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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旅行

2013-04-29陈东东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风景年轻人旅行

陈东东

1

一个香樟树冠自花园升起,高过铸铁雕花的小小阳台,被风拂弄,卵形叶子好像一枚枚泛绿的铜镜。但这是观看的错觉,或为书写的失误。那些叶子,轻薄得多,颜色也过于鲜艳。下午的阳光里,卵形叶子反射水波间才有的粼粼光片。

光片浮动被落地钢窗的细格子切割,被隔开一条走廊坐在昏暗门厅的年轻人注视。跟闪烁的香樟树冠相比,他的脸简直是阴影。他的周围,是更黑暗以至不存在的脸。

填进各个细格子的香樟叶子看起来已经不属于树冠,更像是那扇色泽偏旧的落地钢窗明媚的部分。在细格子里,每一片树叶可以得到专门的细察。年轻人注意到,钢窗左侧的新月形格子里,有一片叶子完全泛黄,脱离了提前入夏的五月。

当视线自阴晦越过敞亮的走廊,穿透钢窗玻璃射向强光下的黄叶,它已告疲弱,不再敏锐,不可能更为精确细致地看清对称叶片上隐约的叶脉、局部的欠缺和点点虫斑了。年轻人却仍然全神贯注,锲然于此,似乎他的目力仍有余,甚至还能将脉腋间干瘪的小腺体也一个个找出来,印上视网膜。实际上,对那片黄叶的继续阅读将是超视力和臆想性的。它不再是观看。它变成了写作。

2

阅读带来轻微的晕眩。它使一个人血流加快,身体变轻,意志在假设的抵达中迷失。当室内的昏暗跟花园的夜色完全融合,有如舞台上最低限度的独白即沉默,把观众和演员联成了一体,这时候,有人被自己的想象力浮起,漂到了窗外。一对翅膀盲目梳理凌乱的星光,会正好从他上面掠过。他倾心了一下午的香樟树冠则被他穿越。很可能,他就这样进入梦幻,因一阵不能抗拒的大风而偏离他已经确定的纸上旅行,跌向心悸的虚玄之境。不过,还算好,他立刻就回来了,继续他的催眠阅读。

压低的台灯把放大镜、圆规、量角器、铜尺和一幅地图圈入光芒。俯身的年轻人试图占有这光芒。他的脸在台灯上方,成为戏剧的阴影部分。他的右手和一支圆珠笔移出了光圈,一艘轮船则留在了一条旅游热线上。“场景里,轮船的尖脸是唯一的主角。”

年轻人倾向于把一部分地图与一片片死的黄叶作类比。这固然表明他一贯的兴趣,这也因为年轻人确定了纸上的旅程。黄叶的离基三出脉扭曲、收缩,在几个次要点出现了断裂,看上去仿佛画错的河床,支流,主航道。地图上,几个蛀点般的镇子,形状与虫斑巧合的区域,令年轻人的类比稍显合适。正当夏季,尽管历书才撕到五月末,一片树叶的枯死是突兀的。而在河上,水位低浅,每一座码头,不,码头木楼上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也将是突兀的。她们在一个远远高于实际的位置上,令行船的人们长时期仰望。

这地图黄叶会被保有,被年轻人夹入旅行日志。它叠加在草率的文字之上,想要概括尽沿途所有的新奇、愉悦、焦虑和可能性。从它那里,遗忘的地理又显现出来了:地名莫须有的深意,与地方的暧昧关系,以及地势与理想的冲突,与语音的自然联盟,与爱情、空气中的皮肤、性交方式的因果代数题,还有,那秘密的、多产的、温润和丰厚的、发情肿胀的大地的私处。

在经过一天一夜的逆行之后,年轻人设想,轮船会到达一个由石头垒起的黎明终点。旅行家攀上无数级台阶,将看到一棵注定的香樟树被初日映照。

轮船是在一幅就要被抹去重画的地图上航行。那作为行程标志的波澜、景色、风物、城市、话语和星辰,于轮船过后将立即消失、隐入代表湖泊的蓝色,成为一种传说的文明,需要论证的记忆和值得夸张、不复再现的神迹。轮船停靠过的那些地名及其光晕———也许是微暗的———将不能幸免。在未来一座面积小于水星的大湖深底,借助折射的阳光或月色,旅行家将看到颓废的园田、遗弃的公寓、密布苔藓的街道和腋下长出鳞甲的小女孩。遮阴的高大文草后面,县府大院的四开门下,黑色鱼群的葬礼正收尾。所以,年轻人想,他所确定的纸上旅行会是告别式的、忧郁症式的、带上了大洪水到来前方舟色彩的末日旅行。轮船的上溯是一种缅怀,因而它会比预先估计的更加缓慢,如一片黄叶凋落的速度。

