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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余人形象的比较

2013-04-29起建飞

青年文学家 2013年8期
关键词:奥涅金周萍比较

摘 要:在俄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中,都出现了一系列“多余人”的形象。他们有着相似的基本特征,但也因为社会、文化、个人经历等多方面的差异,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态度。本文从奥涅金及周萍两个形象入手,尝试对“多余人”同中有异的性格和经历及其形成的原因作出比较分析。

关键词:多余人;奥涅金;周萍;比较

作者简介:起建飞,女,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8-0-02

在世界文学的人物长廊中,有一组人们熟悉的被称作“多余人”的艺术形象。从奥涅金到毕巧林、奥勃洛摩夫、罗亭等一系列人物,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出身于贵族地主阶级的青年;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多少接受过启蒙思想熏陶,有对自由人权的要求;在现实中都感到苦闷、压抑、找不到出路;永远不会站在腐朽政府一边,也永远不会站在人民一边积极斗争。他们孤芳自赏,高谈阔论、碌碌无为,从来不会认真去做一件事,也从未想要认认真真去做完一件事。他们都出现在共同的历史时期。十九世纪初,俄国社会各种矛盾都十分尖锐,西方自由主义民主思想传入俄国,唤起了部分年轻的知识分子的觉醒。但现存的任何思想都不足以提供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办法。于是这些觉醒中的青年人找不到真正的出路,犹豫彷徨,既不甘心沉沦,也不能和民众站到一起,由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成为社会的“多余人”。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在相似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的现代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一批相似的文学形象,如《沉沦》中的“他”,《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莎非女士的日记》中的莎非、《雷雨》中的周萍等。他们同样诞生在一个旧时代最黑暗的时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一批出生于旧时代的青年接受了“五四”前后引进的西方思潮的影响,有了初步的觉醒。然而辛亥革命的失败,新时代的曙光一闪即逝,社会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不知道出路何在,感受了自由思想的青年们陷入了更大的苦闷和彷徨。他们苦闷却懦弱,不甘心命运又只能自怨自艾而无所作为,也成为社会的“多余人”。

正如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这些“多余人”形象也不尽相同。下面,就以周萍和奥涅金两个人物来对“多余人”做一个粗浅的分析与比较。

周萍是曹禺先生的名作《雷雨》中一个重要的悲剧人物,在第一幕他刚出场时,作者对于他的形象、性格特点有一段全面深入的分析。他是“一个美丽的空形” ,“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1]

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起普希金笔下俄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多余人”——奥涅金。奥涅金学过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懂一点儿拉丁文、诗歌、音乐,却没有一样精通。他最大的本事是追逐爱情游戏、寻欢作乐,但就连对自己的这种“本事”,他也失去了热情。“他已患上了一种病症/…简单说,俄国人的忧郁病/已经渐渐缠上他的身/…什么也不能打动他的心/什么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2]厌倦了一切,尤其厌倦了大都市的无聊生活,也为了躲避债务,继承遗产,才促使他来到了乡下。和周萍一样,他也悔恨:“谁真正生活过并且思考过,/谁就不能不藐视世人;/谁感受过,一去不返的日子的/幻影就不能不扰乱他的心:他已经不再迷恋生活,/回忆像毒蛇咬噬着他,/悔恨也日夜把他折磨。”[3]

但是和周萍一样,尽管对以往悔恨,他们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而这悔恨也成了他们痛苦的重要原因。四周是无尽的黑暗,眼前是无望的生活。但是他们既没有勇气打破黑暗,也不能忍受黑暗,更不能忍受自己对于生活的这种“忍受”。内心永远要承担自我的拷问。然而对自己忏悔要远比对上帝忏悔困难得多,因为自我的否定是最残酷最彻底的否定。既不能按自己的思想来行动,又不能按自己的行动来思考。永远不能有真正的行动,只能有永远的悔恨。这是一种彻底的“进退失据”。在这样的心态之下,难免要陷入苦闷、彷徨、迷惑、痛苦之中。

