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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2013-04-29郭林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耳朵

郭林

三轮车沿着七扭八拐的山路颠簸到傍晚时,终于停下来。

“到啦!下车,下车!”开车的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指着不远处山崖下的石料厂说。谈话中我知道他小名叫二昏,他说石料厂原来是他父亲开的,他中学毕业后父亲就将石料厂交给了他经营。 这么小的年龄就当了老板?我有些惊疑地看着他:一张娃娃脸,还没我儿子大呢。

我们是在坐了一上午长途汽车后,被安排上这辆三轮车的。我一直以为二昏不过就是个三轮车司机,谁知他竟是个老板。站在沟沿上朝远处望去,面前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旁的山岭高耸入云,一家挨一家的石料厂散布在半坡里,高高低低的电线,蜘蛛网一般错落在山谷的上空,二昏的石料厂就坐落在山脚下的垴畔上。

背着铺盖,沿着沟底的小路,我们跟随二昏来到了一排灰色的石头屋子前。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房檐下拴着一只黄狗,狗不断挣脱着脖子上的铁链,冲着我们直叫。

进屋后我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家废铁厂的车间,三间大的房子中间没隔墙,房门开在山墙上,地面上堆满了杂物:机器零件、平车轱辘、各种型号的橡胶三角带、柴油壶、铁锤、铁锨、铁镐、水缸……靠里墙的三张床上放着铺盖,显然那里已经有人住了。我和天根住靠窗根的两张床,小耳朵和龙娃分别住在门口的两旁;一下子多出四张床,屋里就显得有些拥挤,满屋子的家什再加上一只只散在地上的烂鞋,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一路颠簸下来,我们已是饥肠辘辘, 等我们安顿好行李,老曹已经在喊吃晚饭了。老曹看上去六十来岁,是离石场不远的乌龙沟村的,人虽长得精瘦干瘪,饭却做得可口,我吃了三个蒸馍,还喝了两大碗米汤。饭后,我们相随着,一起上山去看风景。

这地方不同于我们家乡的黄土丘陵。家乡的黄土丘陵虽有起伏,但舒缓有致,人走在上面,像踩在海绵上。而这里,一架山仿佛就是一整块石头,一切都是石头堆砌成的:山沟、山涧、山岭。坐在石头上,屁股都硌得疼。四月的天气,山风吹在脸上,带来阵阵的惬意。我们坐在离住处不远的一个小山头上,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天根拿出三天前刚买的手机让大家看,这是为了我们这次外出干活,天根特意买的,说有事和家里联系方便些。龙娃把来时从家带的苹果分给大伙每人一个;小耳朵说等第一个月工钱一发,他就要把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换成彩色的。龙娃就止不住和小耳朵开起了玩笑:“小耳朵,刚结婚就把媳妇丢家里,你就不怕被人拐跑了?”小耳朵刚结婚不到一个月,离家时媳妇一直哭哭啼啼,不想让他来。

“往哪里跑?跑到哪里种子还不是咱撒上的?”小耳朵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骂道:“小耳朵,你狗日的娃才结婚几天就学坏了?真挣不下钱,媳妇不和别人私奔了才怪!”

天根说龙娃:“龙娃你也好好干,年底争取挣笔钱,回家也娶个媳妇!”龙娃的家境一直不怎么好,父亲前些年在外搞建筑时不慎从房顶掉下来,肋骨摔断了好几根,因为没钱治病,又嫌拖累家里,竟寻思不开,跳进了家门外的水库。龙娃一年四季挣得钱刚好够两个妹妹上学……

不管怎样,这地方给人的印象还是挺好的。这一次来这里大家兴致都很高,又怀揣着各自不同的梦想。后来,小耳朵就唱起了歌。他是学者我们村上的姆虎爹唱的,唱得认真投入,差一点把自己的泪唱出来:

吃了烟来就起身,

别把地上坐成坑

梦里听见公鸡叫

一年四季在于春

又唱:

山是顶天的山

天是自由的天

今个高兴耍一天

明个死了也心甘

……

天根骂道:“鸡巴娃,啥不能唱,偏唱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从上山回到屋里时,那三个当地人正看电视,看见我们又说又笑地进来,他们脸上就带上了怒色,那个高个子嘴里不停地说些难听话。小胖子还趁我们不注意,还把小耳朵的鞋踢到了床下。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晚饭因为我们多吃了,他们回来时饭不够了,老曹又给他们做了一次。

我给他们每人一支烟,他们却并没伸手去接。我也没去在意。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犯不着和他们年轻人较真。离家时我老婆蓝娥就一再嘱咐说,出门是为了干活挣钱,少和年轻人打浪,凑合干两年,等孩子结了婚,也就不必再遭这份罪了。她知道在外干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可眼下孩子们大了,干什么都需要花钱,在家里呆着实在不是个法儿,我必须出来,出来挣钱。蓝娥说,发下工资赶快捎回来,家里等着用钱呢…… 临走的那个晚上,春天的气息是多么的温暖、安详,白天蓝娥给我晒过的被子散发着浓浓的香味,让我爬上她身子时,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现在我出来了,每天还会有几十元的进项,我哪有心思和他们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必须好好干下去。不管怎么样,这里的山、这里的人、这哐哐的机器声,这周围的一切,还是让我感到很新鲜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二昏在院子里喊我们起床。走出屋子时,周围的山上还是一片漆黑,几只孤零零的灯泡,在半山坡里散射着凄冷的光,夜里的山风还是有些冷。远处几辆装载着石头的汽车,哼哼呀呀地在谷里的山道上缠绕着;对面那家石料厂已经在生产了,咣咣地破碎机声加杂着哗哗的石子滚动声,让人听得、看得呆哑无言。

我们来到山崖下的石场上,二昏把要干的活儿给我们做了分配。那三个当地人打眼、放炮,然后把炸下的大石头破得更小些;我们四个专干机子上的活儿:小耳朵往平车上装石头,龙娃往机子跟前运,破碎是个技术活儿又操心,由天根来完成。剩下我,天根说:“老田,你就在下边负责接料!”

接料就是将粉碎好的石子按大小规格分别装进平车,倒在不同地方。二四的、三七的、零五的。大的、小的、还有石粉,这活看似轻松,实则不然。那架安装在半坡里的石料机,一平车石头倒进去,就像老虎嘴里吃了把黄豆,毫不费力地就被它吞进去嚼碎了……我一个人要同时照看三辆平车,往往这一辆还没倒掉,那一辆就已经满了,稍有松气,车就推不动了。要知道,那可是一车石头啊……

第一天下来,我的一只鞋就掉了帮。傍晚收工时我连收拾工具的力气都没有了,蹲在原地老半天站不起来。从石窝里出来时,月亮已经跃上了东天,星星也出来了。那晚我累的没吃晚饭,早早便上床睡了。

晚饭后大家聚在屋子里看电视。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床对面的桌子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香烟味和着脚臭味,在满屋子缭绕。 谈话中,我知道了那个睡在东墙下的高个子叫早记,他们三个好像一开始就容不得我们,自从我们来后就很少和我们搭话。吃饭时,他们三个聚一堆,我们四个拢一块,这样的境况让我感到很难堪、很尴尬……

日子就这么在彼此都很冷漠里走着……

有天晚上,半夜忽然起了风。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狂风尖叫着从山谷的深处滚滚而来,漫天的风沙夹杂着豆子大的石块打得门窗啪啪作响。 房顶上的板瓦被风纸片一样抛向天空 ,地上的石头被风刮的咕噜噜直滚。我被惊醒了,坐起来怯怯地听着。也就在这时,房门咚地一声撞开了,屋子里顿时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大家懵里懵懂醒来,完全乱了套,纷纷爬起来,问是谁干的?有人喊:赶快拉灯!拉盒响过灯却没亮起来,黑暗里,大家以为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野兽或歹人,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跳下床摸黑去抄家什。这时,灯却自己亮了。大家这才看清:房门中间的三合板被什么击烂了,成了一个大窟窿,桌子上的电视机荧光屏碎了一地 ,屋子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而这时风却像一股浪头翻卷着冲向了山下,听那声音就像夜里的一群狼,呜呜地嚎叫着跑远了……

我们一个个惊呆着,好一阵子过去,还一直为刚刚发生的事犯迷糊。

“真是他妈的见了鬼!”早记说。

收拾屋里时,早记发现自己先前晾晒在屋里的背心却没了去向,大家一起找了半天,最后竟在房梁上找见了。早记他们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好像这一切都是我们四个做得手脚。

