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纪念奥涅金与达吉亚娜纯洁的爱恋

/ 吉林_鲍文静

作 者：鲍文静，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从问世以来，就受到各国读者的关注。其男女主人公，也都受到各国读者的不同评判。大多数评论者都从作者的创作手法、叙述结构、女性主义立场等理论方面来展开论述，但是“一件艺术作品的意义，绝不仅仅止于，也不等同于其创作意图；作为体现种种价值的系统，一件艺术品有它独特的生命，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①。指责也好，称赞也罢，这两个人的形象一直以来都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他们的不幸遭遇，他们在探索过程中的迷失，他们的深沉的痛苦，至今还激荡着无数读者，尤其是我们年轻人的心灵。

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却是个社会多余人的奥涅金，无师自通于各种社交场合的风流与周旋，他处处显示着自身思想感情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当他无所事事，只能在“专制的废墟上”和“隆冬的季节里”消磨无聊的岁月时，像以往一样，偶然地来到了一个风景秀美的乡村。由于受到法国新思想的影响，他在农村做起了一些革新的工作，希望以此来减轻农民的负担。他不知道他豪放不羁的性格，对庸俗事物所持的轻蔑与鄙视的态度，与众不同的谈吐，思想中不时流露出来的新鲜气息，都深深地牵动着一个乡村女孩的心。这个女孩就是农村地主的女儿达吉亚娜，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安详文静的少女，在庸碌无聊的地主家庭中，她感到孤独，一直渴望着新奇的生活。奥涅金的出现，如春风一样给她平静的生活吹起了阵阵涟漪，偶然的相见让她对奥涅金一见钟情。她感到奥涅金在精神上高出一般的贵族青年，以为他就是自己期待已久的理想的意中人。在爱的驱使下，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勇敢而坦率地倾诉了少女的衷情：“我的这颗心不会再向世界上任何人奉献！我是你的，这是命中注定，这是老天爷的意愿，我在等你，请用唯一的你的眼，把我心头的希望复活。”②这不仅是一封简单的情书，也是一个处于孤寂中的纯洁、高尚的灵魂向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求援的呼声。

一

毫无疑问，达吉亚娜对奥涅金的爱源于她热情淳朴的天性，源于对平庸生活的不满，源于对理想爱情的渴望。她以为奥涅金可以帮助她摆脱这个恶劣的环境，但正是由于她爱幻想的天性，才使她对爱的理解含有太多的理想色彩，“她是一个特殊的造物，有着深刻的、善于爱的、热情的天性。爱情在她会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会是最大的灾难，毫无任何调和的折中而言”③。她没有看到她和奥涅金生活阅历的差距，没有理解奥涅金自身的处境、思想和痛苦，这也就注定了她爱情的悲剧。面对达吉亚娜大胆感人的表白，奥涅金也为达吉亚娜的真情所感动，“但他不愿意欺骗这少女，那纯洁的心对他多么可靠”④。因此奥涅金拒绝了达吉亚娜，“您固然十全十美，但我却完全不值得您的垂青”，“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您，冒失会给您带来不幸”。⑤他在给达吉亚娜“上课”向她剖白自己的心迹时，描绘了一幅不幸家庭的阴暗的图画，他不想把达吉亚娜引向不幸的深渊。此刻的奥涅金知道，对单纯而富于幻想的达吉亚娜来说，他无法满足她渴望的激情和精神需求的，也无法维护和延伸她刚刚被唤起的对新生活的追求。奥涅金当时正在探求一条正确的生活道路，他十分珍惜他的自由，不愿用对妻儿的义务来约束自己。他尊重达吉亚娜，他明白，和达吉亚娜这样的女子恋爱而不结婚会伤害到她，而结婚就意味着他必须和上流社会妥协，这是他无法做到的。即使勉为其难地结了婚，他和社会的矛盾冲突也必然会给妻子和家庭带来痛苦。正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真情，他才拒绝了她，为他自己的整个人生和别人的幸福作了一个严肃而负责任的决定。

