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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乡的人们

2013-04-29鲁迪亚德·吉卜林著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气味

【英】鲁迪亚德·吉卜林著

关于旅行的几个话题

请原谅,我必须触及一些你们比我懂得多的话题。

我不能号称自己是个广泛的旅行者,但我确实遇到过许多游客,而且我还注意到,他们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告诉读者的旅行经历是一回事,私下里口头向朋友讲述的又是另一回事。因此,我在这里想谈论一些旅行中个人化的带有隐私色彩方面。它们可能是琐碎而荒唐的,但我们必须牢记,在未来的几年里,我们大多数现存的交通运输方式,及与之相伴随的身体和感情的经历,都将发生深刻的变化。人们迅速而有计划地而非缓慢地观赏和体验一个新国家的时代已近在眼前。最远的距离也不过一个星期———即一百六十八小时———就能到达;“无法企及的地方”这一短语将成为历史。今晚,我在这里呈现给大家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即将被取代的旅行经验的记录。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在亚洲某个罕为人知的地方从事土地测量。他回来后,我问他在工作中都想些什么。他告诉我,他的工作人员一搭好帐篷,他的大脑就绕着一个三角形紧张地运转起来,这个三角由供应、疾病和里程构成。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面积很狭小,他感到他在中间走来走去,一边是供应问题,一边是疾病问题,永远都在期待着三角形的M点(里程)会退缩。当工作结束后,所有的测量数据都对应连接起来,他感到M点“打开了,让他通过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一直被制约———拿他的话说就像马被套上了挽具———在想象的三角区域内。我记得我们曾就此做过较深入的讨论,为了找到他的思维把他限制在一个三角区的原因。我想,我们错过了一个关键点,即他是在经过努力工作后才发现这一问题的。

这激发了我对人在压力下的行为心理学产生了兴趣。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些旅行的压力,我也问过许多人这些压力对他们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英国人对自己感觉的描述是靠不住的。即便是遇到某个能够或愿意讲述的人,他的感觉往往在洗了几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参与了一些社交活动之后,就变得走了样。旅客就像海里的鲑鱼一样,要趁记忆新鲜时抓住他们,向他们打听他们的旅行经验。

然而,从那些在压力和责任下工作的人们———那些远征队、土地测量、矿产勘查、探险队和科学考察的领导者们———所告诉我的得知,他们都对自己的工作形成了一个明确的心理影像,并参考或在这一影像之内,完成他们的使命。为简单起见,我们暂且把这些影像称之为压力线。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和下面这个相同的案例,在这个案例里,压力线是以一个完美的数学图形出现的。一个领导了一次艰苦卓绝的远征探险的人告诉我,在经过几天艰难的行军之后,他的压力线出现在他右眉毛的右上角,那是一个对角的暗淡的条状物或线型,是一个像眼镜上的擦痕一样明显的精神图像。他感到自己不断地被推向那里。如果一天的工作顺利,那个条状物就变得轮廓清晰,质地结实。如果一天的工作不顺利,如出现了携载物丢失和运输延迟,那个图形就破碎成边缘参差不齐的颤栗的斑点。他回到文明世界后的几天内,这个精神图像依然滞留不去,就像一个学生在假期的头几天耳边依然回响着校园的钟声一样。

很多压力线当然是不可能用语言明确定义的。有个人曾写信告诉我:“我的脑后始终萦绕着我的工作影像。但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不能说出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我把它保留在心里,或者说是它烙印在我心里,直到我大睡一个礼拜之后它才消失。”另一个人告诉我,他的压力线是一个不定型的团块———介乎月历和搬运工的行李之间的东西。它给予他复杂的压力感和相伴随的恐惧感。而一个身患疟疾的人,把他的压力线比作发烧时手臂那难以形容的肿胀感和沉重感,有时清晰地意识到头脑里两条平行线在无限延伸。

我注意到,在任何一个上面提到的情况下,压力线都是在筋疲力尽或更极端的状态下呈现出来的。当压力消失,人们吃饱喝足之后,压力线就逐渐褪色,以后通过努力才能回想起来。

我同样记得,年轻时听斯坦利半是自言自语地讲他早年所做的事情。他必须在特定时间内走完特定的路程。长篇独白结束时,他突然把食指向前伸出,好像要用钉子钉住或用钩子钩住什么东西,说:“当然了,让我烦恼的是路程!”我经常猜想那是不是典型的斯坦利手势,他的压力线又是以什么形态出现的。

与那些负有重大责任的领导者截然不同,有些人说他们的工作影像类似于缎带或胶带,在他们身后展开,或在他们前进时从手中逐渐脱落。有个人告诉我,他认为距离实际上是用透明胶带覆盖的,从此点到彼点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不断向前延伸。这些人不是领导者,而是下属,他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尽可能地跨越尽可能多的路程。你能理解他们前进的概念为什么是直线性的。按照规则,探险队要排成一行,列队行走,领导者要么在前,要么殿后,极少走在队伍的旁边。

从我所参与的一次探险旅行的经验和过后滞留在记忆中的感觉来看,旅行的压力线确实是以不断展开的缎带的形式出现的。幸运的是,我不用担心供应问题,我唯一的任务就是带领我的苦力们尽可能快地走出某一区域。我的精神投射出一条想象的直线———一条与单调的绿色背景相对应的白色直线。如果那些在南北极茫茫白色原野上工作的人们能告诉我们,他们工作的精神影像是什么样子,将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听说过,在阿拉斯加和北加拿大地区,那些用狗拉雪橇递送邮件的人们,倾向于把前面的道路看成是短短的、串联着珠子的直线———就是说,几条被狗拉紧绷直的雪橇缰绳。

