜成群飞过的星星,或者是某个冬天阴雨绵延中瑟缩着的忍冬花,但却想不起黄大鸣的一个表情,一句话语,一个动作,甚至黄大鸣的拥抱,也并不比春天花草树木的气息更让苏小和迷醉。
“传言黄大鸣养了三个老婆,不过,人家愿意,你能把人家怎么着……”司机还想滔滔不绝,可是,医院到了。
三个老婆?苏小和下车的时候嘲弄地笑了一下。自己居然也被算在其中了——谁说不是呢?至少,自己曾经是黄大鸣的老婆。那时,马燕在体育馆教排球,浑身饱胀着活力,不管冬天夏天,每天天亮带着一队学员在明亮的风中奔跑着穿城而过。而苏小和刚大学毕业,唇红齿白,黑发齐眉,长裙及地,小巧的鼻梁上架一副黑框宽边眼镜,每天在各个病房望闻问切,努力工作。如果不是黄大鸣,这两个年龄相差十岁的女人可能一生都各不相干。
苏小和排斥所有的电信和网络,但却不排斥此前的传呼。她觉得传呼实在绝妙,千人万人中,只需一呼,就能把那人呼出来,再不是以前的茫茫人海,渺无音信。毕竟,云中锦书,水中尺素,都是要望穿秋水才能等到的。
苏小和认识黄大鸣的时候,大家用的还是数字传呼,苏小和守在电话机旁,丝发披两肩,手里拿一把桃花木的梳子梳理着凭空杜撰的闲愁。而她等的那个人,正安步当车,穿过茂密的花枝与树影姗姗来迟。想象里,那個人,或许为她弃了功名断了仕途,一身潦倒与落魄。或许心性散淡,看荞麦开花,绿豆发芽,无是无非。每次电话铃声蓦然响起,苏小和整个人就兔子似地从深陷的沙发里跳起来,现实的铃声把她从汉乐府如梦令蝶恋花中用力地拽了出来。他来,或者不来,她都不失望。她知道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其实是个把仕途和功名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他永远衣着光鲜,永远野心勃勃,但这些在苏小和飘飘忽忽的眼里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有了汉字传呼以后,苏小和再不用经历等电话的折磨和煎熬,对着那边的传呼小姐款款留言就能表达自己的心意,比如思君使人老。如果迟迟不见回音,就再续上下一句:轩车来何迟。有催问的意思。也用过芙蓉开尽无消息这一句,或者是萧郎原来是路人,这其中,除了怨,还多了点危险和要挟的意思。
传呼小姐声音甜美,但大多粗质陋智,不通诗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过了苏小和,还是将字输错,有一回,把情短藕丝长输成了青豆藕丝长。那天黄大鸣在卫生间洗澡,传呼机埋在一堆要换洗的衣服里发出微弱的滴滴声,像隐藏在草丛里的密码电报一样诡异。马燕准备把衣服收拾了拿去洗,好奇心使然,顺带关心了一下传呼机,看见青豆藕丝长这样一句话,莫名其妙,不得其解。
不解就要不耻下问,于是顺藤摸瓜,摸到了苏小和。
马燕去见苏小和之前,像晋朝那个去见李婉的郭槐一样,戴了多多的珠宝,穿了多多的华服,涂了多多的口红香粉,把自己弄得根本不像个会打排球的人。黄大鸣也不拦阻,只是笑看着劝告马燕最好别去。马燕自是不听。等见了苏小和,马燕说到青豆藕丝长,苏小和纠正,说应该是情短藕丝长。
苏小和和马燕又经历了数次短兵相接,而马燕最终离婚,不是苏小和的执迷不悟,是迫于黄大鸣的态度,马燕表面看着强悍无比,实则事事依从慢言慢语的黄大鸣,包括离婚这样的事情。黄大鸣说话语气不高,语速不快,但是,自有一种威严在里面。就算他不说话,他的沉默也是有体积,有重量的,像一颗沉重的土星。
八点钟,苏小和走进医院,她感觉到大家看她的目光稍稍有些异样。走廊里是往日的安静,第六病区的医生办公室里依旧按部就班,但,总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好像经受了一场小小的地震,一切全被震错了位。苏小和在大家雪亮的目光下,从容翻出病历夹,走进病房开始查房。
二十七床换了一个年老的新病人。苏小和没有问原来的二十七床是出院了还是死了,反正所有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这两种可能。他们把医院当中转站,有的稍作停留去了天堂,有的返回人间继续活着,但最终还是为了死去。如果有人说原来的二十七床跟一群迁徙的鸟飞到遥远的贝加尔湖去了,苏小和也不会感到惊讶。那个女孩精神好的时候会踮起脚尖跳天鹅舞,病重的时候就垂下长长的脖子无限可怜地喘息不止。她追着春天飞走了也好,反正她足够瘦足够轻,飞翔应该没有问题。苏小和抬眼看了看窗外,窗外可以感觉到春天正悄悄向北移动。那一端的贝加尔湖,那个又大又圆的墓,此时一定蔚蓝,宁静。
有时候苏小和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一只灰色的鸠,这只鸠不是关关雎鸠里美好的鸠,而是鹊巢鸠占里毫不讲理的鸠。鸠在这个城市常见,是一种体型小而尾巴长的鸟,属鸽行目鸠鸽科,羽毛青灰。鸠看着像鸽子一样平和,但是却喜欢占别人的巢——虽然占的只是卧室里一张床的面积,其他广大的领地,马燕这只喳喳叫的鹊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她飞来飞去,不辞辛苦地亲自管辖。马燕的理由是,她不放心黄毛毛,怕苏小和这只鸠虐待了她的女儿——那不过是个借口,马燕关心黄大鸣比关心黄毛毛更甚。有段时间黄大鸣胃疼,马燕不是天天,而是顿顿做了适合胃疼病人吃的饭食不辞劳苦地送来。马燕似乎忘记了苏小和就是医生,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医生放在眼里。有时马燕会毫无商量地移动客厅里一盆花的摆放位置,有时是指点黄大鸣的穿衣,具体到内裤的颜色、款式。马燕会把苏小和买的拿去扔掉,衣柜里放上自己为黄大鸣准备的。类似此举,举不胜举。
