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南炊事
2013-04-29崔海昀
沟南因村边一条沟而得名。远远望去,小小村庄隐在葱笼的树木和袅袅炊烟里。这条沟,像一个伏笔,不显山不露水,却藏匿在回沟南的必经之路上。像晋南许多村庄一样,沟南景色优美,四季分明,人们世世代代勤事农耕,安然度日。再往南,是陶寺遗址,以发现中国最古老观象台和古城墙等史前遗迹而闻名于世,被世人称为“尧都陶寺”。远古的时序更替中,先贤帝尧在这一带巡视子民,观测天象,指导农事。《书·尧典》记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太阳一天天升起在崇山之巅,当考古界在沟南以南发现一个个石破天惊的考古遗迹时,沟南人依然不紧不慢、风尚古朴,在袅袅炊烟里尊时劳作,瓜瓞延绵。
竹篮·瓦罐
初夏的沟南,麦香混合在干燥的黄土气息里,忽远忽近,一阵风挟着飘过来,又漾起一阵风飘远了。
干热的气候里,夜里落了一场雨。每家的当家人就有些急躁,天还未亮,便披一件长袖褂子、戴一顶草帽来到沟沿上。几人相遇,望望天,又相约着下沟查看麦子的长势。“再有两三个好日头,就能开镰了!”他们小小的心愿维系着一家的生计。当金黄的麦子河流一样流进他们的粮仓,他们便会和家人围坐在灰黄的油灯下,希里呼噜喝粥,安心细数一年的时光。
太阳像他们期待的那样,渐渐升高了。满沟湿烘烘的泥土味、青草味、将要成熟的麦子味,升腾起来,向无垠的辽阔里散发着、蔓延着。终于,村西的老郑家开镰了!像一个期盼已久的仪式,拉开了红火热烈的麦收季节。田野里、打麦场,路上遍是人,收割的、捆麦个子的、拉车的、拾麦穗的、打场的,人欢马叫,热闹忙乱。
一个陡且带拐弯的长坡,直通沟底。两边望去,满沟都是金色的麦浪,风吹过,沙沙作响。西屋奶奶牵一头大黄牛,正往坡下走。这是责任制后几家分得的一头牲口,正好派上了用场。沟里,堂叔装好满满一平车麦个子,卯足劲要往场里拉。看见西屋奶奶牵着牛进地,他乐了。套好车,驾辕的他竟一路哼着小曲,在辕杆上悠起来。“稳着点,你这愣头青!”猛地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传来,堂叔便瞬时收敛住。西屋爷爷正铁青着脸,站在路边树荫下。
堂叔是西屋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高中毕业,正赶上村里联产承包,家里就希望他成为一个壮劳力。西屋爷爷一辈子嗜地如命,希望堂叔也能在十几亩地里下点功夫、流些汗,把日子过得亮堂起来。堂叔却不安分,总想着外面的世界,庄稼活干得有一着没一着。前几天,西屋爷爷奶奶张罗着为他娶了邻村的姑娘,希望拴住他那颗游荡的心,好好在沟南呆着。西屋奶奶一路叨叨,堂叔娶了亲,还是浪荡样。新婶婶刚过门,还管不住他。看我扬起头在人群里找,西屋奶奶便说新婶婶在家里照看门户,烧水做饭。
麦田里,我们把割倒的麦子抱起来,放在“掌个子”的西屋爷爷面前,由他捆成麦个子。此时,西山顶上起了一阵乌云,向沟南上空蔓延。因急着赶活,西屋爷爷下令把沟里这块麦地割完,才回家吃饭,俗称“放大晌”。日过正午,人困牛乏。一仰头,家家户户的炊烟,在沟上缓缓升起,盘旋在村庄上空。五谷的馨香,便飘散在炊烟里,引得肚子咕咕直叫。
