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爱
2013-04-29刘爱玲
刘爱玲
此时是凌晨一点,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窗处寂静,虫子也不来凑热闹,少了很多秋天的情趣。比如蟋蟀,比如纺织娘……那些细小的生灵在童年的夜晚曾为我们带来多少活力啊!可是现在,石头的森林窒息了它们——我们追逐城市,又刻骨地怀念起泥土的芳香。童年,是我们回不去的故乡。
于是,在这个静寂的夜里,小爱像一个盛装的新娘,带着无比的光环向我走来。我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说,小爱,你还好吗?她微笑,并不说话,只是随那光环渐渐远去,隐陷在时光的深处了。
一排公房的门前有一只水龙头,龙头下是永远的热闹。早上是刷牙、洗脸、提做早饭的水,一溜大大小小的容器排出去,你的桶撞了他的盆,他的刷牙杯子直接伸过来,抢一杯子水去,有人就尖了嗓子喊:哎哎……又加塞了!看水管的小英扯了嗓门,过来对着一堆桶乱踢。水管其实是小英奶奶看的,但那老太太早上有一大摊子家务要做,小英就替代了奶奶的角色,这使我们很不喜欢她。公房一溜顺过去,是建华家,铜安家,最后是小爱家,建华铜安是男孩,小英小爱是女孩,小英比我姐大不了一两岁,我是一个小不点,跟在他们身后。小英的腿不知道为什么一只有点短,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我并不是反感她这个,而是她看了个水管虚张声势的样子。一大早有人提了桶来,往龙头下一放,就到前面的公厕上厕所去了,轮到往前挪桶,那人没来,小英的嗓门就扯起来了,谁的?谁的?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短了一截的腿,一脚就把桶踢翻了。有好几次我姐上厕所,留下我看桶,轮到我们的桶前移,我的个子小,才四岁多一点啊,还没等到我吭哧带喘地提起来,早被她一个飞毛腿踢翻在地,所以我特别憎恨她。她常常欺负的人还有小爱,小爱比我大,比我姐小,她的桶摆在那里,轮到往前挪时,还没等小爱提起来,小英就提了建华的桶塞到前边去了,这时候排队的小孩都是敢怒不敢言,谁让她是有特权的呢?建华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他的弹弓打得特别好,常常用那种纸折的子弹敲街上那些游行的牛鬼蛇神的高帽子,被敲的反动走资派们挨了打也不敢声张,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小英巴结建华的结果就是当我们像大人一样组成一队在街上游行的时候,建华可以让她举着红宝书走在他的身后。而我每次都是一根小尾巴,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因为没有武装带,小英给我姐出主意,给我找了根草绳勒在腰里,而且还是走在小爱的身后。
事实上,在一群脏兮兮的孩子中,小爱是整洁的,她的两根辫子齐刷刷的,还扎着皮筋。她有我们都没有的军绿色上衣,蓝裤子。记得有几天,是她才穿了军绿衣服吧,她来我们之间玩,可以看出大家眼里羡慕与嫉妒的光亮。后来小英说,你们闻没闻到小爱身上一股臭味?我们都伸了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到。建华说,就是,她家住的离厕所那么近,怎么会没有臭味?看到头儿都这么说,大家就一致认为小爱臭。后来是铜安说,你离我们远点!我看见小爱无助的样子,才穿上新上衣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排斥挤掉了,一个人站在外围。
那时候这一群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无法无天,晚上半夜了还敢在街上游荡,扯着嗓子唱语录歌,要么就去附近废弃的房屋后面捉蟋蟀,那种会蹦跳的黑青色虫子被建华拢在手里,后腿一翘就发出好听的声音来,像我姐学校上课的铃声。我姐十岁了,上三年级,建华小英跟她同校,可是他们老不上学,于是就有大段的时间在外面闲逛。
街上的孩子成群结队,我们这一片是建华的头,我虽然不喜欢小英,我姐还因为小英踢我家桶跟小英吵得不亦乐乎,但他们刚吵过就又和好了。我气我姐怎么这么没志气,但我姐说,咱家每天都要提水不是?再说是小英找我的。我家大人不在,我得跟着我姐,就这样,我成了这个队伍里最小最小的小尾巴。
我的记忆里,小爱几乎没说过话。我记得我被姐姐拉着跟着那些大孩子走远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下她,她正在举起胳膊闻她的袖子,我想她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味。
小爱的家住在公房的另一头,家门里出来就是一个大粪坑,长年有拉粪的粪车来来往往,那味道自不必说。他们家住着一间十来平的小瓦房,门前窗户下是一盘煤火,我见她的小人国爸爸在中午的时候急急火火地回来给他们姐弟两做午饭。那锅里长年都是粘乎乎的,让人看了一点食欲也没有。我还听小英说,小爱的妈妈是个神经病。我们这里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是东头的王姨,一个是小爱的妈。但是她们却太不相同了。王姨一出来我们都怕,她会拣起什么东西大骂着向我们扔过来,即使建华铜安这样的男孩子都害怕。小爱的妈妈却整天足不出户,我们几乎都没见过她。
就在小英说过小爱臭之后,我们又发现了小爱许多不好的地方,比如她的脸很黑,单眼皮,脖子上还有一圈“老鼠疮”,小英说她妈妈说了,那“老鼠疮”是会传染的,让我们都不要跟她玩。
我是我们那一片最漂亮的丫头,大人们一见我就说:呀!这谁家的孩子,这漂亮的一对花眼!要不就是,谁的孩子这么漂亮!这些赞美滋长了我的虚荣心,加上我白白的皮肤,怎么看小爱黑黑的脸都觉得脏,以为她没洗干净。再说,我可不想染上那可怕的“老鼠疮”让脖子上长出一圈丑陋的疤痕来。渐渐地我也对小爱有些排斥,看到她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我们身后的时候,也会搡她一把。