这一晚大家都再睡不着,早晨起来跑到屋外,问老曹昨夜是怎么回事。老曹说那是“鬼扇风”。说有一年,有个河南周口店的人在石场干活时被从山崖上掉下的一块飞石砸死了,老板为了逃避有关部门的追查,便暗里将其葬在了后沟里,从那以后,这一带就开始闹起了“鬼扇风”,经常有夜里经过那里的人,听见有人在哭喊,衣服还被无端拽住。去年山下官庄村有个叫全红的中年人,夜里开车从那里路过,就被一个身穿白衣服,手持荆条扫把的年轻人拦住,那人站在他的车前,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扫把,一边哭着哀求:送我回家!送我回家……

老曹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我们毛骨悚然……

像是经历了一种幻觉,或是做了一场梦,这件事过去了很久,大家依然心存不安,晚上谁也不敢再出门。

第一个月下来,大家一算账,我们四个当中最少的也拿到了一千五百元工钱。天根因为修机子、更换平车轴承、补车胎、两次半夜装车和另外杂七杂八的加班,拿得最多,总共一千八百六十八块,扣除当月的伙食费后还净落一千六百八十八块,真是少有的惊喜;再次下山赶集时,我在想,如果这样,年底回家时就能积攒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在集镇上大家又说又笑,一直逛到夕阳西下了才走出镇子。天根买了啤酒,我买了酱鸡腿,小耳朵买了猪头肉和红河烟,龙娃把钱攥在手里,在集上转来转去, 临散集了才买了一双胶鞋和三根腊肠 。那天正好没电,那三个当地人也回家和老婆团聚去了。我们回到屋里,聚在一起,着实高兴了一回……

大家喝酒时,话题免不了又落到那三个当地人身上。

龙娃说有天他刚在小胖子床上坐了一下,马上就被小胖子撵开了,小胖子嘴里还嘀嘀咕咕说龙娃像猪。小耳朵也说那天在石场抽烟时,他向早记借打火机,明明早记刚抽过烟,可他硬说自己没带火……我也一直感到那三个当地人和我们之间隔着什么:不怎么来往,不怎么搭话,谁看谁似乎都不顺眼。天根说:“也难怪,素昧平生的两伙人在一起,什么事情也可能发生。时间长了,相互了解了,也就好了。”

可没过几天,有天晚上,龙娃因看电视险些和早记打起来。龙娃说他看到的电视图像是扁的,去扭桌子上的电视,早记却不让,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多亏我在场,及时把他们劝开了。但早记却不肯罢休,一个劲骂龙娃是“山羔子。”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山羔子?你再说一遍!”一旁的小耳朵似乎明白了早记话里的意思,那是骂人的话,是羞辱人的语言。原来他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外乡人,他在蔑视我们。龙娃一看小耳朵在帮自己,一边斥问大个子早记,一边便伸手去抓早记的衣领。遇到这情况,我有些慌了,赶快上去拉龙娃。这时,天根从门外进来了,二话没说,一巴掌摔在了龙娃脸上。别看龙娃平日里咋咋呼呼,可他怕天根,天根莫说在我们四个当中,就是在我们村里也是很有威望的人。事情并没有完,龙娃挨了骂又挨了打,虽然软下来,但他返回屋子,收拾东西要回家。他认为自己并没做下输理的事,更不该挨天根的耳光。我和小耳朵都竭力去劝,但没用,等天根赶来时,龙娃已经背着铺盖走到畔下的小路上。

“你给我站住!”天根从后边拽住他。

龙娃站住了。

“你这是干啥?”天根耐住性子问。

“我受不了这窝囊气!”龙娃头也不抬。

“受不了也得受!”

“挣不了这个钱,我走还不行?”

“放屁!”天根的火气大起来,“你回去,回去到哪里再去找活儿干?拿什么买红河烟抽?你还能每天喝啤酒? ”

“ 他们凭借自己是当地人,故意找茬欺负我们,这样下去迟早要打架。”龙娃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泪留下来。

“ 打架怎么了?他仨咱四个,咱们还怕他们?”天根说,“也别全怪人家,是咱们自己不争气!你为什么不洗脚,为什么不洗衣服? 你以为这是在自己家里?想咋着就咋着?”

原来天根早就看出来了,他们是嫌我们晚上不洗脚、衣服上有汗臭味,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伙缺少教养的粗人……

听了天根的话,龙娃不吱声了。

龙娃虽没走,不过回来后好久不进屋,坐在院子里的平车上生闷气。

晚上吃饭时,二昏忽然来了,他要龙娃吃过饭到后沟去拉水。山上水缺,用水要靠人工去拉。我们来后二昏便给我们编了班,每人每天拉一包。

“凭什么?”龙娃不明白,他昨天刚拉过水。

二昏说事情是他挑起的,他要罚他。

龙娃不去,他认为二昏是在偏袒他们当地人。

二昏说:“不去就扣你半天工资,谁让你惹了事!”说完转身走了。第二天晚上收工时,二昏果然给龙娃少记了半晌工。

再次喝酒时,喝着喝着龙娃就哭了,小耳朵问龙娃因为啥,龙娃不应声。我心里清楚,龙娃不仅仅是因为被扣了半天工资,村里和龙娃一般大的年轻人都娶了媳妇,有的已经生了孩子,可龙娃至今还是光棍一条。龙娃是心里有病。

那天下午龙娃没出工,他说自己头晕,要歇工。说完拿着褂子就出了门。我们只以为他心里不痛快,也没把他太当回事,可晚上收工后,一直没见着龙娃的面儿,直到夜里十点了,仍不见他回来,大家这才着了急。我们在周围好几个石料厂都找过了,就是不见龙娃的面儿。无奈,我和小耳朵只得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找到山下的镇卫生院,到那里一问,人家说就没他这么个人来过。

从医院出来,小耳朵说:“ 是不是他一个人回了家?”我说:“不会,要回家,他能不和我们说一声?”无奈,我俩只好踩着夜路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忽然胡思乱想起来:龙娃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吧?或者被那三个当地人给害了? 回到住处,我把寻找龙娃的经过给天根说了,就去注意那三个人的表情。哪知他们得知龙娃失踪后也着了慌,毕竟他们和龙娃之间产生过摩擦,龙娃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难逃干系。于是大家关了电视,穿上衣服,分头去寻找。

龙娃——龙娃——

深夜的山谷里,到处回荡着我们的喊声。

一直折腾到半夜二点多了,仍没龙娃的影儿,天根说得赶紧通知二昏。他给二昏拨电话。我看见他一边拨电话,手一边发抖,电话拨了好长时间没人接,天根挂了电话说:“恐怕早就睡了!”大家正在犹豫的当儿,二昏的电话却打过来了,问半夜三更什么事。天根把龙娃失踪的事说了,二昏就在电话里骂起来,说自己马上就来。等二昏的当儿,我看见沟里的小道上有个黑影在蠕动,示意大伙去看,等那黑影到了跟前,用手电一照,原来竟是龙娃!大家都围上去,问龙娃这整整一天干什么去了? 龙娃胡乱地朝后指了指,便一个人径直回了屋。一听说龙娃回来了,骑着摩托赶来的二昏破口大骂:“半夜三更你他妈弄得人不得安宁,扣你三天的工资!”龙娃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像没听见。

龙娃那段时间一直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再说了,一个十八九的孩子,整天干这么重的活,是够他受的。每次看他搬石头时,脸都憋成了青紫色,我心里就隐隐地痛。这期间小耳朵也曾主动提出要和龙娃轮换,让他去推车。但天根不允许,他说龙娃力不全,平车从狭窄的的山道上经过,他担心龙娃会掉下去。龙娃总以为自己挣着成年人的工资,让别人干重活,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因此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强撑着。

事情暂时也只能这样。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头晕,干活时经常眼冒金星。这天干着干着就觉着眼前一黑,人就倒下去了。天根发现后赶快喊来龙娃和小耳朵,他们把我抬到一旁的树荫里时,我意识全无,他们又是拽耳朵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好一阵子我才醒来。天根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从那儿以后,我发现自己总是心慌、腿软,有天中午大便,我竟发现自己屙了血。

