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仗佬
2013-04-29陈孝荣
陈孝荣
一
雪是昨天晚上开始下的。它们似乎怀揣着一颗善良的心,等人们熟睡之后就开始行动。所以第二天,当人们打开大门的时候,满世界的皑皑白雪就给人们送上了无以言说的惊喜。
“阿格咋呀,这么大的雪呀!”
杰成一打开大门,就被白雪带给他的惊喜紧紧地抱住了。因为他是落雁山的赶仗佬,名气比那里的风还大,不仅吹遍了几条山谷,甚至吹到了更远的城市里。因为来了稀客的农户,城市里的野味餐馆,都常找他弄山里的野味。所以他最盼望的,就是下雪。只有下雪,他才能进山赶到更多的野物。所以满山的大雪,就是他的财富,就是从他心里涌出来的甜蜜微笑。
在鄂西土家山寨,赶仗佬已经不多了。仅剩下最边远的大山里,有那么几位。杰成就算那几位中的一个,三十来岁,人长得精神,老婆也是同村的,姓覃,叫丙莲。他们有一个三岁大的儿子,长得胖胖墩墩的,取名钉子。这些年里,山里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但杰成靠着他那份独特的功夫,一家人没有东奔西走,而是在那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不赶仗的日子里,就种几亩薄地。
“你喳甚子?”这时,老婆丙莲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下雪了。”杰成的惊喜更加肥硕。
“下雪啰,下雪啰!”接着,儿子稚嫩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杰成没再做声,一步迈进雪地里。发现大雪竟然深及膝盖。心里的兴奋,就迅速翻身而起,朝着他的喉头涌来。因为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这么大的雪,他一定能赶到丰盛的野物。所以杰成觉得他一刻也不能呆了。就转身进屋,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冲着卧屋说:“你赶紧起来。我今天上山呀。”那声音也一如大朵大朵的雪花,飘得满屋子都是。
“我才懒得起来哟。”屋里的丙莲说,“下雪正好多睡会儿。”
“爸,你带我去呀。”杰成还没来得及发火,儿子的声音接着又飘了出来。
杰成没理儿子,冲着卧屋大声说:“我要吃早饭呀。”
“要吃你自己弄。”
杰成没做声,就转身去火垅,然后从火垅后的楼梯口爬上了楼。
大雪覆盖了亮瓦和瓦缝里的光,楼上的一切都在昏昏欲睡,但杰成却准确地走到了那个大黄缸边。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在等着他。一走近,杰成就急不可待地打开黄缸盖子,然后从里面拿出睡足了觉的猎枪、铳药、铅弹。之所以藏在这里,是因为几年前,村干部们就来打过它们的主意,说是要收缴到派出所充公。杰成用尽了脑子,才把它们保留下来。
将猎枪拿下楼,杰成就坐在火垅里仔细地擦枪。那种细心,一如针尖,一寸寸地从枪身上擦过。直到猎枪光彩照人了,才检查火药和铅弹。火药还很充足,羊角鼓子里还有满满的一筒。铅弹也够用。尽管沾满了灰尘,但还是个个精神饱满的样子,就倒出火药,将猎枪灌上,装上铅弹,再将猎枪靠到窗台下的墙边,又用蚕丝纸擀药引。那粗大的手掌同样拿着细心,一点一点地擀得粗细均匀,似乎连火垅里的火垅框、椅子、楼板、楼索、窗户、炊壶、梭钩、铁钉、晾衣杆、茶杯、黄色的塑料脸盆、紫色的塑料洗脚盆、茶罐、灰坑、柴头等,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擀出五根药引,就装进一个铁盆里,再藏进棉袄里面的荷包里。然后就又用火麻搓火绳。火麻在他手里跳跃着,十分乖巧。搓完,又盘好放到窗台上,就开始架火烧水。
当火听话地舔着炊壶底,杰成就去卧屋的柜子里拿出猎人的行头,先抽出一丈二尺长的裹脚,从脚尖裹人字形。裹好,又在脚上包棕丝。再穿上满耳草鞋,用力扎紧,又取过一条一丈二尺长的蛮头袱子,在头上裹人字形。这样穿戴完毕,正好炊壶的水开了,便又去灶屋里挖来一碗冷饭,再倒上开水一泡,呼呼吃起来。吃完,就在腰间扎上一根草绳,再把火药鼓子和火绳往上面一挂,就提了猎枪冲着那边卧屋喊:“我走了。”
丙莲问:“你吃了?”
“嗯。”
“爸,我要去。”
杰成没再回话,一头扎进了风雪里,朝端爷家走去。
二
来到端爷家,端爷的房屋还坐在寂静里。只有从窗户里挤出的炊烟飘在空中,窃窃私语,听不见一丝声音。杰成跺跺脚上的雪,便冲着紧闭的房门叫了一声:“墩子。”
墩子是端爷的儿子,比杰成大两岁。人比柴棒瘦,心却比天高。他在家里折腾过许多种养项目,但就是没一项成功。唯一丰收的,是人们对他的讥讽。
端爷是落雁山的老猎人,六十多岁,身体硬朗。杰成来到端爷家,正是来约他一起去赶仗的。这倒不是杰成不想单干,而是为了保证安全。端爷赶了一辈子仗,有着丰富的经验。
端爷一家五口。除端爷外,分别是儿子墩子,儿媳好翠,孙子小虎,姑娘青桃。端爷和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在家里守着三间瓦屋和十几亩田。青桃则在城里打工,每年年底才回来一趟。
“门没闩,你推。”接着,端爷的声音就飘了出来。
推开门,见端爷一个人坐在火垅里抽烟,就叫了一声:“端爷。”心里的期待则在潮起潮落。
“坐。”端爷朝旁边的一把椅子努了努嘴。
“端爷,”杰成自然没有坐下,而是迫不及待地说,“我来约您去赶仗哩。”因为他心里的兴奋,已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煮得红通通的了。
“现在赶个屁的野牲口。”端爷坐在那里没为所动,似乎是座雕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依旧平静如初。
“这么大的雪几好赶呀。”听端爷这么说,杰成心里就愈发焦急。便一边往下拿猎枪一边说,“野牲口肯定慌成饺子了。”说过,脸上的笑一如花朵,向两耳扩展开去。
端爷望着杰成,依旧没有被感染,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笑过,就又抽几口烟。升腾的烟雾停在空中,似乎也在帮端爷否定杰成的想法。
“什么时候赶呢?”杰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眼里的疑惑似乎结成了一对李子。
“至少得让野牲口饿个十天半月才能赶,现在怎么赶?”
“等十天半月?”这话犹如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把杰成的兴奋淋湿了不少。“那不把人等老了呀?”
“你个娃子,心急吃得了热豆腐?刚刚落雪,牲口都藏着,你赶得出来?即使赶出来了,你追得上?再说,现在是浮雪,也爬不上山呀。至少得等冻了一层凌才敢上山。”
“那好吧。过个十天半月了我再来约您。墩子呢?”
“还在睡?”