西山飘来的云渐渐散了。就在我们两眼冒星、干咽唾沫的当口,两山崖的豁口处,走出一个红衣女子。穿过山崖间瀑布一样的藤蔓,从长长的陡坡款款走来。清澈的小溪,在崖下欢快地流淌。隔着起伏的麦浪,甚至能嗅到她轻盈的脚步带着青草的气息,身上弥漫着淡淡的体香。两只彩色的蝴蝶,可能是嗅到了她发际间皂角味的清香,追逐着、飞舞着,不离左右。田里干活的人一时愣住了,“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痴痴望去。这是刚过门的新婶婶。她左手挎一只竹篮,右手提一个瓦罐,竹篮里的粗布巾里,包裹着暄腾腾的蒸馍,还有扣在碗碟下的两样炒菜;瓦罐里盛满香气扑鼻的小米粥。因急着赶路,她浸得汗涔涔的脸上,透着明亮、清新的光,甚至有些稚气,有些羞涩。想必她在娘家,也是勤劳人家的女子,闲不住,做一手好家务。像山崖间的一枝山桃花,明媚、美好,在乡土乡风里绽放着庄户人家朴素的娇艳。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情景。我们坐在麦茬地上,呼吸着麦秆的气息,吃着蒸馍炒菜。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新婶婶脸上盈满浅浅甜甜的笑,不时有布谷鸟从身边飞过,鸣叫声传出老远。土亲、人美,火热的劳动场面、丰收在望的憧憬,飘散着泥土馨香的场景氤氲在经年的沟南梦里。
岁月渐渐走远,沟南在春种秋收中走过一个又一个四季轮回。堂叔终究还是走出去了。他在城里拣过破烂、卖过水果、当过小工,吃了许多苦,依然在五彩的街头踯躅寻梦。堂婶追随堂叔的脚步,在一间逼仄的出租屋内,透过眼花缭乱的都市,守望心中的幸福。
堂叔、堂婶是在一个春末回到沟南的。当他们站在阔别多年的沟沿上,满沟的金色麦浪已不复存在。一条沟的荒芜,就这样横亘在他们面前,触痛他们的内心。同时荒芜的还有梦里的沟南。村里的年轻人像他们当年那样,一批批涌进城里,村巷里人迹寥寥。
晨曦自崇山上晕染开来,又一次洒满沟南。古老的土地,古老的观象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明朗的晨光透过观象台的缝隙传递着古老的时令:又是播种的时候了!当堂叔驾着大型机械开往沟里时,村里的老人在他身后唠叨:“西屋这娃不走了,听说把沟里所有的地承包下来了!”那时,堂叔已在城里组建了自己的工程队,积攒了几辈子沟南人都没见过的许多钱。也积攒了多年来浓得化不开的沟南情。
堂叔从此吃住在沟里,机械到不了的地方,他便扛着锄头刨地,一条沟在他的手下,又变得松软、活泛起来,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堂叔说,要让这条沟重新流淌金色的河流,让几代沟南人的梦想,在这河流里徜徉。当年明艳光鲜的堂婶,多了一些岁月磨砺的成熟和风韵。一个艳阳春日,她隆重出任“沟南小杂粮厂”厂长,以生产绿色、无污染的“沟南”牌杂粮而叫响。
冷清的沟南,再次热闹起来。
堂叔干活累了,便会躺在沟边的麦秸堆上休息,和堂婶一起看崖下野花绽放,蓝天上鸟儿欢快地飞过。他们的旁边,是西屋爷爷奶奶的坟地,已开满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堂叔说还是瓦罐里的米汤香,原汁原味。堂婶便翻出了家里的竹篮、瓦罐,堂叔顾不上回家吃饭时,便提着饭食,从长长的坡上款款向堂叔走来。
头道面
这是沟南唯一的磨房,在村中央十字街口。屋顶开着天窗,从天窗飘出的粉尘覆盖在磨房上,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雪。
麦收还没结束,就有性急的主妇扛着新碾的麦子,磨面为孩子们做一顿久违的白面条。磨房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排队等候的人多了,十字街口便热闹起来。难得聚在一起的沟南人,此时有了群聊的平台。从庄稼收成,到男婚女嫁,聊得家常而平缓。聊着聊着,便有西家的女子说给了东家的男孩,或者,几人相约农闲时节去城里看看,到集上粜自家的黄豆芝麻。夜深了,月光静静照着沟南的街、沟南的树、沟南的人,十字街口的叶子烟明明灭灭,悠闲的私语,散发着温馨迷人的麦香味和柴禾气息。
每家磨面时,都不忘收一篮“头道面”,招待客人或亲戚间“行礼”。母亲收的头道面,筋道、雪白,我们平时却难得一见。我们吃的面条馒头,都是一箩到底的普通粉。