天气一直在热,整个世界都像被放在一只蒸笼里,连最耐热的黄腊木都被太阳晒得卷起了叶子。一个多月没下雨,我们都有些熬不住了,听说山下的官庄村已经接连热死了三位老人。我夜里经常被热醒,醒来就发现满身的汗直流,觉也睡不好,每天迷迷糊糊,头晕脑涨,人一站在太阳下,脚就像失去了根基,身子就像在半空里飘。不久,龙娃也挺不住了,上吐下泻,碾转反侧,不吃不喝,直喊头疼。显然他是中暑了。

天根不禁担心起来。天这么热,又干这么重的活,时间长了谁也吃不消?他说他得去找二昏,让二昏发些白糖、茶叶之类的消暑品。我听后劝他还是不要去,感觉那是不现实的事情,是离我们很远的东西。天根却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得的,说这属于“劳保福利”,过去在外干活时其他单位都发的。一说到这些,我们都不说话了,因为我们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天根懂,天根不但有文化,还是我们村上早些年仅有的三个高中生之一,现在他不但是我们的头儿,人也是他带出来的,无论谁有个三长两短他回去都无法交代。他得操这份心。

天根去找二昏要茶叶,二昏一听,难听话就泼向了天根。

“什么?茶叶、白糖?你不是在做梦吧?你去打听打听,有史以来这沟里哪有发茶叶、白糖的?你是被雇来干活的工人,你以为你是被请来的客人?”

“工人就不是人了?其他地方不但发茶叶、白糖,还发工衣、奖金……”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天根在外打工时间长了,早已有了与这些人打交道的经验。天根看二昏不答应,便要我们集体歇工,还说要到有关部门去投诉。

其实该不该给工人发这些东西,二昏是清楚的,他只是装糊涂而已,因为这些东西需要钱,需要额外支付一笔在他看来完全不必要的开支。一看到我们故意怠工,二昏立即换上了笑脸。他不久前刚刚经历了被派出所罚款的事,再不愿意被卷进这些烦人的事情中了,他说他得考虑考虑。或许他只是在拖延,在推脱,是一种缓兵之计。但不管怎么说,天根还是看出了二昏的心虚,看来二昏也有怕的地方。只要他有怕的地方,天根就相信茶叶这件事有门。

我们歇了工,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二昏最清楚,歇一天他就要少收入一天。再说了,山下的用料单位又来催他,总嫌他生产的石料供不上用。开始他还想和我们对着耗,可耗着耗着他就沉不住气了。

第二天天黑时,二昏用摩托车驮着一只大纸箱来了。纸箱摆放在院子里,二昏双手倒背着,一只脚踏在面前的石头上,面露怒色。白糖每人一袋,茶叶每人一包……一边看着老曹分发这些东西,二昏一边阴阳怪气地瞅着我们说:“有了白糖,有了糖茶喝,再耽误了人家工地上的活儿,那可就不能怪我不讲情面了!”说完,绕过面前的天根走了。

这些东西原本二昏是不需要发的,可经天根这么一折腾,二昏就不得不发了。东西一发,天根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二昏三天两头找他的茬,骂他是天生的“事儿精”,还警告他以后“闲事少管”。

有了茶叶、有了白糖,还有了洗衣粉和毛巾,连那三个当地人也高兴得不得了,这是他们绝对没想到,干活歇下来时,早记就和我们套起了近乎,小胖子还挨个给我们每人散了一支烟。

龙娃却不。自从上次和早记闹了矛盾,龙娃心里一直想着怎样才能报复一下他们。这天半下午的时候,因为停电大家没事可做,早记他们便相约到山上去套兔子。等他们消失在小路的背后,龙娃飞快地返身回来,从早记的床下拿起一只没喝完的啤酒瓶 对着瓶口撒起尿来。

天黑下来时,我看见早记他们远远从山上下来了,小胖子手里还真提了两条兔子,早记手里也掂了一捆山韭菜,一阵手忙脚乱后,他们便把一锅兔肉炖好端上了桌,大概是为了刺激我们,喝酒时他们赤了上身,故意弄出一些响动和说笑来。

我和小耳朵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里的节目,一边注意着他们的反应。

果然,一瓶酒还没喝完,高个早记就说:“胖子,你他妈买得什么烂酒,一定是过期货。”

小胖子眼一瞪:“不喝拉到!” 伸手抢过杯子,一仰脖子喝干了。喝完了,咂巴咂吧嘴,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对味,但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跟自己作对的人喝了尿酒,龙娃算是好好出了一口闷气。为此,龙娃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但我却整日里提心吊胆,担心事情有一天会败露。再次赶集时,我劝龙娃再不要干这样的事了。“怕他个鸡巴!”龙娃并不把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他说他们已经把酒喝了,喝进了肚子,他们已经没有证据了,而且好几天了,无论酒里有什么,他们也吐不出来了。

转眼已经进入了秋天。八月的秋季正是这里的雨季,三天两头的下雨,致使我们总是干干停停,不能正常生产,连人也提不起精神来。天气也好像在和我们作对。只有四周的大山每下一场雨,颜色就深一层,没隔几日青草和树木就把整个一架山遮掩的严严实实了。雨更是越来越频繁,刚才天空还晴的透亮,立时三刻这雨说来就来了。一阵响雷滚过,遮天蔽日的大雨便倾盆而下,不大工夫,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的雨幕里传来。

“山洪下来了。”我听见上游有人喊。原本估计这雨是下不久的,一听有人喊山洪,我们才忽然想到沟里那些电动机、平车、铁锨、撬棍什么的。人在危急时刻总是表现的顾此失彼,我们先是抢回了几趟锤呀、棍呀、铁锨扳手呀、皮带油壶呀,等到后来才发现这些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还有五辆铁平车、两台电动机和一台电焊机在那里。 天根第一个跑向沟边,我和小耳朵、龙娃也又一次冲进了雨雾……

此时地面上早已是雨水横流。我和龙娃下到沟底去推平车,然而地面太滑,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最后龙娃急了,不得不把车厢卸下来。他一个人扛起车轱辘就走,还没走上沟边的小道,山洪就夹杂着石头下来了。只听龙娃喊了声“快跑——”就将肩上的平车轱辘扔掉了……

天根和小耳朵本来想在山洪到来前把电动机拆下来,却没想到洪水来得如此之快,听到龙娃呼喊,回头就朝沟上跑,没跑出多远,小耳朵就被洪水推到了……我们一边呼喊着,一边又无奈地捶胸顿足。好在小耳朵身手敏捷,人虽倒在了水里,手却拽住了身旁的一颗桑树,总算没被洪水冲走。我们几个费了半天劲,才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水中拉上来。不过,他的右脚却被石头戳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像一朵正在开放的刺丹花……

半夜,雨越下越大,我们住的屋里开始漏水。不久,屋顶的泥块和瓦片便噼里啪啦往下落。觉是不能睡了,我们只得披着废弃的炸药袋子四处躲雨,耳听着沟底排山倒海般的洪水,期待着天亮。

大雨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停下来。雨一停,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沟里的家具,当我们来到沟边时,一个个都哑了声:通往石窝的路和破碎机的机台全被冲毁了,平车没了,电动机没了,车轱辘没了,只有满沟的洪水浩浩荡荡、一路咆哮……

这天晚上,小耳朵脚上的伤已经开始化脓,不断有粘稠的黄色物流出来。天根给二昏打电话,希望二昏能找辆车送小耳朵去医院。“黑灯瞎火,路又这么滑,你们不怕死我还怕呢!”二昏说完就关了机。

二昏不答应,我们又人生地不熟,我们手足无措,只能等到天晴后再说。

半夜,睡着睡着,我忽然被一阵叫声惊醒,起身看时,小耳朵一边大声喊蛇、蛇,一边在床上打滚。我的第一感觉是:小耳朵被蛇咬了!这一带有一种蝮蛇,个头不大,状似黄瓜,但毒性却很大;有一次,我在坡里和一位放牛的老头闲聊,他的一头黄牛就遭遇了这种蛇,那牛只惨叫了一声,便一头栽在地上。现在深更半夜小耳朵大声喊蛇,八成是被那可恶的东西给咬了。我们都纷纷起身朝小耳朵床边围拢过去,我用镐把把他的被子挑起,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此时的小耳朵却两手捂着脚依然在那里打滚。天根急了,上前一把摁住他,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蛇,原来是小耳朵那只化脓的脚生了蛆,一只只白色的蛆虫正使劲往外爬,而此时的小耳朵全身发烧,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赶快穿衣!”天根对我们说,他说得赶快送小耳朵去医院,再不能耽搁了。但这半夜三更的如何下山,我们又犯起难来。天根想了许久,最后只得卸下一块床板,四角用绳子拴了,这才把小耳朵抬上去,连夜动身下山。因为茶叶和白糖的事,这一次早记主动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一路上,小耳朵不时地胡言乱语,一会儿喊蛇、蛇、蛇,一会儿喊妈、妈、妈。我想那大概是他的神志在飘忽,此刻他的思绪一定像一只在空中飞奔的鹞鹰,越过崇山峻岭、万千楼群,直奔自己东山的家去了……