但我认为,大多数旅行者并不投射出,或根本不记得曾投射出数学式的精神图像。他们只保留一些给他们深刻印象的事件和场景。我认识一个人,他能在入睡之前,在头脑里把他所经过的道路像放电影一样回放一遍。他的同伴说,他的日记和写作水平相当之差,但他所记录的沿途发生的事件,时间和地点却真实可靠。有这种天分的人———一些驾车旅行的人也拥有这种基本的能力———让他们在旅行者中显得鹤立鸡群,他们不像那些令人失望的人们那样,在经过几个月的旅行之后,对在哪里吃饭,在哪里饮水,在哪里住宿,能回忆起来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庞琪曾描述过这类人“:罗马———好像是罗马。我们是不是在那里买到极端劣质的雪茄?”这种人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旅伴,因为他们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一个人大脑中的影像如果太多,就容易在打包时忘记一些重要的东西,如捆扎带和壶盖之类。但很多能干的权威人士告诉我,旅行野营地的厨师,如果他是个白人,必须富有感情和想象力。这样的厨师才能慷慨大方。我最近刚好看到一个厨师的观点,他认为要用十二道菜的晚餐招待长途旅行归来的人,第十二道菜是用十箱沙丁鱼和咸猪肉煮成一大堆,再配以甜点。你认为他是不是颇有想象力?我有一个不成其为理论的观点,即一流的探险领导人,不管其使命多么明确多么紧迫,要么不能有过多的想象,要么把想象置于可控的范围内。至少,我还没听说过任何陷入险境又摆脱出来的探险队领导者曾告诉过我,“我精确地预料到什么时候独木舟会搁浅,桥会塌。”他们通常这样说:“当桥塌了或河马向我们进攻时,我做了这样那样的事,发出了如此这般的命令。”这样做是有理由的。一位探矿老手曾警告过我,“如果你只是一个人,你爱想什么就想什么;但如果你还要对其他人负责,你最好放弃那些自娱自乐的想象。”因此,我倾向于这样说,不管工作压力是大是小,我们身上的责任不允许我们对前面的道路做过细的想象,因为手头的工作需要我们集中精力。事后,当你要把旅行日记或笔记编辑成书的时候,你可以沉溺于大量的精神图景之中。但在旅行当中,一个一流的旅行者和一个二流的旅行者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他根本不或决定不去想象。还有一种有用的天赋的想象力与实际的执行能力无关,但值得注意,因为处理未来可能出现的新情况时会需要它。我不是说没有地图我们就无法交谈。我的意思是,当人们开始谈论真正重要的事情时,得有人去把地图拿过来。如果地图被错放了或藏在什么地方找不到了,我们倒要看看这一队人靠在桌布上用刀叉划拉地图能走多远。这时我们发现,大多数人头脑中都有一幅他们经常出没之地的简图,而对他们上次到过的角落尤其记得精确。汽车极大地提高了我们这方面的能力。如果一个人能读懂一个县的地图,他就能学会读懂一个国家的地图。我发现,很多人靠墨卡托(地图制作家)的地图,就能大侃特侃英帝国的版图了。我曾经坐在一两位杰出的人士旁边,他们似乎能把旋转着的直径十二英寸的地球仪装在脑子里,只要需要,就能指出航船的距离和线路。当然,从理想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应该如此。但我不属于这种优秀出众之辈。我只能使用地图,并只能懂个大概。一切地图之外的区域都是一片模糊。我头脑中的地图是一张不值钱的蓝黄色小图,我曾经被迫去研究它。其他人谈到的他们头脑中的地图和我的没有分别,他们也同意我们是从海平面想象我们未来的旅途的,这幅精神地图上的海角、港口和着陆点尤其清晰可见。自然,只要我们靠航船旅行,我们必须从某个港口登船,并盼望着未来的登陆点。但不久的将来,旅行者根本就不用操心是在海上还是在陆上,就像我们现在根本不操心客轮是在四十英寻深的水面上,还是在塔斯卡罗拉海沟上面。然后,我们将看到纽约港和孟买港失去效用,像失落的古城一样呼天抢地。与此相应地,我们也将改变我们旅行时的心理图像。

有一天,我随意地问了几个人,当他们听到“他去开普敦了”时,心中会唤起什么图像?三四个从未到过那里的人说,他们心中演变出一个“大草原”的图像———像报纸上模糊照片一样的东西。另一个人说,他看到的是那片殖民地棕褐色的轮廓线,就像他的地图显示的那样。但一个经常在这条航线上往返的人马上指出,那是一条向南行进的长长的曲线,和航海图上标示的一模一样。那是他精神上的信号语和路标。假设他帆船时代的祖父被问及同样的问题,他的祖父将把手向西指向巴西海岸,然后再指向南方。当这个人的儿子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时,他指出的路线根本就不会有曲线。那条曲线对他来说就像索尔兹伯里的马车路对于开汽车的人一样毫无意义。他的路向标志将是一条略微从左向右偏离的直线———大约在北纬五十一度到南纬三十三度,和东经十五度之间。他的时间概念———每个人一旦提到特定的航程,心中必然想到时间———将缩小成一个小块儿,或者一个小点儿,或者一个黑影,代表四十八或四十小时。所有未来的旅行都将如此。目前,大多数人心目中通往印度的航程是由四条曲折的航线构成的:伦敦———直布罗陀;直布罗陀———塞得港;塞得港———亚丁;亚丁———孟买。去往澳大利亚的路程是三条曲折的航线:航船到达亚丁港后,从那里直接驶向这个南方大陆。这些曲线都将变成一条直线,相应的航行时间也将大大缩短。