马燕对苏小和的厨艺也非常不满,每个周末都会买了大包小包的鱼肉蔬菜,亲自动手做一桌丰盛的黄大鸣爱吃的饭菜。在马燕的统治下,餐桌上经常出现各种价格不菲的鱼类。马燕做鱼,整条的清蒸鲈鱼或鲑鱼,她总是要把鱼头剁掉扔进垃圾桶。这让苏小和的胃十分不适,被剁掉了头的鱼看上去像个鬼,而黄大鸣吃东西基本不用脑子,两片嘴唇吧唧得跟猪似的。那时候苏小和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跟所有的男人一样,有臭脚丫和脏鼻孔,睡觉打呼噜放响屁,醒来时张开鲶鱼一样的大嘴带着口气打哈欠。他思考工作中遇到的一些事情时,板着脸,两条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根铁条,似乎他面对的是处处设伏的战场,要处心积虑,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有时候,苏小和看着他从饭桌旁站起来,衣冠楚楚地走出门去,心里会怪异地想,他穿在名牌裤子里的两条腿,长了那么多长长的黑黑的毛,他穿在蹭亮的真皮皮鞋里的脚,会不会是分瓣的偶蹄类。
也许马燕和黄大鸣才是同类,自己是不小心闯入的外来物种,苏小和经常这样想。离婚后,马燕排球不教了,跑步不跑了,原先紧绷的体形急速膨胀起来。她所有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了一件,那就是不停的出入黄大鸣和苏小和的家。
宦官弄权,奸臣当道。不满情绪高涨的时候苏小和在黄大鸣面前也曾抱怨不已。黄大鸣对此不置可否,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每次他回答苏小和的时候,嘴里好像都在吃着什么东西,那些东西塞满了他的嘴,致使他说不出一句明确的话来。
这让苏小和很郁闷。尤其是那个女人的出现,真是前有糟糠,后有小三,自己居其中,怎一个囧字了得。
和马燕发现苏小和的情节基本雷同,苏小和在黄大鸣的手机上发现了那个女人的短信:想你了。直白的现代语言,带点撒娇和暧昧,没有丁点的遮掩与羞耻。想起自己曾在传呼机上的那些留言,苏小和突然觉得恶心得可以,而今有人比自己更甚。
很多时候,苏小和如一匹鹿,奔跑着穿过雾霭,完全无视时空的法则。她的心生活在别处,和云朵,流水,飞鸟,高大树木上的南风有关。偶然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苏小和还是隐约感觉到了黄大鸣的危险。他黑色提包里鼓鼓囊囊的不明物,家里突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奢侈品,以及越来越多的应酬和他脸上显露出的声色犬马的贪恋。黄大鸣已经不可收拾地越来越胖,凸显的肚子让他行动迟缓,每次进推拉门的卫生间,样子极像一只吃得太饱,爬不进洞的硕鼠。
不留余地地,苏小和飞快地离了婚。她拖着自己不多的东西走出了黄大鸣的生活,毫不留恋背后的世界。那天她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从短期流放中归来的人,街道,高楼,天空,在她看来都亲切至极。这个世界刚刚病了一場,现在已经好了。苏小和这样安慰自己。
那段时间苏小和经常去江边,不是缅怀,不是。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条河流有点不谋而合,时宽,时窄,时起伏。黄大鸣是她生活里的某一段,就像一条河流的某一段,早就流走了。一条河流能带走自己的流水,但带不走伤心的旧地。可是,伤心,这个词苏小和反复咀嚼着,并没有体会到它的味道。看来,自己并不伤心,或者不够伤心,再或者,自己的伤心和黄大鸣无关,和生活无关,和世界无关。自己的伤心其实只是一种伤感。只和逝去的时光有关——那逝去的时光,如今已远得有如星辰了。
半个月后二十七床又住进了一个新病人,竟然是个孩子。她入院时的状况非常不好,让人担忧。
五点半,下班的时候苏小和走进病房,手里拿了一个小木盒送给孩子,木盒里是一只黑得发亮的蛐蛐,两根长长的触须像探测仪不停地抖动。这是苏小和早上路过菜场十字路口从一个乡下老人手里买的。
“这只昆虫是塑料做的吗?”孩子这样问苏小和。
“不是,它会唱歌。”苏小和说,“晚上,有月光的时候,它就大声唱歌,唱累了,就喝几口露水,吃几棵青草。古代的时候人们叫它促织。”苏小和给孩子讲了那个《促织》的故事,那是她中学时课本里学过的一篇语文课,作者是蒲松龄。
“我也想变成一只促织。”孩子说。
苏小和的脚已经基本好了,她决定像以前一样走路回家。医院很多人都买了车,没有买车的也考了驾照,时刻准备着买车。苏小和固执地坚持着,拒绝接受这些现代的交通工具。很多年前她的父亲死于一场飞来的车祸,她想,如果是在古代,人们骑马,骑驴,或者坐轿,或者安步当车,那么这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那时她和黄大鸣还没有离婚,黄大鸣为苏小和父亲的死跑前跑后,动用了很多关系要严惩肇事者。苏小和看着那个满脸愁苦吓坏了的司机,说这不能怪他,要怪那些汽车,压根就不应该让它们这样满世界的开来开去。苏小和说这些无理的话黄大鸣一点不奇怪,很多时候黄大鸣觉得苏小和无法接近,好像被一道栅栏隔在了另一边。她的目光时常从他身上穿透过去,而不是停留在他身上。这让黄大鸣很着急,也很恼火。他知道,她更多地属于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而不是他。
苏小和坚持步行,还有一个原因是穿街走巷让她有种走在生活里的感觉,坐车只是从生活的表面浮光掠影地飞过,没法进入到真正的生活中去,不能够感受到生活的拥挤,嘈杂,纠缠不休的热爱和劳苦,甚至不能闻到生活热气腾腾的味道。苏小和迷恋路上金色尘埃里那些温暖的东西。有时候她会走弯路,绕道菜场,或者繁华的市井,有时是绕道江边,江水清且浅,轻柔的南风带来流水新鲜湿润的气息,近水的地方,野草的剑形叶片被风吹折,绿色小山一直绵延到远方玫瑰色的暮霭里。如果再晚些,就能看见落日像泪珠夺眶而出。