山区的夜晚显得十分黑暗,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脚上的两只鞋早已灌满了泥水,肚子里饥肠辘辘。后半夜,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一歇下来就冷得直发抖。走着走着,一直沉默的龙娃忽然说他听见母亲呼唤他 。“不信你们听——”龙娃认真地说。龙娃最近总是听到他母亲喊他,这声音总在不经意时出现,此刻这呼唤就回荡在远处的山间,别人肯定是听不到的,只有龙娃能听到。我们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坡对面的树林里果然响起了儿哦(龙娃)——儿哦(龙娃)的呼喊声,我诧异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原来那是知更鸟的叫声。此时,隔沟望去,远处黑黝黝的山峦上树木的影子已经愈来愈清晰,晨雾正一阵阵漫上来,在黎明的晨曦里幻化成云海。我知道天就要亮了。

我们到了医院时,天已大亮,那时小耳朵已经不再喊叫了,高烧已经导致他昏迷不醒。医生给他做手术时,我们就坐在医院过道里的木条椅上等着,后来竟一个个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下午,小耳朵已经醒了,看上去瘦弱不堪,他问天根他什么时候能出院?天根说这得看他的伤情而定。天根劝他多休息几天,但他执意明天下午就走。天根听了,以为他还在说胡话。其实我知道,小耳朵是怕误工,他舍不得那一天几十块钱的工资,他是想尽快积攒一笔钱……

回到石场已是这一天的下午。二昏站在门口要我们一一清点家具,还说工地上又在催石料,要我们把零五的石子掺一部分到二四的规格中去;从这天开始,我们必须尽快修复被洪水冲毁的道路,必须每天晚上加班,说耽误了山下的工程进度,人家处罚他,他就要处罚我们。

洪水冲走了二昏的家具,我们心里也很难过,对于他的责难,我们也一时无话。没想到月底结账时他要扣我们每人三百块钱,说是抵顶被洪水冲走的家具损失。天根不同意,他说这属于自然灾害,属于突发事件,怎么能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二昏却说我们干活的家具,自然由我们保管,现在家具被冲走了,理应由我们赔偿。我们感到很委屈,和他争辩,可无论我们怎么说,他还是扣了我们每人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我们要干几天才能挣到?这几乎等于我一季庄稼的化肥钱!要是在家里,它要办多少事?要给孩子买多少笔记本?买多少包方便面?

小耳朵说:“二昏这王八日的,怎么不被飞石砸死啊。”

龙娃也说:“惹得老子恼了,我把他腿打折!”

小耳朵说:“咱们这算什么他妈的人啊,连一个娃娃都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咱他妈吃得肉都比他见过的猪多,为什么总是受他摆布?要装着孙子来给人家干活?回,回!回去种西瓜、喂鸡,叫爷也不来了。”

“种鸡巴西瓜。”龙娃说:“去年二孝家种的西瓜,长得还没牛蛋大,全喂了猪。”正说着,天根进来了。天根一进来,龙娃和小耳朵立即静了声,悄悄溜进屋里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干着活,二昏来了。看见二昏把摩托车支在门口走进了屋子,天根把手里的撬棍一扔,说:“我去找他!”他满怀信心。他揣摩自己一个几十岁的人,说服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应该不成问题。不一会,屋子里传来天根和二昏的争吵:“你算过没有,从石窝到机子前,每天要走多少趟?加起来的路能往返两趟山下的集镇。老田第一个月鞋就穿坏两双鞋……”与其说天根是一直想说服二昏,倒不如说他想争取得到二昏的同情。但事情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二昏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他们争辩起来,能听出来,天根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声音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了。天根出来时,脸生硬地摆着,一声不吭,身后的门很响的咣一声。显然,他无功而返。他没想到自己竟没说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娃娃,他忽略了自己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就在这个娃娃指挥下干活的事实……

回到石场,天根蹲在石头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把眼光落在不远处的变压器上。那里是平日里二昏总要去的地方,二昏每天晚上总是趁夜深人静时光顾那里,然后爬到附近的房顶上,把一台“电焊机”样的机器接到通往后山的高压线上。天根本来清楚二昏在干什么。他本不想说,不想坏二昏的事,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他要让二昏知道他们这些人不仅仅只会卖苦力。

这件事没过去多久,有天晚上,忽然来了一伙人,后边还有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他们来后直奔变压器附近的房顶,当场搜出了那台“电焊机”样的机器。原来那是一台自制盗电器。 原来二昏长期以来一直在偷电。这一次他被当场逮住了。黑暗中他被推上汽车带走了。

二昏走后,天根喊上我们几个到附近的饭店去喝酒。他拿出一叠一百元的票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说:“他不是扣咱们工资吗,咱也不能老装鳖,任他宰割!” 我才知道,二昏偷电的事是天根举报的,为此,他还得了一千块钱奖金。

小耳朵说:“这一次二昏准得蹲看守所,至少也得拘留两个月。”

“最好能挨一对揍,让警察打他个鼻青脸肿。”龙娃一直在对二昏扣他工资的事耿耿于怀。

我说:“ 对面石场里的工资一天要比我们多二十块钱,你算算, 我们一个月要少得多少钱?咱们不如凑这机会要求二昏增加工资。”

龙娃反对说:“老田叔你是不是在做梦?你让他涨工资,那还不等于从老虎嘴里掏食,我看你还是拉倒吧!”

小耳朵说:“一个茶叶白糖就让我们要了一个月,涨工资就别想了。”

大家说话时,天根一直不吭声。小耳朵就问天根:“天根叔,你说说,如果咱们提出增加工资,二昏会不会答应?”

大家都希望听听天根的意见,看他能有什么好主意,可那晚直到从饭店出来天根也没说什么。

这天早上,龙娃说他昨晚又一次梦见了母亲。

自从那天听见母亲唤自己,龙娃就成天喊着要回家去看看。

我给天根说:“反正二昏不在,三天五天也回不来,不如就让龙娃回趟家。”龙娃母亲有病,天根是知道的,平日里二昏活儿撵得紧,不准随便请假回家,现在二昏被抓了,估计马上也回不来,又听我这么一说,天根也就答应了。

龙娃要回家,我们都把之前发的工资交给他,让龙娃带回去。龙娃也像去完成一项重大任务,他小心、谨慎地把身上的背包掖了又掖……

龙娃走后,原来四个人要干的活就落在我们三个人肩上,我们每天只能把全部活儿干完才能休息。

龙娃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干活刚休息下来,小耳朵忽热指着山下的小路说:“快看——”

我们都顺着小耳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心里都不禁一惊:是二昏!二昏这小子竟回来了!此刻正沿着石场的小路一步步走来。到了跟前,我仔细去看,二昏人没见瘦,也没被警察打过的痕迹,反倒胖了,脸也白了,还一人发给我们一支烟抽。因为挨了供电局的罚,二昏心里一直不平衡,他骂天根不该在活儿最紧张的时候让龙娃回家,说山下的工地等着用料,从今天开始要我们加紧生产。天根就故意说二昏上次买的零件质量太差,三天两头出故障,小耳朵也说平车轴承是私人货,拉得重了就散架。搞得二昏大热的天只能死守在石场里……

事后我听老曹说,二昏交了一笔罚款就被放出来了。二昏回来后一直在暗查是谁告发了他,他说他要把自己的损失补回来。我们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要报复,要出一口恶气。

那几天我们都表现的规规矩矩,每天天刚亮就出工,干活时也很少说话,常常要干到月亮从东半天升起来,晚上吃过饭,电视也极少看,早早便上床睡了……

这天我们正干活,远远看见龙娃回来了。小耳朵就放下家什跑过去,把龙娃肩上的背包接了过来,还问里边有什么好吃的。龙娃说这一趟回家,来回车费就花了一百多块,这还不包括从石料厂到山下镇子上的一截路。这一截他是坐顺车下去的,那几天,因下雨塌方,一直没有上山拉石料的车,他等了一上午才等到一辆破旧的车,怕人家不捎他,他还化十块钱给司机买了一包烟。在镇上的商店里,他买了奶粉,又买了芝麻糊,心里想着母亲看到他时肯定是高兴的,哥也会高兴的,毕竟他回来了,带着钱回来了。然而当他把奶粉和芝麻糊放到母亲面前时,母亲的眼光一直不离一旁的炉台。他这才发现炉台上正架着一口药锅,稠稠的药汤正冒着白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看着那药锅,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我父亲,我父亲那年正是因为没钱看病,受不了疼痛的折磨,才跳进家门外水库的,等我赶到那里时,水面上还咕嘟咕嘟地冒气泡哩……”

本来见到龙娃大家是一片欢喜,可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没了声。过了好久,小耳朵才试探地问:“去我家里,我媳妇没说什么?”

