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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13-04-29王青丽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母亲

王青丽

我的父亲名叫段七星,生于1934年农历二月初十。

按照乡俗和我们的经济条件,应该为父亲举办一个盛大的八十华诞庆典。本着勤俭持家的古训精神和时代新风的要求,我们兄弟商量,一切从简,决定由我写一篇文章,作为贺礼,来表达我们的拳拳孝心。

父亲祖籍临汾县(今尧都区)孙曲村,本姓李氏,由于父亲的爷爷年幼时给本村段姓承嗣,改姓为段。起初,段姓的家景比较富裕,但没有过了多长时间,家道就衰落了。之后,曾祖母为生活所迫,带着12岁的儿子(即我的爷爷)又改嫁他人。

按照乡俗爷爷应改名换姓,开始年幼的爷爷并没有认真理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爷爷不愿意这么做,就离家出走,开始了漫长的学徒生涯,从杂货铺的记账员到警察局的干事以及体力活都干过,其间还学习中医和风水等知识。爷爷成家之后,由于在孙曲老家和曾祖母的改嫁之地都无法安家,而岳父又很照顾他,于是就在岳父的家乡另立了门户,这个村子就是现在的尧都区西头三泉村。

父亲在这个小山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在那个年代,爷爷算是一个有见识的人,父亲8岁时,就被送到本村的私塾去读书,后来又送父亲到刘村中学的前身自力中学读书。身处战乱年代,父亲的学业时断时续,直至辍学。

在那个时代,父亲已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正是有这样的文化基础,加上爷爷的朋友关照,15岁的父亲给临西县的县长刘振锡当了通讯员。后来县长随军南下,父亲不愿意去,又回到了西头村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先后担任过村农会的秘书、民兵队长和西头七区政府通讯员。区政府迁往一平垣村,父亲不愿离家,回村务农3年。22岁时,经人推荐在西头供销社重新参加工作担任营业员。25岁时参加大炼钢铁运动,成为原平钢厂的一名装卸工,历时3年。

委屈的青年

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父亲被原平钢铁厂精简压缩回到了村里。不久之后,经亲戚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他们就结婚了。

这年父亲29岁,母亲22岁。此前,父亲已经有过两次婚姻,母亲也有过一次婚姻。他们结婚时约定,父亲要从西头三泉村迁往土门村居住,生育的第一个孩子必须从母姓,以顶立王姓门户。对于这个约定,父亲在无奈之下同意了。29岁了,离过两次婚,经受的曲折自不必说,工作了多年,也遇到许多的挫折;母亲尽管也离过婚,但年轻个人条件又不错,因此父亲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结婚时,父亲给了母亲300元钱算是财礼钱,安家需要修葺已经破旧的房子,还得购置必备的生活用品,这些钱为他们共同生活创造了必要条件。

母亲和父亲结婚前,通过法律手段从叔伯家追回了属于她父亲的那份房产,正是这份房产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休止的纠纷。结婚后,他们住到了从堂兄们手中要回的房子,虽有法律作保障,还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悦。用今天的眼光看待那些房子,真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在当时却是一份不菲的房产。这是一座民国时期建造的四合院,属于我们家的是三孔南窑,还有一部分附属房产,院子里全都是用青砖铺的地,用母亲的话讲是“下雨不湿鞋”。那个时候不准造新房,再加上经济不宽裕,有这样的房院确实算高标准了!

刚开始,叔伯们的后代对父母还能以礼相待,时间一长摩擦也多了。父母住的房子是所有房产的三分之一,相对比较宽敞,叔伯们的后代孩子较多,自然显得紧张,因为一些琐事不时会发生一些纠纷,到我懂事时这些矛盾日积月累,以至后来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常常骂父亲是“招布袋”。

四合院中父亲是唯一的农民,收入很低,和挣工资的他们比,自然属于贫困户。平日父亲为他们干了不少体力活,他们仍然瞧不起父亲。生活在这样的环境,父亲感到很压抑。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自小失去父亲,很任性,有时不能理解父亲的难处,夫妻之间常常不和,甚至争吵打架。

