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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桥镇血案

2013-04-29黄潜平

传奇故事(上旬) 2013年8期
关键词:肉铺老幺屠户

黄潜平

花桥镇是个小镇,镇政府所在地就更小了,常年在镇子上流动的人口也就那么两三千人。镇上就一条街,东西向,两边的房子或南或北,都面对着街道。这些房子除了镇政府、财管所、派出所、工商所、税务土地之类的政府机关外,大多数都是私人的,房子的上面住人,下面挖了个门脸,或自己或租给别人做生意,一整条街道也因为有了这些五花八门的生意而显得生动起来。

这些做生意的有一家是卖肉的屠户,张是这家男主人的姓,但实际上操刀做买卖的却是这家的女人。女人生来弱小娇嫩,温柔多情,似乎并不适合做这种大刀阔斧的行当,但这家的女人却并没有这样想,一招一式,一言一行,也照样做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女人的身材极好,娇小玲珑的,脸却又是那样的白皙细腻,看一眼就不想挪脚窝子。这样的女人,你若是不知道底细,你肯定不会想得出她一天到晚都生活在浓重的血腥味当中。

所以,小镇上的人们都叫她肉铺西施。

离肉铺西施不远有一家裁缝铺,老板姓蔡,人们喊他蔡师傅。蔡师傅是个男人,半老的男人,他已经在这条街上做了大半辈子的裁缝了,是这里的老居民。那时候花桥镇还不叫花桥镇,是个旧公社的所在地,后来叫做乡,再后来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就改成了花桥镇。蔡师傅从那个时候起就在这里支起了他的裁缝摊子,他是看着这条街道从小变大的,他的一头黑发也在这条街道上被南来北往的风吹得渐渐失去了光泽,露出苍白的底色。蔡师傅人很老实,话不多,脸上常年带着一种近似木讷的表情。但是他的心眼却很活泛,眼光也很老到,不管是什么人来找他做衣服,他只要看一眼你周身的大小,衣服的尺寸就在他的心里了,最后拿起皮尺做一下修正和确定,一件衣服就可以成形了。所以蔡师傅这些年来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中年人,差不多都是蔡师傅的回头客。

蔡师傅年纪大了,手脚就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很多的时候就有点力不从心,蔡师傅就收了一个徒弟——一个女徒弟。

蔡师傅的这个女徒弟今年十七八岁,是个高中毕业生,人生得白净乖巧,长得也不难看,就是人有点残疾。她瘸了一条腿,走路一颠一颠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学裁缝手艺,所以她的父母就托了人,来求蔡师傅收她做徒弟,也算给她谋了个饭碗。从蔡师傅的内心上来讲,他是不愿意收这个残疾女孩子做徒弟的,他巴不得找个体体面面的男孩子,来继承他的衣钵,也好让他的这门手艺有个正经传人。所以以前也有人劝蔡师傅收个徒弟,他一直都没有答应,他就是在等,等那个有缘人自己寻上门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他心中期盼的那个有缘人还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不想这个残疾的女孩子却找上了门。

中间人说,蔡师傅啊,您就收下她吧,现在手脚齐全的年轻人谁还耐得住这份寂寞啊。

也是,眼下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只要刚刚长成点人形,就都结伴外出了,他们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挣钱,也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用钱,一年到头连人影都难得见到一次,即使是偶尔回来一次,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蔡师傅以前连见都没有见过,你还想指望他们来给你做衣钵传人,那不是做白日梦吗?

蔡师傅就叹了口气,收下了这个残疾的女孩子。

这个做了蔡师傅徒弟的女孩子叫娟娟。

其实娟娟和蔡师傅是邻居,娟娟的家就在蔡师傅的裁缝铺不远,隔着两三家。娟娟很小的时候,娟娟的父母就有了这个心思,想让娟娟去学裁缝手艺。后来娟娟上学后,成绩一直不太好,上大学肯定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就算她成绩好,也没有哪个大学愿意录取她。就算她读了大学,还不是一样地找不到工作?所以娟娟高中一毕业,她的父母就托人去找了蔡师傅。

娟娟姓刘,她的父亲是镇上的一个干部,大家都喊他刘委员。刘委员在镇上工作的时间也不短了,上上下下都还有一些面子,所以他托人去求蔡师傅,人家肯定是会尽心的。加上蔡师傅自身的原因,这件事情就算成了。