“还是他们好。家里有老人,该他们享福。”说过,就拿了猎枪站了起来。
“喝茶唦,水一会儿就开了。”
“不喝了。”说过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说,“过几天我就来约您呀。”
“嗯。”
可是回家之后,杰成就发现时间成了癞皮狗,总是赖着不愿走。一天天过去,心里的兴奋大面积流失,但他没办法。因为端爷说的有道理,他只能等。等了七天,雪终于停了。再去约端爷,端爷依旧让等。说是山上的凌还没结好。只得回来再等。又等一个星期,太阳出来了。杰成心里也升起一轮太阳,就催丙莲赶紧做饭,然后再去约端爷上山。
弄好饭正吃着,端爷来了。
再喝过茶,两人就结伴朝山里爬去。
屋后耸入蓝天的大山,高傲地站在阳光里。那霸气也一如当初,始终没变。尽职尽责的表现也没变,依旧那样严实地守护着村子。被大山抱在怀里的村子,看上去就好像是弱不禁风的小妹妹。百十户人家就依偎在山脚的溪水旁,或是山湾里,被寂静紧紧地拥抱着。从房屋上飘出来的炊烟,在村庄上空轻轻地舞蹈,使得村庄更加静谥。杰成和端爷结伴朝山上走,那心里涌出来的兴奋,比太阳还要明亮。
“端爷,您说我们怎个赶法呢?”杰成问。
“我们只两个人,只能赶一条峡谷。”端爷说,“一人爬一条岭。看到了牲口,离谁近,谁就开枪。”
“要得。”
一老一少就这么走着,说着。阳光以为他们是父子,听见他们的谈话,笑眯了眼。顶着雪花的树,则羡慕地望着他们。
这样走进山口,杰成和端爷就选定了眼前的这条峡谷。
这是一条大峡谷。起伏而陡削的山峰如两条巨龙,从山脚一直游到了蓝天。高高的山顶,似乎正挑衅似地望着他们。因为野牲口扎在峡谷的最深处,他们至少要爬到半山腰,才能见到它们的踪迹。而杰成和端爷都没有养狗。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自己去慢慢寻找。这样,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就是得徒手登进山里。
“我走东边。”端爷带着商量的口吻对杰成说。
“那我就走西边。”
这样,一老一少,便沿着两条山脊,向山里进发。
一进山,难题就接连出现。陡削的山坡,不容许直立行走。得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朝山上爬去。那样子,就如同他们回到了先祖时代。但爬着爬着,脚下的深雪又不给他们好脾气,下面的深雪不声不响地抽空基础,整个人就被雪向下拖出老远,被埋进深雪中。再爬起来,人就成了雪人。好在密密麻麻的树林帮了他们。他们便借助树、藤,或是草,艰难地向前挺进。
爬上一程,他们就得朝着对面高呼一声,随时保持联络,以掌握对方的动向。
“呜——”
“呜——”
这样,直到对面回应了一声,才敢往前爬。
当太阳爬到中天的时候,杰成终于爬到了山的半腰。这个时候,无言的兴奋再次揪紧了他。先前的艰难,以及寒冷都随风飘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成群野羊的踪影。它们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岩间,缓慢地向前转移。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呀。
而在山腰前站下来,抬眼朝对面望去,发现端爷也站到了对面那道雪岭上了。尽管看上去,端爷的身影只有一只山鹰那么大,但那个身影里飘散出来的希望,则塞满了整个峡谷。因为杰成知道端爷的枪法,那可是一打一个准的神枪手。只要他俩出手,他和端爷肯定会掀倒好几只野羊。
“呜——呜。”这是发现了目标的叫声。
“呜——呜。”端爷也做出了回应。
可是喊过了,杰成的魂瞬间就吓得不知跑到了哪儿。因为他发现,端爷的下面正在发生巨大的雪崩。端爷现在所站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山崖,而是雪崩后形成的雪山。他的下面,也即雪山的半腰,正有大团大团的雪无声地向下滑落,一点一点掏空端爷生命的根基。端爷已经站到了死亡的门口。
“端——爷——,快——跑!”
巨大的喊声,提醒了端爷。端爷转身就往里跑。
然而,还是迟了。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时,雪山就张开大口,一口吞没了他。
“端爷……”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山谷的寂静和升腾起来的雪雾。端爷已经被深埋进了雪山之中。
三
杰成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下山的。他的脑袋里早已成了一团糨糊。里面不着一物。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血,糊在他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眼睛、鼻子和嘴巴了。所以看上去,杰成已经不再是杰成,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山鬼。
直到墩子的房屋闯进眼睛,他的意识才被撞开一条缝,才知道他下山了。随着意识的清醒,他也才知道他下山的目的,是把端爷埋进雪山的消息,告诉墩子的。而且清醒过来的意识也看清楚了,端爷的房屋还是那个样子,与早晨出发时没有两样。一副无辜又无所谓的样子。被烟熏过的墙壁,老练地看着眼前雪白的世界。倒是从窗户里挤出的炊烟也还心存侥幸,在细风里张扬,身子一扭一扭的。但它们斗不过风,很快就被风收拾一净。雪雀们也出来了,贴着屋脊飞进了深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知道端爷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意识到这点,杰成的情感大门也随之打开,来自心底的悲痛,似乎是一股股喷泉,不断地向外喷出,很快就将他淹没。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雪……雪……”
一头撞进屋,杰成这才发现,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而杰成怪异的表情,也把墩子一家定格在惊愕之中。先前,他们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快乐里。他们五岁的儿子手里拿着的一根五寸长的细柴棒,把快乐送给他们。一家人的脸上,全都是鲜花一样的笑脸。杰成的出现,却让他们五岁的儿子把柴棒停在半空中。所有人的笑也都一一僵硬,一如冰块。就连从窗户里挤进来的光线,窗台上的茶杯、灰坑里的茶罐、火垅的火屎、火坑上的炊烟、梭钩、楼索、楼板,以及熏黑的墙壁和椅子、脸盆等家具,也都呆傻地望着杰成。
好半天,墩子才反应过来:“什么雪?”
“雪雪雪……”
“你到底怎么啦?我爹呢?”
“雪雪雪……雪崩……”当“雪崩”两个字出现的时候,杰成终于能顺利说话了:“雪崩,端爷埋进雪里啦!”
“赶你妈的什么仗?”这个消息一出来,墩子就腾空而起。并顺手拿起吹火筒,朝杰成横扫过来。“我爹要是少根毫毛,我就要你的命!”
嘭地一声钝响,吹火筒砸到杰成的腰上。但杰成的意识全被悲伤所俘虏,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倒是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了下来。
随之而起的,则是墩子儿子的哭声。但他的哭声,并不是来自于悲痛,而是他父亲突然的暴戾。他吓得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指望是寻找一个保护所。
然而,突然而至的噩耗,抽走了好翠的全部力量。她的双手已无力给儿子提供保护和抚慰。倒是哭声一如爆炸,冲天而起,立刻就淹没一切,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啊!这才是拐了呀!天啊!”
没有哭的只有墩子。被无比的愤怒箍紧的他,依旧拿起吹火筒,劈头盖脸地朝杰成打去:“狗日的,打死你,打死你!赶你妈的什么仗?我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进山赶他妈的什么仗。你抵命!你去死!”
吹火筒打出的噼里啪啦响声、飞出的骂声,与好翠、小虎的哭声混合一起,整个乡村都被淹没了。
而在重力的打击之下,杰成的意识终于回复过来。他由悲痛转为委屈。因为雪崩是自然界做出的坏事,他并没有参与,墩子怎么能怪他呢?但他知道,他的委屈与一条生命相比,连一声叹息都不是。现在重要的,不是委屈和悲痛,而是尽快把端爷从深埋的雪谷里挖出来。所以杰成没再做声,转身就朝屋外走去。
刚一出屋,墩子的吼叫就席卷而来:“你不消跑得。你就是跑进蚊子的屁眼,我也会把你抠出来。是你把爹约上山的,你得负全部责任。”
四
家里也同样沉浸在快乐里。所不同的,只是家里的快乐,只来自儿子钉子一人。他一个人在那里独奏,不停地把咿咿呀呀的声音从窗子里散播出来,在雪地里打滚。老婆丙莲则坐在火垅里做鞋垫。注意力全被红线、蓝线、白线、绿线给缠绕住了。
杰成一撞进屋,同样也把老婆和儿子的惊讶给撩拨了出来。屋里的一切倏地都画上了休止符。
丙莲大惊失色地说:“杰成,你怎么了?”那张先前还平静的脸,瞬间就成了冻土,没有血色。
儿子钉子则在椅子旁傻成了泥桩,声音被关在他的小嘴里,眼睛也被突然而至的意外,钉成了两枚图钉。
杰成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声音被心里的悲痛、自责,还有良知等情绪按住了,无法爬出来。所以他只望了他们一眼,就大步走到角落里拿起挖锄,然后就转身朝屋外走去。因为他心里万分焦急,唯有一个决心在那里敲着他的脑门:一定要把端爷从雪里刨出来。就是刨一生一世,也要刨出来。尽管他知道,不刨也可以。因为不是他弄出的雪崩,他没有任何责任。但是不刨,他的良心就是雪崩了。不管端爷是不是他约去的,也不管雪崩与他有关无关,他都得去把他刨出来。
一踏上去山上的小路,他意识的侧门也就打开了,雪崩所发生的一切细节,端爷过去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纤毫毕现。
“杰成。”就在这时,老婆丙莲的声音在身后炸响,“你给我回来。”
杰成没有做声,依旧大步向前。
没走几步,丙莲就赶上来,拦住他:“你说话呀?你到底怎么了?端爷有事?”
望着丙莲那张肿胀而期待的脸,杰成觉得他软得没有力气说话。
“你快说呀。”
“我们上山后,发生了雪崩。端爷被埋到雪里了。”
“什么?”
杰成没有做声。就那么望着她。她的瞳孔里,出现了大面积的震惊和慌乱,那震惊和慌乱又跑过来,搅乱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他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爸,妈。”就在这时,儿子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你去做什么呢?”丙莲问。
“我去把端爷刨出来。”
“你说得好?你给我回去。”
杰成没有动。丙莲就上来把他往屋里推,并夺下了他手里的挖锄。
“又不是你把他塕雪里的,你去刨什么?就是刨,也得大伙儿去刨。你一个人刨到什么时候?”
回到火垅里,丙莲狠狠地把挖锄往地上一扔:“你给我坐下。”
杰成没有坐。只觉得脑子里全是乱炒菜。他无力分辨出滋味。太多的念头在里面拥挤、堵塞,谁也冒不出来。复杂的情绪又更加疯狂地消耗他的力气,他只觉得他的身体软成了泥条,一丝力气也没有。这样站了片刻,也只好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丙莲却没有坐,而是问:“崩成了甚样?”