因为脚疼,这一天苏小和从江边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苏小和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里,那是一片老旧的小区,没有路灯,没有花坛,楼前空地上一棵粗壮的大树在黑暗中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弯曲。父亲曾经砍了这树上一根有手柄的树丫做拐杖,现在这拐杖还放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春天树木开花的时候,苏小和会把拐杖拿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有一回,黄毛毛说:“难道你想让这枯木的拐杖开出花朵来吗?”黄毛毛习惯一边嚼蓝莓味的口香糖一边说话,她嘴里吹出的泡泡,爆裂的声音有点像放屁。这孩子有时候很安静,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眼神看起来却是那么遥远,像挂在山岗上深蓝夜空里的两颗星星。有时候又会为一些并不可笑的事情大笑不止,样子一点也不文雅。
黄大鸣出事后马燕曾希望苏小和能给黄毛毛打个电话。黄毛毛进入叛逆期后对马燕直呼其名,视若仇人,对那个女人,黄毛毛则故意响亮而夸张地呼之为“小妈,”能跟黄毛毛说上几句话的,也就是苏小和了,但苏小和不想给黄毛毛打这个电话,此时黄毛毛正和几个流浪歌手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追寻着仓央嘉措的足迹边走边唱,给她打电话,那就像是给一只云中的鸟或者是霹雳打电话一样。再说,告诉黄毛毛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让一个十九岁的孩子穿越半个亚洲大陆从西到东地赶回来,然后——当然,苏小和现在还想不出黄毛毛会怎么样。
走到那堵爬满藤蔓的墙边,苏小和闻到了一股南瓜花微甜的香气。这个季节,到处都飘着一团一团这种或那种植物的气息,有时候它们聚集在一起,有时候会被风吹乱,混合成浓郁的一大团,好闻得让人晕晕乎乎。
远处一辆车开过,灯光投射在墙壁上,植物的影像看上去张牙舞爪,苏小和定睛看时,惊惧地发现,摇曳的树叶间还夹杂着一个隐藏的,放大了的人形。
是马燕。墙上的影子像是从她身上劈下来的一片。随着车灯的消失,那影子也被载走了。
马燕抱怨苏小和不用手机,以至于紧急的时候联系不上。马燕用了“紧急”这个词。
“他们来找过我”马燕说,“估计也会找你。”
“谁?”苏小和随即明白了马燕说的“他们”。
即便是株连九族,也株连不到我吧。苏小和想,黑暗里她的嘴角浮着嘲弄。
“你说话的时候要谨慎些,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以免累及黄大鸣。”马燕说。
怎么反倒是自己累及黄大鸣?苏小和被马燕说得糊涂起来。和黄大鸣离婚的时候,苏小和什么也没有要。现在的她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老公,没有儿女,甚至没有银行卡。她没有怕失去的东西。
可能,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是害怕失去。比如马燕,离婚的时候她带走了黄大鸣所有的财产,后来苏小和离婚,马燕以黄毛毛的名义,又一次把黄大鸣搜罗得一干二净。苏小和简直有些可怜黄大鸣了,经过两次离婚,他被离得一穷二白,面对那个喜欢锦衣华服的女人,该拿什么去应对呢?财迷心窍的马燕,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现在城门失火,她被殃及也并不奇怪。
苏小和把视线从一丛黑黝黝的植物上移开,仰起脸,立刻看见冰冷广阔的宇宙群星闪烁不已,它们那么微弱,那么遥远,好像跟人类没有多大的关系。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苏小和没头没脑地说。然后她转身上楼,听见马燕混杂在植物气息里不怎么好闻的声音:“什么?今夜你不是人类?我看你还真不是人类,你一点不难过,你巴不得黄大鸣出事。”最后一句被广玉兰又厚又硬的叶子挡住了,好像是“恶毒妇”,又好像是“够歹毒”。
不难过是有的,巴不得倒是真的没有,至于歹毒,苏小和想,这么些年自己唯一歹毒的想法,就是希望他们从她这里彻底消失。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他们再有什么瓜葛。
可是,该死的马燕,就像南瓜藤蔓上不断伸出来的触须,总是拿着跟黄大鸣有关的这事那事来缠绕她,一会是黄大鸣的身体亚健康,要苏小和找个老中医给开点中药膏方调理调理,一会是黄大鸣小姨妈的外甥女得了什么妇科病,要苏小和帮着挂个专家号。苏小和真想不明白,马燕已经是前前妻了,还这样跟过去的生活纠缠不清。
马燕也许有马燕的理由。她和黄大鸣有一个遗传了两个人基因的女儿,他们无法把黄毛毛变回一颗精子和一枚卵子重新塞回身体里,然后毫不相干地分道扬镳,一个走獨木桥,一个走阳关道。这么些年,黄毛毛没有少给他们添乱。每一次,都得马燕和黄大鸣互结联盟,联手应对。而苏小和和黄大鸣,就简单多了,相见不欢,离别不愁,反正两不相干了,乐得清风不问明月,流水不问落花。