但是所有这一切,你会说,都尚无定论。那么,让我们就此打住,考虑一下与旅行者息息相关的无限令人着迷的话题———气味吧。我们熟悉的气味很快将被汽油和雾化的蓖麻油的气味所取代。你注意过没有,只要一些旅行者聚集在一起,其中的某个人必然会说:“你们记得这里或那里的气味吗?”接着,他会谈起骆驼———纯种骆驼———它们散发的缕缕气息让人想起阿拉伯;还有幼发拉底河上奇特的臭鸡蛋气味,诺亚方舟曾停泊在那里;还有缅甸的干鱼气味。然后,这伙人就像猫闻到缬草的气味一样满意地嗅着鼻子,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谈话进入常规。”

我的看法是———当然,你可以修正我的看法———具有普遍吸引力的气味基本上可分为两种:即燃料的气味和融化的油脂的气味。也就是说,人们用来烹饪食物的燃料和混入食物的油脂的气味。燃料包括木炭、干牛粪(特别是干牛粪)和椰子壳。食用油则有黄油、酥油、棕榈油和椰子油。这两种气味,不管是单独地,还是混合在一起,为那些经过长途旅行,又回到家乡的人们,形成了进攻和袭扰其心灵的所有气味的背景,提供了最活跃的因素。我把木柴的烟火气味排在第一位,因为它比任何燃料都能唤起更广大的地理范围内更多人众的更亲切更多样的记忆。我的能力虽然有限,但我依然愿意把二十五万英国人运到南非从赞比西河到阿古拉斯角的任何地方,给他们的装备不过是一盒火柴,一两条来复枪的火药,一个破饼干盒,一些铁路枕木的碎片,和一把干牛粪,把他们放到任何他们想要到达的地点。那里不过是世界上小小一块用木柴烧火煮饭的地方。只要一缕木柴烟火的气味就把人们带回到被遗忘的远途旅行之中,又看到那些无名的山峦,想起那些旅途中的狐朋狗友;或者让他们想起一整天在雨中被阻隔在洪水泛滥的河岸;或者想起阳光灿烂的早晨的大地,在那里似乎一切梦想都可能实现———大多数真的实现了;或者想起在坚硬冰冷的卵石上醒来,头上低低地悬垂着沙漠的月亮;尤其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星星隐没不见了,看不清楚周围的世界,他们躺在那里,鼻孔里残留着昨夜篝火余烬的烟气,等待着地平线上新的一天升起。木柴的烟火气息对人们能产生神奇的效果。我生活在一个用木柴取暖煮饭的国家,我知道一些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一旦闻到木柴的气味,马上变得让人吃惊地滔滔雄辩。

仅次于木柴的烟火气味,能刺激和唤醒人们狂热的“漫游癖”的气味是融化的油脂气味———那种你能从伦敦的炸鱼店里收集到的气味。它的感情色彩和暧昧意味要比木柴烟火轻淡一些,但对心灵的冲击力更强烈。只要油脂在融化,就意味着有人在做饭,就意味着今晚不用吃罐头食物了。那是丰富的千变万化的气味,其色彩也是杂七杂八。有时它让你想起货物充足、热闹的穆斯林城市集市,屋顶上悬浮着蓝色的雾气;有时让你想起旅途上突然遇到的一个小摊,在那里你买到了小瓶的调味汁和急需的纽扣;它还意味着跪下等待卸货的骆驼;身上的皮带和背包带松绑了;满意的野营者躲闪着去购买日常用品———姜黄粉和咖喱之类的东西;人们用沙子洗手,然后从锡制大浅盘里拿取食物。有时,一阵浓烈的油脂气味让你回到纯粹的亚洲中部———西藏寺庙前的油灯散发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气味,空气中流荡着冷霜,一颗孤星照耀着山顶,一个披着棕褐色斗篷的藏人沙拉沙拉地穿过干枯的青稞地,来向旅客兜售一只鸡。有时,气味变得稀薄了,成为遥远的回音,唤起热带月夜的黑影,树蛙的喧闹,中国人凉席的触感,茉莉花和黄兰的香味,懒洋洋的、温暖的、泛着磷光的海洋的气息,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心跳、兴奋和激动。

对我而言,就像对于其他人一样,炸鱼店的气味代表了从开罗到新加坡的东方;我曾听过一些来自西海岸的人说,当这种气味变得浓烈时,就加重了他们对于那些可怕的压抑之夜的回忆———他们在滔滔奔流的河岸上,工厂的铁皮屋顶垂吊下来的煤油灯光下度过的夜晚。这种气味不包括南中国海,那个占世界五分之一的地区。那里首先吸引人的东西是燃烧的椰子壳的气味,浓重的椰子油的气味,和丝丝缕缕的珊瑚礁的咸味。但一点也不缺乏神奇的魔力。