父亲无奈时,总是要回老家西头三泉村去僻静几天。逢年过节,父亲经常采用不同的方式和母亲抗争,以发泄心中的压抑。

不管心中有多么憋屈,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还是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各种劳动,同所有农村的全劳力一样挣工分养家糊口。慢慢长大的我,目睹了父亲遭受的艰辛屈辱与不公。生产队的农活父亲几乎都做过,从摇耧耙耱、赶胶轮车到出圈挑粪,无论严寒酷暑,或是春种秋收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父亲年少时没有干过多少体力活,是农村人所说的“没有苦”,特别累了的时候总要休息几天。体力上的累不算什么,最难以承受的是来自别人的蔑视与不公。

父亲不是本村出生长大的,没有儿时的伙伴,缺少“铁杆哥们儿”,跟着母亲来到土门,成为名符其实的“外来户”,时常受人排挤与欺侮。外祖父去世早,没有老人的荫护,在村里没有地位。有时队里安排的活儿不好干甚至很难干,稍有不从,就会有拳脚的“礼遇”,挨打挨骂是经常的事儿,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的。

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父亲总会长吁短叹,后悔自己年轻时不懂得选择和坚守。他常说过去如果怎样,现在就不会这样,因而对我的文化学习要求格外严格。

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了整整十年。

1972年,父亲在耙地时未站稳掉进了耙里,耙上的铁齿割伤了父亲的腿,只好在家休息。迫于生计,父亲用从爷爷那里学到的风水知识给邻居朋友家看坟地,帮助他们选红白喜事的日子,俗称“风水先生”,以期获得微薄收入补贴家用。这种行为在当时被认为是“迷信”活动,村里有人把这件事情反映到公社,公社领导便在一次大会上点名批评了父亲,父亲顿感压力很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到处充满不公和不平,父亲有了改变处境的想法。

恰在这时,父亲当通讯员时的朋友做了西头公社的党委书记,出于友谊和工作的需要,那位书记问他是否愿意到公社去做一名事务长。这个岗位在计划年代是临时工不转户,这份工作主要是协助厨师管好伙食。为了改变环境,父亲决定去投奔这个朋友。

那个时候西头和土门分属于两个公社,当时的社员也是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未经批准是不能外出务工的。父亲只好说和母亲没法过了,要回西头老家去,撒了这样的谎,父亲才把自己的户口从土门村迁出。由于不能转户口,父亲只好把户口关系装在身上。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由挣工分变成挣工资了。环境改变了,自己却成为没有户口的“流窜”。

工作不长时间,有人提出父亲的户口不在西头公社,这个岗位不应该由父亲干。那位书记又将父亲调整到公社所属的卧龙垣煤矿做了一名开票员,后来又调整为采购员。与在生产队相比,父亲的心情总算不那么压抑了。

艰难的壮年

卧龙垣煤矿采购员的工作主要是住在临汾城为矿上购买材料,联系大客户销售煤炭。

对于这份工作,父亲甚是满意,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心血。辛勤的工作换来了领导的充分肯定,家里的经济状况和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母亲也觉得自己有了“地位”,不时带着我和弟弟住在城里,全家人都很高兴。因为父亲挣了工资还有补助,每月能领到50元左右,必要的开支后还有少量结余,从此之后再不欠队里的粮款了。更为重要的是,父亲还能为邻里和亲朋购买到紧俏的生活物资,村里人对他有了尊重,父亲精神上也感到很大的快乐,过去感受的压抑也减少了大半。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三年的时间。

1975年我刚刚12岁,按照乡俗应当“圆锁”。家庭状况好转了,父亲和母亲自然也想把我的生日宴办得体面一点。本来我的生日是农历腊月廿八,考虑到那时年关在即加上天气又很冷,父母决定提前两个月举办生日宴。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生日宴那天总算办得还有些体面,我高兴极了。但没有想到,当天晚上忽然停电,随后大队革委会一名主任带人以“破四旧”的名义将亲朋好友送的礼物洗劫一空。对于这种行径,父母悲愤难当,深感屈辱。

多少年来,偌大的一个土门村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此事父母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父亲改接灯线,由于情绪不好致使电灯线连电,烧坏了全家的电灯和电线,还差点弄出了事故。当时我还小,根本无法体会父亲此时的心情。父亲只是说了一句话,“‘出门人真是不容易啊!”