亲戚家“过事”,母亲才会把挂得高高的头道面从篮子里取下来,发面、蒸馍,领着我和弟弟去赴宴。姑姥姥过寿,母亲用头道面蒸的12个寿桃喧腾、白嫩,很是打眼。姑姥姥知道母亲带着我们过得也不易,回家时,背着母亲悄悄在布兜里为我们留几个,并装了几大把黄豆,表示亲戚间要像黄豆滚动那样,常来常往。回家路上,我听见黄豆在花布兜里滚动的声音:哗——哗—— 饿了,偷偷掰一块寿桃放在嘴里,松酥中带着麦子的香甜,比点心还好吃。
正月里,随处可见穿戴簇新的小夫妻,提着礼品,满脸喜气地穿行在街巷里,去亲戚、邻里家“拜新节”。乡里风俗,不吃饭是不合理数的,往往是这家刚撂下筷子,那家进门就上饭桌。平时舍不得吃的头道面,此时蒸成枣糕摆上了桌,寓意生活步步登高。新人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得吃上几口,不然主人会不高兴,以为看不起他。
“破五”那天,天麻麻亮,母亲便差我去请崔家胡同的一对新人。吃了这顿饭,新人便融入乡村素常的生活。待我气喘吁吁跑进人家家门,新人早已有约了。回来后,用木盘端起母亲用头道面做的臊子面,穿过长长的胡同,去给新人送去。一路上,碰见好几个送面的邻居,远远就含笑打招呼:“哟,你也送面?好早啊。”新人的婆婆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邻里,她家的大瓷盆里,已盛了满满一盆 “百家饭”。每碗饭虽然调料不同,口味各异,却盛满了每家最好的头道面条。
开过春,嫁到西庄的姑姑快生第二个孩子了,母亲用头道面蒸了几个肉包子,去给姑姑“催生”。表妹悄悄告诉我,姑姑把肉包子放在篮子里,挂得老高。她踩着板凳偷偷尝了一个,好香啊!我噘起嘴走开了,因为母亲连看都没让我看一眼。
姑姑的孩子过完满月,就要隆重地回娘家“出满月”了。我兴奋着又可以整天和表妹玩儿了。姑姑回到沟南那天,同族的东花婶子为她做了一碗“展腰面”,碗里漂浮着黄白相间的蛋花和翠绿的葱花,滴着熬熟的棉籽油,远远闻着就香气扑鼻。沟南老辈人传下来,吃了这碗面,月子婆就可以舒展腰骨,抱着孩子到户外活动了。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体态丰腴的姑姑戴着护士帽,抱着孩子坐在庭院里,与前来串门的邻居闲话家常。阳光暖暖地照着,清风徐徐吹来,我和表妹在大人和婴孩间欢笑着穿梭。姑姑进屋从花布包袱里摸出几个红枣花生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给我和表妹,剩下的一把塞进东花婶子的口袋里。
隔壁素珍婶的儿子小强看到我们手里的水果糖,讨好说:“明天我妈做下棋子豆,我分给你们吃!”棋子豆是乡村孩子最好的美食,平时却难得吃到。村里新娶的媳妇从娘家回来,常带一些棋子豆,很小巧,比麦粒大不了多少,据说吃了牙不疼。我们常随在大人的身后,去讨要新媳妇的棋子豆,得到小小的一把,便漾出久久的喜悦。
正值夏收过后,头道面充足,在小强的央求下,隔壁素珍婶哪天有了闲,用鸡蛋、碱面、花椒粉活好一块面,放案板上醒着。小强此时欢实得像一只跑出窝的兔子,不时跑到灶间问一句:“妈,我帮忙做什么呀?!”素珍婶嗔怪着点着他的头:“馋猫,拾柴去,烧火!”素珍婶生着炉火,取出鏊子放在灶上,到屋里做棋子豆去了。小强使出浑身气力可着劲地烧,巷子里就老远就听到“呼嗒——呼嗒”急促的风箱声。素珍婶正在案板上忙活,忽听灶间“彭”地一声——小强把鏊子烧裂了。第二天小强见到我们,脸一红低头溜走了。我和表妹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有回放学时,同桌奎娃的小姑提半布兜棋子豆在校门口候着。棋子豆在布兜里散发着油香,路过的同学磨蹭着走不动了,眼巴巴围在那里。没料到的是,奎娃小姑竟每人给抓了大大一把。这把棋子豆,在童年里开了一扇窗,让我知道了原来不相干的人之间也可以赠予喷香的棋子豆。