但说不定它是平淡的,甚至是一趟明快的旅行,并没有受到那片黄叶的任何理想。大坝的巨型升降器把轮船送上落差六十米的那个高水位,年轻人得以从飞鸟的视点回看一眼狭长乏味单调的出发点。然后,模拟一种玻璃上的滑行,年轻人否定了所谓风景,删除了导游提供的那些个寺庙、祠堂、陵园、城寨、纪念馆、峡口、礁岩和传奇,令轮船的逆行成为一次纯粹的通过。告别和缅怀是旅行社政治和广告把戏。旅游热线,年轻人看着地图,也无非是一条航运走廊。“况且,我的纸上旅行也并不局限于一片黄叶规定的水路。”

3

实际上他乘着火车旅行。他喜欢沿途所见香樟树的伞形姿态。树冠在升起过程中自然成为一个半圆或半球,而树的主干则变得像一段柔美的天鹅脖颈。他不清楚比喻在此有没有犯病———香樟树干摸上去总是那么粗砺,树皮有如鳄鱼鳞甲……纸上旅行的书写,常常不恰当。

自上了那次慢车以后,他一直跨坐在硬卧车厢的翻板凳上看着窗外。下午炎热,火车驰行的影子映在爆裂得更泵碎的路基石上,会被视作一个夏季白日梦的狭窄硬边。火车两边的风景接近对称,有时候一阵大风(来自数十里以外的大海)要让它们偏向一边。景色在他眼前,由绿过渡到红,最终泛白。

受到强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了幻象。那不是他的幻象,是他在高中物理课的练习本遮掩下偷看来的杂志里一幅印刷拙劣的插图,是他从图书馆借来的精装本美术史里一幅调子偏颇的彩色版图,是他出入的大楼对马路画廊里一幅省工减笔的临摹油画。车窗外越来越开阔的大片平原上,三棵缓慢平移着位置的香樟树又有了一变化。那三根主干看上去已不再是天鹅脖预,但终于要成为俊美的青年男子带喉结的颈项。它们向南行的火车显露侧影和背影,组成树冠的无数卵形叶片被烈日和热空气融合,渐渐模糊,蔓延开来,仿佛是颈项上由绿色云絮为发型的迟滞的后脑。其中一个香樟树后脑移开得更远一些,甚至被地平线附近偶然冒出的一组山梁阻隔,但它仍然被清晰地看见。这三个后脑般的香樟树景观是这个夏季旅行的一道谜语,年轻人想,如果提供他觀看的火车车窗缩小为高三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那么,透过车窗所见的这一景观就该命名为“平原的三个斯芬克斯”。

4

沿线经过的每一座城市是同一座城市,被缩小为一个个车站,有着相似的青灰色月台,玻璃灯箱站牌,单腿独立,双臂展开如鹰翅的水泥飞檐。火车总是在接近飞檐一端时明显地减速,带给乘客们一个无法抗拒的短暂前冲力。当车头接近水泥飞檐的另外一端,火车停住了,并再次给乘客们一个惯性造成的小小推力。

站台的设施完全统一:几个铝合金勾勒的杂货店,成排的已废弃不用的盥洗水龙头,重要的、紧挨着厕所的治安联防办公室,一些铁栏,几乎没有尽头的围墙,为给车厢供水而高高架起的金属管道,还有疏导进出站者的地下走廊或天桥。安着铁轮子的白色小货车在火车尚未停稳时就靠上去了。推车的一律是中年妇女,对车窗仰起姿色褪尽的扁平的脸,叫卖鸡蛋、火腿肠、啤酒和花生米。面皮黝黑、头戴草帽的瘦高个男子则蹲下身去,用一把晶亮的小钢锤敲打几下火车车轮。

变幻的只是光线。每一个车站是靠着不同的明暗程度而被区别,而被冠以不同的名字的。一个不耐烦的年轻人感到他是在一只齿轮磨损、发条松懈、走时不准的机械闹钟里进行着一趟火车旅行,而在他的纸上旅行里,他代换自己于轮船、飞机和轰鸣的大巴士,经历一样的日夜幽明。表示进程的是与时刻表并不一致、难以预料的天色:它在从正午圆满的光明行进到夜半圆满的黑暗之后,又开始缓慢地褪色,落向黎明的银灰和上午的素白。