关于普遍适用的气味就谈到这里,现在我要谈谈一些特别的气味,什么气味能让一个极地探索者鲜明生动地回想起他的经历?我认为是那种在平底锅下面燃烧的酒精灯散发的乙醚味道,那种纯粹而简单的、像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麻布袋一样的气味。我应该说,这种气味的吸引力应局限在南北纬七十度以外的两极地区。在南北纬七十度到六十度的地区,是被神诅咒的荒蛮的狂风和永不安宁的冰山出没之地,这里,搁浅的冰山不断堆积,散发出从海底刮擦的淤泥的荒凉气味,使熟悉这一地区的人们马上联想到那些冰山和狂风。北纬六十度往下到拉布拉多地区,让你想起林木和牲畜的气息,搁浅的冰山的气味和并不常年封冻的海洋上清冽的微风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还有在柴火上前后移动、加工处理的驼鹿皮那强烈的辛辣气味———那种荷兰农场烹调食物的典型气味。再往下走一点,气味变得浓重而且复杂。我联想到常绿植物在炎热的太阳下流汗;桦木油津津的树皮冒着轻烟;桦脂、松香和兽脂融合在一起;质地如牛奶的淡绿色雪水涌流过卵石的干净气味;不远的背景里,一只转移营地的臭鼬的隐隐约约的气味。在这里———比如说北纬五十度和西经六十五度的地方,我们见到了我们的朋友———马匹,或者说是它自己披荆斩棘,推进到这里,身上沾满朽木的污迹———那污迹本身就能唤醒我们的感官。从这里开始,它一直陪伴我们,向西穿过青草气味浓郁的大草原,直到我们对它和它的马鞍的气味感受得比周围任何气味更强烈。

有一个由五个音符组成的主题曲永远扣人心弦———马、鞍具、咖啡、煎咸猪肉和烟草(从秸秆到玉米叶卷烟),有了这五种东西,一个人就可以从塞尔扣克山干燥的高山营地,走向俄勒冈的潮湿营地,一直往南,往南,穿过呛人的红土地和没有生命迹象的白色尘土,再穿过气味浓郁的灌木蒿丛和胡椒味的大戟属植物,到达散发着热情奔放的山羊气味的南方,这里,煎豆子、焚香和让人厌恶的刺鼻的龙舌兰酒的气味将伴随着他,把他送到荒凉寂寞的红树林、海滩和臭气熏天的黄热病地带,最后,他把马留在海滩,热带用有益于健康的阳光照耀的珊瑚礁和干鱼给他的心灵又注入活力。

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不再无休无止地罗列下去了,虽然我有这种冲动,就像广告里的那位旅行者所说的:“如果你们不屑于看看我的样品,请别介意让我看一眼。我好久没看到它们了。”

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些老式的快乐和体力劳动将无立足之地———它们将被遗忘,就像我们已经遗忘了家里自制肥皂的气味和打谷场上连枷的击打呼啸声一样。不久以前,一个人还从加拿大北部给我写信:“我们闯入一带四十英里宽的新开发的小麦种植区,把马匹留在了后面!”即便是现在,你已经可以乘坐火车,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快速驶过两千五百英里范围的南非,体验那些逐渐变化、彼此交替的精致而意味深长的气味,这些气味就像牡蛎壳内的彩虹色一样斑驳陆离,旅行结束后,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阳光和煤烟的大概印象。而置身于变革之中的人们总是说:“我们还处在新事物的开始阶段。”

设想一下这样一代人,他们对所有陆地和海洋的气味一无所知,仿佛漂浮在真空之上,然后凭空而降,对各种气味和风味没有任何精神准备,而这些气味或风味恰恰就是他们所降落之地的国家精神所在!迄今为止,我们一直有时间根据脚下的土地和海洋的变化来调整我们的精神视野。将来,我们所理解的精神调整和视野调整将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为旅行做长时间的准备,再也没有那些让人恐惧又让人恢复理智的夜晚,再也没有流汗和艰苦,也没有身处无助之时的恐慌感———可以预测,也不会再有旅行时必须的检查和核实工作了。

迄今为止,生活教会我们热爱那些我们为之承受痛苦的事物和一起分担痛苦的人。我们爱一只流浪的狗,是因为它陪伴了我们几个夜晚。那么,对于我们付出健康、名誉乃至生命的,我们曾跋涉过的某块土地,我们会给予什么样的爱啊!

对人也是如此。人们喜欢一个人,是因为经过一个礼拜的徒步旅行,这个人表现出他是一个令人愉悦的伙伴。人们崇拜一个人,是因为在几百天几千英里的旅行中,他历尽艰难,毫不气馁,不骄傲自大,化解大家的冲突,不损失任何人的名誉,把大家带到预定的胜利之境,让他们获得精神的荣耀。任何人都能够驱使一群猎狗追逐一只穷途末路的狐狸,但当这群狗丢失了目标,垂头丧气,或者又遇到另一群茫然失措的狗的时候,一个能把它们安全带回家的人,就需要具有某种非凡的品格。谁会成为在自己的神经面临崩溃、满嘴都是发烧的苦味、身心疲惫之极的时候,毅然挺身而出、显示出具有鼓舞激励伙伴品格的人,确实是件神秘的事情。他们额头上没有标记说明他们是这样的人,他们得在艰难困苦中证明自己有这样的领袖品质。他们的秘密是不可言传的。有的人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三个瞎子和一匹脱缰的马”协调合作,成就奇迹般的事情。另一个人,不管多么努力,却把精心挑选的人最后降低到郁闷叛逆的学校男生的水平。每个人都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像事情本身一样令人困惑。有个人曾被问及,为什么他总是追随一个有名的人从事最艰难的探险。他回答:“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他在乎自己的冷热,渴了或湿透了,生病了或身体不适;但他却从未忘记别人的冷热病痛。”我这里还有一个对类似问题的回答,这个回答是有关一位很难相处的领导者的。曾跟随过这位领导者的一个人写到:“这个领导者有不少毛病,而且越老越糟糕;但他愿意承担他团队里任何人所犯的错误,只要能帮那个人脱离困境,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当我写信问一个人,为什么他不愿意跟随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探险旅行时,我得到了如下启发心智的回答:“那个人在地球上无所畏惧,但害怕报纸(指怕丑事外扬)。因此,我就避而远之了。”由以上可以看出,敢于自我牺牲、忠诚和强烈的道德义务感是一个领导者必备的品质,此外,一个领导者理所当然地要有精神上独立自足的能力。