傍晚走进沟南,拉风箱的声音从各家各户的小伙房传来,“呼——嗒”、“呼——嗒”,各家有各家的节奏,此起彼伏。沟南人节俭,地里的棉花杆、玉米杆从来舍不得扔,拉回来码在院子里,就是半年烧火做饭的柴禾。大人忙着在炉窝里擀面、蒸馍,孩子们便充当拉风箱的伙夫。炉火在风箱的呼嗒中越燃越旺。一顿饭下来,大人小孩浑身冒汗,衣服鞋袜上沾满柴火燃烧的草木气息。笼屉里蒸着红薯、南瓜、二面馍,粗瓷大碗里盛着小米粥或玉米糊糊,沟南人吃着土地给予的最简单的饭食,却用最好的头道面维系着淳朴温暖的乡情。
多年来,总以为风景在远方,和堂叔一样,怀揣着向往一路寻找。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回归。窗外飘着大朵的雪花,却在满桌的珍馐面前落下泪来。沟南,原是走不出的草木气场。觥筹交错、蒸汽氤氲中,多想坐在沟南的热炕头上,吃一碗母亲用头道面做的热汤面。
亲人已逝,乡情渐远。吃惯了沟南草木做的饭,还有什么,能熬出五谷的真味呢?
半坡枣园
出南门也是个陡长的坡,半坡处往右拐,住了一户人家。因院子里长着几棵合抱粗的枣树,沟南人便叫“半坡枣园”。
枣园里的男人在县城上班,女人在家操持家务。傍晚,沟里干活的人收工回来,常看见男人骑一辆锃亮的“飞鸽”牌自行车,揿着叮叮呤呤的车铃下班回来。放学路上的孩子们目光追逐着铃声,直到男人下了坡,还愣着回不过神。扛着铣把锄头的大人便拍一下孩子的脑袋:“傻小子,看得魂儿都没了!”
女人是个利落、能干的主妇,几孔土窑洞的窗户上糊着雪白的麻纸,贴着色彩鲜艳的窗花。院子里的炭池、鸡窝、柴禾垛规整得整整齐齐。下地干活的人们从门口路过,院子里处处透着洁净、清爽。他们有一个叫军儿的5岁儿子,虎头虎脑,活泼可爱。田里归来的叔叔、婶子摘个野果子、野山杏,便在刺栅栏门边喊:“军儿,看看这是什么!”小男孩便会颠颠地跑过来。女人掀起门帘走到院里,盈盈笑着闲话农事,并顺手摘一把豆角、辣椒递过去。秋天,和姑姑下地摘棉花路过枣园,红艳的枣子挂满枝头。女人便热心地留住我们,把围裙兜起来,摘一些红枣给我们吃,和姑姑在栅栏边家长里短聊半天,依依话别。
傍晚收工时,带着孩子的女人会和下班归来的男人碰见,男孩便张开双臂,朝着男人奔去,边跑边喊“爸——爸——”男人一把抱起儿子,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这便是沟南最温馨的风景。收工回来的沟南人含笑看着这家人,目光像蘸了春天的阳光,暖暖的、亮亮的。
过年是沟南人最隆重的节日,老老少少都会穿戴一新,在巷子里串门,互相恭贺新禧。沟南的大姑娘、小媳妇早早聚在枣园,比划着谁的衣服漂亮,谁的鞋子俏皮。女人的衣服鞋袜都是男人在县城里买的,最时兴光鲜,惹得姐妹们投向她的目光里满含着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女人的脸上因此洋溢着遮不住的幸福和滋润。
闪过年,地里的农活又开始忙了。沟南是产棉区,整地、作垄、晒种、播种,一道一道的工序,使沟南人开始了繁忙的春播。细心的人们发现,男人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傍晚收工的路上,不再听见他揿着叮叮铃铃的车铃,飞驰而过的身影。村里风言风语,说男人和厂里一个漂亮女工好上了,有人看见他们在县城的街头亲密地手挽着手。还有人说,其实他们在厂里,已是公开的秘密,不遮人耳目了。
棉花苗出土后,更闲不住了。女人每天带着儿子下地补苗、追肥、打脚叶、打杈整枝,见到邻居,依然盈盈浅笑着,平静如常。
一个季节过去了。
男人没有回来过。
棉花该采摘了,隔着地垄,有大婶忍不住问:“军儿他爸这段忙啥呢?”