杰成没回话。倒是他们的儿子,从先前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叫了一声:“妈。”
丙莲对儿子说:“你去玩你的。”
这话就把儿子内心的恐惧赶跑了,他又回到刚才那把椅子前,埋下头看手里。手里是他从柴后头掏出的一颗石子。里面的快乐又对他睁开了眼睛。
杰成说:“整条峡谷都被雪埋住了。”
“那你去刨什么?”
“我应该把他刨出来。”
“你有这个能耐?”
“没有能耐也得刨。总有刨完的那一天。”
“要刨也应该是墩子请人刨,又不是你把他背上山的。”
“是我约的他。”
“你约的他,也是他自愿。听我的,反正你不能去。”
杰成没做声。但心里的声音却开了口:怎么说也不能让端爷一个人在那个山上。
“你脸上怎么搞成了这样?”
“可能是下山的时候摔的。”
“你的猎枪呢?”
“不知道。”
“你怎么没把人也丢了?”
“噢。”这是儿子发出的声音。他心里的快乐又已长大,从嘴里冒了出来。随着噢地一声,那颗石子被它抛到了空中。接着,“嚓”地落到了地面。
丙莲没再说话,去那边墙角拿过脸盆。又倒好水,递给了杰成。
杰成接过,扭头看了一下窗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黄昏正大步走来。村庄已经昏昏欲睡了。
五
黄昏舔干村庄,村庄就被夜色吞没了。所有的声音也都关进了寂静里。吃过晚饭,儿子就被快乐折腾疲惫,躺到他母亲怀里睡了。杰成和丙莲都坐在火垅里。火垅的炭火,也躺在柴灰的怀抱里昏睡。醒着的只有杰成的内心。他望着火垅的火,脸呆成了石磙,脑子里的更多念头,则在培育他的决定,往他的决心上浇水施肥:必须把端爷从雪里刨出来。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他的良心才能安睡。
“开门。”
这时,房门被咚咚敲响。墩子粗野的声音也同时响起。而且声音里,也有风把好翠的咽咽哭声送了进来。
杰成被突然而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扭过头看丙莲。丙莲也从呆着的状态里醒过来。随之醒的还有灯光下的一切,以及她怀里的儿子。儿子只动了一下身子,接着还是被睡眠拉了过去。几乎是在醒过来的同时,丙莲眼里的坚定就随之而起:“他们来扯皮了。我晓得他们会来扯皮的。我去放娃子,你去开门。记住,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软。咬定一条,不是你把他塕到雪里去的。”说过,就站起来,快速地去那边卧屋里放娃。
杰成这才知道,他已经被他的念头裹成了蛹。打门的声音,是给他的一丝呼吸,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去开门。
一打开,才知道外面站着的,是改变他命运的事件。灯影里,一共站着十多人,他们眼睛里全是愤怒。那愤怒一下子就点着了他心里的一切。他立刻变得慌乱起来:“坐,进屋坐。”
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一个个熟悉的身体从眼前走过,朝那边火垅里走去。
这些来人,分别是村长,以及附近的熟悉村民。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多岁。金钱的魅力,早已把村庄里的青春诱惑到城里去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些曾经熟悉的人,换上了一双双被愤怒点燃的眼睛,被怒火烧得寸草不生的脸,以及诅咒般的脚步。杰成就知道,麻烦上身了。墩子肯定会把他爹变成钱,诈钱来了。
这个念头刚刚一生长,杰成的脑袋就杂草丛生,一下子塞得快要炸裂。心里也被突然而来的麻烦,堵成了实心。等到所有的人都进了火垅,杰成朝村庄看了一眼,指望是能呼吸一口气。但村庄被黑夜霸占,既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也放不下一声叹息。就关上大门,朝火垅里走去。
一转身,就见丙莲放完儿子也从卧屋出来了。她的脸上也是黑夜。只是没有望杰成,快速地进了火垅。
火垅里依旧没有人声,只有椅子被拖动时的怨气。屋子里原来的空气,被他们带进来的麻烦赶跑,只剩下因颤抖而发白的灯光。进屋,发现不少人因为没有椅子,站在灯光下。他们身体里冒出来的愤怒,正在往空气里塞着火药,只等引爆了。脸色则在灯光下发青、发绿,似乎随时都可能爆裂。
丙莲正在忙着给他们找椅子。好翠的哭声也停了。屋子里静得可怕。
杰成突然想起了堂屋里的板凳,抱了两条过来,老婆就突然开口了:“你去抱把柴来,把火加大唦。”
杰成没有做声,去那边灶屋里抱来柴禾。墩子就先开口了:“村长,我也不吵不闹,我就要个说法。村里给我个公正,人命关天。”
村长坐在火垅框子的中间,身子朝前倾着,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虾米。他吞了一口唾沫,才把干旱在嗓子里的话滋润出来:“杰成,你先说说情况吧。”
一句话,把杰成心里的疼痛唤醒。他这才发现,他受伤了。心口处正在汩汩涌动着鲜血。还没讲述,眼泪先滚落下来。他就含着泪,讲完了山上发生的一切。
一讲完,嗡嗡的声音就同时而起。“端爷是几好的人呢。”
“又不撩人嫌(讨厌)。”
“我还感觉端爷就在我眼前。”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
声音里并没有同情。显然,他们并不是在说端爷,而是在说死亡的恐惧,说他们自己。先前的那些愤怒,做作,突然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变得虚假,藏不住,逃跑了。刚才那一张张乌青的脸,在灯光下变换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颜色。
这时,村长提高声音,问杰成:“说完了?”
“说完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
村长就又问墩子:“你说呢?”
墩子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把悲痛往脸上涂了涂,涂得脸上堆了起来,才说:“我先都给你说了,我爹没准备上山赶仗,是杰成约去的。”
墩子的老婆好翠接着说:“我爹还是个硬劳力,大家都知道。”她脸上的悲痛,已经在说话之前,就提前涂抹好了。
“放屁。”话刚一说完,杰成的老婆丙莲就把怒火朝她泼来。“这么说,你爹是杰成弄死的?”
“放你妈的屁。”好翠的脸迅速翻起一张铁饼。“你还是人吗?爹他现在还埋在雪里,魂还没安哩。”
“安不安怪得着杰成吗?你们找这么多人来,不就是看着杰成好欺负,想诈钱吗?你以为人家都是老实坨?看不出来?”
两个女人一咬起来,悬在楼索上的灯泡就差被吵爆了眼睛。那些熏过的墙壁、楼索、楼板、铁钉、窗台等都似乎在躲闪着。寒风也在外面阴阴地笑,并有一些胆大的寒风,已经在拍着窗户了,似乎是想进来看看热闹。好翠的火气已经大到无法控制,她顺手拿起火钳就朝丙莲打来:“你妈的逼……”
旁边的人一见,赶紧劝下:“你们这是何必哩?”
就有人将墩子老婆手里的火钳夺了,又顺手插到了柴后头的生土里。火钳就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这群人。
大家继续劝:“有话好好说,不能一搞就吵。”
“有理是讲得清的。”
……
只是他们的劝解,连一张狗皮膏药都不是。两个女人的嘴里,仍在继续泼粪。泼得村长都哑了口,脸上的无奈更加排场。
这时,墩子大吼了一声:“你少说一句。”
墩子吼的是他老婆。吼声就差吹熄了火垅的火,也让他老婆终于安静了下来。
杰成没有做声,伤口不见了,只有疼痛。
这时,村长才适时地开口:“吵是吵不下来的,有话好好说。”
墩子就干脆把他先前的悲痛全部撤退,换上斩钉截铁:“这事就是得用钱解决。不搞起恁长,就是不能脱胡。在外头打工死的,也都有个价。三十万的我不说。但最低的也是二十万吧。”
这话一说,更大的疼痛就在杰成心里狂舞起来。它们在里面抽搐、打滚,似乎是要撕裂他。看了一眼墩子,发现他的脸在灯光下肿得理直气壮。其他人的脸,在经历了左冲右突之后,终于找到了平静。灯光下,全是一汪汪平静的秋水。但是疼痛却扯住了杰成的声音,它们出不来。因为不管墩子的良心是让狗吃了,还是他要把他爹换成钱,但毕竟端爷消失的是一条命,他的身体在深雪里冻成了冤魂。
“别说二十万,二分都不会给。”丙莲接话说,“如果端爷真是杰成搞死的,别说是二十万,要我们的命都行。”
好翠又跟着打压:“来的时候,我们就给村长和大伙儿说了,拿不出那么多钱,这事就是不会下台。”
“要钱不要脸的狗东西。”
村长就赶紧拦住她们:“别吵,别吵。”他的脸也不再是无奈,而是换成了村干部的威严:“听我说。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吵也无益。这样,我说个数。二十万高了。毕竟端爷是被雪崩埋住的,不能全怪杰成。十五万。”
村长一说完,丙莲巨大的声音就拔地而起:“杰成!”
