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照
2013-04-29王海霞
王海霞
一
林云松兴冲冲地抱回来那幅三十六寸大结婚照的时候,崔晓梅正趴在鱼缸上喂鱼。孩子上学走后,崔晓梅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养鱼。林云松给她买了一只红木鱼缸,崔晓梅在里面养了一大堆孔雀鱼。孔雀鱼小得像草叶,密密麻麻地在鱼缸里列队穿梭。孔雀鱼一个月繁殖一次,只能活一年多点,一年下来,异彩纷呈就退化成了五颜六色。崔晓梅收拾完家务,就喜欢趴在鱼缸上看鱼。林云松兴冲冲地把结婚照挂在墙上的时候,崔晓梅从鱼缸上探起了身子,这是我吗?崔晓梅把手里细细的鱼食一下子洒进渔缸里,拧着眉问,这是我吗?你这是跟谁照呢?你跟谁照呢?林云松却喜得眉开眼笑说,这多好看,瞧这脸蛋,瞧这脖子,瞧这手!
照片上大红的古装女人,圆润的鹅蛋脸,修长的脖颈,纤如细葱的十根嫩指,水灵灵如出塞的昭君。那是昭君不是崔晓梅,崔晓梅心里一阵堵,这结婚照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林云松一脸甜蜜地指着照片说,媳妇儿,瞧这脸蛋,瞧这脖子,瞧这手!唉,美人儿迟暮啦!
崔晓梅愣在照片前,跟着林云松的手指去看那个美人儿。细看来,美女的眉眼鼻口,都还是崔晓梅的,美女的脸庞和身材,却不是崔晓梅的了。如果二十多年前,崔晓梅能有这么一幅装帧华美、倾国倾城的结婚照的话,她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是现在,崔晓梅看着容光焕发的林云松怀里的那个绝色美人,心里只有一坛醋意,不但酸,还恼。那分明就是招摇地晃到家里来挑衅的第三者,晃到家里还不算,还扑在林云松的怀里。
崔晓梅莫名地难过起来,这照片仿佛一个不吉利的预言让人心里添堵。
临近元旦,影楼里搞活动,什么金婚银婚铜婚铁婚的夫妻们,拿着结婚证补照结婚照,半折优惠。崔晓梅拎着从防盗门的把手上摘下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单,跟女儿瑶瑶通电话时随口说了,瑶瑶就催着他们去补一套。当年他们胸戴小红花,挨肩挤在那个古旧沙发上的七寸照实在太没味道了,尽管那时候的崔晓梅青春妙曼,美若天仙。瑶瑶说,妈,照一套吧,抓住眼下的光鲜,致你们已经失去的青春。崔晓梅说,妈都快五十的人了,长成布袋了,还光鲜呢。瑶瑶就说,眼下的你,相对于以后,永远都是最年轻的,所以才要抓紧留住眼下。崔晓梅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天老似一天了,就不由得动了照相的念头。
虽说打了半折,照一套像样的下来,也得千把块。崔晓梅是从穷日子里过来的人,节俭务实惯了的,未免煞是心疼。从抽屉里翻出躺了二十年的发黄的结婚照看了又看思来想去后,崔晓梅又觉得,花钱买点青春,还是比较合算的,终于还是叫上林云松,一起照相去了。
影楼装修得金碧辉煌,崔晓梅一脚踏进去,仿佛一脚跌进了梦里。交了押金,两个漂亮的化妆师就领着他们去三面大镜子的化妆间化妆。崔晓梅肥硕的身子一屁股坐进大镜子前那把玲珑的小椅子,就仿佛面包模子里新烤出了一团暄腾腾的大面包。崔晓梅立刻羞涩起来,拘谨地坐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言不发。
穿着韩式披风紧身低腰牛仔裤的小姑娘时尚俏丽,举着小梳子,香雾缭绕呼气若兰地转在崔晓梅身边,映进镜子里,越发清秀了。小姑娘从里到外透着一种青春的张力和诱惑,衬得崔晓梅像一件从箱子底儿里翻出的大衣,过时,还散发着霉味。小姑娘镶着钻的高跟鞋白光闪闪,笃笃笃笃地在身边响来响去。崔晓梅的目光不由得掠过高跟鞋和小姑娘细长的腿,从镜子里去比较半老和青春。参照物的作用,就是对比出你的差距。崔晓梅端详着自己和低腰牛仔裤,羞惭之后,脑子里突然掠过一道惊慌——镜子里,坐在旁边的林云松,此刻,双眼格外地明亮有神,却并没有像崔晓梅那样关注镜中的自己,也没有端详逐渐清晰明媚起来的崔晓梅,而是神采奕奕地盯着他身边的那个长发披肩大眼红唇的小姑娘,而且连镜子里的周折都不需要,直接就把目光投在了小姑娘身上。