这件事使父母受到很大伤害,特别是母亲,半年之后就患上了气管炎,遇事一不顺,就喘不上气来。从此,父亲一边工作,一边帮助母亲治病。刚开始,母亲半年住院一次,后来病情渐重,住院的次数自然增多,三年间一共住院十几次。由于入不敷出,家庭经济状况又趋恶化且债台高筑,欠款达2000余元。这是一笔巨额债务,需要父亲7年工资的总收入才能偿还。

在这个困难时期,我也成为临汾县重点中学——刘村中学的一名中学生。母亲患病,父亲一边工作一边坚持为母亲治病。对于我的学业,父亲很是上心,不断为我创造条件,以使我安心学习。由于基础差,进入刘村中学的第一个期中考试我得了一个末名。我承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私自决定重回村里的初中复读。父亲用最粗暴的行为否定了我的决定,我也为此记恨了父亲多年。

父亲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并给我创造有利条件,决定让病重的母亲到刘村中学附近租房居住陪我读书。对于父母亲的这个决定我十分高兴。一是可以改变我读书的生活条件,那时经济不富裕,每个同学都是一天三顿开水加泡馍,所谓的馍,就是一个四两的玉米窝头;二是一家团圆,让我感到家庭的温馨和快乐。如此“幸福”的生活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由于母亲的身体无法承受,最后以母亲住院治疗宣告了陪读的结束。

有病乱求医,母亲住院治不好病,只好求助巫师了。对于这个做法,父亲尽管不同意,但也只能听之任之。

一次,母亲请了乡村的巫师做了所谓的“摆治”。没过多长时间,同院的亲属们突然患病,他们认为是母亲的这种“摆治”造成的,为此引起了母亲叔伯后代们的激愤。这次,父亲被叔伯的后代们打了巴掌。对于此,勇于担当的母亲挺身而出承担了责任,但这个做法并不能改变父亲被打的事实。父亲只能用再也不回这个院子的行动表达自己的愤怒。

那时,我还年幼,对父亲的这种行为不理解,认为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母亲由于生病,心情肯定不好,免不了对父亲的行为多有微词。似懂非懂的我听了母亲的唠叨,也认为是父亲不好,常常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指责父亲。父亲显得很失落,更多的时候则是选择了沉默。不懂事的我还认为是我和母亲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后来我才明白了我是多么的幼稚啊!

由于经济条件不允许,加上母亲病情的恶化,父亲被单位领导多次批评,万般无奈,父亲只得向所在的卧龙垣煤矿提出辞职回家的请求。从此父亲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专心照料母亲并供养我和弟弟上学。

父亲是一个刚过45岁的男人,既要到地里干活,又要为我们洗衣服,还要从头学和面、起面、蒸馍、炒菜,每天与锅碗瓢勺打交道,都是简单的重复。作为一个大老爷们,期间的煎熬和甘苦,他都默默的承受下来,真是委屈了他。好心的亲戚看到父亲这样的艰难,提出让我停学的建议,父亲断然否决,说:“只要孩子们愿意上学,我再困难,也不能让他们断学。”

父亲历尽千辛万苦,也未能使母亲的病情好转,她的病情每况愈下,日益恶化。1980年12月28日,得了5年病、只有39岁的母亲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父亲和我们,此时父亲只有46岁。

父亲下岗几年,一直没有工作,家中没有经济收入,母亲离世,只用了最差的柳木棺材,还借了债,真是草草安葬。作为家中支柱的父亲,并没有被这一切所压倒。办完母亲后事之后,父亲再次外出打工。

这个时候,恰好赶上了国家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新时代,父亲利用过去的老关系,做起了贩煤的生意。正是这个生意,改变了我的一生,使我认识了煤炭并献身煤炭。

此时,我正在临汾一中复读,目睹了父亲的艰辛和不易。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他领着车队从煤矿拉煤,途径仙洞沟的“鬼门关”,司机和他的腿都在哆嗦……不管怎样,苍天有眼,父亲的辛劳总算有了喜人的回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还清了母亲治病时所欠的债务,还有一些盈余。于是,父亲想把母亲继承的老屋置换,换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同院叔伯们的后代提出用别人的房子来替换,父亲高兴地认可采纳了这一提议。

