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泉活水”罗哲文
2013-04-29洪铁城
洪铁城
忘不了去年五月中旬,北京朋友打电话给我:罗老走啦!接下去便哽咽得说不了话。
罗老,是大家对罗哲文先生的尊称。他原是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梁思成先生的弟子,四川宜宾人,1924年出生。他为全国各地古建筑调查、测绘、发掘、保护、维修、评级等努力工作了整整七十年,做了无数好事,被业内业外广为尊崇。
记不起我是在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召开的会议上,还是在中国文物学会传统建筑园林研究会组织的活动中与罗老认识的。时间大约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认识之后彼此联系断断续续,不多也不少。
2004年初春,我写了《经典卢宅》一书,打电话请罗老题词,他满口答应,没几天就寄了过来,写的是“中国古典民居之瑰宝”。次年春,他又为在我《稀罕汉阳》一书题下:“稀有的古村文化,罕见的建筑艺术”。没过几个月,我完成了《沉浮榉溪》一书,他题了“保护婺州南宗榉溪家庙,为弘扬孔子道德思想精华作贡献”。罗老与我非亲非故,却能够在百忙之中不厌其烦地勉励晚辈后学,我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罗老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上,常挂着微笑。他平时老穿一件当下已经极为罕见的中山装,冬天裹一件咖黄色外套,其貌不扬,说话不卑不亢,不愠不火,没有半点架子。平时爱喝几口小酒,但不要茅台、五粮液,情有独钟的是三年陈绍兴加饭。他擅书法,但不写草书、隶书,每每都以行楷出手。他的行楷像中国南方古民居的梁架,结构很匀称,线条流畅,端庄俊秀。为此,2007年又专门请他为我新居中堂写了“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对联,朋友见之,无不称赞。
认识罗老二十多年,我有几次到过他在北京安贞里北区的家。给我终生难忘的是进他家门,三四米长的走道右侧从地板开始堆着一人多高的书,像一道围墙。然后右拐进约二十平方米的客厅,只见地板上、沙发上、桌子上也堆满了书,像个乱糟糟的仓库,堆得客人包括他自己都难以找到落座的地方。对面一个小书房和隔壁卧室,同样都是书,同样乱糟糟。可是老人家要送我一本新出版的书,却不费吹灰之力从乱书堆中翻出来,然后提笔一丝不苟地题上字。
其实罗老不仅仅是古建筑专家、书法家,而且还是功底颇实的古诗词高手。2006年他到杭州参加运河“申遗”会议,专门让人把我请去当列席代表。到他房间小坐,他郑重其事地把一小本诗词选复印件送我,事先写了请我指正等字。记得其中《嘉峪关十唱》,唱得淋漓尽致、声情并茂,至今叫我不能忘怀。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1996年早春二月,金华市政府通知我过去,陪罗哲文、郑孝燮和中国城市研究会秘书长鲍世行等人到兰溪和衢州参观考察。兰溪乡下有诸葛、长乐等古村落,城里有古城墙、古店铺、古民居、古码头、古寺庙、古戏台、古会馆和古街、古巷、古桥、古井、古树等,作为一个古城,各种功能建筑一应俱全。罗老边看边走,轻声跟我说:“兰溪的东西比金华多!”