还有根本不允许发生的偶然事故。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把一伙杂乱无章的人组织到一起的好人,可能在经受了一系列艰辛考验之后,慢慢地,有时突然地超过了承受极限,身心崩溃了,接着,就像哈克鲁特所说的,他或者“被耻辱地公开报道出来或者被激烈地谴责声讨”。每个人都有极限,他不能超越他的极限。在家里只有医生、护士和神父能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但在野外,旅行车队和咧嘴而笑的苦力们面前是赤裸的大地和整个世界,谁能预测会发生什么!

然而,这些事情,还有比这些更糟糕的事情,是探险旅行必然的组成部分。它们从没有阻止或吓倒人们去探索周围的世界。甚至当有人在有限的装备下,宣布要从事几个月拿生命做赌注的探险旅行的时候,上千的英国人争先恐后地报名,如果必要,不惜巴结奉承,耍手腕,乃至撒谎,以取得这次冒险事业的参与权。

但未来将是什么样子?这种古老的靠脚力拼搏的旅行方式在全新的条件下将占据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处于这样的状况。迄今为止,我们一直依靠载重的骆驼和火盆里的炭火,被迫在二维空间行走。不久以后,我们将能在三维空间行走,但新获得的自由也可能让我们分心,给我们造成各种各样的困扰。这是因为我们的精神还被代代相传的记忆所捆绑掣肘,那些记忆里充满了我们认为固有的不可改变的事实———距离,高度和深度,与亲人的分离,思乡病,对事故和坏天气的恐惧等等。尽管我们对海洋发起过频繁的冲锋,它们依然是一片未知的领域,苦咸而陌生。一道山脉意味着长时间的耽搁和绕道迂回,格外多的给养和气温冷暖的变化。在沙漠和荒野挖掘和开采时,依然需要小心翼翼。如果二百英里范围内没有水源,我们就摇头叹气,为之困扰沮丧。不久以前,我们会谦卑而高兴地借故避开。现在,我们坚忍地,愤恨地,坚决地上路,坚决地返回,不给自己退却的余地。

不久———可以说近在眼前———我们将把地球上任何二百英里的距离换算成与之相应的时间,就像把五英里换算成步兵队列行军的精确时间,把十英里换算成骑兵队列行军的精确时间,把十二英里换算成二轮马车的行进时间,把五十英里换算成汽车需要的时间———即是说,把它们换算成小时。在二百英里的距离内,沙漠或山峦对我们时间表的影响不超过五分钟。

地球在一月一月地逐渐缩小,更重要的是,它在人们的精神视野中也在变小。我们通过周围旧的东西的滑坡和崩溃感受到这一点。此时,人类历史发展到此时,新的机器正在超越和胜过人类自身的能力。我们已经把世界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大大缩减了,我们还将不可思议地缩减时间和空间概念,时间和空间概念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车轮。世界文明的伟大发动机一旦加速和加热会创造什么样的奇迹啊。人们看到这一巨大发动机开始掌管一切、不受控制时,怎么能不既兴奋又责骂?今晚,你可以从大西洋任何一艘螺旋桨投入水中、即将起航的客轮的发动机舱里看到类似的骚动和紧张。现在,机器已发展出比人们需要它们担当的责任还强大得多的功率和能力。但只要人类有余力,这些机器的工作量马上就会提高,而且顺利地适应新的工作量,创造出惊人的成果。

坦率地说,人们对未来的成就并不比对目前正在进行探索的和报道出来的远方新发现更感兴趣。全部,或者说几乎全部通过旧方法获得的成就都得到了很好的利用。旧的机制解体了,与之相关的情绪和感情也随之解体。只有人类的精神将继续存在,坚定不移而又永不满足。未来,哈德森和司各特曾面临的严酷风险还会出现,还会有哥伦布和塞西尔那样的世界梦想,还会有人为这样的梦想愿意付出生命,还会有德里克在同麦哲伦的竞争中失利时做出可怕而高贵的决定,或者像奥兹在更南方做出的决定。人类的探索精神是不会中断的,使命也不会被忽略不顾的。现在那些新世界的发现者,就像他们发现了旧世界的先辈一样全神贯注,满怀不顾一切的激情。