为了摆脱苦闷,他们都选择了“爱情”这种个人的方式来进行自我的救赎。周萍生长在令人窒息的家庭中,造成他苦闷的原因被具象化为阴沉的老宅院和在家中有无上权威的父亲的压抑。不满而又懦弱的性格,对父亲又恨又敬;恨父亲,又缺乏勇气来正面反抗,敬佩父亲,又没有同样强大的性格来掌控自我的命运。为了使自己内心的矛盾得到平衡和宣泄,他与自己的后母——父亲的妻子——发生了乱伦的关系。可是他不爱后母,知道乱伦的龌龊,更怕承担私情败露的后果。于是他又转而去寻求侍女四凤来摆脱自我的责难,不想对方竟又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从亲缘的乱伦到血缘的乱伦,他一再想要摆脱心灵的压抑,获得平衡,却使自己陷入更大的不平衡之中。一无所长的他当然不能承受真相的残酷,只得以自杀毁灭自己早已没有意义的生命。

和周萍不同,俄国的风气给了奥涅金机会,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与上流社会的美人们周旋。多年沉溺于热恋的游戏,毁灭了他的热情。所以当达吉亚娜对他表白时,他不能接受。也许是因为出于生活习惯,使他不能相信对方的真心。如果他相信,就更加没有勇气接受了。以他“多余人”的性格怎么可能去认真面对一件事情?几年后,他“爱”上了已嫁作他人妇的达吉亚娜,这不过是又一次的借着爱情的游戏来拯救自己苦闷的灵魂。达吉亚娜的拒绝破灭了他自我拯救的幻想,小说也在此戛然而止。留给世人的不过是对奥涅金这部“没有读完,/就突然放下,把它遗忘”[4]的“人生的小说”的一丝喟叹。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周萍和奥涅金对待爱情、追逐爱情的心态是有着明显的差异的。奥涅金早已不相信爱情的神话,他追逐爱情只是因为精于此道,别无他长。他不相信爱情,却需要一次次的沉醉来暂时打发时日,消磨生命。爱情成了一次次的逢场作戏。他拒绝达吉亚娜的话倒也不全是冠冕堂皇的托词,他确实已经不能够正常的“生活”。拒绝达吉亚娜,意味着也拒绝了平常的生活。他是一个爱的怀疑主义者。“有谁值得爱?有谁能相信?/谁对我们永远不变心?/…谁能宽容我们身上的缺点?/谁永远不使我们感到烦闷?”[5]普希金插入的这段议论中的九个疑问,正是奥涅金怀疑一切的心态的写照。但周萍是相信爱的,他只是不相信自己也还能付出同样的感情,也不相信自己还有被救赎的可能。所以他会被四凤的真情而感动,却也只能觉得“不能不爱她”。四凤身上的新鲜与生命力,是他自己所缺少的,少女特有的纯洁和对爱的热烈,暂时冲散了他心上压抑、腐败的死气,所以他不能离开四凤而活。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四凤新鲜的生命之上,苟延残喘。当这个愿望被破灭时,即使四凤不是他的妹妹,他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所谓“多余人”,都是腐朽社会与新思潮结合的早产儿,都有同样颓废的人生态度。但在相似的性格之下,周萍的悲剧多了一层文化批判的意义,而奥涅金的悲剧多了一层现实批判的意义。中华文化几千年的传承使每一个个人成为历史链条上的一扣,而联系各个环扣的规则是以宗法制为核心的各种压抑个性的行为规范。每一个个体都将把继承来的观念继续施加给下一代,就像《骆驼祥子》中的虎妞,《金锁记》中的七巧一样,周萍的父亲周朴园变本加厉地把自己所受过的压抑施加在了他人和后代身上。周萍“多余人”性格的形成和父亲的重压有着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周萍在看似轮回地重复着父亲的行为的同时,把他的苦闷斗争指向了父亲,他最终选择的个人斗争的最大努力,不过是要逃开父亲走出令人窒息的老宅子去。但是周萍不但没有走出老宅,反而在老宅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个人的微弱力量是不足以打破传统的锁链的。相反,个人想要脱离社会历史锁链的行为却导致个人被社会历史吞噬了。与其说周萍是自己“多余人”性格的牺牲品,不如说他是献给沉重的文化传统的一份祭品。