春天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天,苏小和下班回家,看见两个夹着公文包的人在门口等她,一个站在树下抽烟,神情严肃。另一个,手插在兜里,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他走到爬满藤类植物的墙下,停一停,再转身沿原路线走回来。从后面看,他的身子木头一样笔直。
苏小和想,这也许就是马燕说的“他们”,“他们”终于还是来了。苏小和在心里笑了一下,不是吗?多少有些滑稽啊。
苏小和走上前去,站在“他们”面前,认真听“他们”说些什么。“他们”轮番说着,嘴一张一合,偶尔露出的牙齿白得有些耀眼。从牙缝里钻出来的话,有几句进了苏小和的耳朵,有几句混进鸟群飞走了。
等“他们”说完,苏小和有点不知所言。很多的时候,苏小和身心分离,根本不在现场。
“跟你说话,还不如对着一堵墙吹口哨。”吹口哨的那个人说,他又简短有力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苏小和终于有点懂了,“他们”是想让她谈谈黄大鸣的情况,或者,说白了,是诱导她揭发一下黄大鸣。
苏小和又在心里笑了一下。她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两个人。一束阳光刚好晃眼地照射在玻璃窗上,世界明亮得有些不够真实。苏小和先看见一个额头很宽很突出的男人,这时候他的额头格外引人注目地发着光亮,这使他看上去很聪明,很干练也很机敏。吹口哨的那个要年轻很多,可能是受到光线的直射,他整个人都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里,就连发梢也带着光芒,看上去像是有电流通过的金属丝。他抬起手臂,凭空挥了一下,想要扇起一缕风,也有可能是想赶走一只金色的小蠓虫,然后,手臂滑落下来,也是一条闪光的弧线。
“你们怎么不去找那个女人了解呢?”苏小和说。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意思含糊的眼神。
“找不到她是吧?你们不是神探吗?挖地三尺把她挖出来呀。”可能是被他们的眼神所刺激,这次苏小和说话的语调有点快,她边说边扭头看了一眼墙角那丛开得蓬勃恣意的蔷薇,蔷薇是粉红色的,花朵连着花朵,一群小妖精一样团结一致地挤在一起。苏小和一直认为所有蔷薇科的植物都是因为心肠坏才长出了浑身的刺,现在她觉得它们长刺也是有理由的。
“他们”又交换了一次眼神,白眼球冲着对方闪了一下。
“你不想谈也没有什么关系。”宽额头的那个人语气平淡地说。
“你们不如去找十字街头卖鸭舌的那个妇人,她的舌头比她卖的鸭舌还要长,也许她的街头传闻对你们很有用。”苏小和说。
苏小和看见“他们”第三次交换了眼神,然后步调一致地走了。
苏小和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她的确和此事无关,不应该被牵扯进去,这些“他们”应该清楚。
不想几天后苏小和在江边碰到了“他们”中的那个口哨男,他尖着嘴吹着口哨,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像只动物园里的走兽一样走来走去。看见苏小和,他停下来,自我介绍说:“崔九。”苏小和先是诧异,继而嘴角习惯性地露出嘲弄:“哦,一个古代人。”想到那天他说“对你说话,还不如对着一堵墙吹口哨”,苏小和讥讽地说:“崔大人今天品味更高,改对一江春水吹口哨了。”
崔九吹口哨的嘴角露出一个花朵的微笑,说:“落花时节又逢君,不想君还记着仇。真是个小人,小女人。”
他的话听上去有点温暖。
但苏小和没有接他的话,她独自走到江边,去看对岸南明山上升起的烟柱。此时黄昏已悄然降临,漫天的云霞从天宫满溢而出,它们像熔掉的黄金,缓慢而粘稠地滴落下来。脚下,一江的水也变成了耀眼的金光,厚重得有些流淌不动。
金光消失后,大地很快变得苍茫如暮。一江的水开始暗暗高涨,岸边高大的栾树上,野鸟绕枝,它们高傲地,不落也不叫。
苏小和往回走的时候天已微黑,沿江是无数上上下下的台阶,不知怎么的,扭伤的脚又扭了一下,旧伤加上新伤,疼痛难忍,苏小和只能就地坐下,等缓解一点了再走。这时候江边还有几个人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从苏小和旁边经过,把苏小和当人体障碍物,抬腿绕过去,一个接连一个消失在阴险的夜幕里。有一个,绕过去了,也走出了一小段。从后面看他的身子木头一样笔直,后来,他好像遇到了一堵长满藤类植物的墙,在那里停了停,然后转身沿原路线走回来。
“什么情况?”崔九问。
弄清之后,崔九建议苏小和打120,或者打电话给朋友。苏小和告诉他自己没有手机。崔九从口袋摸出手机递给苏小和,苏小和说自己从来不记朋友的电话号码。至于120,那是急救的,如果扭了脚就动用,身为医院职工,有滥用职权公车私用的嫌疑。
苏小和用一只手按摩着扭伤的部位。按摩了一阵,她觉得自己可以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不行。崔九袖手旁观着,看看天色更晚,江边已经没有了行人,他觉得如果把这个女人独自扔在荒郊野外,如果这个女人出了什么事,他一定罪责难逃。
只能想办法把她弄走啦,崔九想。他蹲下身子,对苏小和说:“上来吧。”
苏小和犹疑了一下,她看见不远处蹲坐在石栏杆上的两尊石头狮子,正用雕刻出来的眼球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崔九个高,苏小和费了点力气才爬上崔九的背,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骑在一匹骆驼的背上。有几次,苏小和险些滑下来,她不得不伸出手臂搂紧崔九的脖子,这样,崔九衣领里冒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味道,一下子钻进了苏小和的鼻孔。那是一种混合了红茶和烟丝,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叶的味道。由此猜测,崔九平日爱喝红茶,烟也抽得不少,还有可能喜欢薄荷味的口香糖。这些东西经过他五脏六腑的过滤,现在再通过无数张开毛孔的散发出来,这就跟花草树木散发出自己的香气一样迷人。