杰成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已经被满腔的怒火烧成了太阳,耀眼得根本没法直视。
“你是死的呀?人家骑到你头上来拉屎,你不晓得动一动?”丙莲接着吼叫。“今天我给你说清楚,你要是答应赔钱,我就和你离婚。”
好翠又接嘴:“吓唬人谁不会?”
杰成说:“村长,事情摆在这里。人也都有个良心。说话,办事都得凭着良心。端爷死了,我心里很难过。”
墩子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些没用的。”
杰成没接他的嘴,又对村长说:“到底该不该我赔钱,你们心里都有数。别说二十万、十五万,我连二十块、十五块都拿不出。就是这栋屋,还有三个人,你们自己看着办。”
村长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多说了。村里的任务也就是调解。谁不服的,你们就去法院告。”说过,就先站起来走了。
墩子一见,眼睛立刻就急成了青桃子,冲着村长的背影喊:“村长,那我就撤他的屋呀。”
村长的回答只有一个背影。
其他人也都站起来,无声地走了出去,只留下椅子的一片叹息。
墩子也拉了他老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妈的逼,那就要这栋屋。哦,还有田。”
没有回答,只有惨白的灯光和站在灯下的寂静。
六
夜睡着了。但杰成却一直睁着眼睛。所有的一切被黑夜吞没,眼睛在黑夜里也等于无。但他心里一直明亮着。照着他的心,也照着前方的路。先前的决心,又再次复活:明天就去开挖。因为他知道,他现在顾不了许多了,挖出端爷,这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屋外,寒风的欲望依旧强烈,正在扯起嗓子喊叫。并把滴水成冰的寒冷,挂到每一处能挂的物体上。老婆丙莲也没有睡着。所有人都走后,杰成就发现,他老婆的嘴也被他们带走了,再没说过一句话。似乎呼吸也被带走了,听不见她生命的反馈。但她的脚在传达她的思想,偶尔有一丝轻轻的抽搐传到杰成的神经未梢。
杰成说:“明天我还是上山,去挖端爷。”
“你不要给我提什么端爷。”
很显然,丙莲还是被怒火包围着,没有突围出来。但火喷喷的声音,很快就被夜的寂静收拾掉。接着又回到先前,听不见一丝声音,一切的一切又被丢进了寂静里。
杰成也不再说话了。躺在床上,他就让时间在心里迈着八字步,一寸寸往前移动。这样,一步步盼来黎明,杰成便轻轻地揭开铺盖起床,然后到这边堂屋里拿了背篓,又到火垅和灶屋里,分别拿了火柴、洋芋、锄头、砍斧、镰刀放进背篓里,就出来向山上走去。
所有的一切自然掌握在寒冷的手掌心里。村庄依旧被寒冷收拾得哑口无言。逃过了寒冷的动物也没有醒来,只有冻死的鸟和兽的尸骨,被寒冷抹上更厚的冰,冷冻在野地里。顶着大雪的植物、大山,都被重压压得血管贲张。风还在继续作恶,教唆着雪花,四处飘荡。杰成一出来,寒冷就扑过来噬咬。只片刻工夫,疼痛就从脸和手上迅速流向心里。就筒了手,慢慢朝山上走去。只是经过寒冷的淘洗,杰成格外地清醒了。而且当决心一付诸行动,心就得到了安慰,变得坦然和踏实。
这样来到山里,天就大亮了。但天空阴沉沉的。浓雾严严实实地罩着大山,可见度仅有几百米的距离。抬眼望去,杰成发现从山下崩上来的积雪,埋葬了半条峡谷。霸气从浓雾里,一直来到他的脚下,又铺满整个世界。但他发现,端爷似乎正望着他,等待着他的营救。他的笑容、善良、勤劳,从杰成的心里爬了出来,又歇在那些雪山里。他还是那个样子,一个勤勤恳恳劳动,不伤害任何人的慈祥老人。所以,当端爷的形象更加鲜活起来,杰成心里就更加焦急。他一刻也不能停了,放下背篓,拿了锄头,就开始挖起来。他要从眼前撕开一个缺口,从靠近东边的深雪中,打一条巷道进去。因为他深知,端爷肯定就在那里的某一个地方等着他。
寒冰则依旧态度强硬,每一锄下去,都无法敲开它们。锄头与尖冰撞击时,发出的只是一声愤怒的回响。那一直铺上山巅的冰块,更加傲气十足,把穿透雾霾的光线都比得自卑了下去。杰成就只得使出更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敲着,挖着。
乒、乒、乒……
咚、咚、咚……
一声,一声,又一声。似乎是一声声呼喊。慢慢地,夼在山上的雪雾被喊醒了,它们慢慢地打起精神,一点点往上抬头,更多的山便露了出来。而那锄头上扬起的意志,也更加顽强。那些站在山上的树们,也似乎都看得呆了。就连雪花的嚣张也收敛了不少,慢慢小了下来。
终于,坚冰被撕开了一条缝隙。杰成就将锄头砍进缝隙里,撕下了第一块冰。
撕下的第一块冰,有磨盘那么大。杰成只用锄头轻轻一带,那个冰块,就在它们自己铺的滑道上,咕噜咕噜朝山下滚去,逃得异常仓皇。
而且随着第一块冰块被搬走,他的良心也终于有了一丝呼吸。所以,他更加用力地开挖起来。
这样,更多的冰块就被他撬起,一块块地赶到山下。冰面摩擦的声音,似乎是一声声哭泣,响遍了整条峡谷。
七
“爷爷……”
一声突然而起的哭喊,把杰成心里的宁静撕碎了。扭过头,发现是墩子一家。还有青桃。很显然,青桃得到通知后,迅速赶回来了。
喊出爷爷的是墩子的儿子小虎。他被墩子背在背上。娃背篓一副老实模样,里面厚厚的棉被则乖巧、听话地捂着小虎。
哭泣的声音是青桃和好翠发出的。它们已经成为一片湖,从下面漫来,淹没了雪野,也淹没了杰成。
青桃走在最前面。身子还是那么单薄,一如一片漂着的单薄叶片。她穿着艳红的羽绒服,看上去,就如同血盆大口。她正在朝这里奔跑过来,哭声也越来越汹涌。可是她没跑几步,就一头栽到了雪地里。倒地后,她更加悲痛。似乎身上的力量都被悲痛耗失一尽了,再也没有力量爬起来。少许的力气,只准许她伸出一只手,指向杰成这边的雪山,更加汹涌地哭喊:“爹!爹!”
见到青桃这个样子,杰成的悲痛也被唤醒,泪水不自觉地涌出来,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心。
这时,墩子老婆好翠则跑步上前,把青桃拉起。
走在身后的墩子,则向杰成扔来恶狠狠的咒骂:“狗日的,我恨不得杀了你!”
杰成知道,一直背负在他身上的麻烦,依旧是一具魔鬼的尸体。他不仅甩不脱,而且会把他逼向死角。
果然,好翠拉起青桃,墩子就把背上的儿子交给好翠,跑过来抓起杰成就打。一边打一边更加恶毒地咒骂:“王八蛋,老子打死你!你去死!”
杰成没有还手。他把自己的身子摆成鱼肉,任由他切割了。这样,杰成就被墩子一次又一次地打趴在地。直到最后,杰成一下子滑出老远,直到一棵树拦住他的身体,才逃离了墩子的魔掌。
杰成再次站起来,大声反抗说:“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
“你们快点从家里搬出去哩。”好翠跟着帮腔,“我们要屋、要田、要山的哩。”
“难道你们要把我们逼死吗?”
“你自己算算。”墩子肿着脸说,“别说那个破屋,那些薄田,那些寡山,就是把你们一家都卖了,也不值十五万。”
青桃也说:“杰成,死我也要见到我爹的尸。”
杰成的嘴就被彻底堵死了。因为他这才发现,真正的寒冰在人的心里。面对如此不讲理,良心已经暴死的一家人,他纵使有千万张嘴,也无法说清。所以,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停止了呼吸的样子。倒是旁边的那棵树陪着他。看上去,就像一对兄弟。
“爷爷,爷爷,爷爷……”小虎的哭声一如一群小猫小狗,细嫩地叫着爷爷,爷爷。
出够了气的墩子没再继续骂了。便从背篓里拿出火纸,点上。开始在杰成挖的地方烧纸。
望了一眼,杰成发现,那燃烧的火苗似乎在风中阴笑着。显然,他们并没打算把他爹挖出来,只是想用几张火纸来糊弄他爹的灵魂。火光中,墩子和青桃兄妹蹲下来,把更多的火纸添进火里。青桃的咽咽哭声则又再次响起。但风却来揭他们的老底,将燃烧的火纸吹得在雪地里四处翻滚,并呵呵地傻笑。
烧完了火纸,墩子和好翠就骂骂咧咧转身往回走。
“杰成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听着。”墩子恶毒的话语,一如杀过来一片刀子,鲜血淋淋。“别在这里假惺惺,赶紧给老子搬。不然,老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事就是打破脑壳,也是不能就这么下台的。”好翠也跟着帮腔。
但青桃则没有做声。她依旧只是咽咽地哭着。
面对这样的两口子,杰成突然发现他失语了。本来还想还几句,但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终是没有出来。因为他知道,他和他们就是吵破了喉咙,也无法把他们的良知喊醒。而且他也知道,对这样的胡搅蛮缠,他也是找不到地方评理的。村里那些人不用说了,村长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去上面告状,他又能敲开哪扇大门呢?所以,看见他们渐渐远去,杰成又朝上面的雪野爬去。
身体和头脑均还是清醒着。既没被他们噘熟,也没被寒冷冻僵。先前升起的委屈也在慢慢回落。但当他拿挖锄时,一个声音又在脑袋里响了起来:杰成,你这是何苦呢?连他们自己的儿子、姑娘都没把端爷当回事,只是来烧了几张纸,并没有想刨出他的尸体。你作为一个外人,在这里挖什么呀?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能把他挖出来?