生活环境改变之后,父亲、我和弟弟三个光棍度过了母亲去世之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去世前,尽管身体有病,但她可以坐在床上指导我们包饺子,我们还是可以吃到可口的饺子的。母亲去了,活儿还是那样的活儿,人还是原先的人,但包出的饺子却变了样,从锅里捞出来后全变成了“开口笑”,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想到了母亲,忍不住先哭了,弟弟也跟着哭了。父亲也很难过,只说了一句:“明年我会把饺子包好,不会再让你们吃‘开口笑的饺子了。”

这一年,我在临汾一中插班复读,尽管夙兴夜寐,勤奋苦读,最终还是不如人意名落孙山。对于这个结果,父亲表现出极大的不满意。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明年还这样,我就供不起你了。”1982年的暑期,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山东矿业学院的一名大学生。

开学时,父亲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变卖成钱,硬是把我送到太原。看到我坐上东去的列车,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分明感受到他对我的殷切希望和望子成龙的期盼。寒假回家,我见到了离别半年的父亲,他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头发也灰白了许多,仍然一如既往地为我们做饭洗衣。

这一年的春节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爷爷去世了!

爷爷是个走村串户的游医,又精通风水,多年来积累了一笔钱。对于这笔遗产,生活困顿的父亲有想法,但是叔叔又不认同。父亲可能说了一些气话,亲戚他们担心会发生争执,让我劝一下父亲。我告诉父亲,钱是人挣的,没钱我们少花点,毕业后我会挣钱的。没想到父亲说:“我不在意你爷爷的钱,你爷爷为我成了三次家,已经对得起我了。你叔叔孩子多,生活不富裕,他全得也可以,只是他应该告诉我,一共有多少钱。”我明白了他的想法,劝他不要再提了,他默默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年的春节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这一年的寒假,父亲让我找了几位同学把换房之后新院子的围墙垒造起来,没想到作为母亲多年好朋友的邻居阿姨硬说新围墙使她家无路可走。除夕之日,他们家竟然无理取闹住进了我们家。父亲不敢惹人家激化矛盾,忍气吞声地带着我和弟弟在邻居家过了一个春节。直到我开学时,才在大队的调解和亲邻的帮助下回到自己家中。

经过这件事,我认识到父亲有懦弱和窝囊的一面。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息事宁人,委曲求全。

80年代,谁家有个大学生,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我想正是因为我,才鼓足了父亲生活的勇气,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信心。这一学期中,我向父亲写信要父亲寄钱给我时迟迟没有收到,父亲却没有告诉我家里有困难。多年后他才告诉我,为了给我寄20元钱,他借了几个人才借到,并且做了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才勉强凑够。

家庭生活的贫困,迫使上大学的我萌生了边上学边打工挣钱的想法,为此给学校扫厕所、承包经营电影院,什么事都做。从1984年春天开始,我学习生活自给之后,还补给家用,基本满足了一家人生活的需要。

这一年暑假我带着父亲来到学校,让他看了我学习和打工的地方,因为他总是担心我的学业,怕我因为打工影响学习。我带着他上了泰山,游了曲阜,逛了济南的大明湖。他异常开心,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旅游。在济南送父亲坐火车回太原时我提出:要父亲为我和弟弟再找一个后妈。父亲听了一口回绝,他说:“我不给你们添这个麻烦。”

从此之后,父亲又把户口重新落回了土门村,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黑户”生活,安心种地,带着弟弟平平淡淡地度日。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忻州的原平,父亲很高兴,因为这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报到之后,父亲立即为我完婚。第二年,在矿务局医院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父亲当了爷爷很高兴,提前来到了我的工作单位。而我因为没有想到会生一个女孩,心里感到有些郁闷。父亲批评我说:“亏你还是个大学生,怎么能有这么个陈腐的想法。”他每天到医院送饭并为孙女洗尿布,承担了一位爷爷不应当承担的责任。孩子过了满月之后,他才回家。