龙娃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哦,嫂子说她最近老失眠,心里总是心急火燎的,问你什么时候也能回去看看。”小耳朵听了就不再言语,低了头在想什么。龙娃又告诉我:“老田叔,婶子说家里的地该整的都整好了,种子、化肥也备齐了,你只管安心干活就是……”我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时竟酸酸的……

小耳朵自从听了龙娃捎来的话,回家的念头就再难以挥去,他说等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就回家去。我知道他想自己刚结婚不久的媳妇,想那个日夜想念的家!他甚至说,这一次回去就再也不来了,说家里不也有许多事等着做么:喂猪,点种,收割,晾晒……他一心等着天根放话,二昏支钱只对天根,天根不放话,他就不能走。

今天,对面的石场里死了一个人。听到消息,我们都跑去看。是个炮手,几十年的老炮手。外地人。放明炮时他用牙代去咬插了导火索的雷管,结果雷管响了,引爆了石头上的炸药。老曹说这人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了,是个好人!说放炮是技术活儿,又是个危险活儿,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你得知道炮眼怎么打,朝哪个方向,打多深,装多少药;得懂得石头的纹理,山势的走向,否则,你浪费了炸药,还收不到应有的效果。去年冬天,赵家沟窝子里,有个炮手在打眼时,一块核桃大的石子被风吹下山崖,正好打在头上,当场就毙命了……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回来的路上,老曹突然冒出一句。

上山不断死人,派出所就查得严了些,动不动就猛不丁上来一帮人,不但没收炸药,还抓人,搞得我们提心吊胆。久而久之,一看见有小车上来,我们就扔下家什四处躲藏。可这样的事也不是每次都灵,好多次东躲西藏的跑出去老远,到最后竟是虚惊一场……

然而,这一次是真来了,而且说来就来了。那晚我们正在加班,二昏的电话忽然打到了天根的手机上,说已接了内报,派出所突击检查,我知道肯定是派出所那个姓马的事先透露给他的。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二昏往姓马的口袋里塞着什么。每次检查,姓马的也总是绕开他这里走。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交叉检查,突击性的。因此我们都不顾一切的跑上山去。我跑上一座山头时才发现手里竟拿着一把斧子。斧子从哪里来的呢?我浑身发怵,不断地喘着粗气,我记不起来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别让警察给逮住!漆黑的夜里,我爬在一片草丛里,耳听着四下里疯狂逃窜的人们的惊呼声,而警察就在身后紧追着。我听见有人说:“肯定没跑远,电机还热呢!”紧接着十几个人照着电筒朝这边包抄过来。情急之中,我不顾一切的跳进了一旁的涧河,显然是被警察发现了,身后立即传来喊声:“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在雨后未退的洪流中,我拼命地扑通着双手,沿着满是荆棘的河道朝下游漂去。显然他们一直在盯着我,精疲力尽的我刚爬上岸便被他们逮住了……

在派出所一间黑暗的屋子里,我看见了天根、小耳朵和龙娃,天根的嘴巴处满是血,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逃跑中磕破了下巴骨,这个年纪的人了,还真是为难了他;小耳朵浑身裹满了泥浆,脚上似乎还有血迹;最狼狈的是龙娃,他的上衣只剩下一个扣子,两只袖子几乎都扯到了肋下……

“田叔……”龙娃看见我,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流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十几号人就蜷缩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没人问你饿不饿,也没人管你渴不渴,晚上加班前吃的那点饭,早已被满山的追撵消耗殆尽。此时的肚子里就像开了锅,咕噜咕噜,似排山倒海。我蹲在窗前,望着黑黝黝的群山默默出神。我在想,在村里我是有名的能人,我会泥木两行,能指挥下葬,谁家有事都少不了请我,连平日里走在街上都有种优越感。可为什么一到这里优越感却荡然无存,矮了别人一头?被人看不起,被人扣工资,被追得像狗一样喘气,被像犯人一样关起来?我在心里一遍遍骂自己:田本啊,田本,你他妈如今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你往日的威风跑到哪里去了?如今你连只狗都不如!后来,黑暗里有人捅了捅了我的胳膊,我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竟是老曹。老曹也进来了!我问他怎么会被逮住?他说你都跑不了,我能跑了?黑暗里,老曹的声音显得遥远而空洞。我们都没了话,静静地隔着窗户看外边的天空。我想起沟对面石场死人的事,问老曹那事怎么了了?老曹说:“听说老板只肯出一万块钱,多一分都不出。”我说:“一万块?也太少了吧,后山煤窑死一个人赔20万哩!”老曹说:“人和人哪能一样,还不是看人家是外地人。”我问:“那?死者家属能愿意?”老曹说:“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家属们找派出所,派出所让他们去找镇政府,镇政府又让他们去法院打官司,你说这干活时有人管,人死了却找不到说理的地方,难道外地人就不是人么?”我说:“这些人什么心肠?人都死了,他们还不心动?”老曹愤愤地说:“你以为这些人的心会像牛子宫——会出血?他才不会因为你而扩张哩?”

后半夜,屋子里渐渐静下来,有些人已经熬不住躺在地上睡着了。我却睡意全无,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望出去,天空蓝得晶莹,星星就像一颗颗撒在天幕上的金豆子,闪啊闪的。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早晨起来放风时,我到院子里的水管前去喝水,在脚下的水池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潜藏着说不尽的自卑和忧虑……

第二天下午,我们终于被放出来了。我们是最后一拨出来的。之前每当有一个老板交一笔罚款,就有一拨人被放出来。我站在门口,我看见二昏就站在院子里,站在那个姓马的身旁。“杜天根、王龙娃、田本儿……”我听见终于喊到了我的名字,我看见姓马的手里拿着一个本本,每喊一个人的名字,就在上面打个对勾,就像监狱里的看守在点名……

天气放晴后,沟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一辆辆汽车变戏法般地从沟外驶进来,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蚂蚁在地上爬行。这几天,干活中我常常走神,这大山、这石场,这数不清的外地人,看见他们,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隐隐的痛……

太阳有些毒,天空中一只老鹰落在崖头,我知道,它的家在那儿。

我想起了家……

有天,老曹忽然告诉我,山下的镇子上贴出了布告,说是这一带不准再私自开山了,说是上边开了会议,还下了文件,说是开山污染了上下的龙王泉——龙王泉的水用管道连接着几十里以外的县城,全城人都吃这里供给的水。还说放炮已经两次导致了位于石料厂不远的地震监测点的仪器失灵……

总之,政府要封山。

看来形势果真不好,事情也有些突然。关闭石料厂的风声越来越紧,不几日,按有喇叭的宣传车便在通往沟里的山路上出现了,而且频繁出入,接着路边的山壁上也贴满了布告,还刷上了“保护矿山”之类的标语;那些胆大的老板根本不听,你说你的,他干我的;胆小的则早早停了机子,该散伙的散伙,走人的走人。二昏则让我们白天休息,晚上加班生产,他准备把生产的石料囤积起来,以应付更长时间的停工;石料越来越紧张,拉运的汽车已经开始排起长队。价格也一天一个样,已经由原来的一车二百五十块钱卖到了四百元。而料款却始终结算不下来,我们找到二昏,要求他补发最近好几个月欠下的工资。二昏听后似乎在生气,满脸的轻蔑一览无余:“工资?工资咋了?只要念下经,还怕没经钱?我这么大的摊子还在乎你们那几个工资?”