文学

坦白地承认,在这里讲话,对我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有点令人战战兢兢的荣誉。撇开恭维赞美不说,即便一个在写作上最有经验的作者在面对这样一群听众时,必须认识到那些做了一点值得书写的事情的人和那些写了值得讨论的最好的作品的人之间是有重大区别的。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当一个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后,想对他部落里的成员讲述他的所作所为。然而,他刚一启齿,就变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没有合适的词汇,于是,他只好坐下了。这时———据故事所说———另外一个人未经允许,自动站了起来,这个人跟前者的功绩毫无关系,而且也不具备特别的德行,但他内心却被词语的魔力所困扰折磨,不吐不快,于是,就像他亲眼看见过那位伙伴所做的一切一样,他开始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讲得如此活灵活现,他的词语“像有生命一样,能跑能跳,把故事的经过在听众心里生动地表演出来”。之后,部落的人认为他被施了魔法,害怕他不真实地向子孙们传播部落的故事,就抓住他,把他杀了。但后来他们发现,具有魔力的是词语本身,而不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自从那个对词语进行毁灭性的批评苛责的人类历史早期以来,我们在各方面都取得了进步。但是,迄今为止,我们似乎还没有发现足够的替代品来替代词语,词语作为人类成就的最终记录,依然是必要和必需的。即使是今天,所有的事情做完之后,那些做了事情的人,也要等待具有文字表达能力的人把它们讲述出来。可以确定的是,绝大多数的文字记录都将死亡消失,就像过去时代发生的一样,只有一小部分会存留下来,而且通过这一小部分文字,也只有通过这一小部分文字,后代的子孙才能对我们的时代做出判断。我们希望得到后代好评的欲望超过了一切,但当牵涉到讲述我们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谁具有真实地讲述记录我们故事的能力。我们和讲故事的人太接近了;讲故事的人又太多了,而且他们在同时争先恐后地表达。即使我们知道他们的叙述有问题,也不能把他们都杀死。但那个促使我们祖先杀死第一个讲故事人的古老而可怕的本能提醒我们,严厉地质疑那些对词语着魔、具有不可抑制的表达欲的人,并没有大错。希望这不是文学迄今没有自己的法规,享受着某些人所说的法外自由的原因,尽管这种自由是没有法律保护的自由。比如说,如果一个法官制定了一条坏的法律,一个外科医生做了一个坏的手术,制造商生产出坏的食品,对他们的批评指责往往依据法律和习俗,局限于一定的范围。但如果一个人写了一本书,那么,对这本书的批评就没有限度。大概理应如此。人们把坏的法律、坏的手术、坏的食品仅仅看作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影响到我们最廉价的商品———生命。因此,当此类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们能够被对违法者的怜悯所左右,被他的家庭利益所影响,被对他所代表的组织的恐惧、忠诚或尊敬所摇摆,甚至被要给与他一个公正判决的意志所制约。但涉及到语言文字———能把历史故事生动形象地讲述出来的语言文字时———人们的态度就发生了急转弯。出于对未来极端的关心和兴趣,他们本能地认为宁愿错杀一千个无辜的作者,也不能让一个有罪的词语流传下去,错误地向未来讲述这个“部落”的历史故事。尽管一个故事成活到一棵橡树长成木材的时间的几率很小,但支配我们的古老本能告诉我们,对此不能冒一点风险。如果任何文字记录有缺少不可争议的纯粹的真实之处,我们都会感到,“我们的成就如何让我们在未来获益?”部落的文字记录是其持久的文学。

文学的魔力在于文字语言,不在于书写它的人。例如,上千个华丽的煞费苦心的文字能让人兴趣索然,昏昏欲睡,反之,几十个一千年以前被某个痛苦的人,或幸福的人,或闲散的人注入了生命气息的文字,仍然能够令人着迷,为我们打开通往精神世界之门,或搅动我们的良心,让我们几乎不能忍受注视自己的灵魂。这是一个极少发生的奇迹。但私下里,每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希望这一奇迹发上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不呢?如果一个贝德福德的修补匠能做到,如果一个遭人耻笑的、写小册子的店主能做到,如果一个呆笨的苏格兰人能做到,如果一个令人鄙视的德国犹太人能做到,或一个被判刑的法国小偷能做到,或一个英国海军官员都具有神奇的文字表达能力,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能呢?我们这个把文字的永垂不朽看成至高无上的世界,仁慈而残酷地给予人们希望的无限权力,就像自然仁慈而残酷地赋予人们爱的能力。

所有这些都启示我们,文字工作者必须和那些做出成就的人一起,一步一步地把故事告诉部落的人们。唯一的要求是每一个词都要经受能够想得到的各种各样极端的、公正或不公正的推敲和实验。对有关部落的文字记录,这个世界坚持,不能有怜悯、慈悲、尊重、恐惧和人与人之间的忠诚的余地。必须不惜文字本身和文字后面的作者的代价,以满足现代人最强烈的虚荣和最深刻的自我认识,还必须能满足未来人们最无耻的好奇心。只有做到这一点,在适当的时间,这样的文学著作才被称得上能代表它的时代。我之所以说适当的时间,是因为时代,就像个人,并不总是能赏识代表那个时代的文字的优点。问题是,人们对一个事情的期待永远比投入多。不管是一个时代还是个人,都有点痛苦和悲观地发现,他所能得到的回报只是他的赤裸的荒原。这是一个和文学一样古老的困境。

我不久前经历的一个事件说明,这一困境总是被意想不到的人提出来。这个事件发生在一个词语的魔力尤其强烈和影响深远的地区。这个地区需要下雨,于是,祈雨法师开始了工作。但祈雨法师的魔力所带来的雨水不是瓢泼大雨,能给庄稼带来预期的丰收。那场雨水分布不均匀,只限于局部地区,降雨量也靠不住,还伴有危险的暴风,给当地造成了危害。有的地区被水龙卷带来的洪水淹没,有的地区只降下一阵小雨,很快被太阳蒸发干净。于是,部落的人非常愤怒,找到祈雨法师,问,“你造的这是什么雨啊?你造的雨不像我们祖先时的雨。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祈雨法师回答,“我们已经行使了应有的魔法。请问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部落的人回答,“噢,我们大人一直在到处奔跑,捕猎豺狼,小孩子则奔跑着追捕蝗虫!这跟你祈雨造雨有什么关系?”“这跟我们的造雨工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祈雨法师说,“只要你们大人还在奔跑着捕猎豺狼,只要小孩子还在奔跑着捕捉蝗虫,只要雨还像这样降落。”