父亲上过学,虽然时断时续,但他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们这一代的命运。对于我的学习,他要求非常严厉,在我的记忆之中,父亲因为上学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上小学时和同伴逃学,父亲打得我尿在床上;一次是我上高中时,因为考了班里的最后一名,私自决定回家复读时,父亲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打了我一次,使我感到自己很没面子。现在想起来,正是父亲的“铁石心肠”改变了我的一生,也使我明白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应该坚持和坚守。对于弟弟,父亲也是希望他和我一样好好学习,但由于母亲患病多年,没有人认真管束,他又比较任性,尽管脑子不笨,但无心读书。80年代中期,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家乡大力发展汽车运输业,爹爹家买了台汽车,弟弟弃学跟着跑车,为此父亲没有少生气,并经常责打他,但这一切努力没有让弟弟回到教室。

1988年5月,父亲一位当信用社主任的朋友说,只要有担保单位,可以贷款。妻子当时在食品厂做会计,利用这个条件,贷款买了一台东风牌大卡车,既满足了弟弟的愿望也发挥了父亲做过采购员的长处,他们父子俩开始经营汽车运输。可惜好景不长,父子俩搭不成这个班子,弟弟弃车不开了。我思来想去下决心从原平调回临汾供销机械厂技术科工作。

对于我的这种做法,父亲表现出极大的不满。他认为我不应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因为他对我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多次劝说我卖掉汽车,好好上班。

1989年元月,为了这部汽车我想了无数办法,最终却没有见效。情急之下我一边上班一边经营汽车。汽车晚上放在妻子的厂里,每天一早就要出车,时间长了门卫有意见。这时父亲主动提出,他来厂里做门卫,一方面可以挣几十元的工资,另一方面又可以给自己家的车提供方便。冬天行车,每天晚上都要放掉汽车水箱中的水,一大早又要给水箱加热水。这些工作都是父亲一人完成的,这时的父亲已经将近60岁了。过了两年,家里的房子修好了,车不用在厂里放了;弟弟家也有了两个孩子,父亲又回到村里,帮助弟弟带孩子,并耕种家里的几亩地。

1993年,我在煤管局办公室工作,也迎来父亲60岁的生日。那时候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我邀请了部分好友为父亲举办了第一次生日宴。此后,父亲每年生日时都会有亲朋好友前来祝寿。这一年的生日宴结束之后,我第二次提出为父亲续弦,这次他没有反对,只是说等等再看。

1995年9月,我出任临汾市煤运公司经理,为了侄儿们上学,弟弟全家也搬进城里,剩下他一个人住在村里。我第三次提出为他续弦的事,这次他终于答应了。国庆节时,我邀请了部分亲朋好友为父亲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这时母亲已经过世将近15年了。

母亲去世时,父亲只有46岁,我和弟弟都未长大,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苦熬了15个年头。15年中,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备尝艰辛。回忆起这艰苦的岁月,怎能不感恩这如大山一般的父爱!

温馨的晚年

父亲组成新的家庭之后,他一直住在村里,起初的几年里,他一直耕种村里的那几亩地。1999年之后,年龄过了65岁,我劝说了几次,他终于同意将土地的使用权无偿给了我们原来的邻居。我搬进新居之后,把原来我住的房子给了父亲居住。这样,父亲每年的冬天住在城里,清明节之前又回到村里去住,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些年中,我和弟弟的经济条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村中的几间门面房也交给父亲打理。逢年过节和他的生日时,我们都会给他一部分钱并添置新衣。这些钱父亲一直舍不得花,新衣服也舍不得穿。有时候我说他,他总是说年龄大了穿好穿坏无所谓,只要干净就行。节省下来的钱,父亲大都接济了外甥和侄女等亲戚;捐给了村里及社会的公益事业。他总是说,忘不了他们的父辈过去是如何帮助的,应该报答他们的恩情。有时孙子孙女们逗他,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他总是笑笑说:“那已经过去了,此一时彼一时。”父亲和母亲叔伯的后代也相处很好,时常聚在一起,仿佛过去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对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他是积极参与带头捐资。村里建学校他捐资3千元;修造梵王庙捐了5万元。他怕我说他,主动给我解释说:“做人要讲诚信,你妈有病的时候许过愿,那个时候没有条件兑现,神是不会怪罪的;现在有条件了不做,神是会怪罪的。”村里每年都要请剧团来唱戏,他总是积极参与。一年,他告诉我要为村里请一台戏,让大家知道我们家也能为大家提供精神食粮,只是钱用没了,让我再给他点!除了经济的捐赠,他还积极地投身到村里的事情中,常常和村里的老干部在一起参政议政。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想,在土门村一天干部也没有当过的人也有了这样的意识,可能这就是父亲的精神解放吧!有时我提醒他,说话不要太尖锐,管事不要过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说:“你放心,爸不会做过头的事。”