所以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杰成确实想到了放弃。
然而,放弃的念头一冒头,却又很快被他清晰的意识给打压了下去。因为他知道,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来。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觉得,他应该把端爷挖出来。无论挖到什么时候,一直到能见到端爷为止。只有那样,他觉得他这辈子才能踏实。至于为什么这样,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他基因里的原因吧。因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这种实诚人,也就是他们说的“老实得像桐油一样臭”吧。
这样,杰成又继续开挖。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已经停息。只有时间正在悄悄行走。那个无用的脑袋,也回到它正常状态,就让它那么空着,不再胡思乱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用力,再用力。不停地把雪块赶到山下。
可是突然出现的一只鸟,却牵起了杰成的注意力。抬起头,发现是一只喜鹊。它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个雪堆上,没有开口,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里似乎饱含着深情。望着它,杰成心里一下子就涌起无数的感动,热血便沸腾起来。思维里也自行做出判断:它顶着寒冷站在那里,带着热情,还有良知,应该是来陪我的吧。或许是怕我孤独,来陪我。也或许是怕我伤心,来安慰我。也或许是怕我半途而废,来给我送上赞许,使我更加坚强。
可是这么想着,再越过喜鹊的背脊,杰成却看见在雪崩的最上端,也站着两只大牲口。那是一对野羊,很显然是一对夫妻。它们冒了严寒,专程来雪山之上,深情地注视着他。眼里不再有惊慌、恐惧和仇恨,只有包容、和善、赞许和鼓励。刹那间,杰成心里涌起的惭愧和激动,就塞满了他的胸腔,又将他深深拥抱。现在他终于明白,过去那个取它们性命的杰成,不就是现在的墩子吗?那个时候,被欲望俘虏,在它们的生存遭到威胁的时候,取它们的性命,卖给城里的老板,让贪官们豪吃豪喝,不也是同流合污的刽子手吗?欲望那堆狗屎,就是杀死良知的刽子手,颠倒黑白的鬼阎王,一旦被人当成金子,哪里还有是非,还有良知,还有公正与正义?所以望着它们,杰成真想和它们来一次拥抱,乞求它们的原谅,并和它们相互取暖。但他知道,他没有能力爬上那高高的雪山之巅。
越过野羊的背脊,杰成就看见了那些深埋在雪里的大山。它们还活着,并没有因为雪的重压而弯下脊梁。它们依旧坚挺着,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所以看着这一切,杰成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浑身就更加充满力量,便又用力地挖起来。
这样挖到黄昏吞没了雪山,杰成这才发现,有它们的陪伴,他既没有感觉寒冷,也没有感觉饥饿,更没有在意时间的流失。早晨从屋里带来的洋芋,根本就没有想起要逗火烧了充饥。可是黄昏霸占了一切,很快就是黑夜的天下,杰成只好收拾了背篓,朝家里走去。
八
回到家,发现门被锁了。屋上的炊烟没在那儿等他。儿子的快乐和家的温馨也都消失不见。只有挂在门上的锁,给了他冰冷的一瞥。紧锁的大门冷冷地将他拒之门外。因为杰成发现,门上的铁锁并不是他们家的铁锁。很显然,墩子们从山上下来后,又来大闹过,赶过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丙莲一气之下,肯定是带着儿子逃回了娘家。
倏地,一股热血就直冲他的脑门。他的血性被唤醒,就放下背篓,拿出挖锄,奋力朝铁锁砸去。
哐地一声响,铁锁被砸飞了,门也自行地敞开。
走进屋,发现屋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并没有遭到洗劫。只是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在暗自落泪。堂屋里的电视机冷得发白,火垅里的火已经死亡,家具们在寒冷里冻得瑟瑟发抖。但老婆的气息和儿子的快乐,还在空气里留着体温。只是人不在了。
杰成也不再多想,转身就朝墩子家走去。每走一步,都一如重锤。脚下的冰凌发出叽里哇啦的怪叫声。这个时候,黑夜掩盖了一切。只有远处的灯光,在夜里唱着生活的歌。
来到墩子家,发现墩子家里也有生活的歌,只是门关着。杰成便大吼一声:“墩子,你给我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墩子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从屋里泼出的一片灯光,亮得刺眼。
杰成大声问:“我的门是不是你锁的?”
“是又怎样?”墩子的声音一如妖怪,阴阳怪气的。
“你这是犯法。”
“犯法?我是凭起村长锁的。我锁得起,要得起。不服你去告。”
“墩子,我警告你,你不要以为人是可以欺负的!”
“你想怎么样?你有能耐还喳什么喳?拿钱来呀。”
“墩子,我给你再说一遍,你爹的死与我无关。如果你不讲道理,非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那就谁也别想活。”
“我好怕呀,好怕呀。”墩子的声音更加妖里妖气。
杰成知道不能和他再继续吵下去了。再吵下去,好翠和青桃就会跳出来帮腔,那场面就将无法收拾。对一个良心已经腐烂、生蛆的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他来的目的,不过是警告。现在警告已经完成,就只好转身朝武娃子家走去。
武娃子住在岭那边,三十多岁,单身。因为山里长满的荒凉和霸在他家不走的贫困,剥夺了他的婚姻。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他,和他组成一个家庭。他就和他的母亲两人生活。但武娃子却比别人更加热情和赤诚,有事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现在,杰成就是想求他去他岳母家,让老婆丙莲带着儿子回来。面对墩子一家,逃不是办法,必须变得更加勇敢和坚强。他自己因为要去刨出端爷,没有时间,所以请武娃子帮忙跑一步,把他的想法告诉丙莲。
来到武娃子家,武娃子家里的灯光没有唱着生活的歌,一片漆黑。叫了一声,他妈在屋里回答:“跑出门去了。”
很显然,武娃子又跑出去驱赶寂寞去了,只把更多的寂寞留给了他母亲。他母亲就只能早早地钻进铺盖,用自身的体温温暖自己。
“他没说去哪儿?”
“你站稻场里喊一声,看他是不是在撮瓢家打牌?”
杰成就冲着黑夜大声喊:“武娃子,武娃子。”
果然,对面的门开了。随着泼出的灯光,有声音也泼了过来:“甚事?”
“你快回来,我请你帮个忙。”
“噢。”
很快,就有歌声随手电光一路洒了过来。
身后的灯也亮了。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武娃子母亲就在他身后说:“杰成到屋里坐。”
杰成转过身,发现武娃子的母亲就站在灯影里。头上的白发比后面的灯光还亮,心里的惭愧也就长了白发:“把大婶吵起来,真的不好意思。”
“你进来烤火,他答应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他已经来了。”
说过进屋,武娃子母亲已先把火垅的火屎刨开了。进屋再加过柴,火就旺起来,开始驱赶寒冷。只是昏暗的灯光下,屋子里的家具冷得似乎在颤抖。烂椅子、烂背篓、破火垅框、熏黑的炊壶等,也掩盖不了自己的破败。
武娃子母亲说:“你和墩子的事扯脱胡了?”
杰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扯脱胡个屁!这次真是碰上鬼了。”心里的气又再次塞满。
正说着,武娃子飞奔进屋:“哦,是杰哥子呀。”
杰成扭过头,见武娃子在冬天还是西装革履。从西服里冒出的寒酸,无处躲藏。寒冷则把武娃子的笑,僵在了脸上:“杰哥子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跑步路,到膀子岩我丈人佬家去一趟。”
“怎么啦?”说过,武娃子打了个冷噤。接着又往火前凑了凑,就差把火抱在怀里。他母亲往火里又添了把枯柴,火就更加旺势起来。
“狗日的,没说头。”杰成却被心里的愤怒主宰了。“墩子那王八日的,竟然把他们两母子赶了。把我的门上,上了他的锁。”
武娃子母亲说:“那是做过分了。”
武娃子说:“你自己去唦。你们这样的事,我掺和进来两头都要得罪。”
“我主要是走不成,走得成也不会来请你。”
“你做什么呢?”