艺术的主张

若干年以前———事实上,在艺术家慈善组织创办之前———所罗门王在谈及一般的事情时说,竞赛胜利的桂冠往往不归于跑得最快的人,战斗勇敢的荣誉往往不属于最强壮的人。在特别谈及艺术时他说:“最有技巧的人不一定得到人们的青睐。他们都受时间和机遇的控制。”所罗门是一个慷慨的艺术庇护人,在文字写作上也有创造性。还没有人说过比他更精辟的话,也没有人改变自他至今的艺术的状况。今天,就像所罗门时代一样,很多人的艺术技能得不到认可和关注,我在这里想尝试一下,让你们对他们的命运产生兴趣。

在一个像我们这样开明的民主时代,当一个人的技能得不到公众的青睐时,可能的情况是,人们把责任归咎于艺术家本人或他的技能。这真是个漂亮合理的信条。我希望能把它应用到自己身上。然而,总有些人把自己的技能奉献给创作那些不满足人们现时需要的作品和艺术思想。作为艺术家,这些人总要做手头上必须做的工作,在他们专心致志于工作时,他们就容易忘掉一些重要的世俗功利目的。这理应受到谴责,更严重的是,这很不合乎生意之道。但这种事情屡屡发生,发生的频率比人们想象的多得多。事业和职业不是一回事。从事艺术生涯,就像进入科学领域或为国服役一样,不能抱着直接挣大钱的目的。艺术的物质报酬如此微不足道,那些牺牲自己的所有为未来的人们创作,因而忽略了同时代人的需要的艺术家应该得到谅解。这是些真正的不在意其技能是否立刻得到认可和欢迎的人。他们自愿地把赌注压在未来。艺术慈善组织和孤儿基金的档案记录将告诉你,他们的后人也要为此承担特定的或不确定的风险。

除了这样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人,无论多么努力,其艺术始终得不到公众的肯定。时间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们的技能湮没于无闻。按照世俗的判断,他们失败了,没有成功。当然,世俗判断的标准是金钱收益的多寡。同行的判断标准也与此相距不远。感谢上帝,我们总能在朋友中间发现一两个可爱的男人或女人,他们的艺术技能可能不受欢迎,但我们确实从他们的技艺、同情和幽默,尤其是,从他们的知识上受益匪浅。可能正是他们慷慨大方得无节制的性格阻挠了他们的前进。这样一些美好的精神现在正面临———我不愿说,失败。如果是如此的话,成立一个艺术慈善组织,悄悄地,不事招摇地帮助他们,是令人欣慰的事。因为他们的命运实在是艰难。

想到那些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并保持住这种认可的人令人更加心情愉快。人们几乎被这样的信仰催眠了,即时间和机遇随着现代文明的进步变得不重要了,艺术家的成功可以不依赖于偶然的机遇。不幸的是,去年艺术慈善组织的报告显示,时间和机遇依然是套在印象派艺术家头上的紧箍咒———其方法相当残酷,其效果是致命的。公正地说,去年的报告还经过精心的粉饰。它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艺术家十二个月以来的伤亡名单,这些艺术家立志美化生活,却发现生活极其严峻。你可以看到他们所经历的灾难能把任何人压垮———它们包括贫穷、疾病、身体和精神的崩溃、发疯和死亡。其余的你可以用想象填补。

至于说到想象,绅士们,你们知道被称作“黑暗思想”的东西吗?我很不情愿在这样一个安全愉快的地方提醒你们它的存在,但它确实是所有靠想象力工作的人共同的感情。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巨大黑暗,未经邀请,突然降临,迫使他产生连贯想象,清晰而巨细无遗地看到所有的危险和可能发生的事故,他可能因之失去工作能力,其家人被迫落入孤独无助的境地。绅士们,你们了解“黑暗思想”吗?它可能在死寂的夜晚突然控制某些人;也可能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让某些人陷入绝望,有时在一些人打开调色板时袭击他们,有时在一些人磨砺剃须刀时攻击他们,只有那些非常年轻、非常健康和单身的人才能幸免于它黑暗的魔掌。

如果我们再阅读一遍这个报告,将发现,我们关于用来生活和工作的眼睛、大脑、双手、身体和灵魂的最黑暗的预感都在这两百零二位同行身上不幸成真了。我们只听说过时间和机遇的子弹,有些人却用身体去抵挡它们。

绅士们,请和我一起,祝愿艺术家慈善组织的兴旺发达吧!

生活的价值

校长彼特森;最学识渊博的博士们;以及你们,行为谨慎端庄的大学生们:根据古老而值得赞赏的大学传统,我作为一个漫游回来的学者,被要求对你们发言。你们为这个特权付出的代价就是要倾听那些所谓越老越聪明的人讲话。在这样的场合,你们装出一副礼貌、有兴趣且虔敬的表情,讲话的老者则装出德行高尚的样子。每个人都不轻松。

在这样的场合,极少有真实的东西被讲出来。我也努力不去背离传统。我不会告诉你们为什么年轻时的罪恶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美德;我不会告诉你们年轻时的自大傲慢常常是内在的羞怯的结果;我也不会说年轻时的残忍野蛮起源于天生的精神纯洁。这些都是真实的,但在没有适当的注解和修订的前提下,你们的教师会反对这样的课程。但我想尝试给你们讲一些适合你们年龄的多多少少真实的事情,一些能引起你们注意力,和你们此时的信仰相般配的事情。