细细一想,二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只能作罢。那就干吧,继续干吧。

不久,附近的石料厂便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开始撤离,昔日热闹的大山逐渐冷静下来。再不久,电先断了,接着,路又被封了,明顾沧浪的夜变得一片黑暗。夜里站在山头上往下望,黑暗里的眼前就像是一片无边的深渊。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住处也被贴上了盖有大红公章的封条。我们不得已只好停下工来。

“看,看,干不成了吧?”二昏一遍遍的重复着这一句话,好像停工是我们造成的,原因全在我们,是我们的过错。既然干不成活了,我们准备和二昏结账回家。我们去找二昏,二昏先说没和施工方结账,后说已经不欠我们的账了,最后又说,施工单位因石料不合格拒绝付款。种种迹象表明,二昏在推脱,在说胡话,他准备赖账。我知道关键时刻他就会翻脸,我早已看出来了。而我们好几个月的工钱还没着落。 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留了汗、流了血、累死八活挣来的辛苦钱,我们家里都等着用它,有人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有人要给老人看病,还要买化肥,供孩子上学,指望他去办更多的事。总之我们都期盼着早点拿上这些钱,这个世道没钱活不成人,我们不能没有它。几千块钱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钱就是我们的命……

“回吧,你们回吧!”二昏说,“这时候公安最容易出来抓人……”

“那……我们的工钱?”我们希望他能给个具体时间。

“什么工钱?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工钱?你们说,这钱在那里?谁给我工钱?不被关进看守所就不错了,还敢谈工钱!”他在想着法儿地吓唬我们。他说这话时,东瞅瞅,西望望,根本不看我们,像在对别人、对一旁的石头说。

“要不,你们等着,什么时候只要一结账,我马上一分不少的给你们。”他知道我们不会等,也等不起,所以他才这么说。说完就消失了,一连几天找不见他。

等待结算的那段日子,我们四个人身上的钱几乎快化完了,再不能这样等下去了,小耳朵媳妇要生了,龙娃的母亲又重病,天根决定让他俩提前回家,由我和他负责继续讨账。

小耳朵和龙娃走时我和天根到山下的公路上去送,天根背着龙娃的铺盖,我背着小耳朵的铺盖,因为工钱没有结算,天根一直感觉像欠他们俩什么似的,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俩上了公共汽车了,天根才叮嘱道:“龙娃,告诉你婶子,就说等账一结我们马上就回去了。”汽车启动后,我一边挥手一边同小耳朵和龙娃道着别,我看见天根抹了一把眼泪走开了……

等待的滋味是痛苦的。 老曹早在十天前就回了家,没人做饭了,我们只能上山挖野菜,吃方便面,早上吃、中午吃、晚上还吃。遇上下雨的日子,我俩就蜷缩在屋子里睡觉,睡得天昏地暗,晨昏颠倒。 天根望着门外的雨雾,不断诅咒,“下吧,下吧,连机子、房子统统冲走,让雷把他击了!”天根这会也开始骂起了人,他把一切怨恨都集中在二昏身上。这时,我听见“扑哧”一声,扭头看时,天根手里攒着一把锥子,他将一旁的平车轮胎扎破了。而此时屋外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整个山谷都弥漫在一片混沌之中。老天好像也在发怒了。

这一天,小耳朵和龙娃来了电话。一开口就问天根为什么关了手机。天根说不是关机,是手机……掉地上摔坏了。其实是天根身上快没钱了,他已经不能再去交手机费了。他俩问结账了没有。天根说还没呢,不过估计快了。小耳朵说村里要按自来水,每家让交五百块钱,人家别人都交了,就剩我们几家了。

“蓝娥婶子说让老田叔发了工资就赶快捎回来……”小耳朵最后对我说。

放下电话,我直呆在那里,吃水难是我们那里几辈子人心头上的纠结。从我记事起,大人们就从后山里挑水。后来,我28岁结婚那年,山里泉里的水干了,想挑也没有了,大伙就都从更远的地方买水,一皮桶水十块钱,全家连人带猪、带鸡、带牲口能紧紧巴巴吃七、八天。后来村里人闹事,告状,乡政府不得已,这才从另外一个村里,埋水管通了水,但也是时有时无,接得迟了就没有了。上了岁数的人都说,过去我们没粮吃,借面、借粮,现在粮到是有的吃了,但又开始了借水……

从那天后半夜开始,我就开始了磨牙,吱咕吱咕,吱咕吱咕!一睡觉就磨。听起来都怕人。第二天早晨,天根说老田你还说别人打呼噜,你夜里也不消停,牙磨得咕咕响。我心想,不但磨牙,我还要磨刀。再一次赶集时,我还真花五块钱买回了一把刀,就是当地人上山砍荆条用的那一种,短把,握到手里沉甸甸的。我把它带在身上,常常无端地“哈”喊一声,做一个朝下劈的动作,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手起刀落,一个人头就咕噜噜地滚进沟底,醒来时我满头是汗。

而天根却表现的越来越不正常了,他几乎快要疯掉了。他有时大喊大叫,有时竟不顾一切地摔东西。我知道,这笔钱对他有多么重要。他得尽快去偿还前些年做买卖欠下的外债,这是他早就答应好人家的,他清楚只要他一回家,讨债的就会蜂拥而至;此外他还要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支付儿女的学费,钱对天根来说就是命!才几天的功夫,我发现天根的头发全白了。我劝他想开些,说你的运气比我好的多。“我有他妈的狗屎运!”他突然咆哮起来,像变了一个人,“去年在大连我就被他们给骗了,今年又遇上了这么个混蛋,我已经五十三岁了,都成半截老汉了,看看村里像我这样的年纪,谁还出门遭这份罪?”天根嘴里不停地骂着,显然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正盘算着用什么方法制造出点响动来……

早晨起来,太阳扫去了多日的阴霾,阳光像麦秸堆一样黄灿灿的。再也不能这样等下去了,我们决定去二昏家里找他。在通往山下的路上,我们遇见了早记。他说之前跟随他干活的小胖子他们,一直在追着给他要工钱,他已经在外躲了好几天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找二昏。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了二昏家里,说有人看见二昏去了附近的浴园。

天根说:“那咱就去浴园找他!跑到哪儿也得找他,怕他个蛋!”他从地上拾起衣服,一个人在前面走了。我紧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但我从天根的表情中已经看出这一次他已下定了决心,他显得焦躁而愤怒。我和天根正走着,那个住在后沟里的的四川女人过来了。隔老远就朝我喊“田哥,上集去!”到了跟前,她停下来,手插着腰,一对奶子鼓的老高。看着她的摸样,我一时没了话,只是尴尬地傻笑。她站了一会,大概看出我没什么出息,一扭一扭地走了。

“上集,上集!”天根望着女人没好气地骂道:“上你的身子!”

我们在路上正走着,迎面又遇上一男一女,显然他们是两口子,男的背着行李,女的肩头上的竹筐里是她们熟睡的孩子。看上去他们个子矮小、黑瘦单薄,但我知道这整个一架山里所有的石料机都要靠他们才能转动起来。如今这里封山了,他们不得不离开这里,正准备转移到一个新的去处。这些……外地人!我目送着他们。此时不远处巍峨的大山正衬托着他们一家孤独单薄的身影;他们走过的路边,有几棵皂角树死了——开了花,结了籽后死了。而在它们硕大的树冠下,一束束、一簇簇的山菊花正挣脱满地杂草伸展出来。我说不出心里是喜悦还是忧伤……

也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使然,我和天根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二昏大摇大摆地从浴园的小路上下来了。走到跟前时,我们同时站下来。二昏大概没想到会在荒山野岭中和我们碰面,之前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车钥停止了转动。他眯着一双小眼心虚地望着我俩。想躲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大概在想着怎样才能占上风。天根斜视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要我先开口,把事情亮出来。可我不知为什么,竟一时没了话。“瓷怂!”他低声骂了一句。二昏没有反应过来,他没听清天根的骂,他板着脸问:“你说什么?”

天根问:“你没钱给我们,怎么有钱去浴园?我们不能总这样等下去,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们结算?”因为提到了浴园,我估计二昏八成要垴火,要大发雷霆,因为浴园里有那些描红画绿的女人。没想到二昏却没有,反而感到天根的问话很可笑:“废话,不去浴园怎么和施工方结账?你以为现在办事就那么容易?”