从那天起,娟娟就正式成了蔡师傅的徒弟。每天早上,娟娟拄了拐杖到铺子里来,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她的勤奋。一来到铺子里,她就开始忙,扫啊抹啊洗啊,把店里店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她才坐下来,接着做前一天没有做完的活。如果前一天没有剩下活计,娟娟就会自觉站到蔡师傅身边,看他怎样给布料画线,下剪,师傅的一招一式,娟娟都会在心里默默地比画好几遍。久而久之,也慢慢地有了一些功底,碰上简单的小衣服,蔡师傅就放手让娟娟自己去做,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看着,其实也是一种忙里偷闲的享受。

裁缝铺过去隔着四五间屋子,就是龚镇长的家。

龚镇长实际上是副镇长,今年五十八岁了,在花桥镇干了一辈子,是土生土长的花桥人。龚镇长最大的愿望是想在正式退休前把自己职务前面的那个副字去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每次都只差那么一口气,眼看新生代的干部们就像剃不完的胡子,一茬接一茬地冒了出来,龚镇长感到没有指望了,只好接受现实,挂了个副职的名,从岗位上退了下来,赋闲在家。不过镇里要是有什么重大的活动,一般还是要通知龚镇长去参加的,只可惜这样的活动镇里一年也难得有一次。

赋闲在家的龚镇长生活还是蛮有规律的,每天早上起床后,到街上去吃早点,吃完早点再沿着街道走一遭。一来活动活动身体,二来听着街道上老熟人们龚镇长龚镇长地叫他,心里感到格外舒坦。下午呢,就去镇上的棋牌室打几圈麻将,输赢是小,主要是消磨时间。也有手气好的时候,百儿八十地赢了,回家的路上就会扔给郑老幺一两个钢镚儿。

郑老幺是一个乞丐,也是镇上唯一的一个乞丐。

和刘娟娟一样,郑老幺也是一个残疾人,但和刘娟娟不同的是郑老幺天生少了一只手,他也没有刘娟娟的运气好,没有一个当镇委员的父亲,所以他就只能做乞丐。

郑老幺是一个文乞丐,也就是说郑老幺乞讨从来不强讨恶要,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往人家门口一站,人家心情好,给他一点,他就接着。人家不给,他也就默默地离开,绝不在人家门口耍赖。郑老幺每天从街的东头往西头这么走一趟,这一趟就差不多花去他一天的时间。不是他走不快,而是他的时间就是要这么消磨掉。第二天他再从西头走回来,又是一天过去了。一条两三千米长的街道,商铺住户上百家,总有那么一两家发发善心,也就管够了郑老幺一天的生活。如果运气不好,郑老幺饿肚子的时候也常有,郑老幺也不会因此而去抱怨谁,随便找个地方睡了,第二天再重新来过。郑老幺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的存在并没有让人觉得特别讨厌,相反却让一些人家的剩菜剩饭有了一个恰当的去处。碰巧了也有人给他一两块钱,那郑老幺就去改善一下生活,吃一碗卤水面,或者两个肉包子。

对于这样的生活,郑老幺感到十分的满足,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明天,一个乞丐的明天肯定也还是当乞丐。他就像草丛里的一只蚂蚁,他的生存与死去注定不会对别人的生活产生丝毫的影响,所以人们容忍了郑老幺的存在,并且给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关怀。而正是这些容忍和关怀组成了花桥镇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乞丐出现在了花桥镇上,将这种平静打破。

这个新来的乞丐叫赵四宝,但他却不是真正的乞丐,他以前是花桥镇上的一个混混,地霸,因为犯了事,被政府抓起来判了刑,关了几年。赵四宝出来后,心里头不服,觉得政府把他判重了,想报复,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动粗,有一天看见郑老幺,他有了主意。

从那天起,花桥镇上就多了一个乞丐,赵四宝。

看见赵四宝也在向人乞讨,郑老幺很惊讶。不光郑老幺惊讶,花桥镇上所有的人都吃惊,因为大家都知道赵四宝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他突然以一个乞丐的身份站在了大家的面前,向你伸出了手,的确很让人为难。不给吧,心里有些打鼓。给吧,他天天找你要怎么办?