“我得去把端爷从雪里刨出来。今天已经刨了一天。”
这话一说,显然是扔下一颗炸弹,一下子就把武娃子母子炸得愣成木桩。那一老一少的四颗眼睛,似乎变成了四颗葡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你把他刨出来?”武娃子说,“我说你是不是讨死哟?”
武娃子母亲也说:“你一个人刨到几时去?”
“我从雪山里挖条巷道过去,想必就能挖出端爷。我是看见他从那儿掉下去的。”
“我看你是没鸡巴搓了。”武娃子说,“这有什么搞头?端爷又不是你搞死的。刨出来,墩子未必会感谢你。”
“你不懂。你没亲眼看见一个生命消失,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量。”
“你这么刨不是个事。”武娃子母亲说,“不如等明年的春雨。”
“我也这么想过,但我等不了。等明年春雨,我的心里就会爆炸。你们不晓得我现在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一天工都耽误不起?”武娃子眼里的不解更加丰盛,“人家已经把你们赶了。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一刻也不能等。我恨不得日夜去刨。早一点刨出来,才能心安。”说过,杰成就掏出五十块钱拍到武娃子手里,“我给你五十块钱,其中的二十块钱是你的跑路费。另外的三十块钱是几句话。你就给丙莲说,叫她回来。就说是我说的,谁要敢动他们母子一根毫毛,我就要他的命!”
杰成话里的力量,一下子就把武娃子母子嘴上贴了封条。杰成也不再多说,站起来就朝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那就麻烦你。”
武娃子说:“好吧。”
出屋来,寒风又恶毒地扑过来噬咬。杰成朝远处望去,发现远处农户的灯光依旧在唱着生活的歌,心里的愤怒就癌变,转移成仇恨。每一步下去,脚下的冰就粉碎性骨折了。
九
回到家,杰成只能把愤怒、仇恨先割除,架火做饭。吃过,就又磨斧子、磨镰刀,整理锄头。因为山上需要这些东西。不停地弄出的声音,就是自己的伙伴儿。可是夜被磨得深了,却并没有磨出温暖,磨出公平。倒是把杰成自己磨进了更深的孤独里。那个冰冷的被窝里,也不愿意钻进去,靠自己的身体取暖,顾了头顾不了脚。杰成就把整理好的斧子、镰刀、锄头等放进背篓里。再把背篓放到堂屋里,靠到墙边,让它和他一起,等着时间快点奔跑。再回到火垅,往火里添了把柴,升起的火笑着把热量散发出来,杰成就靠到椅子上,闭上眼睛。打算这样坐到黎明,第二天再上山。心里的坛坛罐罐,装的全是端爷。一切的一切,也只能把端爷挖出来再说。
但杰成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刚刚一迷糊过去就又醒来。每一次醒来,又发现全是牵挂。椅子、楼板、楼索、窗户、炊壶、梭钩、铁钉、晾衣杆、茶杯、黄色的塑料脸盆、紫色的塑料洗脚盆、茶罐、灰坑、柴头等,都在昏暗的灯光下望着他,似乎是在替他诉说不平。丙莲走之前,为什么不上山去说一声?是甘愿放弃这个家吗?难道端爷的死让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我们这对同林鸟,灾难终于砸开了她的翅膀?她要带着孩子振翅高飞了?
但这些念头刚刚一冒头,端爷的形象就又爬出来,把它们强行按了下去。脑袋里升起来的,全是端爷盈盈的笑脸。他还是那个样子,挎着猎枪,背着慈祥,哈出热气,揣着善良。杰成就知道,端爷把他的生活全部打乱了。他的老婆孩子没了,家没了。他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把端爷挖出来,让他入土为安。因为只有这样,他觉得他的生活才可能继续。所以,他就又往火里加把柴禾,继续往下熬着。
这样熬到黎明,杰成就背上背篓上山,接着昨天挖的地方,继续开挖。
昨天的喜鹊、野羊不见了,只有大山继续屹立在那儿,似乎是对他伸出了它们的大拇指。天依旧不在,只有浓雾搁在大山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是在感叹命运的不济。而寒风则在借势邪恶,尖利的叫声滚过山崖,企图撕破整个世界。寒冷也依旧张着血盆大口,万物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峡谷照样是先前的模样,被大雪覆盖着。那些冰柱、冰面似乎在唱着凯歌,伸出了尖利的獠牙。所不同的,是杰成的心里更加踏实。他发觉他那里成了辽阔的大地,平静的海洋。不再分心,也不再波涛汹涌。所有的力量都指向尖冰、恶雪。每一锄头下去,都似乎是砸碎万恶的旧世界。刨起的冰团,成群结队地逃窜,滚下山崖。但他还是期待他快点,再快点。早一日见到端爷,才能早一日回到人间烟火里去。
“杰成,我们来帮你。”突然,下面传来了一片喊叫声。
扭头望去,发现喊他的,是本村的村民,共十多人。都是杰成的大伯、大爹、大妈、大婶们。他们扛着锄头,拿着木板,成群结队地朝山上走来。似乎是把人间的感动,一层层向他推了过来。望着他们,久违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感动,加热了他的感激,淹没了他的嘴巴。他本来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可是那嘴刚一张开,从喉咙里成群结队涌出来的感激就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他的心里阳光普照,冲散了多日来淤积在心里的恐惧、愤怒、担忧。条条大路都变得通畅。因为他第一次真切地看见了,他们的良心没有被金钱收买,从他们厚厚的棉袄里汩汩冒出来,把寒冷一层层推开,那身后连绵的雪山似乎在一步步后退。显然,这是武娃子的那张不关风的嘴,把消息传播出去后,才把他们引来的。
拢到身边,杰成的声带这才复归原位,一一叫了那些大伯、大爹、大妈、大婶们,说:“这么冷的天,怎么让你们都来受冻呢?”脸上挤出了数天来的第一丝笑。那张被寒风蹂躏过的脸,吹裂的排排口子,开始找回了一丝生动。
他们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端爷又不是你弄死的。”
这话又一次拉住了杰成内心里的感激,声带再一次失职,不能发声。看来,公道并没有从人间蒸发,就掩埋在人的内心深处。
有人就问:“端爷从哪儿掉下去的?”
杰成指了峡谷的东边:“那儿。”
有人就惊叫起来:“我的天啊,这要搞到几时去?”
又有人说:“搞呀。”
就一起干起来。砸冰的砸冰,拉雪的拉雪。众人的火焰就在沉寂的雪山里,烹调出了一片希望。
十
干到黄昏吞没雪山的时候收工。到底人多力量大,一天的奋战,崩下来的雪山终于被撕开一条口子,掘进了一米多深的巷道。埋在深雪中的希望,已经越来越近。
但是回到家里,杰成却又回到了冷冰时代。
“钉子。”隔老远,杰成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儿子。因为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就看见自家屋里泼出了灯光。那灯泡就瞬间让他亮堂起来,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光明一片。
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火垅里传出的细微响声。
大步进屋,却发现火垅里坐着的并不是老婆和孩子,而是墩子。刹那间,怒火冲天而起:“王八蛋!你竟然砸了老子的门,钻到老子屋里来了。老子今天把你劈了!”
吼过,就迅速飞奔到堂屋里,从背篓里拿出斧子,朝火垅里飞去。
然而来到火垅,墩子却已摆好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将长长的脖子伸给他:“你劈,我就让你劈!”