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天空一轮不怎么圆满的明月照着他们行进的路,一层微蓝的光里,路面看起来恍若光滑的玻璃,建筑物的剪影从他们的身边一一掠过。有一阵子,苏小和以为他们是在云里穿行,她听不到崔九的脚步声,好像他的双脚从未落到地面上。
后来,苏小和总是想不起那天夜里他们是怎么告别的,好像是他坚持要把她背上楼,她不让,最后在楼下,在那棵枇杷树下,他把她放在了地上。苏小和记得自己说了“谢谢”,好像还说了“我最近很能吃,壮得牛一样,累坏你了”之类的话。崔九说了些什么,苏小和不能清楚地一一记得,只大概记得崔九说她很轻,轻得让他以为自己是背着聊斋里的人物在走,又说他一路上都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的是一张非人类的脸。他也不敢看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他担心那双白嫩的手突然就变成了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把他的心给挖出来。
当时不怎么明了的月亮突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明晃晃的,晃得苏小和头晕。她慌乱地,把自己的一双手往后面藏,生怕看见它们真的长出毛茸茸的毛来。
崔九被逗笑了。
然后,他就走了,白衬衣连同整个人,越来越淡越来越薄,最后像一块冰融化在月光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立夏那天,苏小和收到黄毛毛从高原寄来的两张明信片,看日期,是相隔了半个月写的,却在同一天寄出。一张是金碧辉煌的庙宇,背面写着这样一段话:蓝色的天空下,高高的雪峰被金色的阳光包围着,劳动的人在田地里收割,他们不时弯下腰,又直起身来。
没有问候,也没有署名。
另一张是一个红衣喇嘛背对着夕阳,背面只几个字:格尔木,孤悬在天涯。
从邮戳上看,明信片是在格尔木寄出的。
苏小和知道,这两段文字,黄毛毛会发在微博里,包括一路拍的照片。黄毛毛的生活,是由微博的碎片组成的。她沉溺于那个世界,整天忙于发帖回帖。也许在那里面,她才不觉得孤独。
孤独,只有苏小和会把这个带着紫罗兰灰烬味道的词用在黄毛毛身上。黄毛毛和所有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差不多,喜欢音乐,喜欢表演,喜欢时尚。她把那个女人漂亮华贵的衣服带到学校借给同学搞服装秀,然后再乱糟糟地团成一堆拿回来扔在地板上。她不停地换苹果手机,从三代四代一直到五代。那个女人为了示好还送过一台苹果电脑给她,耀眼的白色。黄毛毛抱着它跑到苏小和这里来,苏小和看书,她玩微博,两个人整天宅在家里不下楼。黄毛毛说:“这多好,可以躲开他们。”
黄毛毛说的“他们”也包含着马燕。
上中学的时候黄毛毛曾拿着“尾大不掉”这样一个词来问苏小和是什么意思。听完苏小和对词语的解释,黄毛毛说原来马燕就是尾大不掉,我们应该叫她马尾,或者马尾大,直接叫马尾大不掉更好听。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女孩眼中闪烁着魔鬼般快乐的光芒。等上了高中,黄毛毛剪参差不齐的头发,风一吹,像一丛乱舞的荨麻,谁碰她她就蜇谁。尤其是对马燕,每当马燕刚想开口和她说话,她就一眼把她瞪回去。
立夏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楼下那棵老枇杷树,这个时节,枇杷已经黄透了,又甜蜜又拥挤。苏小和见枇杷熟得诱人,忍不住够几个下来,站在树下剥了皮吃。一只花羽毛的鸟趁她不注意,匆忙飞来,衔起一颗枇杷准备飞走。枇杷大,鸟嘴衔不住,掉下来砸在苏小和头上。苏小和吓一跳,以为是谁伸手打了自己一下。抬头四顾,看见那只鸟正绕树三匝,然后不甘心地飞走。苏小和蹲下把枇杷捡起来,也剥了皮吃了,最后她把手里的枇杷核埋在了枇杷树下。
不知道明年春天这里会不会长出一棵小枇杷苗来,苏小和想,也有可能还没有等到春天,枇杷核就已经烂成渣融化到泥土里了,就像某些与月光相类似的东西,最后融化在了月光里。
融化,这个词让苏小和感觉有点痛。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苏小和经常会想到这个词。她先是看着父亲在火里融化成了灰,再看着父亲在泥里融化成土。苏小和每次去看父亲,都会用手去抓一把坟上的土,就当是和父亲握手。后来,父亲坟头不知怎么长出了一棵树,苏小和想,那会不会就是父親呢?那棵树在今年春天曾开出一树的白花,花落了,半空里被风一吹,都变成蝴蝶飞走了。是不是说,父亲也洁白地飞走了,如果以后再去看父亲,父亲其实已经不在那儿了。
这个想法让苏小和心里很难过,她蹲在枇杷树下哭了一会,想到父亲彻底地消失,只留了空的坟在那儿,苏小和差点号啕出声。
哭完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崔九。苏小和已经好久没有去江边了,脚一直没有好利索,不利于走远路。她想不出崔九是经常去江边还是偶然去走走,是不是还是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照他的年龄,他应该有家有室,为什么他是独自一个人去?如果有一天遇见崔九了,自己能认出他来吗?