郑老幺那天早上看见赵四宝站在街上拦路乞讨,他很生气。自己在这条街上讨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强行拦过别人,这个赵四宝他一来就这样霸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但是生气归生气,他也不敢去和赵四宝打照面,就坐在肉铺西施的门口,对肉铺西施说,看看,看看。

“看看”这两个字从郑老幺的嘴里说出来,其实是有几层意思的。他一是说你们看看,赵四宝他怎么会是乞丐呢?真正的乞丐只有我一个啊。二是说他居然用这样的方法向人家要钱,简直就是不要脸,这样的事情也亏他做得出来。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是他希望能有人出面说一说,让大家不要给赵四宝钱。要给的话也只能和他一样,一碗剩菜剩饭什么的。当然他还希望最好能有人将赵四宝从这里赶走,免得自己将来和他有掰扯不清的麻烦。

肉铺西施很忙,早上一般都是她生意比较好的时候,手中的切肉刀上下飞舞,一大块一大块的猪肉眨眼间就被她剁成了人家需要的斤两,然后装进袋子里或者篮子里提走了,不过她还是听见了郑老幺的话,她眼皮都没有抬,只对郑老幺说了声同行是冤家,你可要小心了。然后就又忙她的去了。

郑老幺见自己的话并没有引起肉铺西施足够的重视,哪怕那些买肉的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好啊,但是没有。郑老幺很失望,只好离开了肉铺西施,来到蔡师傅的裁缝铺门口。刘娟娟正在门口扫地,郑老幺走到她面前,用下巴指着远处的赵四宝说你看,你看。

刘娟娟直起腰来,就看见了远处正在乞讨的赵四宝,眼里就流露出了一种很不屑的神色。她说,也是啊,他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郑老幺见自己的话终于引起了一个人的共鸣,于是他就立刻兴奋地接上去说,是啊,是啊。

这时候蔡师傅从屋里出来了,把刘娟娟拉了进去。他说,别人当不当乞丐,不关我们的事,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说完他朝郑老幺挥了挥手,示意郑老幺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妨碍他们了。

郑老幺抬头看了蔡师傅一眼,他想我昨天前天天天都到这里来,也没有谁嫌我碍事啊,为什么偏偏今天就要赶我走呢?看来他们是真的有些怕那个赵四宝。郑老幺心里这样想的,却不敢说出来。既然人家要他离开,他就得赶紧离开,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人家要做生意,如果一个乞丐老站在门口,终归是有些不好看的,所以郑老幺就离开了。这正是郑老幺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的乞丐,却并没有让人特别讨厌的原因。

郑老幺离开蔡师傅的裁缝铺,继续往回走。看来今天这街的东边郑老幺是不可能去的了,因为有赵四宝在那里。这条街并不大,如果一下子有两个乞丐堵在那里,人家肯定会烦的。人家一烦,就不会给他们东西。赵四宝讨不到东西,肯定会迁怒于他。赵四宝一生气,说不定还会打他。郑老幺虽然是乞丐,但是他不傻。所以他往回走,他想这半条街上只要有人给他一碗饭,他今天的日子就过去了。不过对于赵四宝,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赵四宝那样子,怎么能算规规矩矩的乞讨呢?他就像个土匪,过去只有土匪才劫道的。

郑老幺一边走一边想,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人。

龚镇长。

龚镇长是出来吃早点的,他刚刚吃完早点,手里还拎着半个吃不下的馒头,看见郑老幺,他就把那半个馒头给了郑老幺。

郑老幺接过馒头,朝龚镇长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他指着远处的赵四宝对龚镇长说,你看,你看。

龚镇长抬头看去,他就看见了赵四宝,龚镇长脸上如同初升太阳一般生动温暖的笑容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半惊愕,一半意外和厌恶的表情,也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但郑老幺说不上来。

这个赵四宝,龚镇长是认识的。

龚镇长认识赵四宝,不光是因为赵四宝是花桥镇上的人,还因为赵四宝那年犯事入狱的时候,龚镇长还在位上。他不仅在位,手里还相当有权。他管着镇里的纪检、政法和社会治安这一块的事情,抓捕赵四宝的材料上,就有龚镇长的亲笔签名。正因为他有这个权力,所以赵四宝被抓起来后,赵四宝的家人去找过龚镇长,他们希望龚镇长能够出面替他们说说情。虽然龚镇长不可能帮他们把赵四宝从里面弄出来,但是只要龚镇长说了话,赵四宝起码可以少判几年的。