看着墩子白得发紫的颈脖,杰成突然清醒了。因为他知道这一斧头劈下去的结果,只能是将他自己的一切全劈了。所以杰成抡起的斧子,就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了。
梆地一声,无辜的斧子砍到地上,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回应。
“你不是人!”接着,杰成所有的力量也只是变成了一声咆哮。
“我不是人。可是我爹死了,我爹死了!”接着,墩子哇地一声,号啕起来。屋子的灯光,家具,也在墩子的号啕声里,对他投来了不屑的一瞥。
杰成心里的愤怒,也同步转移成不屑,望了一眼他那张扭曲的脸,就转身朝灶屋走去。因为他知道,他哭的并不是他爹,而是他的钱。现在,那个生他养他的爹,不再是他爹了,而是一叠叠沾满了鲜血的钞票。他现在讨要的,是杰成一家的命。所以杰成不想和他纠缠,他得抓紧时间把自己当做的事情做好,就进灶屋架火做饭。
做好,吃过,就又过这边火垅里来倒水烫脚。
墩子在火垅里,坐成了一个泥桩。听不见一丝呼吸。
炊壶很听话,在墩子取暖的同时,也为杰成烧好了热水。杰成拿过脚盆,倒了水,就开始烫脚。
这时,墩子却开口了:“你搬出去呢。我从今天起就在这屋里住了哩。”
杰成关掉自己的耳朵,继续烫脚。因为在山上冻了一天,那脚已经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脚了。
墩子又说:“你不要以为你去挖,我就会原谅你。你就是挖出来也没用,挖出来也是死的。”
回答他的,唯有杰成的双脚搓脚时,发出的嘀嘀咕咕的嬉笑。杰成依旧望着前面的火屎,让舒服紧紧地抱住。冻了一天的身子,在热水提供的舒服里伸展了开来。
墩子又说:“不让我来住也行,你就得拿钱来。”
回答他的,只有无边的死寂。杰成洗完脚,将水泼了,就上床睡觉。
一夜也睡得香甜。梦也懂事,没来打扰他。
第二天黎明,杰成醒来,就起床收拾山上所需的一切东西。因为他想住到山上去,在上面搭个棚,直到把端爷挖出来再下山。墩子这么纠缠下去,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真把他一斧子给劈了。
撤掉客房的铺盖,拿出大米、食盐、钢精锅等所需的一切,开始往背篓上捆绑。屋子里的家具,则在微光里暗自落泪,不愿意承认它们被抛弃的命运。倒是歪在火垅椅子上睡了一夜的墩子醒了,他掀掉身上盖着的厚厚军大衣,大声说:“你到底怎么搞的?是搬?还是拿钱?”声音里全是砸出的硬铁,硬邦邦的。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的寒风。
杰成捆好东西,就背着打开了大门。
十一
大雪又强势起来。鹅毛大雪飞满天空,目空一切。势利的寒风露出一副奴骨相,极力讨好雪花,让它们在天空中乱舞。村舍、房屋、山与树全都陷进了看不见的密雾里。杰成一钻进风雪,就被风雪合围了。不一刻工夫,身上、背篓上就铺满了雪花。只是他心里依旧踏在坦途上,不再想老婆、孩子及墩子们一家。屈辱、不公等,也没再沉渣泛起。倒是每一步踏下去,留下了鲜明的脚印。
这样走到峡谷口,杰成就在靠近西边的那条山岭脚下站了起来。
然后再抬头望去,发现岭下的石坎边,有三棵核桃树高高地耸立在那儿。一群板栗、椿树、栎树等杂树,就站立在寒风中。似乎苦着脸,一副无辜的样子。杰成就决定在这里搭棚。因为这里离开挖巷道的地方大约半地里的样子。将窝棚建在这里,有上面山岭的保护,可以保证不会被新一轮的雪崩掩埋。就将背篓靠到石坎边,开始伐木。
伐了一个时辰,累了。杰成抬起头,却发现山里依旧只有强势的鹅毛大雪,再没有人上山来。很显然,昨天来参加挖雪的大伯、大爹、大妈、大婶们,肯定被困难吓退了。
就在这时,雪雾里却钻出了一声叫喊:“杰哥子!”
看不见人影,但从声音上判断,杰成知道喊他的是武娃子。
“哎。”
这样又等片刻,武娃子的身影就出现了:“信送到了?”
“送到了。”
“她为什么没回来?”
武娃子没做声。
“她没说甚子唦?”
“你等一下。”
等武娃子来到身边,杰成发现武娃子的脸已被寒冷揪得红通通的了。心里立刻就充满感激,便勉强挤出一丝笑:“有什么问题吗?”
武娃子没做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杰成,喘息着说:“她让我给你带了个东西来。你自己看。”
接过一看,杰成瞬间就傻了。因为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离婚协议”四个字。
纸张在寒风中呼啦啦飘动,似乎是在向杰成示威。没来得及看内容,脑子里就被捣成了一团浆糊,意识在浆糊里打不过翻身:“她没说什么意思?”
“这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她是不是想找这么个理由,不让墩子霸去全部财产?”
“杰哥子,我说你是不是为一个端爷把脑壳弄成魔芋了?她这是离婚,不要你了,不要家了。”
这话是一把榔头,一下子就把杰成捶得血管贲张。那张被风雪蹂躏过的脸,黑得发亮。“儿子呢?”
说过,也不等武娃子回话,就急忙打开离婚协议寻找关键字句:
“丙莲自愿放弃财产继承权。”
“儿子的抚养权归丙莲。”
每一个字就是一把尖刀,把杰成心里割得鲜血淋淋。舌头也割得失去了语言功能。
抬头望了一眼大山。发现所有的世界,都归雾霾所有了。大山、树木都不给他任何机会。突然间,寒冷从心底钻出来,一寸一寸地将他冰冻。他觉得他连山中的一棵树都不是了,一棵草都不是了。那些树们,在大雪的压迫之下,还能互相鼓励。那些埋在地上的草,也还在做着春天的梦。可是他的所有希望都被赶尽杀绝,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被抛到了世界之外。
这时,武娃子说:“你签不签?签了,我还答应给她送去的。”
“她人呢?”
“准备去城里吧。听她的意思,好像和城里的表姐联系好了,今天就动身的。”
一听这话,杰成就更是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知道她在城里有个表姐。他曾经见过她两次面。那表姐长相丑陋,类似于一捆枯柴,胖,两头一样粗。但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就有了趾高气扬的资本,说话的口气比癞蛤蟆的哈欠大,眼睛长得比长颈鹿还高。其实她也就活在一堆虚幻的物质里,开着大公司的丈夫也就是一个虚词,联系他们的桥梁也就是一张结婚证,还有个在国外读书的女儿。实际上,她不过是他扔掉的一块抹布。但丙莲就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块镜子,看到的只是她丰厚的物质生活,没有看到她受着煎熬的心灵。所以,丙莲才得出她瞎了眼睛的结论。因为论长相,学历,表姐都不如她。可是实际结果,却是表姐比她享福。现在,当灾难来临,丙莲就找到了展翅高飞的理由。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得让她去攀高枝吧。
“你有笔没有?”杰成问。
“有。我就知道你在山上没有笔,随身带着哩。”
听出武娃子话里的幸灾乐祸,杰成就笑着摸了一把武娃子的头。通过手的自嘲,把内心积累太多的祸水往外倾洒一些。
武娃子笑着说:“不过,杰哥子,有时候,有些事可能是解脱。”说过,就递过来一支中性笔。
“那是。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的。我是说的真心话。”
“你现在至少还有家,还有当妈的心疼。我是家没有了,老婆孩子没有了。”
“不过,杰哥子,我现在承认,你是真男人。”
杰成没再做声,背靠到那棵大核桃树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将纸和笔递给了武娃子。
武娃子接过:“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肯定的。”
武娃子没再说话,转身朝山下走去。
望着武娃子渐渐消失的背影,杰成的脑袋也瞬间就空白一片。
十二
搭好棚,杰成空空荡荡的心里就生出了一丝亮光。心里那些高远、厚实的壁缝里,也有丝丝缕缕的温暖开始渗出。因为窝棚已经听话、乖巧地站在了眼前。尽管样子丑陋,但还是愿意给杰成挡些风,提供一些保护。杰成又看了看,发现缝隙过大。因为棚的四周,都是用砍下的树条一根根捆上的,寒风从那些缝隙里钻进来,在里面高脚跳着,龇牙咧嘴,晚上住在里面,显然会被冻死。所以杰成又砍来一些树枝,厚厚地铺上了一层。
铺好,好不容易架上火,火的热情也就驱走了杰成心里的孤独和寒冷。柴们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发出的一声声亲切呼唤。浓烟从棚顶厚厚的树枝上钻出来,在空中舞蹈,雪野里立刻就栽上了生命的气息。
这样弄好,杰成就让火独自在这里燃烧着,他自己就爬到雪崩前,开始向里面掘巷道。
依旧同先前一样,每一锄下去,就是在心里再栽上了更多的踏实。他想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把端爷给挖出来。端爷,你看见了吗?我来啦。
这样过了三天,杰成发现还是不行,窝棚里实在太寒冷了。晚上,靠近火的这面,身子快要烤熟,而另一边的身子则被寒冷撕裂得伤痕累累。三天过去,他就发现他的脚趾不大争气,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他知道这样下去,寒冷就会从脚那儿,一点一点向上攀登,直到攀登到他生命的顶峰,最终拿走他的生命。倘若这样,还挖什么端爷呢?所以杰成就打算还回家一趟,把铺盖再取两床来。另外还得背些米、枯菜、食盐上山。
想好,杰成踩着黄昏回到家里,却发现墩子一家已经把这里当成他们自己的家了。他们在这里,大摇大摆地重演着他们过去的生活。墩子的老婆是过去丙莲的扮演者。他们的儿子则是他儿子的扮演者,他把快乐从窗户和门缝里扔出来,也同样在雪野里撒着欢,打着滚。没有见到的,只有青桃。