这个问题让苏小和突然惶恐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看清过崔九的脸,好像崔九的脸跟云层里的月亮一样眉目不清。她只记得从后面看,崔九的身子木头一样笔直。他穿着白衬衣,像浮现在月光里的一块冰。
来树下摘枇杷的人很多,过了几天,枇杷树上就一颗枇杷也没有了,树枝像一只空空的手。苏小和发现那只花羽毛的鸟再也没有出现过,它一定飞到别的树上去了,桃,杏,或者杨梅。一只鸟是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的。现在,树下只剩下苏小和,她站在那里,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她几乎是站在寂静的世界的尽头了。
她突然有些悲伤起来。
悲伤,苏小和想不出这个词该是什么颜色,青灰?淡紫?或者是透明的无色?其实她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的,但她似乎真的很悲伤。
荔枝熟的时候,每天下班苏小和会绕道水果市场,提一大兜荔枝回来。水果市场那边一直在修路,高低不平,崎岖难走,苏小和提醒自己不要再崴了脚。就算崴了脚,还会有谁来背她呢?
路修到后来,接近完工时,开来了一台压路机,压路机突突突突生气似地慢慢开着,下面的路像是它不断吐出来的长舌头。
苏小和走过这段乱糟糟的路,回到家就一颗接一颗的吃荔枝。荔枝不是这个地方的产物,它来自天气更热雨水更多的地方。这要是在古代,除非自己是妃子,而且一定要是那个姓杨的妃子,才能够吃得上。苏小和想,现在还会有人拿了荔枝去讨好一个女人吗?以前荔枝是昂贵的,爱情也是昂贵的,几乎穿越了大半个大唐的江山。现在,爱情和荔枝一样容易得到,也一样容易腐烂且朝不保夕。
吃完了荔枝,苏小和把荔枝核也拿到楼下埋在泥土里,心里知道这些心脏形状的发亮的种子是不会发芽的,它们最后会不留痕迹地消失在泥土里。消失,这个词在泥土里或许是褐色,在月光里就是白色。这个词有点像变色龙,它的颜色应该是变化不定的。
最热的天气过去后,一早一晚稍稍起了点凉意,墙边最后的南瓜花也拢成了杯子。后来,秋天就到了。那时苏小和的脚已经完全好了,她每天在闹市中穿行,花溪路,南山路,小木桥路,走到江滨路,就回转身不再往下走。有时累了就去植物园,在铺满落叶的长椅上坐坐。
苏小和一次也没有去过江边。
这期间马燕还是时不时地在早晨来敲响苏小和的门。苏小和不明白马燕为什么偏要选择在早上。她或许还保持着早起的习惯,虽然早就不打球不跑步了。
“还好,那是支猎枪,上山打野猪用的。但毕竟属于枪支,不应该放在家里的。”
“听说数目很大。因为那个女人跑了,具体多少还无法确定。”
“如果那个女人能回来把赃款退还,哪怕是一部分,他就可以判轻一点。”
有一次,马燕痛心疾首地说:“你不该把黄大鸣交到那样一个女人手里。”
苏小和记得《圣经》里有这样一句话:万能的上帝惩罚他,将他交到一个女人的手中。苏小和认为马燕应该去怪上帝才对,而不是母鸡般唠唠叨叨地坐在自己面前埋怨不已。
但是马燕不信上帝,她不相信所有看不见的东西。有一次黄毛毛说,还是玉皇大帝好,有王母娘娘,有七个仙女。上帝什么都没有,又老又孤独。马燕说,没有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没有上帝,都是些胡编乱造。黄毛毛马上说,对,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乌鸦一样的黑巫婆。马燕的脸立刻僵住了,像一张假脸,硬生生的狰狞。苏小和觉得,如果黄毛毛不是她生的,而是自己生的,她不知道马燕会不会给黄毛毛一个阴毒的苹果。
马燕的确有点巫婆的样子,她一直干预着黄大鸣的生活,包括苏小和与黄大鸣离婚,马燕也是极力反对,像只袋鼠一样跳着脚忙来忙去,想尽了一切办法从中阻挠。她去找那个女人,去找那个女人的丈夫,她和那个苦着脸的男人又一起去找那个女人单位的领导,甚至去找那个女人年迈无力的老父母。最后黔驴技穷的马燕拿苏小和撒气,要苏小和不做计较地挽回黄大鸣的心。苏小和撇嘴,说我可不会写《长门赋》。
至于那个女人,苏小和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把马燕挡在了黄大鸣的生活之外。反正,自那个女人出现后,马燕再无法让自己越来越肥胖的身体在黄大鸣面前晃来晃去。对此马燕一度气愤难平,她扎煞着双手,恨恨地,只是打不到那个女人的身上去——那个女人,那个会蛊惑,会妖术的女人!