但是龚镇长没有,那一次他做了一回铁面包公。

如果按照家谱攀起来,龚镇长和赵四宝还有一点亲戚关系。花桥镇就那么大,只要是土生土长的花桥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沾亲带故的。但是那一次龚镇长没有为赵四宝说情,是因为当时正是干部考核的阶段,市委组织部门的人已经在镇上住了几天了,听传出来的口风,龚镇长转正的希望还是蛮大的。所以龚镇长就下了一回决心,没有理赵四宝这个茬。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次大义灭亲的举动并没有为他帮上忙,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他很失落,甚至有些怨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在人也不是,鬼也不是,这个中委屈他找谁去诉说?后来见了赵四宝的家人,他就绕道走,免得那些带刺的话听了心里烦。

几天以前龚镇长就听说赵四宝回来了,他心里很不得劲,他巴不得把赵四宝关一百年才好,可这事不由他说了算。后来又听说赵四宝在街上当乞丐,他还不太相信。赵四宝就是三年两年不动弹他也不会挨饿,他犯得着去装穷吗?现在看见赵四宝真的是在这样做,龚镇长明白了。赵四宝是故意的,他想让花桥镇上的人难堪,让花桥镇的干部难堪。特别是想让他龚镇长难堪。

龚镇长不想继续往前走了,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家。

郑老幺不知道龚镇长这一哼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会烦自己,否则他就不会把那半个馒头给自己了。但是他为什么不去管一管赵四宝?以他的年纪和他的地位,他完全是可以制止赵四宝的啊。他甚至还可以把赵四宝从这里赶走,让他去干活,自食其力。可是龚镇长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次,郑老幺真的是有些失望了。不仅失望,还有些伤心。他看得出来,这条街上的人都怕赵四宝,甚至连龚镇长都怕。这就不好办了,他们都不敢得罪赵四宝。明明赵四宝有手有脚,还容忍他在这里冒充乞丐,和自己一个真正的乞丐,一个四肢不全的人来抢饭碗,这算怎么回事啊。

郑老幺心情有些郁闷,也懒得再往前走了,就吃了龚镇长给他的那半个馒头,找个地方睡了。

第二天下午,郑老幺正谋划着晚饭的事情,不想一抬头,竟又碰见了龚镇长。

龚镇长刚刚从棋牌室里出来,一脸轻松地往家走,看那样子龚镇长今天的手气肯定是特别顺,要不然他怎么会连走路都带着锣鼓点呢?果然,看见郑老幺,龚镇长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在手里掂了掂,那两个硬币就在夕阳的余晖里划出两道优雅的弧线,灿烂地落在了郑老幺的跟前。郑老幺喜出望外,连声道谢,等他捡了钱再直起身体,龚镇长只留下了一个哼着小曲的后背。

难怪今天早上醒来时听见树上有喜鹊叫,原来是真有好事。郑老幺就攥了钱,满心欢喜地奔了面馆,隔着老远,他就已经闻着卤水面的香味了。走进面馆,他递上那两块钱。

面馆的老板说,是不是龚镇长今天又赢钱了?

郑老幺说,是啊。

可那个啊字还没有说出口,他手上的那两块钱就被另一个人抢走了。郑老幺扭头一看,抢他钱的人是赵四宝。赵四宝说,我说我这两块钱哪去了,原来是被你偷了。

郑老幺哎了一声,他想说点什么,他又踮了踮脚,想去把那两块钱抢回来。但是这两件事情他都没有办到,就被赵四宝一脚踹到街上去了。郑老幺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打了滚,身上却并没有显得有多脏。因为他身上的颜色早就已经和地上的颜色一样了,看上去唯一觉得干净一点的地方就是他那双眼睛。郑老幺就用他眼睛中白色的那部分看了赵四宝一下,然后爬起来走开了。

郑老幺不走开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打又打不过赵四宝。赵四宝那家伙坐过牢,他是一头猪。自己一个叫花子,就是被赵四宝打死了,恐怕也没有人会出来替他说一句公道话。但是郑老幺走开并不代表他就心甘情愿了。他不服,大大的不服。那钱是龚镇长给自己的,他赵四宝凭什么抢了去?赵四宝什么东西没有吃过,他还在乎一碗卤水面?可是自己吃不到面,今天就要饿肚子。现在又不可能去让龚镇长再给自己两块钱。郑老幺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不仅仅是不服了,而是愤怒。于是郑老幺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报复赵四宝。