推开门,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但并没人出屋来看一眼。杰成就径直走到卧屋,取了铺盖,又取衣物、锯子等东西。这样忙碌着,他心里也感觉异常奇怪。因为他发现,他心里的愤怒走丢了,不仅不再愤怒,反而坦荡,一马平川。推开火垅门,余光里,见墩子和他老婆都背对着他,他们的儿子被他老婆紧紧地搂在怀里。杰成心里反而滋生出一丝冷笑。就又进灶屋取了米、枯菜、食盐等东西,拿出来放背篓上捆好,又背着朝山上爬去。而且出屋来,屋里的声音也依旧没再响起。
回到窝棚,夜没有了呼吸。倒是窝棚中间的炭火热情不减,等待着杰成归来。再加上两床铺盖,寒冷的牙齿就不够长了,晚上勉强能靠自身的体温取暖,一夜睡得还算踏实。
第二天,就又接着往里掘巷道。
这样挖着挖着,杰成就挖丢了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他就不知道把季节挖到哪里去了。倒是寒冷挖坏了他的一双脚。脚后跟炸口、流血、流脓。脚趾一根接一根乌青、坏死。手和脸也紧接着造反,跟着裂口,血肉模糊。曾经有的力气,也不知从哪儿漏掉了,精力大不如从前。尽管天气晴朗的日子,鸟雀们,牲口们也出来给他做伴儿,鼓鼓劲,但它们的耐心也在时间里被磨平了。有的来看一下就走了。有的只是路过,瞥过一眼就又进了更深的深山里。而该死的巷道一次又一次给杰成出难题,挖进去几屋高的巷道,经不住重压,雪又塌下来,将杰成埋住。他只得一次又一次从雪里爬出来,接着又挖。巷道两边就形成了两个巨大的斜面,无端地增加了许多工作量。而端爷却依旧在考验他的耐心与真诚,就是迟迟不露脸。
有时醒来,也不知睡过了几天,窝棚中间的炭火早已熄灭,只有深灰里的几个火屎还有些微弱的呼吸。熏得漆黑的钢精锅苦着脸,歪在角落里抹泪。蹲在角落里的米袋子,放在地上的斧子、镰刀、锄头和锯子也都直愣愣地望着杰成,不知道他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倒是寒风依旧是铁石心肠,在窝棚里穿过,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把围在四周的柴棒刮得越来越瘦。雪花们则知趣了,知道无论是多一寸,还是少一分,世界终归不是它们的,就不再恶狠狠的。只是时不时地飘一些小雪,士气也大不如从前。长得更大的则是孤独。它们从杰成心里出来,一直堆上雪山,又堆上青天。
可是这天,杰成正歪在火边,抱了那个漆黑的钢精锅,用一双细柴棒做的筷子夹了米饭吃,就见窝棚里的光线突然被割去一块。一抬头,发现割去光线的是青桃。她就站在窝棚外面,挡了进出的那个低矮的柴门。
青桃还是那个样子,依旧一如一片飘着的叶片。血红的羽绒服还是张着欲望的大嘴。但她的突然而至,还是把杰成心里的惊诧全部压出,压得眼睛都瞪圆了。因为他不知道,现在的他还有什么值得她来折腾的。
青桃也没有说话,眼睛也同样被惊诧撑得圆溜溜的。接着她就哭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泪一下来,流出的就是意外、同情,还有真诚和伤心。并不是演戏。所以杰成心里的血性给砸醒了。因为他觉得同情是杀人的刀,比他哥嫂那样不讲道理更要他的命,就一挥手,想大吼一声:“你滚!”可是嘴巴张开,却突然发现他的语言功能也挖丢了,嘴里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两根细棒在空中替他发表了申明。
青桃却没有走,哭着说:“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杰成不想看她那张破损的脸,就又低了头继续吃饭。
“我去劝了哥,让他们回去。他们不能这样。你回家吧。”
一句话,又把杰成愤怒的火山口给捅开,他再次大叫起来:“你滚吧。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一次,愤怒帮他找回了语言功能。巨大的声音一出来,就张开翅膀在雪山上奔跑,大得连杰成自己都觉得意外。
青桃愣了一下,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望着青桃渐渐消失的背影,杰成心里就有丝丝缕缕的情绪涌了出来。他自己也弄不清那是一些什么情绪,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缠在一起,乱成了一团麻。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真的不知道他未来的生活在哪里了。
十三
一望无际的寒冷,拖着时间往前走,就终于把时间拖到了一年的尾声。这天,从村庄里传来的鞭炮声,就把杰成手里的锄头喊停了。他扭过身子朝村庄望去,发现村庄躲藏在前面那条山岭的下面看不见,但鞭炮声却缩短了从村庄到峡谷的几十里距离,把下面的消息送了上来。现在,家家都在团年,劳动了一年的农民歇了下来,外出打工的人们回到家来,把一年的辛苦、委屈、忧愁与愤怒通过鞭炮声给喊了出来,发泄出来。其中最响的是震天雷。那是外出打工的人家的。因为他们在外面受的委屈、白眼最大,声音就更响。冲上天时发出的哨音,释放出了上万吨的酸气、霉气,接着就是轰地一声怒吼。杰成知道他是吼不了的,发泄不了的,就抬头看看天空。天空终于成了老百姓的天空,毫无表情。既看不见太阳,也没有下雪,但天空里却没有儿子的身影。儿子现在在哪儿团年呢?前妻丙莲带着他回到了膀子岩吗?
再扭回头看看自己的锄头,心里的焦急就成团成团地涌了出来。挖了整整一个冬季,连雪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巨大的雪山冷冷地看着他,一脸冷漠。被埋葬在深雪中的端爷不知在哪儿等着他。杰成就决定不再挖了,放下锄头回到窝棚,煮了米饭,又煮上枯洋芋片,再放上一把辣椒和盐,然后添上一碗饭,折了一双筷子放到碗上说:“端爷,今天团年了,我们一起团个年。”
回答他的,只有风的哭泣。
团过年,杰成心里的焦急就开始加厚。因为他知道,一团过年,季节就会翻身,睡醒,他得赶在季节醒之前找到端爷,就更加用力地开掘巷道。晚上也只睡几个小时。只要醒来,就不停地挖着。
但季节却还是没有等他,它们在时间的脚步声里终于惊醒。而且一醒来,它们的性子就急吼吼的,转眼就到了春季。几场春雨就扫去了山上的积雪。春姑娘们也忙碌起来,打起赤脚满山疯路,敲敲这棵树,喊喊那棵草。那些睡懒觉的树们、草们也醒来,伸个懒腰,准备穿上新衣了。
峡谷的积雪也被扫去大半,但端爷就是迟迟不露脸。杰成心里的焦急就厚成高墙,整天急吼吼地挖着,挖着。一边挖一边吼叫。吼声把一切都喊醒了,天空伸直了腰,高高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敬佩。大山被喊醒了,高高地伸出大拇指,满脸都是笑。鸟们、牲口们也被喊醒了,满山飞着,跑着,叫着,唱着,声声都是对他的赞美。这样,这天的午后,端爷就终于露脸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挎着猎枪,一只手护着猎枪的皮带,一只腿弯曲,做出的是逃跑的动作。眼睛半睁着,看不出他是惊慌还是恐惧。背后的猎枪,灌满了火药和铅弹,只是火嘴子没有打开。
杰成大叫了一声:“端爷。”
就飞跑进窝棚,拿出铺盖,将端爷包好,背着朝山下疯跑而去。一边跑一边吼:“呕——”
他本来想喊出:“端爷找到啦!端爷找到啦!”但他喊不出,就变成了一声声的干吼。
可是坏死的脚趾不争气,他的两条腿没有先前那样灵活了,成了两根蹦着的木棒。
“呕——”
这样飞跑回家,发现门被锁了,才想起他家里并没有安埋端爷的棺材,就又背着朝墩子家跑。
“呕——”
干吼声撕裂着乡村,似乎是在呼唤着良知。蓝天白云,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房舍炊烟都打起了精神。乡亲们也被吼出,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先前飞到杰成身边的,见杰成变成了野人,眼里先是漫过惊讶,接着就接过杰成的背篓,就又往前奔跑。
那边的墩子一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哭声:“爹——,爹呀!”
这一次的哭声,是从血里出来,从魂里出来的,带动了春姑娘们的泪水。
这边奔跑的速度更快。
接着就来到墩子家。
再打开铺盖,发现端爷还是那个样子。他挎着猎枪,一只手护着猎枪的皮带,一只腿弯曲,做出的是逃跑的动作。不同的,只是眼睛闭上了,一脸安详。
接着,乡亲们为端爷准备着打丧鼓的一切。给端爷收殓,换上新衣,入棺。然后陪端爷跳上一夜丧鼓。
第二天就送上山,埋到了屋后山坡上的一片松林前。
望着那堆新坟,杰成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端爷的灵魂终于回家,可以长久地安睡了。
埋葬完,杰成随乡亲们往山下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叫:“杰成,我要嫁给你。”
转过身,发现喊叫的是青桃。她就站在她爹的坟前,似乎是一棵站直的树。与背后的树林和大山站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样子。
然而,杰成却一下子呆了。嘴唇动了动,依旧发不出声音。倒是内心里有股潮乎乎的东西,正在快速地向上翻涌。就如波涛,汹涌而来,杰成差点就眩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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