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新:“在震怒与不悦之间”
2013-04-29闫小青
闫小青
今年夏天,上海的天气像极了小姑娘的心情,忽冷乍热。
天气再多变,骆新也不需要太多考虑穿着:西装里衬衣扣子扣到倒数第二颗,黑色西裤配上锃亮的皮鞋。他已经习惯平时也穿标准“工作装”方便赶演播厅,也开始慢慢接受,上台前让工作人员简单化一下妆。
骆新说自己是在《百里挑一》后才被观众所熟识,“如果一直做新闻,还未必有多少人认得我。”
荧屏之外,骆新根本不想做名人,他喜欢身边的人称呼他“骆总”。
“骆总”不是指骆新是领导,而是因为他是东方卫视创意总监,“我更喜欢幕后,有技巧地、睿智地去碰那些看似敏感的问题,这才是我的武功。”
幕后到台前
45岁的骆新绝对算得上东方卫视的当家主持人,《东方直播室》、《百里挑一》、《谁能百里挑一》、《谁是大擂主》一周四档节目,让骆新彻彻底底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2003年加入东方卫视成为首席记者,骆新便开始了在以“硬新闻”见长的东方卫视寻找自己发挥的空间,他先后参与创办了《看东方》、《东方午新闻》、《东方夜新闻》等新闻栏目,更担任多档节目的评论员。
最初,骆新只是每天电视上出现5分钟。5分钟的评论直播却要求骆新提炼当天新闻里最精华的部分。他凌晨四点就要开始准备,看27份报纸和各种网络新闻,打仗一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这三年,骆新一共写了300多万字的评论。“为了写评论,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一个有分量的结尾,我会憋上一两个小时。”骆新的评论给观众留下了言语睿智、视角独特的荧幕印象。
2010年3月,《东方直播室》开播。
《东方直播室》定位为一档邀请新闻当事人到演播厅探讨社会热点话题的新闻专题类节目,这对于东方卫视而言是一次新闻“软着陆”的尝试,骆新成了主持人的不二人选。
走向台前的骆新也显得颇为“强势”,“我一定是现场的总导演,就是说真正现场的流程、情绪的把控,一定是由我去把控。”《东方直播室》八成以上的选题是骆新参与策划的,每次录像之前,他都和编导一起构思一些台本。“我要让这个节目更长期地发展下去,而不是我躺在编导给我搭好的床上去睡觉”。
节目组有的时候也很挠头。骆新会坚持“小区业主委员会”这样乏人问津的选题,“因为公民有必要知道”,但这样的节目收视率往往惨淡;他会让运狗司机在节目中说自己生活的无奈处境,“因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后果却是招来骂声一片;他会在嘉宾吵得火热时让双方停下,“因为我们不仅需要情绪,更需要解决”,却从来也不关心现场火爆对观众的刺激。
《东方直播室》制片人任静说,“骆新很少考虑节目的收视率,他更在乎节目传达的内容”。但同时段前四的收视率也算是回报了骆新的选择,“虽然团队顶着压力,但也必须有所取舍”。
让任静万万没想到的是,2012年限娱令实施后,东方卫视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东方直播室》更成了所有地方电视台的楷模,接待友台交流学习成了2012年“直播室”的“主旋律”。2012年底,台里安排骆新接棒主持《百里挑一》,今年又新添了《谁是大擂主》,如今他不得不像陀螺一样在各个演播室间打转。
“有本事安全地做出来”
骆新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语速仍然极其快,语气却十分平和,“虽然已经不太可能,但有时还是会想成为优秀的记者”。
《东方直播室》自开播就充满了骆新的影子,虽然忙碌,他还是不会放弃把关节目的选题和策划。
被骂的最凶的“运狗司机”那一期节目却是骆新最得意的一期。
动物保护组织在京哈高速公路拦截运狗车引起社会极大轰动,但运狗司机郝小毛始终没有出面说话。郝小毛当时被网友人肉,已经一连三四个月没活儿干。节目组找到郝小毛时,他好不容易有了个活儿,不愿到上海来。
骆新再三坚持,一定要请到郝小毛本人。他把录该期节目的所有津贴捐出来,让节目组最大限度筹钱,还专程派记者专程到郝小毛老家河南焦作,终于用诚意打动了郝小毛。
运狗司机这一来,现场气氛立刻火了起来。
拦狗是不是违规?吃狗肉是否合法?什么样的狗可以吃?……节目现场吃狗肉支持者和动物保护者唇枪舌剑。正在白热化阶段,骆新又请深度调查记者抛出一个新问题:市场上的大部分狗肉来源是偷盗,在卫生防疫上还是空白。
如今在回忆那一期节目,骆新说之所以如此坚持,是不想缺失任何一方的声音,“很多动物保护者的习惯是非黑即白,而这个社会的很多观点同样非黑即白。至少得让社会明白,除了支持和反对之外,还有一种态度叫我不反对吃狗肉,但不代表我支持虐待狗。我们拍了郝小毛一家人,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多少人以运狗贩狗为生,你要阻拦他们的行为,是否为他们找到了替代的办法?只是出于简单道义的抗议,你只见到了世界的一面。”
骆新常常跟团队讲他们做节目的原则:第一要敢于去触碰所谓的敏感问题;第二敢于表达一些不同于常人的观点;第三可以提供不同于一般媒体所报道特殊的视角。
“不是要去触碰什么政治底线,但是有这个胆量,有这个本事,再敏感的问题,再复杂的事件,也要有本事安全做出来。”
骆新刚到东方卫视时,时任东方卫视台长的陈梁和他讨论过做节目的选择,“上海的媒体会有大的变化”。