一次,他认真和我说:“给你商量个事,村子大了,以前交往只限在本队之间,现在交往范围大了,你们不在家,以后谁家有红白事我就代表你们去上个礼行吗?”我说:“完全可以,只要你认为应该去的就去吧。”

2002年,父亲69岁,按照乡俗,这一年应该为父亲过70岁的生日。这个时候我犯难了,作为一名年轻的县级领导,心里颇有压力,不办又觉得对不住父亲。权衡再三决定缩小范围,只限同学和村里人参加。不过事后大家都说办的不错,父亲也是满心的欢喜,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日过后,我又抽出时间带他去苏州和杭州旅游,让他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了一个切身的感受。

这次旅游父亲给我讲了许多。这一年我也将近40岁了,对父亲的心情也能理解一点。父亲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带你叔叔出来,也让他见见世面。”父亲就是这样,当他条件稍好时,就想起了他的弟弟。我当即告诉他:“听你的,很快带你们去深圳和香港,让你们感受一下什么是现代化”。苏杭回来没有几个月,我就兑现了这个诺言,带着这两个老兄弟出境旅游了一次。一路上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兄弟俩一起回忆了过去的艰难岁月,叔叔总是说我好,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借这个机会,我问叔叔:“爷爷去世时到底给你留了多少遗产?”叔叔笑着说:“有点,没有外人说的那么多。”到底有多少至今是个谜。

2003年元月12日,央视《焦点访谈》播出了尧都区发生的一起矿难,随后我被问责,不久身陷囹圄。80天之后我走出班房,见到父亲,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见我之后大声痛哭,劝我说:“想开点,做不成官别做了!你工作上的事我不知道对错,但社会上的人都说你是条汉子,有这句话爸就什么都有了!”第二年5月,《焦点访谈》对此事又追踪报道了一次,这次对父亲的打击最大,父亲以为我会又被抓进去,节目还没有看完就瘫软了。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突发脑栓塞,主要是惊吓引起的。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父亲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还要为我的不当工作承受如此的伤害,真是不应该啊!

经过了四年半的漫长等待,组织上又任命我为蒲县人民政府县长助理,在父亲的眼里我是又出山了!他高兴地对我说:“就应该这样,只要恢复了,干一天都行,爸爸死了都可以瞑目了。”这时我才明白,几年来父亲劝我都是让我宽心,生怕自己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从心里他还是渴望我能重新站起来啊!

在蒲县工作了3年,父亲去了一次,我带他去了趟柏山庙,他说:“我为你请一柱香,祝愿你好好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2010年6月,组织调整我为洪洞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到任后父亲又专门看了我一次,同在蒲县一样他在大槐树为我请了一柱香,同样祝愿我好好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

今年正月,父亲一本正经地和我商量:“我想请我的老朋友们和孙曲老家的人吃顿饭,全家人都要参加。”我认真地做了准备,实现了他的愿望。这时我才明白他做事的原委,原来是过年时我和他说:“现在国家号召一切事情从简办理,你的生日怎么过我在考虑。”父亲邀请老朋友吃饭这是在做不办生日宴的准备,他是不愿意给儿子添这个麻烦啊。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样,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他有自己的自尊和自爱,他有望子成龙的期盼和情怀。他敬老人、爱伴侣、亲孩子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作为晚辈,有时可能不会马上理解,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理解,但是我们要尊重父亲,热爱父亲。

父亲给予了我们生命,是他用粗茶淡饭把我们养大。父亲是我们登天的梯,是我们拉车的牛,是我们人生征途上做人做事的第一位老师,我们应该永远感恩。

愿天下所有的父亲平安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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