5

夜晚置换景象和观看者。观看者喜欢在暗处,在阴影叠加的安全地带欣赏那些明亮的事物。乘火车旅行眺望风光的年轻人驰入夜色,将变成一件被观看物———他坐在移行间明亮起来车窗跟前,充当了目标,他吐出沿途吸纳的白昼之所见。

夜晚的观看者分布于铁路沿线苍白的月下,在勉强垒起的泥砖房里,在一辆辆等待道口栏杆升起的自行车上,在山梁间,或在水畔一株刺槐树边。而火车,那白昼的观看之所,在夜晚就成用于被看的串起来的景象。原野上的人们猜测,每一节亮光耀眼的车厢里,都上演着快捷的走马灯戏剧。

6

闷热的旅行接近抵达,火车碰到了黑夜和大雨。气温回复到五月底应有的晚春水准,也许还要凉快一些。然而临时停车却让乘客们流汗不止,黑夜和大雨中,火车像突然间骨节全部涣散的蛇,搭拉在谁也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车窗外暗如虚空,甚至看不见雨线的光亮。靠着几次闪电照明,阴暗里的年轻人发现自己被搁置于一道幽蓝的深谷,两边的山势险峻,夹紧海绵般的云团,非要把其中的水分挤干净不可。他想起,火车要去的是一座平原城市,并且它的确一直在平原上驰行,旅行中不可能遇到山岭。年轻人只好等待下一个闪电:“也许新闪电能够撕碎我对处境的坏印象。”

那么,临时停车成为永久呢?在深不可测、封闭隔绝的山谷里,不仅是火车被世界遗忘,而且火车也遗忘了世界。瘫痪的车厢成了乘客们生存竞争的想当然宇宙。躺在硬卧铺上,坐在翻板凳上,去单人厕所,去唯一的盥洗处,去找来茶水,去别的车厢瞎转,还有,去餐车,为瓷器般的男孩的生日干杯,并且筹划着在下个星期五全车上下为列车长干杯,开展一次拔河比赛,靠纸牌技艺获取荣誉、名声和女人,反复听车厢的方喇叭播送老歌,在心烦意乱中胡扯,接着沉默,这就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年轻人把一个蓝色奶头的夜女郎带上他凌乱的中铺,草率地宣布了他们的同居。空间太狭小了,性交变得像在耍杂技。正当他们要共同进入高潮的时候,火车启动,雨也适时收住了势头。

7

命名将一棵树变成风景。年轻人靠在登临楼最高一层的胸墙,等待着时间到点,可以由将他运送上来的电梯再把他运送下去,回到公园门口的大客车上。他的两边,下面,还有左拐和右拐过去的那些回廊间,闪光灯频繁,把黄色琉璃瓦、漆成红色的水泥柱子、檐角挂着的铁铃铛和游客的上半身照得雪亮。打开的镜头,摄入它感光的一切。

这座自甲山移建于乙山的高楼如此粗笨,近于恶俗,却成了集中体现风景的名胜。它大而无当地站在山上一片石头小广场中央,缀满了各种对联、牌匾和旗帜,正对一座露出几簇生锈龙头的喷水池。小广场周围是栽种整齐的树,修得蜿蜒的路,以钢筋为骨的凉亭,专卖旅游品的商店。它的内部,由几种不同的瓷砖为装饰,令年轻人想到那种乡政府招待所敞亮的卫生间。在把它和它的陪衬一起圈入的围墙以外,有一条铁路经过。年轻人设想自己仍在火车上,往跨江大桥和对江的朦胧、破碎和虚空而去。

导游也乘电梯上来了,起劲地指导观看,试图用他的话语塑造风景意义上的登临楼。一个准夜女郎紧贴着他。她被催眠,看到了她需要证实的风景。但是,她看到了吗?这时候电梯门又要关上,年轻人赶紧窜上一步,进入电梯。

8

后来,年轻人的笔记本上留下一则这样的文字,很难判断,那是否录自导游的宣讲:

风景的出现有赖于观看。在观看之前,风景并不存在———风景是被人看成为风景。但风景并非真的会在无意间被看成———对风景的观看是书写性的———只有在想要把所见的看成风景时,风景才会在眼前展现。风景抑或是阅读性的———只有在被告知你将看见一片风景时,你所看见的才是风景。它们都牵涉到所谓风景欲。风景欲不确定,就像性欲。它既是一种心理因素,又是一种生理现象,在某个绝对的时刻令精神和肉体更为过敏,接近于疼痛,并且紧绷、震颤、痉挛、收缩、经历高烧和神经电击。它带来一些记忆的分泌物,混合在汗水、眼泪、奶汁和精液里。它需要的是合适的观点、幻视的眼睛、回溯之心和调整过来的特殊呼吸。血液在形成风景欲的过程中则起到区分类型的作用,正像它对于性欲的作用。当风景欲发作的时候,平息它的最好方式便是催眠———这不是每一个导游都能学会的书写,不,确切地说,是翻译的技艺。

9

在地图上,它被标明,在旅行手册上确认。年轻人还没有看到它以前,以书写的方式,它向年轻人证明了它应该是一种风景。这种书写悠久,带有遗传般的抄袭性质。它从一个有趣的命名故事开始,直到被旅行社规定为用来满足众人风景欲的一个点。而在这个点上,风景是无法被观看的。能够看见的只是书写。书写告诉你你看见了风景。

然而,不可能存在被看见的风景吗?乘电梯缓缓坠向地面的时候,年轻人想,他不知道这跟他对风景的另一些想法是否冲突。观看是前风景的,只有通过命名,靠着书写,一种风景才可能出现,并且被书写之后的观看确认。在命名和书写之后,诗篇、寓言、戏剧和美术进入了观看。尤其是汉字,它如此奇特,当眼前所见之物被以汉字的形态复现在纸上,它立刻化成了风景。而眼下,如此多的闪光灯和照相机,则是在对靠悠久的书写而终成风景的登临楼进行再书写。旅行的目的,如果不止于观看,那就是要把旅行者书写进风景,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即使仍然把旅行只当作一次就近观看,甚至只把旅行当作一次视而不见的抵达,它本身也将是一种书写,至少是对,譬如说,将登临楼书写成风景的一次肯定。对登临楼大失所望也没有用,不屑一顾也没有用,无动于衷也没有用,视而不见也没有用。旅行使年轻人进入对风景的书写状态。

年轻人迷惑于自己的想法。他的旅行也是事先被书写的吗?他并没有出门观看,只是被观看和书写。他无可避免地要被书写进风景,被作为再次书写的观看看见。

10

旅行熄灭以后,仍然有记录那些时光的旅行记。他翻看旅行记,留在纸上的每一种情景难道是真的吗?感受过旅程的身体并不能储存哪怕是旅程万分之一的感受。留在纸上的并不属于身体。年轻人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旅行记投入火中。这并不因为他有什么怨恨,他只是希望有再次点燃旅行的机会,哪怕是以毁灭去再次点燃。他所点燃的,或许,还有些另外的旅行小说……

11

抒发了对海的爱意,颂扬了它的辽阔、深邃和退潮之宁静以后,剩下了并不自察的对海的恐惧。在岛上,幻想怪兽几乎演变为期待怪兽。而当小旅馆弧光灯熄灭,前面滩头似乎有座头鲸乘浪上岸。

对海中怪物的幻想离不开对它吞噬能力的幻想。它总是一口就能吃下一支舰队,一座村庄,一个部落。它令人着迷,又让人困惑,带来神秘、传奇和阴影。它从海中升起,当一线阳光射在它半透明的肚皮上时,它身体内部的那个世界显现,让人看到其中的舰队、村庄和部落。几天以后,会有人从它的身体里生还。坐在小旅馆的昏暗厨房里,生还者谈论其一生之中的另外一生。

怪兽的巨大体量———在幻想里它是一座岛屿,但从来不是一片大陆———总是能隐藏在无限的海中。它的出现总是有先兆,有转绿直至变黑的太阳,有浓烟笔立的小范围旋风,有两盏泛红的老式探照灯———那其实是怪兽的一双饿眼。它的背景总是晴朗的,它由于一个渔夫的过失而从镇妖胆瓶里逃逸,重临旅人的眩晕和虚脱。