女人淡淡一笑:“厂里事情多。”
秋风渐起。从沟沿上望下去,枣园被密不透风的枣树笼罩着,浓绿的叶子中间,点缀着玛瑙似的红枣,路过枣园的人一伸手,就可以从篱笆墙外摘几个。
往年这个时候,男人会簇溜溜上到枣树上,站在枝杈间用力一摇,枣子便会像红雨点一样,噼里啪啦落满小院。女人喜欢仰头看男人此时的样子,觉得像将军一样,威风凛凛。帮忙收枣的乡邻把枣子晾晒在芦杆席上,十几个好日头后,枣子便蓄住了养分,变得浑厚绵甜。女人把这些晾晒好的枣子收在西窑的大翁里,用大石叶盖严实。爷爷过寿蒸寿桃,母亲领我来到枣园要一些枣子,女人掀开瓮盖说一声:“随便拿”,便忙活别的去了。这枣园、这口瓮,便是沟南全村人的了。
如今,女人抬头看着满树的枣子,轻轻叹口气。她拉着平车缓缓走下坡,来到棉花地里,把尚有棉桃的棉花杆一车车运回院里。然后拎下青棉桃,铺在热炕头上,待他们像熟睡的孩子一样,一个个转醒、爆开。
女人拉着棉花杆回来,尚未进门,远远发现几棵枣树已是光秃秃的了。她以为男人回来了,心里一喜,撂下平车直奔院里,却里里外外没发现男人的人影。看到铺满几张芦杆席的枣子,她明白了是乡亲们在帮她。倚在门栏边,两行清泪缓缓淌下。
夜晚,女人和儿子吃完晚饭,坐在炕头上剥棉桃。女人心思烦乱,借着煤油灯轻声念叨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念着念着,一阵抽泣便抑制不住地低声响起来。儿子忽闪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妈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替妈妈擦去眼泪。
忽听院里车铃叮当,一愣神,男人掀起门帘进来了。
女人欣喜地擦去眼泪。
男人却在这个夜晚摊牌了。
他铁了心,要和女人离婚。
尖尖的棉桃,瞬间刺破女人的手指,冒出了殷红的血。女人吮着流血的手指,轻轻说:“太晚了,明天说吧!”