至于怎样报复,他还没有想好,但是他相信一定会有机会的。

机会是在郑老幺的观察中悄然发现的。

从肉铺西施的门口过去不远,是一家菜市场,也是镇上的唯一一家菜市场。菜市场不大,管着镇上一镇子人的吃菜还是没有问题的。靠市场门口,也就是临近街道边的第一个摊子是卖豆腐的。卖豆腐的之所以把摊子放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抢占地形什么的,而是因为卖豆腐需要搭架子,这里以前建房时留下了一些埋在地里的木桩,正好可以用来支撑豆腐架。搁完豆腐架,还有剩余的地方,就可以坐人。

赵四宝每天就坐在这个地方,看着菜市场里进进出出的人,选择自己乞讨的目标。赵四宝也不是朝每个人都伸手,因为他乞讨是带有目的性的,他只拦那些以前和他有过节的,镇上的大大小小的干部,还有就是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完了就继续坐回到豆腐摊旁边的木头桩子上。久而久之,他倒像是成了菜市场的管理员。

郑老幺在暗中观察了赵四宝多日,发现了赵四宝的这个习惯,他眉头一皱,有了主意。

转天他起了一个大早,把一根钉子倒插在了赵四宝天天坐的那个木桩子上,然后躲在一边偷看。这就是郑老幺想出的报复赵四宝的方法,以他的智商和能力,他也就只能想出这种方法来,能不能伤着赵四宝,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他才会不放心地躲在一边偷看。

他看见赵四宝大摇大摆地来了,又看见赵四宝大摇大摆地坐了下去,他的心就往上提了一提,很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自从他成了乞丐,活着就是他唯一的目的,无欲无求的他就像一个得道的高僧,把一切都看淡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介入世俗的纷争,并且由这个纷争引出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赵四宝一坐下去,就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刺入了他的屁股,他嚎叫一声跳起来。这时候,赵四宝就看见了躲在不远处喜形于色,甚至手舞足蹈的郑老幺,赵四宝明白了,是郑老幺做了他的手脚。

妈的×,赵四宝骂了一声就想追,郑老幺扭头就跑。

郑老幺虽然少了一只手,但他的腿不少,而且还细长细长的,富有极好的弹性和韧性,以赵四宝那种矮胖矮胖的身材,肯定是追不上郑老幺的。所以赵四宝只是骂了一声,跳起来好像是要追,却并没有追出去。没有追出去的赵四宝就从豆腐摊上随手操起一块豆腐,朝郑老幺狠狠地砸了过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扔出去的豆腐并没有砸到郑老幺,而是迎面砸在了张屠户的脸上。

张屠户那时正骑在摩托车上,车后载了几片杀好的猪,往他的肉铺里赶。张屠户是在自己家里杀的猪,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起来,把猪杀好,再送到铺子里交给他老婆肉铺西施卖,天天如此。他的生活也就像铁轨上跑的列车,除了日子不同,其他连轰隆隆的声音都一模一样。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他一模一样的日子会在今天早上发生改变。

那片迎面飞来的豆腐在张屠户的脸上破碎开来,有些汁液和碎末钻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立刻就感到了一阵刺痛。但是这种刺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就被另外一种情形取代了。张屠户的摩托车翻倒了,他的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张屠户摔断了几处骨头还不知道,反正他的人当时就晕了过去。但问题是翻倒在地的摩托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带着巨大的惯性继续向前冲去,这横冲过去的摩托车就正好砸在了正在门口扫地的刘娟娟身上。

刘娟娟是什么样的身体,她怎么能够禁得起这样的横祸,所以她还没有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张屠户受了重伤,但是张屠户撞死了刘娟娟,张屠户的祸惹大了。

祸虽然是张屠户惹下的,但是责任却不能让张屠户一个人来承担,因为整个这件事情是赵四宝引起的啊。肉铺西施是这样说的,她在把她男人送到医院之后,就回来四处寻找赵四宝。警察也是这样说的,所以他们也在找赵四宝,但是没有找到,赵四宝躲了起来。