从对海中怪兽的幻想直到对海的幻想。怪兽为什么不就是大海本身?甚至,大海仅仅是宇宙这怪兽翻腾的胃。从滩头,我们以脚试探着轻触怪兽潮湿咸涩的表皮。要么,从滩头,我们狂奔过去,以一种寄生物的狂喜投身进海这巨胃。在岛上,幻想怪兽已经变成置身于怪兽内部。我们打开小旅馆的木窗,依稀看见了那些座头鲸。它们似乎是怪兽的分娩物,或怪兽无法消化、反胃后可能的呕吐之物。

12

世界最高建筑在尚未完全建成时即因被部分拆除,矮了一小截。正是在将要竣工之日,它是高度有所下降,从而不再是前所未有的世界最高建筑了。并不包括在雄心勃勃的设计师图纸里,但却包括在实际施工程序中的超级塔吊,在最终的完成物上投下过阴影。那些超级塔吊,要比设想和实际的最高建筑还要高。那些超级塔吊,是在被固定下来的人类奇迹之前的一个临时的、即兴的、简易的人类奇迹。

13

在摄影术刚刚诞生的年代,对这一新鲜技术心怀疑虑和恐慌的土人把它等同于摄魂术,认定被摄者的灵气精髓将会被那个带魔法的木头匣子吃掉。这样想的时候,这来者妄谈的时候,不少被摄者,尤其那种有着饱满的酸腐气息,有着宿酒、鸦片和沉香气息的被摄者,就真的会被吸走灵魂。

被摄影术吸走灵魂者因祸而得福。尽管他们的肉身由于经历被拍摄,一天天收缩、枯萎,如被风干的橘子般起皱、变黑,最终成为纯粹的败絮,但他们的灵魂被纳入底片,得以留存于人间世界。他们的灵魂也许失去了肉身,但肉身之幻象却能够以黑白照片的形式与其灵魂更久地在一起。

对摄影史的研究者和老照片的收藏者而言,如何区分有灵魂被摄入的旧底片和并无灵魂在其中的旧底片,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事实上,寻找灵魂旧底片一直是个学术尖端,一种类似从完美的诗句里提炼黄金这样理论上成立,实际还未获成功的实验。大量的资金拨给了这一项目;为此设立的巨奖一直在空空等待。著名学者临终前总是有所遗憾。愚人节那天,“发掘出旧底片灵魂”成了最为经典的谎言……甚至,有人放弃努力,倾向于认为把摄影术说成摄魂术的确是一种妄谈。

难以置信的是,一个开办家庭养鸡场的专业户农民轻而易举解决了难题。他靠的是多年来区分鸡蛋的经验,那也可以说是区分鸡蛋的绝技。成功归于他的鼻子。他曾百分之百准确地嗅出过受精蛋,现在,他以同样的方法嗅出了内含灵魂的旧底片。

气味是抵达的门径。按专业户的话说,鸡蛋中未来生命的气味与底片里旧时代灵魂的气味极其相似。他的鼻子认出了众多无辜寄生于胶卷的灵魂。但气味是无法表述的,鼻子的嗅觉更不能推广、转移或授予他人。所以,对学术界来说,专业户的方法无异于巫术。用这种鼻子巫术去找内含灵魂的旧底片,岂不正表明摄影术等同于摄魂术的确是一种妄谈?

14

新钟表出生后的困惑是,应该跟谁步调一致?它当然可以跟上随便遇到的第一只钟表的步伐,它可以踏入十只或一百只整齐一致的钟表队列或方阵,与它们保持同一步伐。但是,它如何向自己证明它所迈出的是绝对的时间步伐呢?它无法确知先于它出生、被它一再遇见的那些钟表,迈开的是准确的时间步伐。

所以,新生的钟表且先保持一个站立观望的姿态。它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向下略微叉开,既稳当又不太吃力。那么多别的无反省和追问能力的钟表匆匆从它面前经过。新钟表想:它们行走一生,也许从未有一次踩准绝对的时间步点。而自己,伫候不动,却至少一天有两次跟时间达到绝对的一致。

然而,没多久,新生的钟表也汇入了匆匆奔走的钟表洪流,并且是以异于所有别的钟表———也许并非真的独一无二———的步伐在奔走。为时间奔走是一切钟表的本能、本性和本质,新生的钟表也不可能例外。它毫不犹豫的坚定步伐,表明它已经拥有了每一只钟表必须拥有为坚定信心:时间不是外在的———标准时间存在于钟表的内心直觉。

15

“……无论如何,她改变我。她的出现像一线阳光刺向我灰色高原般沉闷的生活。她带来欢乐,令我体验到所谓幸福……”