时光是一阵疾风,女人只是一簇火焰,只需一瞬,疾风就会把火焰吹灭,只剩一丝袅袅青烟还在苟且。而不久之后,就连青烟也会被吹散无痕。崔晓梅沮丧地看着镜子里逐渐鲜亮起来的自己,并没有受到这鲜亮的鼓励,反而越发地沮丧了起来。此刻的脂粉,只是业已凋落的花瓣上,残存的那滴露珠,保持的鲜亮都是暂时的。
明亮起来的崔晓梅从镜子里站出来的时候,林云松嚯了一声,说,老黄瓜抹绿漆了!崔晓梅嘟着嘴,没理他,蹬蹬蹬地上了楼,去更衣室里换衣服。更衣室花花绿绿地挂了好几排衣服,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风格各异,夸张漂亮。崔晓梅的想象力空前地丰富起来,脑海里自己穿上各色衣服的倩影,使自信又略得苏醒。然而,每选一套,那衣服就会立刻否定掉她的自信。反复地自信和自卑之后,终于有一套大红汉服相中了她,肯于罩在她身上了。
化妆间里还有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在试衣服。女人穿了一套珠光宝气的紫色婚纱,雪肩嫩颈的,挺着傲人的乳房,正笑眯眯地左右打量镜子。镜子旁边搁着她的衣服,绣花镶钻的天蓝色纱料文胸阔绰地摆在上面。崔晓梅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粗糙的毛衫。那还是瑶瑶上高中时,为了开家长会,崔晓梅特意买的。如今这毛衫贴在崔晓梅的身上,像一片已经贴得发黑了的膏药。崔晓梅尴尬起来,后悔来的时候没换一件像样的毛衫穿,便做贼一样躲到更衣室去了。
汉服高贵华丽,一旦裹了臃肿,便断无富贵气。崔晓梅没滋没味地走出女更衣室,看见穿了大红镶金的衫子的林云松,变得倜傥风流起来。摄影棚里营造着各种场景,温馨的室内,浪漫的室外,崔晓梅按着摄影师的指令,在林云松的目光下低眉含笑或者和他眉来眼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距离林云松遥远了起来。岁月催人老,却往往催的只是女人。男人总是坚强的,尤其在岁月的风刀下,不仅耐得住雕磨,而且往往因为经了沧桑的历练,反而生出一种成熟的魅力来。
这么一感慨,摄影师“Good”“Ok”“O了”之类不中不洋的喊叫,崔晓梅也听得遥远了起来。
等这经过林云松指点后修改了崔晓梅本来面目的结婚照挂在墙上的时候,崔晓梅才终于觉出,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东西太多了,青春,自信,林云松……甚至整个世界。
二
又是去计划生育技术站体检的时间。检查室里乱纷纷各色女人叽叽喳喳地堵在一起,躺在简陋肮脏的床上,扒开裤子露出松软的肚皮,崔晓梅松了口气。最后一回了,一过四十五周岁,就可以彻底摆脱这种有损女人尊严的检查了。冰凉的探测头在肚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种熟悉的感觉,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崔晓梅心头刚刚冒出的那丝窃喜很快又变成了悲伤,这最后的冰凉同时证明自己确实是老了。
探测头转了好几圈,在一个部位使劲按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便停了下来。医生趴在屏幕上,皱着眉头问,今年多大了?
崔晓梅说,四十五了。
还有例假吗?
有。正有。
多吗?
多,天数也多,每次都半个月还多。年龄大了不正常了吧?