赵四宝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当中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所以他才躲了起来,但是他没有逃走。他吃了郑老幺的亏,他不能放过郑老幺,他在逃走之前必须找到郑老幺做一个了断,这才是赵四宝的性格。郑老幺当然也知道赵四宝在找他,所以他也躲了起来。一个不大的镇子,肉铺西施,赵四宝,郑老幺,三个人捉起了迷藏。

刘娟娟死了,刘委员很伤心。和刘委员一样伤心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刘娟娟的师傅。俗话说师徒如父子,刘娟娟跟了他这么长的时间,师徒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刘娟娟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人很勤快,也聪明,对蔡师傅更是尊敬有加,蔡师傅打心眼里开始喜欢这个孩子了。所以刘娟娟的死对蔡师傅的打击也很大,尤其是蔡师傅是亲眼看见刘娟娟死在他面前的,当时他就心疼得差点闭过气去。现在徒弟不在了,蔡师傅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徒弟做最后一件衣服,让徒弟穿着好上路。

面料是蔡师傅亲自选的,是刘娟娟生前最喜欢的那一种。蔡师傅停下了手中其他的活,专门为刘娟娟赶衣服,连晚上都没有回去。有好长的时间蔡师傅都没有加过夜班了,人老了,眼神也不好了,容易出错。但是今天不同,他必须连夜把衣服做出来,明天一早好给刘家送过去。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这是他自愿的,也是他当师傅的对徒弟的一点心意。

快天亮的时候,衣服做好了,需要熨烫,蔡师傅插上了电熨斗的电源。

因为要等电熨斗烧热,这中间有一段空闲的时间,蔡师傅就站起来抽口烟,活动活动身体。这时候他就听见外面有响动,他把窗帘扒开一条缝,隔着窗子往外看。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矮胖的人影,看样子像是赵四宝。那个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等人,然后他就转身朝龚镇长家的方向去了。

蔡师傅打开门,悄悄地跟了出去,他想看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赵四宝。派出所不是正在抓赵四宝吗?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赵四宝的话,他就回来给派出所报信。可是他走了不远,突然感到脚下一步踏空,人就掉了下去。原来那里是一个下水道,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这件事情刘娟娟是知道的,因为她每天早上来店里都要经过那个地方,但是蔡师傅就不知道了,他的家在另一个方向,加上当时天黑,蔡师傅的注意力又不在脚下,所以他就掉了下去。好在蔡师傅是个大人,如果是个孩子,他就淹死了。可是尽管蔡师傅是大人,但下水道太深,没有别人的帮助,他还是爬不上来。蔡师傅就只好在下面喊救命。

黎明时分,四野寂静,四周连一只狗都没有,哪里还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再说那声音是闷在下水道里的,传出来就极其有限,所以任他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听见一丝回音。

半个小时以后,蔡师傅的店里冒出了烟。

龚镇长一家是被嘈杂的救火声惊醒的,等他爬起来一看,隔壁裁缝铺里冒出的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还夹杂着化纤布料燃烧时发出的刺鼻的焦煳味,因为离家太近,龚镇长担心有不测,就把一家人都叫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家院子后面的墙角里蹲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郑老幺。

龚镇长问,郑老幺,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郑老幺说,龚镇长,您行行好,让我在您这里躲一会儿,赵四宝他要杀我。

赵四宝?龚镇长说,赵四宝他在哪里?派出所不是正在抓他吗?

郑老幺说,我不知道,他可能就在外面,我刚刚还看见过他。他肯定是在找我,我就躲到您这里来了。

龚镇长又问,他看见你进来了吗?

郑老幺摇摇头。

龚镇长就打开院门,往两边看了看,满街都是奔跑着的救火的人,哪里有赵四宝的影子?龚镇长随手就把门带上了,朝裁缝铺那边走去。他现在最关心的已经不是郑老幺,而是着了火的裁缝铺。毕竟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镇领导,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这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一匹久经战场的战马,只要冲锋号一响,它就知道该往哪里冲。

龚镇长救火去了,把郑老幺丢在了家里,郑老幺怕赵四宝,就躲在龚镇长家里一直不敢出去。

街上很乱,乱得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大家都在往蔡师傅的铺子那里跑,龚镇长也加入到了救火的人群当中。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大火很快就被控制下来了,但铺子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除了水泥框架和砖墙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外,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完整的东西了,就连铁质的百叶门也被烧得变了形。救火的人逐渐散去,只有少数的人留了下来,帮助警察清理现场,这时候才有人听见了从下水道里传来的呼救声,跑过来一看,竟然是蔡师傅。