“她是来自谁的恩赐呢?”失恋者继续:“命运?或许吧。我愿意相信这一猜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接受几乎是紧接着到来的另一个事实———她的光芒突然照向了别的领域,留给我一片太黑的阴影———而这也是赐予,命运在继续赐予。她继续改变我。”

“改变就是命运。她对我的确是命中注定。她会以多少种方式注定我一生?在她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的生命被暗淡注定;当她照耀我的时候,我的生命那么有光泽;现在,我眼看着她把容颜朝向别人,我能够知道我的绝望之火将如何以大雪的方式降落。不能想象她会离开,从我的生命里抽空,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只是,灾难到来之际,我只能说它是一种赐予。那样的话,命运,你把一块多么粗砺的磨刀石推给了我呀!”

失恋者不再嘀咕,他看见楼下廊道里一对拥吻者轮廓清晰的月下投影,既像个心形,又像个夸大的屁股。

16

“最难以想象,最难以理解,最难以感知和证明的总是每个人扪心言及的‘我自己。‘我是谁?不止一个诗人在抒情的终结处有这样的疑问。而我为什么不能是正好从一朵金云笼罩的庙宇高门间迈出的小喇嘛?他的头盖骨隐藏起一座小型图书馆,他干裂的双唇间喃喃吐出导向觉悟的婉转的印度语。要么,一匹奔马的快乐为什么仅仅是我视觉的快乐,而不是我肌肤、筋肉、肺和心跳的快乐?我这样想着,一头撞在一根精雕细镂的经幡柱上———为什么我被局限在我的惊吓和疼痛里?木头的坚毅、冷漠或一丝喜悦为什么只能被木头体会呢?……”

17

流星出现被视为天体的一次失序。在炎夏,当流星掠过,坐在下面乘凉的老太婆会说:夜空正便溺。

在普通星图上找不到流星和彗星,就像人体绘画少有画上小便或射精的。但是,在把宇宙类比为一种人体结构时,星相学家显然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了。黑暗为男性,而白昼是女性……霞光被指为天边的经血。星座对位于身体各器官。甚至皮肤癣、疤痕、肿瘤和癌,也已经有了天上的相应之物。

一心要修建一座天上花园和写作一本天书的那个人,从天体和人体的类比关系中得到启示,在殚精竭虑已到尽头的某个黄昏豁然憬悟,完成了他的人间花园和人之书。他令他的花园和著作只关涉人体。而人体既然是一个小宇宙,那么天上花园和所谓天书,通过比喻转换,也就得以成立。

18

在替音乐教师搬家的时候,工人遇到了难题。他们无论如何也搬不走那架国宝级的三角钢琴。当初,正是为了能够更加配得上拥有那架三角钢琴,音乐教师精心改造了这幢百多年前建起的老房子。工人试了各种角度,甚至动用过蛮力,钢琴仍然出不了屋子。相对于那架硕大的钢琴,门窗都太窄小。然而,就像最新颁布的法律规定不容对老房子稍有破坏一样,国宝级的三角钢琴也不允许拆卸,哪怕只是暂时被分离成几个部分。

所有的家具全都搬空了,那架对工人来说简直成了其职业噩梦的三角钢琴,仍蹲伏在二楼朝西的手枪形房间里。它的阴影正越来越深重、被拉长。

工人以离开的方式表示不得不醒悟或承认其职业生涯的失败。他们下楼,上车,到新住宅小区,一件一件把家具搬进了新房子。这时候工人发现,其实,新房子里根本没有预留可以安置那架国宝级三角钢琴的地位。

音乐教师决心以死守着那架宝贝钢琴的方式,死守那幢老房子吗?他站在手枪形房间里,或靠着三角钢琴粗重的一条腿坐下来小憩。有时候他弹上一曲,由于钢琴的肺出了毛病———呼应老房子出了毛病的腰———他对自己的演奏已越来越失望。离开的工人把难题留给了音乐教师。那不是如何把三角钢琴搬出老房子,也不是如何让老房子跟三角钢琴继续配套。音乐教师考虑的是,怎么让那纸卖房合同上的甲方相信,他跟三角钢琴,从而跟这幢老房子,是三位一体,不可能割裂的……

19

《已故杂志》常常能收到两类来稿:一类是回忆录,谈论亡灵生前的经历和梦想;另一类是报道,关于亡类的日子,他们在阴间的经历和梦想。然而这两类稿件《已故杂志》都不乐见。当它们塞满了杂志社租用的邮局信箱,堆满了编辑们的工作台,并且有可能占满有限的栏目版面的时候,这两类来稿几乎应该是遭拒绝的。