你有肌瘤,大概三四厘米了。回头好好检查一下吧,必要的话,需要手术。
崔晓梅的心哗啦一下沉了下去,蜷了一下身子站了起来,胡乱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在鉴定表上按了红手印,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跟熟识的人打着心不在焉的招呼,就皮笑肉不笑地和她们道了别,步履匆忙地挤出了检查室。检查室里乱哄哄的一屋子人,都是不常见的老同事。大家看见崔晓梅,一脸的羡慕里,还隐隐地夹杂着一丝嫉妒。大老板的专职太太,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身份。求而不得的东西,仿佛一只通红的苹果,若这苹果上有了一眼虫洞,对旁观者而言,未尝不是一件令人窃喜的事情。为了掩饰苹果上的这个虫洞,崔晓梅没有当面详细询问医生,走出计生站的大门才给林云松打了电话。
林云松接通了电话说,是吗?怎么会呢?这样,我回去再说吧。
崔晓梅带着哭腔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午饭我回不去,安排好了请客户吃饭。
崔晓梅没说话。
你自己随便吃点吧,等我回去再说。
崔晓梅还是没说话。
电话愣了一阵,就啪地一声挂了。
崔晓梅怔怔地立在计生站门口,想起了当年。那时,崔晓梅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时候,林云松为了崔晓梅,像普希金一样,提着刀站在了滨河公园的那座假山上,等待着那个情敌。林云松横刀山巅的傲岸气势吓退了情敌,对方连面都没露就撤了。那时候林云松家境并不好,崔晓梅父母横竖不同意,林云松在崔晓梅家当牛做马地讨好他们,才把崔晓梅娶到了家。娶了崔晓梅,林云松就像呵护他们家地里摘的新疆无核白葡萄一样小心地呵护着崔晓梅。林云松出身寒门,世代农民,有一年他头脑灵光的爹引进了一亩新疆无核白葡萄,葡萄一熟,立刻被一抢而光。从此葡萄就成了他们家的摇钱树,薄皮多汁甘甜爽口的白葡萄,比真金白银还宝贵。林云松总是不顾他爹和他娘的冷脸白眼,一旦葡萄熟了,就回来给崔晓梅摘一堆回去。小葡萄娇嫩可怜,林云松就小心地托着捧着,捧给崔晓梅一粒一粒地吃。小葡萄是小葡萄,而崔晓梅是大葡萄,他就这么捧着惯着崔晓梅好多年。
因为林云松这番痴情,崔晓梅才死心塌地地把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林云松,进而把自己的工作也奉献了出去。奉献了出去,是说在孩子上了小学六年级后——那时候林云松已经从一名小公务员变成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果脯厂的老总。她听从林云松的建议,买断了工龄,专心做起了瑶瑶的保姆和陪读,一心一意地侍奉着孩子,跟着孩子从小学转战到初中,从初中转战到高中,终于把孩子战斗到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女同事们谈起崔晓梅,都羡慕她命好,不用拼死拼活地上班挣钱,无忧无虑地做着专职太太,相夫教子,夫荣妻贵,并因此女大有成。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回过头来看时更知道,专职太太,只是在黑暗里寂寞燃烧的一只蜡烛。
怔在人潮似水的大街边,崔晓梅心底再次升起那种由来已久无法描述的空洞的沮丧来。如果说,女人十八岁的时候,整个世界的人都围着她转的话,那么,二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围着整个世界转了。崔晓梅围着世界,一转转了二十年,转到孩子展翅高飞而去。闲下来的崔晓梅,像酣睡了长长一觉后突然醒来一样,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原来,并不是瑶瑶赖她而存,而是她赖瑶瑶以活。瑶瑶像一只小小的蚕蛹,从她这只蚕茧里羽化飞升之后,她就变得空空洞洞的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这世上还有个自己,她突然渴望,这世界能看到自己。为此,瑶瑶上学走后不久,她就试图找一份工作来确认一下自己。她接着发现,这时,整个世界,已经没有人想看见她了。除了择菜洗碗这样的活儿肯青睐她,没有什么工作喜欢她这个半老徐娘了。也已经没有谁肯承认,崔晓梅曾经是个优秀的大学毕业生。于这个世界而言,她崔晓梅现在可有可无,若有似无。瑶瑶制造的蚕茧的空洞里便滋长出这沮丧来,言之不详,若有若无,却又如影随形,时不时地在她的身子里膨胀一回。
温习着沮丧的崔晓梅推着电车,慢慢走着。大街上人来人往,人欢车叫,一派热火朝天的喧哗。人人脸上挂着匆忙的充实,紧张的愉快,只有崔晓梅一个,茫然地游逛。她觉得她需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说几句闲话,可是她已经和任何曾经的闺蜜、同学、同事,没有了生活的交集。那么,给妈打个电话?打电话也没什么说的,妈一听她的声音,就会听出她心底的难过,就会不放过她,盘问半天。她老人家已经高血压心脏病了,莫说现在不能告诉她,即便将来做手术,也要瞒着她。给瑶瑶打个电话?孩子永远不会懂得一个中年女人的心,她的心里只有青春。崔晓梅举着手机,无可着落地停在了路边。人们依旧热火朝天地在大街里穿梭,挂着陌生的面庞和愉快从眼前匆匆飘过,自己却在这陌生里,像一面镜子似的哗啦一声散了一地。她为自己的碎心疼,心疼却又无法拼接好自己,只好就那样碎着了!