这一晚,女人一夜没睡。她的泪水不停地擦,不停地流。听着男人在炕角发出的轻轻鼾声,想到这个最亲最爱的人即将离她而去,她的心都要碎了。
夜里落了初冬第一场雪。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一觉醒来,炉火正旺,窑里暖融融的,女人却不在屋里。儿子坐在炕头上,津津有味地玩儿着棉桃。男人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惆怅,怔怔地望着窑顶。
从窗户里望去,雪地上有两行脚印通向坡底。男人心头一紧,女人能去哪里呢?该不会是想不开吧!正要穿衣去找,女人回来了,手里的瓷盆里放一块白嫩的豆腐。
女人是一大早跑到沟底的七爷家割豆腐去了。七爷常年在沟底的土窑洞里做豆腐,谁家来了亲戚,便从七爷的窑洞里割块豆腐招待。七爷家门前常年拴条大黄狗,胆小的女人很少去割豆腐,要么等男人回来去,要么托下地的人捎一块回来。今天,女人却顾不了这些了。她心疼地发现,多日不见,自己的男人瘦多了!想必这段时间吃不好饭。她的心痛楚着——男人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啊!什么时候不是进门就端碗,热饭热汤伺候着。
哪怕明天男人就离她远去,今天她也要为自己的男人好好做一碗面。她来不及擦揩头上、睫毛上的雪花,搭上油锅,麻利地把一块面擀开切成小方块,在油锅里炸成“果子”。然后,切肉丁、豆腐丁,炸蒜、炸姜末、炒臊子、炝锅,擀细长均匀的面条。一通忙活下来,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臊子面端在男人面前。女人轻声说:“吃吧,吃完这碗面,我们再说事。”男人端起碗,闻到了咸香的猪肉味。他忽然想起,这是他几个月前回家时买的。女人一定舍不得吃,炒熟了用盐腌在罐头瓶里,放在背阴通风处,等他回家吃。
男人不像往常一样狼吞虎咽,他吃得很慢很慢。看着水汽氤氲中的妻子,一颗心被一点点濡热,泪水也一滴滴流下来。
沟南人发现,男人这天没走。
当晨曦映红窗棂,下地的沟南人看见女人坐在窑前的晨光里,面色平静、安详,正一针一线缝补男人的衣服。
贴着窗花的土窑里,传来男人香甜的鼾声。
热闹乡宴
种上麦子,沟南人迎来最清闲的时节。田地里的秋作物收回来码在院子里,一座座小山似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走了夏日的燥热,空气变得凉爽起来,一早一晚该穿夹袄了。
闲下来的沟南人,开始张罗为儿女操办婚事。常常是一家有事,全村帮忙。正午时分,放学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涌进一家院里,那就是过事的主家了。这样的乡宴可以持续到第二年春播前。
住在村西的忠子起床时,天还漆黑一片。他点着一袋烟,披件大衣向村东一户人家走去——这家人今天要嫁姑娘了。穿着纳得密密匝匝的布底鞋,忠子走得沉稳扎实,用他的话说,走在玻璃上面也不会滑倒。
进院门时,这家的灯还黑着。他把院子里的大火炉子捅开,蓄了一晚的火苗瞬时窜出老高。坐上一大锅水,忠子进厨房开始清点菜品。待到“当当”的切菜声响起来,主人的屋里才亮起了灯。案板边的几个大铝盆里,已整整齐齐码好刀工精细的菜蔬。
忠子在沟南名头很响。沟南人儿女婚嫁、婴儿满月、老人寿庆等等,都要请他执掌瓢勺,置办酒席。
忠子所烧的菜肴大多是农家菜,两把菜刀、一块切板、一个炒瓢和一柄自制的长勺,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使用起来叮当作响。家道贫寒的人家,只能宴请亲朋“六六”席,六个盘子、六个碗,就算凑合过去;家道殷实的,会预备“八八”或“十全”席,吃席的乡亲两嘴抹油,打着饱嗝不住地夸赞:“今天的席好,真厚实!”