当你们走出校门,进入“生活的战场”时(请原谅我使用这么一个可憎的习语),你们将遭遇到一个有组织的系统的社会集团,这个集团将迫使你们相信,世界完全由财富统治支配,财富是世上唯一的目标,为获取财富可以不择手段,即便有些手段不令人赞赏,至少也是权宜之计。你们之中那些浸淫了大学非物质主义精神的人,将强烈地厌恶和反对这一观点。但你们将谋生、吃饭、行动和存在于被这种观点主宰的世界。你们之中的一些人还会被它毒化,屈服于它的力量。

那么,我并不要求你们开始就坚定不移,不被生活巨大的游戏所冲击。那是对神而不是对人的要求。但我确实要求你们在生活游戏的第一轮热浪之后,做一个深呼吸,停顿一下,观察一下你们的同伴。或早或晚,你们将发现,财富对某些人没有吸引力,这些人对积累财富没有兴趣,他们也不会接受以人格作为代价的金钱。

首先,你将禁不住嘲笑这样的人,认为他不够“聪明”。我建议你更仔细地观察他,因为他很快就会显示金钱虽然主宰了一切人,但对不想要钱的人来说却不起作用。你在农场、村庄和议会都可能遇到这样的人。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何时何地你遇见他,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他的小手指将比你的腰杆粗壮有力。你将害怕他,而不是他害怕你;他将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要他做的事;你将发现你的武器库里没有能打败他的武器,你没有能说服他的论据。你不管得到什么,他将得到的比你更多。

我希望你能研究那个人。我更希望你就是那个人。因为从较低下的立场来看,被为财富而追求财富的欲望所纠缠是没有回报的。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财富,但并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那么,就用你的左手获取财富,把右手腾出来干一些正当的事情。如果两只手都用于攫取财富,你就有堕落和丢失灵魂的危险。你可能做任何事都会成功,你可能聚集巨大的财富。如果是这样,我警告你,当别人说起你,或写到你,或指点你的时候,将把你称为“一个聪明的家伙”。这是降临到一个神智健全的、文明的英帝国家族内的白人身上最可怕的灾难之一。

人们说,青年是希望、抱负和精神振奋的时期———年轻人根本不需要“保持乐观”的规劝。但你们之中的某些人知道———我也记得———青年也可能是抑郁、沮丧、怀疑、犹豫不决的时期,尤其糟糕的是,这些情绪好像为我们所独有,不可能向别人诉说。年轻的灵魂有时堕入某种黑暗之境———孤寂感、被遗弃和无自我价值感,这是我们不得不跋涉于其中的最真实的地狱之一。

我了解自己所说的这些情绪。其原因有很多,主要是来自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本性。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最好的治疗方式是对他人产生兴趣,关心他人,在他人的难题,尤其是他人的幸福中忘掉自我。但如果那些阴暗的感觉还没有消失,那些黑色的云彩还没有散开,那么,我再次告诉你,世上有很多的说谎者,但再也没有比我们的感觉更会撒谎的了,不要相信我们的感觉。绝望和恐惧毫无实质内容,因为对你们来说,没有不可治愈的创伤,没有不可消除的烦恼,你们所做和所说的没有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你不相信或没有人教你去相信,创造我们的上天有无限的慈悲,他会照料我们不误入歧途,至少要相信你还没有重要到天上或地下的神祇认真对待你的地步。用另一句话说,认真地对待一切事情,而不要对自己太认真。

我遗憾地注意到,当我提到“聪明”这个词的时候,有些听众发出不屑的笑声。我没有什么教诲要传递给你们,如果非要我传递一些具有启示意义的话给我热爱的大学,给塑造国家未来的年轻人的话,我将倾尽全身的力量,说:不要“聪明”。如果你对大学的学科研究深感兴趣的话,如果你对娱乐性的社交活动厌恶透顶的话,那么,我将规劝你,无论何时何地,你一旦发现你的伙伴在工作中、谈话中或游戏时表现出任何“聪明”的迹象,就温柔地抓住他的手———如果必要,抓住他的两只手或后脖颈———充满爱心地,开玩笑一样地,但坚决地,把他引向更高的知识境界和更有趣的事物。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他生于印度大城市孟买,6岁时被送往英国。1877年,吉卜林进入“联合服务学院”,开始进行诗歌创作。17岁中学毕业返回印度,担任拉合尔市《军民报》副编辑。1884年9月,吉卜林发表了他的第一个短篇《百愁门》,从此便不断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1888年,他出版了《山中的平凡故事》、《三个士兵》、《加兹比一家的故事》等七部引人注目的短篇小说集。作品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清新自然,曾使当时英国读者耳目一新。1889年,他作为《民政与军事报》的特派记者去英国,他乘船出发,取道中国、日本、美国,经历了一次“征服世界”的旅行,在途中写了许多札记,收集在《从大海到大海》等集子里。这使他一年之内就被誉为当代最杰出的散文作家之一。19世纪九十年代到20世纪初是吉卜林创作鼎盛时期。他的诗集《营房谣》(1892)《七海》(1896)以豪迈风趣的笔调讴歌英国军队在异国的征战,为诗人赢得“帝国诗人”的称号。1892年结婚后迁居美国,在美期间发表了《消失的光芒》《勇敢的船长们》(1897)和被认为是儿童读物的经典著作《基姆》《丛林之书》和《丛林之书续篇》。1907年凭借作品《老虎!老虎!》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这位世界名作家的作品以观察入微、想象独特、气概雄浑、叙述卓越见长。”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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