对于我们的这些行动,小爱从来不还手,她只是那么忧郁地站住,看着我们越走越远。有几次那些大孩子做得太过分,不光搡她还对着她吐口水,说她脏,那些口水亮亮地落在我们都羡慕得要死的绿军装上。我看见她并不辩解,只是眼睛里会像风吹过的水面,起一些涟漪,而我很快就被我姐姐拉走了,过后的好几天都看不到她。以后,不知道哪一天,她又会像一个影子似的出现在我们叫叫嚷嚷的身后。直到有一天——
那天的小英很神秘,她捏着嗓子跟建华他们说着什么,我姐姐也凑在跟前,我几次把头伸进去,都被他们赶小鸡一样轰得远远的。我跟小爱站在外围,我又看到了她眼里那种深深的东西,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但是我的傲气又告诉我是跟她不一样的人,这次受到跟小爱一样的待遇让我很生气。我的泼劲上来了,哭着喊不让我听你们也别听,一边说一边搡他们每个人。大约是被我这个小把戏闹得招架不住,而他们又急于知道小英的那个故事,建华说,好好,就让她进来吧!于是我如愿以偿站到了他们中间。
小英说,她早上看到了一幕好戏。我奇怪演戏我怎么不知道,这两天街上的游行也少了呢!就听小英说,别打岔,你小孩子知道什么!——那可真是好戏,小爱家的,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远处的小爱,你们知道那个小人国吧——我们这里把侏儒叫小人国。他早上起来穿裤子,刚穿上就被那个神经病给拉掉了!就是小爱她妈!小英的神情很兴奋。人群里有人说,她不让小爱爸穿?建华说去!多嘴!于是小英接着神秘地说:小人国也没吭声,只是从她手里拉过来又穿。我看到小爱爸的短裤了,是个大白裤头。建华说,快说!这回怎么样了?小英卖着关子,说,你们猜怎么样了!建华不耐烦了:你就说怎么样了?小爱她妈又把他的裤子拽下来了!大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我姐说,小爱她妈看来病的不轻呢!小英斥了一鼻子,说她爸才流氓呢!建华和铜安都伸了脖子,只听小英说,他一翻身就骑到小爱她妈身上去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下坏了,小爱的妈要遭殃了,却听他们说了一句什么,才意会到那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回头去看小爱,发现她还远远地站着,但她一定知道有人说她坏话了。谁在说小英不是编的吧,小英指天发誓,说是她早上爬在小爱家煤火后面的窗户上看到的。我们都不说话,觉得那真是件流氓的事。在后来的好长时间都不理小爱,排斥她。那天我们看着她流着泪回家,都觉得她真脏。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所谓的脏只是缘于那个小个子男人与神经病女人,或者说,我们觉得小爱被污染了。
那一年我们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街上一趟趟大型的群众游行,大家吃不饱肚子,却省吃俭用扎着漂亮的大彩车,人们个个像打了鸡血,手里挥舞着红宝书花环什么的声嘶力竭,接着是绿军装的流行,无论男女腰里都扎着武装带,为了要一本像大人一样游行时舞在手里的红宝书,我死缠烂打,运用了我一个五岁孩子的十八般武艺,到底用眼泪与鼻涕从我姐姐那里换来一本红塑料笔记本皮。没多久,小英的奶奶也被拉出去批斗,还带了纸糊的高帽子,被人吐得一身一脸都是口水。接着有一天,她的奶奶死在了家里。又过了没多久,小爱家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神经病女人也上吊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舌头吐出来好长。等到我们这帮小毛孩在晚上再要出去的时候,大人们就说,你不怕小爱家那长舌鬼来抓你吗?我和姐姐就都不敢出去了。
在那一年更晚些的时候我得了病,等到能再出去玩的时候已是好几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爱,她们家的房子挂着一把大铁锁,锁孔都锈死了。再后来,那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也拆了,建华、铜安、小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后来我们一家也搬离了那里,岁月更迭,再去的时候已是几十年之后,那一片公房早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漂亮的小高层,我从旁边经过,恰恰是一个夜晚,高层里,每一个窗户里都亮着一盏或明或暗的灯,我不知道那些灯里是否有我熟悉的故事。有小爱,有建华,有铜安……听说拆迁户是会回迁的,可是小爱,我已经那么久没见到她了。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有了手机、楼房、车子……信息、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却有一些地方是永远回不去的。我们的手机里存了成百上千的信息号码,想说话的时候,翻过了一遍两遍三遍……却终是没有一个号码可打。我曾想,如果我能联系到小爱,我能再一次和她面对,我会向她说些什么呢?那个我从不记得她开口说过话的女孩,那个穿军装的女孩,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失语的。我想象她开口的样子,想象她的声音,是如兰还是狮吼,结果我发现对于她,我失掉了所有的想象。小爱,这个时光深处的名字,她只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秋夜来到我的脑海,带着一层神秘的光环。就像我做过的许多个无法预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