我们又和他谈起工资的事。天根说:“当初我们有合同在先,是你自己要求掺假,这和我们没关系!”二昏知道天根并不好对付,这让他早在之前领教过。但在他的意识里,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输给我俩的。他竟耍起了无赖:“合同被解除难道跟你们没关系?我让你们只掺三分之一,谁让你们不按比例掺多了?”比例?他居然和我们谈起了比例。天根似乎被他的话激怒了,眼中射出了怕人的凶光,双手不断颤抖,一时竟气得没了话。这时,二昏要走,他想开溜!天根不让,靠上去用身子阻挡他,我也过去挡在他面前。二昏大概看出了今天我们要来真格的,下意识地夹了夹腋下的皮包;“让开!”然后他发怒了。我心里害怕,知道这样下去可能要发生什么,我看了天根一眼。天根纹丝不动:“你先别走,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天根的举动给我壮了不少胆,二昏从天根那边走不脱,又转向我这一边,我伸手去拦他,没想到这小子当头就给了我一拳,我连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感到嘴角一股热剌剌的,用手一摸,竟流出了血。天根一看二昏动了手,多日来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冲上去与二昏厮打起来。

两个对一个……

事情终于爆发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在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大山深处,这么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想着二昏只是个娃娃,不会有多大力气,却没想到这小子力大如牛。开始我和天根还占着上风,一直把他按在身下,可后来这小子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一只腿猛地把天根压倒了胯下,另一只胳膊紧紧锁住了我的脖子,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呼吸就越来越困难了。我有些怕了,一时失去了主张,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急,竟一下跪下来,几乎是哭着央求二昏,让他撒手,让他别和我们这些人计较,我告诉他,我们只是讨工钱,讨我们应该得到的血汗钱,并没要伤害他的意思。可他根本不听,不相信我的话。我只好再次试图挣脱他。我看见他缩回胳膊去,准备侧身去捡身旁的一块石头。这情景让天根看到了,天根知道,一旦他拿到了那块石头,自己的脑袋立即就会皮开肉绽。天根想尽快摆脱二昏,想去争抢面前的石头,但二昏一眼便识破了天根的意图,伸腿一扫,将那块不圆不扁的石头扫到了更远处,二昏就是这时看见我从怀里抽出了那把刀子的,这似乎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威胁;由此,他可能想到了我们一开始就准备谋害他,或者我们今天就是冲着他腋下那个鼓囊囊的皮包来的,因为那里边装满了施工队刚刚付给他的钱。他开始把注意力对准了我,我一开始并没有要动刀子的念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松手,让他清楚我们很在乎这些钱,能尽快付给我们。可二昏根本不听,或者不相信我们。有那么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天根的脖子在二昏的腿下嘎巴嘎巴断裂的声音,就在我犹豫着怎样帮助天根摆脱二昏的纠缠时,二昏忽然放弃了天根,一个猛扑抱住了我的腿,顺势用头一顶,将我仰面顶到在地,紧接着他一跃骑在我的身上,想趁我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夺下我手中的刀子。我害怕起来,情急之中死死抓住二昏的双手,也就在这时,我看见在蓝的透亮的天幕衬托下,一只大手高高扬起,又迅速落下,接着我听见“咚”地一声,很沉闷的一声,伴随着那声音,二昏的手松了一下,也就在这时,一直攒在我手里的刀子送出去了……我看见二昏本能地回了一下头,显然,他看见了面前的一切,他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想喊:我日——他刚张开口,声音还没出来,头便一软,整个人从我身上滚倒一旁去了……

我坐起来,我终于看清了,在我的身后,站着的竟是早记。此刻,早记的胳膊还高扬着,手里握着的正是刚才被二昏扫到一边的那块石头。

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早记最先清醒过来,他看见我和天根犯傻,将手中的石头一丢,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天根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胆怯地看着地上的二昏……

二昏蜷缩在地上,他在挣扎、翻滚,他想站起来。做着这一切时,他的嘴里还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后来,他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睁着沾满鲜血的眼睛直视着我俩;再后来他大概想起了什么,摇晃着身子在周围瞄来瞄去。白白胖胖的娃娃脸上,一缕鲜红的血迹正慢慢淌过他的耳际。我正心想着,他才二十岁,和我儿子一般大小的年龄,他还是个娃娃,他正活人呢!就看见二昏步子一阵趔趄,先是一只腿跪下去了,而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快走!”天根似乎这时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一把拽起我,撒褪就朝山上跑;跑了没几步,他忽然又停下来,折回身子捡起二昏滚落在草丛中的皮包,然后朝一旁的树林里跑去。

一路上,我的胸腔里一直呼哧呼哧像在拉风箱,感觉心就要跳出来了,就要冲到天空中去了。穿过树林,越过宽阔的涧河,直到上了五龙沟的半山,我们才停来。歇息的当儿,天根打开皮包,颤抖着双手从中抽出一沓崭新的百元票子。显然这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票子油光闪亮,棱角分明,浓浓的油墨香直朝我的鼻孔里钻。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么多钱,我一时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害怕,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天根虽说比我经得世面广些,但这会也一直难以镇定。他在数数。一大把票子握在手里,手却把票子抖得哗哗直响。好不容易数完了,他将一半塞给我,另一半装进了他裤腰处的口袋里,然后我们起身,我们决定立即去石场取我们的行李,然后离开这里。

到了石场时,那里一片寂静,厨房的门敞开着,卧在树荫里的黄狗看见我们,抬起头摇摇尾巴又睡觉去了……

整理自己的铺盖时,我的心里一直像在擂鼓,咚咚的心跳震得的我胸口发疼,手也抖得不听使唤,好半天背包拉链总是拉不上;天根起初大概想到了上身的那件红色夹克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他想扔掉,扣子都解开了,不知为什么又穿上了,嘴里却一个劲重复着:快、快……

出了门,天根对我说:“咱俩分开走!”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头扎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此时,站在进出山的十字路口,我陷入了迷茫:峰峦绵延,山道起伏,我一时竟不能断定该朝哪里去。就在我犹豫不定的当儿,不远处的拐弯处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我下意识地想朝路旁的草丛里去躲,但那人分明是早已看见我了。“老田!”那人喊了一声。躲是来不及了,我只能站下来。我看清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曹,做饭的老曹。他不是草就回家去了么,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警觉起来,死死盯着老曹每一个眼神的变化。“你回去?”到了跟前,老曹问。

“哦,回去,回去。”我终于说。

“别人都走了?”

“走了,走了……就剩我自个了。”

“走吧,走吧,回去再找个活儿干。我们总不能闲着。谁能想到人家公家不让干了。”老曹一脸的惋惜。

“你这是……”直到这时,我才放松了警惕。老曹在这里时一直和我相处得不错,每次打饭时他总要或多或少地给我些照顾,这些小事之前我虽没说过,但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曹是个好人,要不是非要离开这里,我还真愿意和他多待些时日。

“哎,还不是上边石场死人的事,”老曹说:“那个炮手的儿子来后,上上下下跑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讨到什么说法,火化吧手头又没钱,天气这么人,放在山洞里的尸首都有些腐烂了。想来想去,儿子决定只有把父亲背回去了……”

“背回去?四川这么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曹眉头皱起老高:“能怎么背?大卸八块呗,还能怎么着?那孩子求到咱跟前了,这忙说下啥也得帮。这不,我得到山下镇子上帮他弄点防腐剂啥的,免得人家长途汽车不让他带……唉……”老曹摇摇头,长叹一声,再没说什么,挥挥手走了。

望着老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乱麻一团,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现在,我独自一人走在蟒王岭的最高处,心里充满了齐天的恐惧。之前的一切怨恨、愤怒早已荡然无存。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自己:我是杀人了么?这是真的么?二昏会死么?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这一切预示着什么。这么些年来,我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时,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生活的安稳些。我希望年老时能和蓝娥时时呆在一起,听她爽朗的笑声,在夏夜星光点点的夜空下,和邻人坐在一块闲聊喝茶;希望明年给儿子取上媳妇,有一天抱上孙子满大街的串门,我要跟孙子玩耍,给他买糖、买冰淇淋、买娃哈哈……还有天根,这会他在哪里?天根向来是个爱要面子的人,这几年虽说他做买卖赔了不少钱,但他从不说出口,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改变这一切,他大概无论如何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想到这些,我心里充满了懊悔,一阵阵悲哀袭上心头……我责怪自己一个活过四十多岁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就不能忍一忍?怎么一点气量也没有了?我一遍遍问自己:你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不都一步步走过来了?那年在县城干活,那个南蛮子用镐把把你头都打破了,你都没还手。如今你却怎么了?然而,走着走着我又想,我讨要的是自己的工钱,凭力气正下的钱,为了这些钱,我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夜?如今,我家里正等着这笔钱安装水管,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我付出了代价,我应当得到回报,我有错吗?我的错在哪里?