9月金华市委调我到市文物局工作。次年初去兰溪,我向陪同的兰溪市副市长包瑞田搬出罗老的话“兰溪东西多”,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没有问题。想不到第二天中午,当时的兰溪市委书记郑宇民在宴席间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兰溪凭着“五古”——古城墙、古街巷、古商铺、古民居、古堰坝,可以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郑宇民起身高兴地举杯说:“太谢谢了!一,兰溪要把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补进市委年度主要工作中去;二,请您担任我们申报名城工作的顾问。”我说有罗老这句话,申报成功应该没有问题。当时金华正在申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我对罗老话的理解,希望兰溪这方面工作积极点、主动点。次年兰溪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成功之后,我往深处想,其实罗老要兰溪申报的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
陪罗老一行到兰溪后第二天,大家去了衢州。古城墙兰溪比衢州长,说到孔氏家庙金华这边也可能有,因为孔氏后裔聚居的村庄在东阳、磐安很多。于是我一回家就翻资料,翻了几个通宵,有天凌晨两点钟居然翻出“婺州南宗”在磐安县盘峰乡的榉溪村,兴奋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通过对地方志到《二十五史》《中国通史》《资治通鉴》等十余本志书的查阅、核对无误,最后我写了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题为《中国第三圣地,婺州南宗阙里》一文,发表在当年《中国文物报》和《浙江日报》上,不日又被《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转载。处于深山冷坞里的榉溪村因此兴奋起来,开始重新洒扫庭户、修葺家庙、举办祭祖大典,让人看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2005年12月6日,罗哲文、谢辰生两位泰斗加上原国家文物局局长、中国博物馆学会会长吕济民,应邀从北京到了缙云看河阳古村,然后从缙云直奔磐安榉溪村。三位老先生细细地考察了孔氏家庙,看了榉溪始祖孔端躬以及家父孔若钧的两个墓,看了孔氏裔孙种下的桧树、老街小巷和“十八明堂”宅第建筑,他们不停地拍照,不停地询问。到了晚上,磐安县委书记、县长设宴招待,席间罗老开诚布公地说:“保护好榉溪孔氏家庙的意义不在建筑上,而是在历史文化意义上。磐安孔氏家庙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投一票。”饭后罗老们欣然应允,在花台山宾馆挥毫泼墨,为磐安写了好几幅条幅。据说回京后老先生马不停蹄,一边给上级有关部门写建议,一边给时任浙江省文物局局长鲍贤伦打电话,要求上下都给予大力支持。次年5月,国务院批准榉溪孔氏家庙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而一举改写了中国文化史上“北孔曲阜,南孔衢州”的定论。
离开榉溪,在磐安又为茶场庙评国保作实地考察,然后三位老先生随我到了金华市金东区的傅村镇。到这里要看省级历史文化名村山头下村和镇上的铁门巷清代民居。
早在1998年秋天,我在北京与罗老、谢老等人一起时,曾向他们请教一个问题,就是傅村镇铁门巷有座清代四合院民居,走廊底下等距离埋了十八个陶质水缸,利用雨水回收储存,可应火灾发生时消防之急需,平时可以提出来作为生活用水。我说这不但是一套极为优秀的消防设计,更是一套科学而合理的雨水回收利用系统。不知老先生们走得远、跑得广、见得多,可曾见过类似例子?他们都说没有。
时隔7年,他们亲眼看到了铁门巷民居保存完好的消防设施,看到了梁架上、门窗上精美的木雕,当场,谢老问起这是什么级别的文保单位,金东区文物办老丁回答“省保单位”。谢老说:“这里作为省保单位级别太低了!”罗老在旁即刻应和,他认为,文物建筑的价值在于它的唯一性和稀缺性,这是很宝贵的遗存!
70多年来,罗老做的多是保护中国历史文化遗产方面的大事、要事。相对而言我在这里写的都是平凡小事。但是作为名人,其实最让人感动、难能可贵的,我认为是他愿意从繁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来帮基层做这些平凡小事。因为这些小事,对于普通群众而言,那是十辈子的大事。
正值罗老离世一周年之际,我想起他写在《嘉峪关十唱之五·归塞北》“小序”中的一段话:
“嘉峪关下有一泉水,终年不断,是此关所以能够设在这里的重要原因。军卒得以生存,田禾得以灌溉,并且增添了关城的景色。很久以前即被称为‘峪泉活水。”
罗老啊,中国古长城、古遗址、古运河、古村落、古建筑、古文化的保护事业,就像沧桑大漠中雉堞耸层楼的嘉峪关,您对这一事业充满激情的活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您对浙江文博工作不计辛劳的付出和不分昼夜的支持,您在古建、艺术多个领域所表现出来的学识和才华,就像日夜汩汩流不断的峪泉活水。我等作为晚辈后学,永远怀念您!
2013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