周萍要逃离的是象征传统与文化压抑的父亲与老宅,奥涅金要逃离的则是令他窒息的上流社会的中心——彼得堡。这里充斥着舞会、表演、装腔作势的高谈阔论、尔虞我诈的“爱情”、貌似体面的决斗。奥涅金厌恶这一切,但是自己也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所以他不能不也厌恶自己。生活现状的不可改变,自己的不能改变,加深了这种厌恶感。于是他由大都市来到乡村,从国内到国外。不停的漫游反而加重了他的苦闷,整个欧洲不过是上演《钦差大臣》式的闹剧的一个大舞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真正新鲜的空气。永远身处其中,所以,奥涅金的漫游不可能是真正的逃离。一旦他的个人行为与社会的共同行为不一致时,懦弱的性格使他选择了妥协。因此,尽管不情愿,他仍然参加了自己深恶痛绝的决斗,打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他在一次次漫游之后回来,过的还是一样虚空的生活。于是,奥涅金的苦闷指向了以彼得堡为核心的整个现实社会。如果这个社会不颠覆,奥涅金的苦闷永远不可能有出路。然而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又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于是,奥涅金被遗忘了,彼得堡的生活还在继续。“现实”的这片乌云,也压在了读者的心上。

既然生就了“多余人”的性格,周萍与奥涅金的悲剧命运注定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周萍的命运宿命的意味更重些,而奥涅金就完全是一个时代命运的悲剧了。这和作品的体裁有一定关系。戏剧要求更强烈的冲突来加强舞台效果,而小说有更充裕的空间来展现生活的细节。周萍的经历确实太戏剧化了。他就像俄狄浦斯一样,我们明知他会有怎样的命运,他自己却不知道。我们将眼看着他在自我救赎的努力中,使自己更加陷入了命运万劫不复的深渊。在他的生命中,命运是一张你越想摆脱,越被它牢牢束缚的罗网。尽管他也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但不可能每一个同时代的人都有他这样离奇的经历。种下“恶因”的是父亲周朴园,尝到“恶果”的却是周萍为代表的子女们。这是中国人观念中典型的“父债子偿”式的伦理惩戒,而且是最严厉的一种惩戒。换句话说,周萍既然是父亲的儿子,就要为了父亲的罪孽受到惩戒,这是命运的安排。他的悲剧可以一死了之,但是,还活着的周朴园才是那个真正被惩戒的罪人。

奥涅金就不一样了。他所经历的,是同时代的所有年轻人的共同经历。他所面对的是特定时代解决不了的矛盾。他只是活得比较清醒,却和别人过得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整个时代的一个投影,是时代的共同命运决定了他的沉沦。

如今,创作《叶甫盖尼·奥涅金》和《雷雨》的时代都已经远去了。然而“多余人”却还在我们的身边潜伏着。从有人将《废都》中的庄之蝶看作当代的又一个“多余人”之日起,包括一度流行的卫慧笔下的人物在内,又掀起了新一轮对“多余人”热闹的讨论。这说明“多余人”也可能潜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当一个个体在时代变迁的大逆转中觉得彷徨无措时,都可能面对来自灵魂深处的相同拷问。但愿那时我们能知道该怎么办。

注释:

[1]、《雷雨》第一幕,《曹禺选集》46-4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1月北京第1版。

[2]、《普希金作品选》341页,冯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年11月第1版。

[3]、《普希金作品选》344-345,同上。

[4]、《普希金作品选》576-577页,同上。

[5]、《普希金作品选》425页,同上。

参考文献:

1、《普希金作品选》 冯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年11月第1版。

2、《曹禺选集》 曹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1月北京第1版。

3、《外国文学史》 朱维之、赵澧主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1月第2版。

4、《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 刘元树主编,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8月第1版。

5、《欧洲文学史》杨周翰等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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