歇下来时,我双腿沉重,口干舌燥。在沟底一条小溪旁,我洗了把脸,又喝了一肚子凉水。抬头望天,天高云淡,再看眼前,山路迢迢。这个秋天山上山下到处是五彩的颜色,绿色的玉茭、红色的高粱、金黄色的豆子;秋风微拂,枝头是跳跃的黄鹂和红嘴雀,它们一路欢快地伴随着我,从一颗树飞到另一棵树,再从另一棵树飞到更远的一棵。我止不住想,大自然多么美好,为什么人与人一遇到钱就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为什么人总是被那个没完没了的钱缠扰着,想挣也挣不脱,想逃也逃不掉……低下头时,我看见了自己脚上穿的鞋,那是一双军用胶鞋,是停工之前我在集镇上新买的,统共花了十七块八毛八。如今鞋的舌头早已磨烂,我两只脚的脚指一直在外裸露着。屈指算来,这已是我来这里后穿得第十七双鞋了……

身后不远处似乎有树木被人摇动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惊恐地朝四下里观望。我屏住呼吸,想象着如果有人追来我该怎么办。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终于又听清楚了那是风声——风的低吟!当风吹过草稍的时候,它就变成如诉如泣的低吟了……

中午时,我终于走出了大山。站在谷口的岭头上,望着山下银灰色的公路和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时,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往事。但我心中的恐惧还在,自卑还在。 我朝远方的天边看看,连绵的大山遮蔽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天边,只有眼前。

我背着行李匆匆赶到公路上的候车点,还好,不多会儿就有一趟客车过来了。他把帽子压得很低,一上车就直奔车后的空座。我把衣服盖在头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瞌睡”起来,眼睛却在地上扫来扫去:满地是一片各式各样的脚和鞋,前排座位上有个人也穿着一双黄军鞋,跟我脚上的鞋别无二致。这鞋耐磨还跟脚,在这一带山上干活的人几乎都喜欢穿它。我看见那人的黑色袜子补了两块白补丁,而线却是红色的,后跟处露出很脏的脚后跟,我笑了一下,心想他一定也是个打工的……

车时走时停,一会有人上人来,一会有人下去,很重的脚步不时搅起地板上的尘土,让人感到路途的遥远。

汽车正走着,忽然来了个急刹车。紧接着,车的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我的第一反应是:警察!准是有人报了案。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心里一急,竟从盖在头上的衣服下探出头来。我这才看清,不是什么警察,而是三个急于坐车的人。他们神色慌张,一上来就催司机赶快开车。他们有一个人的头显然是破了,因为他的脸和脖子上一片血迹,上身的衣服也被流进脊背的血液粘住了。他的同伙一直在用自己的褂子为他擦血。看见这一切,一车人都沉默着,没人敢问他们原因。听声音他们是南方人。他们坐下来后就开始骂骂咧咧。我仔细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打工的,就在附近的一家砖厂。因为讨要工钱与老伴发生了纠纷,老板的手下竟大打出手,追出了七八里地……

我在心里祈祷他们总算没被抓回去。我心里说,走吧走吧,能逃出来就不错了,至于钱,就算他妈屄了。我知道他们现在回去,下一年开春的时候又会像候鸟一样出现在某一个地方,年年如此,周而复始。也有一去不复返的,那样的人不是被老板打死,就是被偷偷葬在了当地……

汽车开始爬坡了。我能感觉到。这就是说它已经穿过了横亘在东西两山之间那道宽阔的谷地了,已经越来越远离了那个该死的地方了;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到那个古罗镇了,我会在那里下车,然后步行七八里地就可以到家了……

想到家,我又止不住想到了蓝娥,想起当初蓝娥嘱咐我的话。我有些后悔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或者说来这里完全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我禁不住怪怨起自己来——

……今年春天,是一个有风的上午,我正在塬面上锄地,忽然听到有隐隐的呼喊声。扭头看时,垣下的打麦场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我屋里——我老婆蓝娥。我回头看时,蓝娥正一边喊着,一边向我招手,山上风乱,又隔老远,听不清喊的啥。男的是天根。天根这两年不在家里,听说一直在外打工,春节回来却没再走。天根两手插着腰,风把他的头发朝后吹起老高……

天根说过年时山下的表弟来看他,顺便问起他开春后的打算,得知天根没有什么营生做时,表弟说他有个朋友的亲戚,在西山开着一家石料厂,问天根愿不愿意去。还说那里工资并不比外边低,管吃管住。天根听了,当下就应下了。“其他几个人我已经找好了,就看你去不去了?”天根当时望着我,满脸不去就会后悔一辈子的表情。事情有些突然,就像冷不丁从脚下捡到一摞钱。没等我说话,蓝娥就抢先说:“去!怎么不去?闲在家里谁给一分钱?”等待出发的日子,天气总是因阴沉沉,我们都有些沉不住气,时常站在家门口朝远处的天边眺望。临走那天,村口的打谷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有人还在纠缠天根,看能不能也带他们去。天根的弟弟天才要用三轮车送我们,被天根拒绝了。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直步行到垣下公路上,直到坐上公共汽车……当汽车终于爬上四十里岭的山顶时,山外的一切一下子暴露在眼前,远处一只只高大的烟囱、一栋栋新式的建筑、泛着阳光的塑料大棚、缠绕在山间的公路和奔驰在公路上的汽车,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亲切,有一会儿大家都默了声,好像远处正有什么朝我们招手。 天根就指着远处蒙蒙朦朦胧胧的一条黑带子说,看见那架山了么?那里有煤、有铁矿,有铝矾土,随便用手抠一把,掰下的都是金子……

我就来了……

汽车停下来。恍惚中我的耳际是一片人声哄哄,我定定神,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我听见有人问:这是哪里,有人答是是古罗。古罗?哦古罗!我庆幸自己醒了,否则的话准会坐过站。我从蒙在头上的衣服下看见身边的人开始下车,“黄军鞋”也动起来,脚在地上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他也要下车了。我能够想象到此刻他起身、伸腰、转身、到行李架上取行李的每一个动作。这么过了一阵,车里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地板上一个人的脚也不见了。我长长出了口气。眨眨眼,缓缓从衣服下探出头,车里已空无一人,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朦朦胧胧,暮色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断晃动。

“下车了!下车了!”我听见车门口有人喊。

该下车了。我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到家了,终于到家了!我双脚踩地,如释重负 。

“回来啦?”门口有人问。多么熟悉的口音,多么亲切的乡音。那人有些面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回来啦!”我随口应着,心却一直在别处。

天色已晚,空旷的广场上,不远处的几个个体货摊已经亮起了灰暗的灯光。空气里飞窜着一阵阵燥热,看来天气要下雨了。与往日人来人往、噪杂纷乱的情景相比,此刻这里倒显得有些寂寥,只有不远处一家商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着一首歌曲: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前刮过

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豆腐菜,要不要来一碗?”我正站在那里犹豫,有个女人迎上来。我才想到自己早晨只吃了包方便面,我决定先到不远处吃完豆腐菜,我已好长时间没吃那东西了。在家时,蓝娥经常给我做作。我得吃一碗再走,我的肚子里早已叫成了一片。朝前走时,我看见“黄军鞋”也在不远的前边走着,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黄色上衣,头上竟然还裹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巾,看上去真有点滑稽可笑,原来他也是这一带人。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说不定过去见过面呢!我心里想。我想追上去和他搭讪几句,可就在此时,周围忽然窜出几个陌生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不由非说就将“黄军鞋”双手反扭到了身后,紧接着,“黄军鞋”头上的毛巾也被人一把揭下来了。我一看,差一点脱口而出:天根!

我正要转身,就感到一左一右两只胳膊被人紧紧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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