所以说，奥涅金的拒绝是符合性格逻辑的，他此刻的拒绝，恰恰让我们看到了俄罗斯大男人的灵魂，表明他是有道德感和同情心的。他在对待达吉亚娜的爱情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在思想和感情上是远远高于他周围的其他贵族青年的。我不认可这样的观点——奥涅金“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拒绝了达吉亚娜的诚挚爱情，把她大胆的表白误以为是社交界仕女们的情场做戏”⑥。因为他虽然熟识贵族上流社会的爱情规则，常常在各式各样的爱情游戏里故作多情，如鱼得水，但面对达吉亚娜的纯洁和热情，他却有一份震惊，有一份爱惜，有一份敬畏。正如别林斯基所说：“奥涅金是那么聪明、细致、有经验，对于人们和人们的心灵了解得那么清楚，他不可能不从达吉亚娜的信中了解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拥有一颗热情的、渴望那命定情感食粮的心灵，她的灵魂像婴儿一样纯洁，她的爱情像孩子般坦率。”⑦奥涅金对自己的致命弱点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里虽有着与达吉亚娜相通的天性和爱情，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在达吉亚娜的心里也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完美化身，其实自己同其他的青年一样，有着时代病，跟他们一样迷茫，拒绝这社会，也被社会拒绝着。奥涅金对自己的未来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他怎么可能不负责任地给一个纯真的少女以任何爱情希望的承诺？于是他把这份感情彻底地扼杀在摇篮中。他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他不是能给达吉亚娜一个安全的家、给她一个心灵归宿的人，只是乱世中一个自己也在寻找精神出路的过客。

二

如果说，奥涅金第一次拒绝了那个乡村少女的纯洁爱情，不失为正直和高尚的行为，那么他几年后疯狂追求成了贵妇的达吉亚娜就有点让人费解了。很多评论者都认为，奥涅金是出于虚荣和征服的心理去追求成为贵妇的达吉亚娜，“在奥涅金的热情中还夹杂着卑琐的虚荣心，对他来说不经过奋斗的爱情是乏味的，而只有征服了难以亲近的女神，奥涅金的虚荣心才能得到满足”⑧。难道奥涅金真的如此虚荣吗？我们细读文本，从他和达吉亚娜分别后的经历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奥涅金在一次决斗中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后，背负着良心和道德的谴责远走他乡，懊恼痛苦使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标，“那森林和田野中的幽静地方，总有个血淋淋的阴影，在他眼前现形，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⑨。他渴求着以死亡来解除自己的痛苦和毫无生机的生命，在一系列无谓的变迁里虚度自己的年华。经过三年的漂泊游荡，翩然归来时，此时伤痕累累的他在社会生活里没有家室，也没有职务，既不愿同流合污，又无法洁身自好，消极的反抗使他精神上濒于崩溃。然而达吉亚娜高贵娴雅的举止风度、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姿态，又让他看到了自己得救的希望，他开始疯狂地追求她，甚至为她憔悴，害了痨病也不去看医生。那么，在那心灵深处，是什么感情蠢蠢欲动——究竟是懊悔，是虚荣心，还是爱情？

虚荣？奥涅金身处上层社会，以他的情商，他的身边从来都不缺少女人，完全不需要在达吉亚娜身上获得虚荣。在“奥涅金写给达吉亚娜的信中燃烧着爱的激情，这里没有戏弄，没有上流社会的克制，没有它的一套假面具”⑩。他之所以向达吉亚娜求爱，是因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达吉亚娜使奥涅金绝望的心灵废墟上燃起了新的希冀，即使她成了彼得堡人人瞩目的贵妇时，她也并不以美色著称。在他心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别人都不曾了解，只有奥涅金了解的纯洁、圣洁的达吉亚娜。他发现命运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自己再不表白，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此时的他可怜而自私，自私是因为他不曾考虑被他曾经拒绝过的人的感受，可怜是因为这个一度傲视一切、不可一世的人，为了追求高尚的生活理想而放弃爱情的人，现在却不得不苦苦地祈祷命运的垂青。然而，对于一个落水人挣扎着想抓住一根木板或稻草的尝试，我们有什么可责备的呢？他寻找了太久，迷失了太久，再次重逢，他才猛然醒悟那个最懂自己、和自己心有灵犀的人就是眼前的达吉亚娜。这绝不是虚荣心在作怪，这是自己真实情感的流露，这是陷入爱情时听从心的召唤的表现。奥涅金于茫茫人海苦苦找寻理想，结果却遍体鳞伤，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心灵的归宿，而那个归宿就在梦开始的地方。