“上层能有这种理想,我们这些人才会跟着来,”骆新坚信东方卫视能够容忍他的新闻理想。十年前,上海文广前总裁黎瑞刚创办东方卫视时,骆新还是中央电视台炙手可热的节目编导,担任过《正大综艺》、《半边天》、《当代工人》、《影视同期声》等栏目的编导、主编、主持人。1998年时,骆新把演播室搬到工厂车间的一次改版让《当代工人》栏目收视率翻了十倍,他把节目的视角转到了社会变革下企业职工的切身利益,“《当代工人》所要描述的不仅仅是个体或者一两个企业的悲喜剧,而是要在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下,探讨这种‘悲喜的意义”。
也许,那一次的成功正是骆新修炼武功的开始,但在真正选择加入东方卫视后,他才明白真正的修炼一定是在地方电视台。
“在震怒与不悦之间”
“尽管东方卫视创台至今,新闻栏目的节目体量一直是全国卫视最高的,也是唯一一家新闻栏目首播时间高于其他类型节目的卫视频道,但在一个非中央系统的媒体,想要真正新闻立台,难度之大却是可以想象的。”
有过多年幕后经历的骆新心里清楚,东方卫视既没有央视的政策、资源、区位优势,又不能向凤凰台那样打政策擦边球,他要走的新闻路其实走得并不轻松。
最初,骆新和同事们能做的就是抢到最多的独家直播。
提起自己参与过的东方卫视那些经典的“直播段子”,骆新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2003年10月26日那天,东方卫视独家直播18头麋鹿被野生放养的全过程。“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台愿意这么做啊,这是迄今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麋鹿野生放养活动,我们直播了。”
2003年10月,神舟5号飞船发射,东方卫视新闻直播;2003年12月,温家宝总理第一次访美,第一次国家领导人出访直播;2004年11月直播美国大选;2005年4月9日直播英国王储查尔斯婚礼……东方卫视一次又一次开地方电视台直播先河,骆新显得颇为自豪,“东方卫视会有现在的国际视野,当初的那些新闻人功不可没”。
“当然呢,国际视野也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国内重要新闻,并非东方卫视要自己放弃的领域。“地方媒体受到天然的屏蔽,比如异地报道。得承认现实,不可能让我们去拼这个,”骆新对自己开启的话题却又讳莫如深,“为什么所有电视台都会对灾难报道趋之若鹜,因为只有在大灾大难面前新闻才是百无禁忌的。”
比起创台之初6个小时的新闻首播时间,如今东方卫视新闻类节目首播时间是4个半小时,“大多数时候时候,新闻不得不退为戏剧、综艺之后的第三阵营。”
《东方直播室》算在4个半小时的新闻类节目时间里,但骆新看来,那并不是纯粹的新闻节目,他一直把辩论形式当作一件新闻事件的保护衣,确保他和他的节目是安全的,“所有的表达都是嘉宾的立场,我们只是客观呈现”。
“如果输掉了安全这条底线,你的新闻理想只能是零”,台前幕后的骆新一直在拿捏尺度,“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最少的进行自我阉割”。
“你从来没有踩过线?”
“踩线一次我就完蛋,我经常是把握自己在审查者震怒和不悦之间。”
耐得住寂寞
骆新的人生中也并不是从没有踩过线,而且那一次失去的甚至可能是生命。
2000年冬天,骆新曾被两名劫匪围攻,身中数刀住进医院。而当时前胸一刀没有刺入身体,是西装左边内口袋里放着母亲当天早上给他的一盒友谊牌擦脸油。
这一刀正刺中油盒,救了骆新一命。
这件事儿轰动了当时的媒体圈,有人说,“哪里是抢劫,分明是你长期做调查类报道和批评,得罪了人,这是典型的仇杀!”
骆新摊开手,抢夺歹徒凶器时留下的伤痕至今还刻在掌心,早就过了不惑之年的骆新如今工作环境变了,接触的人也变了。“不会再吃皮肉之苦,但见到的越多内心的挣扎和无力感也就越大,这远远不是当时体力的辛苦可比的。”
五年前,骆新成为上海市政协委员,他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工程师、大量的学者都在这,政府部门的人会在这个地方,他们跟我说出很多实话,为什么出台这个政策,而向这个方向走,不向那个方向走”,骆新听到更多的却是背后的难言之隐,比如说中央和地方的政策,经济发展和制约,“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只做一个媒体人简单批评他们是不合理的,他们也想了很多东西,80%不能够释放给公众,公众并不知道。所以我站在这个位置以后,有机会去了解和理解他们。”
骆新说自己并没有改变立场,只是变得平和,“仍然有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不太满意,但必须得先掌握他们的思路,然后我达成一个新的逻辑再跟他们对抗。”
如今,骆新忙碌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新的任务,他要求自己给心中的“不平事”写政协提案。接受采访当日,骆新提交了“公交专用线”提案,“在我想出有建设性的方案之前,不去抱怨别人。我不希望成为什么名人,我也不希望成为大牌的新闻主播和评论员,只要我所在的媒体能够让人们在社会事务当中学会用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能够学会用一种更理性的方式看问题,我认为这就是对社会的推进和进步。”
很多时候,节目里的平和中立会让骆新受到网友的攻击,“这是他们的权利。我不找骂,但我不怕骂。”骆新说自己更愿意跟他们面对面的对话,以更温和的方式去探讨一件事件,在非情绪化的方向上去探讨一件事情,“这恰恰是当代中国最缺乏的”。
近几年,骆新很少参加聚会,连电视台的年夜饭他也基本没去过,身边人的眼中骆新并不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我只是在要求自己可以耐得住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