“他们说黄大鸣三个老婆,三个。”马燕有一次进门喘着粗气,眼泪汪汪。她的头发好像是做梦的时候梳好的,乱糟糟的像个鸟巢。
这样的流言不值得大惊小怪,苏小和听司机说过,听卖鸭舌的妇人也说过。一次苏小和去买鸭舌,听见卖鸭舌的妇人跟买鸭舌的人说得起劲,她说黄大鸣要养三个老婆,那点工资怎么够咯,所以就贪污,就受贿。三个老婆,那还是少的咯,现在的贪官,有的三十个老婆咯。天啦,如果那些老婆都爱吃鸭舌的话,那鸭舌生意该有多好咯。听的人就笑,说大姐,小老婆们是不吃鸭舌的,她们只吃燕窝海参鲍鱼咯,吃鸭舌的人没有当小老婆的命咯,也就我们这样的人吃你的鸭舌咯。
苏小和听得笑出了眼泪。
流言很多,各种版本都有。它们就像一朵流云,慢慢膨胀变形。关于黄大鸣的出事,也从最初的小老婆爱吃爱穿,耗资巨大而演变成了小老婆酒后开车,撞死了人,死者家属知道了黄大鸣的身份后,狮子大开口。后来由一个老板出钱帮着摆平了这件事,因为整个事件动静过大,没有多久东窗事发。
那些比闪闪发亮的秋风跑得还快的流言,也在网络上不断被鼠标一次次地点击。马燕每天坐在电脑前,铺天盖地的帖子和留言,看得她兩只眼睛都鼓出来了。苏小和不上网,也不关心所谓的流言。她只隐隐地担心黄毛毛。她一定从微博上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
这个时候,黄毛毛应该在那所海边的学校,学校是苏小和帮她选的,起初黄毛毛哪个学校都不想去,出国留学也不想去。整个地球,好像都没有她喜欢的地方。苏小和说,就去海边那所学校吧,孤独的时候可以去看大海。黄毛毛想了想,同意了。
“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抓回来?他们怎么能让她这样逍遥在外?”马燕不止一次在苏小和面前嗷嗷叫喊。这段时间,她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和忍耐,总是骂骂咧咧,长篇大论地咒骂那个女人,偶尔也骂黄大鸣,但很快又会为黄大鸣开脱,说现在的社会,多么多么的纷繁复杂,身在那个位置,想不被污染都难。
是沧浪污他,还是他污沧浪?是他体内原本蕴藏着危险的因素,还是这些因素被那个女人唤醒了而已?苏小和想。
每次等马燕宽阔的后背一出门,苏小和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大口吸气。清晨的地上已经有了白霜,薄薄的一层,仿佛是昨夜月光留下的痕迹。天空偶尔也会有一群早起的鸟飞过,然后消失在东方鱼肚白的光线里。苏小和真希望自己也能混进鸟群飞走。她不想和马燕一样纠结在这些乱糟糟的网络流言中——想想可真是够乱的。
轮到苏小和上夜班的一个晚上,半夜两点光景,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二十七床三天前转到了重症监护室,苏小和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被转到楼下那排冰冷的平房里去了。空空的长长的走廊里,尽是一个母亲绝望的哀号,她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哭向走廊的那一头,听上去像一百个母亲在哭。
会跳天鹅舞的去了贝加尔湖,年老的去了地下室——苏小和觉得死对年老的人来说就是地下室,他们怕吵,怕光,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安静的地下室。那么孩子去了哪里?她会如愿地变成一只促织吗?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有天苏小和下班回家,路过植物园,看见落日正从尖尖的树梢一点一点往下滑。日落时分总是很忧伤。看着一天的结束,仿佛是一生的结束,甚或是一个世纪的结束。苏小和觉得秋天也是,给人的感觉很像是万事万物的一个完结。秋后算账,秋后处斩,和秋天有关的词语总是带着萧杀之气。
“看,一只白鹭。”一个男孩抬起手臂指着树梢喊。
“别的白鹭早离开了,这是一只被剩下的。”男孩爸爸说。
顺着男孩的手,苏小和并没有看见白鹭,可能那只白鹭被刚才的那阵风吹走了,它和别的白鹭都到秋天之外的地方去了。夏天的时候,苏小和曾看见整群的白鹭在尖尖的树梢飞起飞落,无数双白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耀着翻飞着,场面很是壮观。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世界仍在原处。
往回走的路上,苏小和觉得男孩爸爸的脸似曾相识,会是谁呢?那双目光游离的眼睛,在看见苏小和的时候,马上就移开了。毫无疑问,他也肯定见过她,也许在街头,也许在医院。他曾是她的一个病人吗?
苏小和终于想起他是那个女人的前夫,对,前夫。那时候马燕带着他来找过苏小和,他们一起给她施加压力,希望她不要和黄大鸣离婚。当时,他帅气的脸看上去是“颓唐之玉将崩”的样子,现在看来这玉已经恢复了圆润。
马燕有次来,告诉苏小和最近网络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版本的流言:那个女人前夫的父亲是一个有点实力的小企业家,是他举报了黄大鸣,本来事情含糊了一下已经被压下去了,但是他们不罢休,找到死者家属煽风点火,不断捅出窟窿。
“他们怎么肯轻易放过黄大鸣。黄大鸣去招惹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马燕呼号着来呼号着走。网络上的流言已经越来越离谱,并且在传播中不断变化,扩张,扭曲。有人随意添油加醋,有人又凭空增加了自己的猜测,推理和判断,仿佛每个人都是神探狄仁杰,“这事你怎么看?”他们神神秘秘地问身旁的人。马燕在这些庞大的流言中已经越来越接近崩溃。
可怜的马燕,苏小和想,可怜的所有流言中的人物,也包括自己,还有那个处于流言中心的女人,苏小和仿佛看见她在急流的漩涡中不断浮现又沉匿下去。
苏小和有一天去医院复印室打印资料,看见打字的刘姐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打得飞快,她能把黑色键盘弄出白色的流水声,这让苏小和赞叹不已。刘姐说自己原先在传呼台工作,练出来的。那时候她是台里接电话最多的一个,每年都是先进。后来,手机出现了,传呼机被淘汰,她们这些被称为传呼小姐的也跟着被淘汰。“真怀念那段时光。”刘姐不无眷恋地说,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相信怎么就没有人用传呼机了。她还记得有个女孩,每次留言都是一句优美的古诗,自己接了那么多年电话,练就的听力特别好,每次那个女孩一开口,她就能听出是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现在的女孩都用手机谈恋爱,短信、微信满天飞,还有人和我一起怀念那段传呼机的美好时光吗?”刘姐眼里泪光闪烁。