第一类来稿的特点即缺点,是没有新鲜感。它们谈论的人和事,它们提供的梦想,是《已故杂志》的读者———那些仍在阳间生活、奋斗或挣扎的人们正在经历和梦想的每天的日常。它们并没有提供真正的惊喜,并没有人们像需要氧气一样所需要的超现实。这类货色由一个已经历尽沧桑、完成了一生、成功地抵达另一个世界的亡灵去书写和提供发表,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第二类来稿的特点即缺点,也是没有新鲜感。亡灵报道的他们在阴间的日子,他们的经历和梦想,跟仍然在阳间生活、奋斗或挣扎的人们正在经历和梦想的每天的日常并无二致。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仿佛镜子内外的两个世界,不仅相像,而且一样。

《已故杂志》真正需要的是第三类来稿———谈论由人到亡灵的死去过程或谈论由亡灵到人的复活过程的纪实文章。死去和复活这逆向的两种过程通常被认为是在同一条幽暗的走廊或隧道里完成的,它们的两端都是光明。死去或复活的过程因人而异,不会雷同,并且总是极富传奇性、刺激性和艺术性,总是令人无法想象,总是带给人哲思和醒悟,带给人迅速奔赴的愿望和行动。但这种死去和复活却难以描述,尤其是死———在从人变成亡灵的过程中,身体的所有感受系统已全面瘫痪,而灵魂的感受系统还没有一一打开。死去的过程是一个麻木、无所知觉的物的或干脆石头的过程;复活过程也相差无几,只是方向正好相反。

《已故杂志》却还从未收到过一篇有关死去或复活的纪实稿子,当然因而也从未刊载过这种文章,这使得这一刊物相当严重地名不符实。但它仍一期期努力出版、发行着。这种努力,不,简直可说是坚持乃至死撑着的出版和发行,其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取悦读者、扩大影响和赚钱再赚钱了。《已故杂志》的姿态是等待,期望有一篇真正合格的来稿,一篇讲述死去和复活的真实过程的不可能的来稿。

20

电视台终于把全人类改造成了全天观看电视的族类。然而它却又有新忧———它还能提供什么样的节目,以持续地将所有的眼光都吸引到荧屏上?街道是空无的,一如河流是空无的。商场、银行、航空港和平原也都是空无的。没有人开车、坐船、登山和滑雪了,也没有再去讲课和听课、踢球和看球、演剧和观剧、谈情说爱和打架斗殴的人们了。所有的人都宅在家里,坐着、站着、半躺着,他们抽烟、嗑瓜子、喝白开水或端着饭碗,以同一种表情、同一种屏息静气、同一种专注的目光盯着各自面前的电视机。他们相信电视台的真理———看电视既是人生过程,又是人生目的。

电视台大规模报道了人类全体被电视征服,被固定在电视机前的盛况。这种盛况的确吸引观众,然而想要让这种吸引的盛况一直持久,电视台就必须花样翻新。可是,现在,除了电视机前的人们,电视台再也拍摄不到人类的其他活动了。电视荧屏上出现的全都是空的剧院、空的教堂、空的赛马场、空的乡村和空的乐园,再加上空的马路、街角、车站、树的余荫间空的光斑和停产的工厂里空的车间。这一切,其实,只要观众稍一回头,透过窗框(荧屏的出现当时正受过窗框的启发),就全都能够被收入眼底。

摄影师也不愿成天扛着机器在纯粹景物的无人之境里拍空镜头了。这太乏味,尤其跟坐在电视机前的有滋有味相比。摄影师也想要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希望实践电视台真理,以看电视完成其人生过程,达到其人生目的。这样,在电视台把摄影师也征服了以后,在摄影师也成天坐在荧屏前而不再为荧屏提供哪怕是一连串的空镜头以后,电视台似乎将迎来大获全胜后必然的灾难———电视台由提供空镜头变成了提供空的荧屏。

然而,出乎意料,空荧屏也吸引观众。他们依然安静地呆在家里,坐着、站着、半躺着,他们抽烟,嗑瓜子,喝白开水或端着饭碗,以同一种表情、同一种屏息静气、同一种专注的目光盯着各自面前的电视机。他们透过空白的荧屏,终于又一次看见了作为镜像的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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