在乡村当酒宴厨师,忠子对菜品了如指掌。有时主家预备“六六”席,他也会变着法儿置办出“八大碗”, 自家地里产的红薯、花生在他的妙手炮制下,也可以堂而皇之入席,让主家在乡邻面前有了面子。尽管没有城里酒店餐馆里丰富的佐料,可凭借自己调制的调料和沟南人的口味,照样把乡村土席烹饪得街巷飘香,碗碗见底。因为他是沟南掌勺的第一把手,沟南人便叫他“忠子老大”。
凭着厚道的品性和精湛的手艺,忠子深得沟南人敬重。无论是二三十桌,还是四五十桌,忠子掌勺从不收取费用。有过意不去的,从代销店里买两包点心,恭敬地送去;家底薄的,办酒席剩下的炸红薯、酥肉包些给他,也从不计较什么。有外客来,“忠子老大”凭借多年的权威,随时叫起酒桌上的邻里,腾出地方让客人上座。
“忠子老大”第一次在我家掌勺,是在祖父祖母的八十岁寿宴上。那时他还很年轻,系个白围裙,一出手,炒瓢里的菜肴便翻个漂亮的弧形。那是家道日盛的年月,祖孙三代,红红火火。寿宴的头一天,院子里的炉火旺旺地烧着,映红了半边院子,摘菜的、剥葱剥蒜的,说说笑笑聚了一院子人。忠子老大俨然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满院子的人在他的调遣下各干其事,井井有条。乡宴的前奏曲就这样在忠子老大和乡邻的参与下热热闹闹拉开。
后来家生变故,亲人先后离世。每次有事,忠子老大迈着惯有的沉稳步子进院了。他一脸凝重地坐在一边,看着哭泣的我和弟弟,拍拍我们的肩膀说:“娃,别熬煎,做席的事有伯伯呢!”此后几天,他的一柄长勺叮当作响,不分白天黑夜帮忙料理家人的后事。最后一次送走母亲,我跪在院里的大火炉子前,朝满院的乡亲和掌勺的忠子老大长跪不起,泪如雨下。
忠子老大的权威是被一个年轻后生打破的。后生是住在沟沿上老石家的二小子,唤作石头。石头初中没毕业就在城里的大饭店当跑堂,别看上学不行,却有股子机密劲,眼里看的、耳朵里听的全记在心中,偷着学了一些菜系的做法。村中苏姓人家娶媳妇时,搁着满院子的人,他问忠子老大:“你知道什么是炒、爆、熘、炸、烧吗?”忠子一时愣了。沟南土生土长的掌勺人,一辈子做席,哪里会把厨艺知识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呢?凭借一柄长勺树起的饮食权威,从此开始了慢慢瓦解。
沟南的年轻人变了,他们亦农亦商,见多识广,思想新潮,很有经济头脑,与祖辈不可同日而语。
石头开始为沟南人执掌瓢勺。他明码标价,做一桌席10元钱。他不仅能做一手好菜,服务意识和商品意识也极强。为了操办酒席,先后投资数千元,购置了碗筷、铝盆等厨具,足足有6大筐。走到哪里,就把这些家当带到哪里,形成一条流水线,为自己赚足了腰包。
西北风一吹,满沟的寒气仿佛都被吹起来,飘散在沟南的巷子里。一冬积存的雪水结了厚厚的冰,爱赶时髦的年轻人穿着皮底鞋通过时,双臂微奓,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个底朝天。闲下来的忠子老大落寞地坐在十字街口,看赶集的、娶亲嫁女的人来来往往,偶尔,谁家的媳妇抱着月娃娃闲逛,他也会逗逗孩子,一脸慈祥。
农历新年的气息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弥漫,倚在窗前,怀想我的沟南。深冬时节,曼舞的雪花飘飞在天地间,河流、草坪、街道,到处都是层层淤积的雪。楼下一条尚未开发的小路,通向南方,旁边两片小树林里,有觅食的麻雀在积雪间飞出飞进,叫声悠远。从树林、从雪下的小路上弥漫出湿润的泥土气息,像极了梦里的沟南。
“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此时,小路那边,做豆腐的清香一定飘散在沟南的十字街口;上集置办好新衣新裤的孩子们,还会像我们当年一样,扳着指头盼望新年吗?落雪的日子,正裹着毛毯蜷在沙发上看书,敲门声响起,堂叔堂婶为我捎来几箱“沟南牌”小杂粮,起身沏茶,眼里竟有湿润的东西淌出。堂婶还拿出两袋枣子,说是半坡枣园的婶子捎给我的,枣园里长大的军儿,已是村里的村主任,正谋划着在沟南的沟沟梁梁栽满枣树,使沟南红枣飘香,美丽富裕。捏一个枣子放进嘴里,浑厚绵甜,有着沟南特有的味道。
古老的观象台,在沟南的晨昏中传递着古老的时令。循着袅袅炊烟,我追溯着沟南苍远的历史,看到了几千年的春耕秋收、沧海桑田。沟南以南的陶寺,正作为“帝尧之都”引来世人关注的目光。淳朴淡远的生活里,悠扬、浑厚的新民歌在沟南广袤的田野响起:“崇山下,汾水旁,这里就是我家乡——”
遥望沟南,炊烟里有我温暖而辽阔的故园。
山西临汾市电视台:崔海昀 13603576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