出了复印室,在医院迷宫般的走廊里走着,苏小和眼里慢慢起了泪光,她觉得自己好像正沿着长长的时光往回走。那一年,那个女人出现,她离婚;那一年,她从三院调到二院;那一年,父亲车祸;那一年,马燕拿着传呼机来找她。再往前,继续走下去,走到底,那头,就是那个给传呼台留言的女孩,那一年,她赤脚,长裙,追着江水奔跑,她的身后鸥鸟乱飞,两岸是高大的栾树,栾花正静静地飘落。她跑着,跑着,一头撞到了黄大鸣身上。那一年,黄大鸣踌躇满志,英姿勃发,站在岸边看大江东去。
俱往矣!那一年,已经被称做从前了。苏小和想,人就是这样纠结,一些东西从心里走了,总是难免有些难过。其实,真正走了的,是谁也挽留不住的时光啊。
苏小和终于又收到黄毛毛的明信片,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背面四个字:面朝大海。
随后收到黄毛毛托人捎回的电脑,还有捎回的话,让苏小和帮她把电脑上交了。
苏小和找了个休息日,抱着电脑去找“他们”。那天下雨,为了不打湿电脑,苏小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一路上苏小和都在想,不知道会不会遇见崔九。
没有。
自始自终都没有看见崔九,也没有看见那个额头发亮的人。整幢大楼严密而谨慎,走廊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门都关闭着,偶尔有一道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很快又消失在另一道门里。
苏小和被一个人带进一道门里,问话,笔录,长长的卷宗。两个小时后,她签字,按指印,空手而出。
回家后苏小和突发奇想,找出一把小铲子,来到埋枇杷核和荔枝核的地方,一铲一铲地往下挖。可是挖出来的湿湿的泥土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惊慌失措的蚂蚁四处逃奔。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苏小和呆呆地站在树下,一阵风吹来,枇杷树摇曳婆娑,叶片上的雨水大滴大滴落下来,有一滴落进苏小和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她一下子缩紧了身子。苏小和身上已经穿了厚厚的毛衣,但毛衣透风,丝丝缕缕的风不断穿透她的身体,让她忍不住地哆嗦。
苏小和大病一场,感冒,发烧。病好后,整个人轻飘飘的。再去上班,正好是个夜班,秋雨连绵后难得的云开月朗。苏小和站在窗口,看了一会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
今晚的月亮像一块冰,苏小和想。
十点多钟,苏小和去第六病区门口给新二十七床买葡萄。新二十七床是个中年妇女,孤零零的,没有人陪护。她想吃葡萄,可是苏小和不允许她下床走动,她就请苏小和帮忙去买,“买一串就好,不要买多,我没有那么多钱。”她说。
这么晚了,第六病区门口只有一家超市还开着,可是没有葡萄。苏小和不想让新二十七床失望,她穿过第四病区,第二病区,一直走到医院大门口,终于在大门外的一家水果超市找到了葡萄。苏小和挑了一串紫的,又挑了一串绿的,这个时节葡萄很贵,新二十七床给的钱远不够买一串葡萄。苏小和决定撒个谎,告诉她晚上的葡萄都是处理价。往回走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口遇着一辆匆忙开进医院的救护车,苏小和闪在路边,等救护车啸叫着开过去。然后,她看见救护车在急诊门口停下,车门拉开,抬下一个人。
急诊门口候着许多人,有医生,也有不是医生。不是医生中,有一个人苏小和见过,尽管远些,也能看见他宽宽的发亮的额头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
她捧着两串葡萄朝他走过去,像捧着月光的籽实。
“发生了什么事?”苏小和问。
“我们去押送黄大鸣的老婆,她躲藏在江西。回来的路上翻车了。”他垂下他的宽额头,声音哽咽起来,“崔九”,他说,“崔九……”
苏小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几分钟,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想,自己可能要永远这样说不出话来了。
“他为了护住那个该死的女人。”宽额头说。苏小和看着他用两只手背不停地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可是,他却不发出哭声来,就连微小的抽泣声都没有。他为什么不大声哭出来呢?这种时候,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远比这样隐忍着,假装地若无其事要好啊。
苏小和小心地向他靠近过去,因为听不到哭声,她觉得一切都值得怀疑,仿佛不可能,不应该,不是真的。
“不用抢救了,上帝也无力回天,”他说,“在路上,他……已经死了。”
急诊门前一地的月光明晃晃的,晃得苏小和眼疼。她捧在手中的葡萄,有几颗滚落到地上,然后,又有几颗滚落到地上。有一颗砸在了苏小和的脚背上,亮晶晶的,像硕大的泪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苏小和脑子里没来由地跳出这一句。也许因为她手里正捧着葡萄吧,也许,这句诗里有个催字。然此催非彼崔,此催是催促的催,催逼的催,也是催命的催。崔九,一个古代人,他回他的古代去了。而自己,不早不晚地,刚好赶上送他。从今往后,落花时节又逢君是不可能了,剩下的,是人面桃花两不知,是相期邈云汉,是更隔蓬山一万重。
苏小和蹲下身子,她想把满地乱滚的葡萄捡拾起来,可是,满地葡萄在月光下珍珠一样闪闪发亮,她明明看见它们在那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可是刚伸出手去它们又滚走了。她徒劳地忙了一阵,只好停下来,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她明白,此后,那个叫崔九的人,真的像冰一样融化在月光里,再也不会浮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