三

物是人非，不过一转身，稚嫩的变成沧桑，天真的已经沉默。对奥涅金近乎疯狂的追求，达吉亚娜给予的却是冷若冰霜的平静，可是面对自己曾经心爱的人，也许也只不过是面如止水而心如波涛吧。漂泊在外的奥涅金不知道，达吉亚娜曾经在他的书房里贪婪地寻求与他共同的思想交集，正是这一段经历，造成了达吉亚娜在精神上的巨大转变，以及随之而来的风度仪容上的变化。在走进奥涅金的书房之前，达吉亚娜只是为自己的感情和孤寂而伤心落泪，但在他的书斋里，达吉亚娜顺着奥涅金的字迹和手迹，她不无战栗地发现了奥涅金对什么感到惊奇，对什么样的思想和情感表示欣赏，对什么表示默默同意。她在这些书上看到了奥涅金“赤裸裸”的心和他那一类人的共同命运，她走进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视野和精神领域，对人生的痛苦和理想的追求有了更深层的理解。她才明白，世界上除了爱情的痛苦以外，还有其他更痛苦的事情，也明白了奥涅金拒绝爱她的理由。本来，奥涅金在她眼里是上帝赐给她的救星，可以把她从她所厌恶的环境中拯救出来，而此时，她才知道，奥涅金自己也深深陷在苦恼中不能自拔，也找不到出路，又怎么能解救她呢？她不怨恨奥涅金，反而由以前崇拜的爱情，变成惺惺相惜的爱情，她对自己的幸福也不再憧憬，她决意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在社交场合中，那种不同凡响的超然风度正是她深沉的痛苦的升华，而这一点，使她与奥涅金在精神上更加接近了。

可是此时的达吉亚娜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热情的乡村少女，奥涅金也不再是那个目无一切的倜傥少年。此刻，她比在绝望中挣扎的奥涅金清醒得多，知道他们的爱情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不能解除双方的痛苦。尽管她心中还珍藏着当年的感情，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都回不去了。此时此刻，她对奥涅金的感情已经不再包含崇敬，倒是渗透着无限的怜悯与惋惜。她拒绝了他，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坦然、质朴和忍辱负重的生活态度，而她忠实于这种态度，实际上也是忠实于奥涅金对她的影响，忠实于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毕竟，奥涅金是她少女时代的理想，也是她唯一爱过的人。她在表面上对奥涅金的追求无动于衷，而在私底下却伤心不已，为奥涅金的不幸、为自己的不幸、为他们之间错过的无可挽回的爱情、为他们那个时代每个人无法掌握的命运哀痛欲绝。她甚至用讽刺、怀疑的语气来刺激奥涅金，她生怕她深爱的奥涅金同周围的人一样虚伪、放弃社会理想、甘愿向卑微无聊的生活低头。如果她心目的奥涅金的形象毁灭了，也就代表着当初支撑着自己的全部爱情的毁灭。拒绝来自守护，为了守护奥涅金在自己心目中的伟大形象，守护她对奥涅金的爱，守护他们曾经的美好，她拒绝了他。我们通过奥涅金的目光最后一次看到的达吉亚娜，正靠在桌子上伤心地一滴一滴地流着眼泪。在这个感人至深的悲哀的形象中，不仅凝聚着达吉亚娜个人的辛酸与绝望，而且也反映了那一代觉醒过来而又没有出路的男女贵族青年的悲剧命运。无论他们以后的生活怎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段感情却还得装作毫不在意，而是用一颗冷漠的心，在你和爱你的人之间树起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奥涅金与达吉亚娜的爱情就是这样吧，为了让彼此生活得不那么繁重，为了不给彼此带来长久的痛苦，只好拒绝彼此，拒绝也就算了，还用最苛刻的言语来刺中彼此内心最柔弱敏感的地方。他们都在用“激将法”来拯救彼此，可是内心的痛苦却无法言表，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①〔美〕勒内·韦勒克、奥斯丁·沃伦：《文学理论》，李欧梵、刘象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

②⑨〔俄〕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页，第249页。

③⑦⑩〔俄〕别林斯基：《论〈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选编：《外国文学名家论名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93页，第157页，第166页。

④⑤戈宝权、刘云飞：《普希金名作欣赏》，查良铮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页，第153页。

⑥朱维之：《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60页。

⑧穆睿清、姚汝勤：《外国文学参考资料》（上），地质出版社1984年版，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