蔡师傅怎么会掉到下水道里去了?所有的人都一脸的疑问。

蔡师傅说,我看见,我看见有个人很像赵四宝,就跟着出来,谁知道,谁知道……说到这里,蔡师傅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把他自己的话给打断了,后面的话蔡师傅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龚镇长听到蔡师傅说到赵四宝,就想起了还躲在他院子里的郑老幺,看来郑老幺没有说假话,他是真的看见了赵四宝。那么赵四宝现在在哪里呢?龚镇长有点不放心了,他想回去看看。

赵四宝并没有走远,他就躲在龚镇长家外面。他是看见郑老幺进到龚镇长家的院子里去的,他知道郑老幺肯定是发现了他,所以才会有意往龚镇长家里躲。赵四宝找郑老幺已经找了好半天了,花桥镇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他硬是找不到,真是见了鬼了。关键是他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公开找,因为派出所的警察和张屠户的老婆肉铺西施也在找他。夜里,他终于看见了郑老幺,就悄悄地跟在了他后面,但是跟来跟去还是被郑老幺发现了,郑老幺撒腿就跑。眼见到手的猎物要飞,赵四宝当然不甘心,他就在后面追。他看见郑老幺跳进了龚镇长家的院子,他不敢跟进去,他怕被龚镇长家的人抓住,那就亏大了。所以他就守在龚镇长家外面,他不信郑老幺会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后来蔡师傅的裁缝铺着了火,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多眼杂,赵四宝知道自己今天是没有机会了,他就想走。

但是他没有走脱,他被另外一个人看见了。

看见他的人是肉铺西施。肉铺西施找赵四宝也找了很久,从早上一直找到现在。肉铺西施很忙,她要在医院里照顾她的老公张屠户,所以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家里耽搁。白天把老公送进手术室动了手术后,她才能抽空回来拿点衣服什么的,她也想顺便找一找赵四宝。一想到她躺在医院里的老公的那个惨样子,她恨赵四宝恨得牙根都痒,恨不得剁他十七八刀才解气。

因为要找赵四宝,把时间耽搁了,加上忙了一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所以她就在家里洗了个澡,打算明天一大早再赶去医院。没想到天快亮的时候蔡师傅的裁缝铺起了火,她就披了件衣服起来站在门口看究竟,这时候她就看见躲在龚镇长院子外面的赵四宝。

本来肉铺西施应该是可以抓住赵四宝的,这个时候只要她悄悄地出来,再悄悄地叫上几个人,就可以把赵四宝围住了。但是肉铺西施没有,她找赵四宝心切,一看见赵四宝,这个小个子急性子的女人就什么都忘记了,她随手摸起一把剁肉的刀,喊了一声赵四宝,就扑了过来。

赵四宝一惊,他不是吃惊肉铺西施这个人,他是吃惊她手里的刀。如果等这个女人扑上来,她真的会一刀杀了他的。何况街上现在那么多的人,肉铺西施这么一喊,肯定马上就会有人跟过来,所以赵四宝不想坐以待毙,他当然要跑。但是跑之前他还是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朝肉铺西施狠狠地砸了过去。这完全是赵四宝在紧急状态下的一种本能应激反应,他没有指望石头会把肉铺西施怎么样,他只想延缓一下肉铺西施的速度。

石头很大,有棱有角,带着尖厉的风声直扑肉铺西施而去。

肉铺西施虽然是朝赵四宝扑过来的,但是她也看见了赵四宝扔过来的石头,所以她躲了一下,石头就擦着肉铺西施的耳朵飞了过去,砸在了路边一间屋子的玻璃上。

玻璃是那种封闭阳台的玻璃,很厚,破碎开来以后仍然一大块一大块的很有分量,其中有一块飞下来,正好插在了从这里路过的龚镇长的脖子上。龚镇长当场就死了。

这一次,赵四宝在花桥镇是彻底待不下去了,他跑了。

赵四宝是在一个月后被警察抓回来的,那一天,龚镇长和刘娟娟的家里正在给他们做“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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