一个已经碎掉的人,碎掉了也没人肯多看一眼的人。崔晓梅的眼泪掉了下来,自己为自己好好活上一回吧!她捏了捏墨绿色的手包,卫生巾的柔软旁边还有着钞票的硬,她出来时准备给林云松买件保暖衬衣,带好了钱,现在却一点心情也没有了。跨上电车,圆圆一团墨绿的崔晓梅在街头上张望了一番,徘徊了一番,终于朝新区新开的高档川菜馆“重庆故事”奔去。
“重庆故事”确实有派,不仅门口有一个小型广场,而且广场上停的车也都高档,“宝马”、“迈腾”、“广本”……崔晓梅忽然看见,自家的“奥迪”车也缓缓停了过来!
车前门打开了,车上下来了林云松。
副驾座的门竟然也打开了,下来一个年轻女人——长发披肩,银灰色的大衣下,露出一截黑色镂花短裙,脚下一双高筒皮靴,蓦然回首一笑,一酒窝的娇羞!崔晓梅脑子里的血管腾地一下就膨胀了,这女人是谁?她刚想冲上去问,却见旁边的车子里,也下来两个人,跟上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进了“重庆故事”。这就是他传说中的客户?
她躲在车子们的缝隙里看,看他们或倜傥或妩媚的背影缓步走上了酒店骄傲的台阶,走进了酒店华美的旋转门,一背影的快乐和轻松。她恨死了那扇旋转门,它遮挡了她探究的眼睛,也似乎遮挡住了一个真相。她盯着这层玻璃,甚至听到了他们谈笑风生的欢快,以及那个女人嘎噔嘎噔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
然而,凭什么确信有一个真相?
可是,她为什么坐在副驾座而不是后座?
而且,他们的眼神是喜悦的。
表情呢?
表情也是喜悦的,而且是那种两情相悦的喜悦。这喜悦转瞬即逝,只能用心捕捉。
那么,刚才,心捕捉住什么证据了吗?
这么一问,心立刻糊涂起来,无法回答了。
然而,难道暧昧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吗?她为什么坐副驾座!他们怎么那么默契?对,对,是的,走上台阶,走进旋转门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眼神交会的那一刻,他们相当默契。那分明是一种心照不宣!
干脆冲进酒店去!从天而降一般,坠落在他们面前,去揭开那个真相!坠落在那个女人面前,去挑战!
她大步上前,踏上了酒店台阶。这时她看见了自己的鞋子、裤子,和她墨绿色的羽绒服。她看见了自己肥硕的肚子,想起了自己两鬓冒出的懒得装修的花白发茬。如果真的坠落,也万不是坠落了一个高傲的仙女,而是一个黄脸老妖婆!
她退回到电车旁,盯着酒店的旋转玻璃门,想把它盯破、盯碎。然而她没有这个特异功能,她只会把自己盯得筋疲力尽,盯得子宫一阵一阵地收缩痉挛,双腿酸痛沉重。
崔晓梅从台阶上退了下来,愣了一会子,还是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了迎门挂在墙上的大红结婚照。她盯着结婚照细细地看,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是谁?哦,她是鹅蛋脸、长脖颈,纤如葱根的十指。她分明就是那个长发美女!一阵难过从天而降,巨石一般压在心头,然后压进了肚子,坠进了子宫。子宫沉沉地下坠起来,那个肌瘤似乎被石头压迫住,撕扯着往下扭,狠狠地难受起来;身下忽地一阵猝热,仿佛洪水决堤。
崔晓梅冲进卫生间,又捂着肚子出来,一头倒了在沙发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鱼缸里的小水泵呜呜地响着,成群的褪了色的小孔雀鱼欢快地滑翔着,漠视着她的伤心。她爬起来,又去看结婚照,越发觉得照片里的崔晓梅就是那个第三者,便越发地愤恨起来,摔门进了卧室,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会子,又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愤愤地抱着结婚照,到影楼里去了。
三
林云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拖鞋落地的嚓嚓声里,飘着崔晓梅均匀的呼吸声。林云松迎着床头微弱的橘黄灯光,轻手轻脚地过来,掀开被角,正要歪下身子,崔晓梅背对着他的身子里,突然传出了冰冷而空洞的声音,这么早就回来啦?
林云松觉出这声音的冰凉,就讪讪地歪在床上,想解释自己这一天的忙碌。又怕说多了,徒增此地无银的嫌疑,就关心崔晓梅的病说,医生怎么说的?改天我陪你到市中心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崔晓梅说,不用,别说这个了。
不说这个,并不是心情不好,害怕谈自己的病,而是因为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子宫肌瘤,而是林云松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孩,不,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
崔晓梅翻转过身子,盯着林云松的眼睛看了半天,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开门见山质问那个女人,未免让人觉得她在跟踪监视,徒为自己挣来话柄。再说,即便有什么真相,林云松也不会仅仅因为你的几个问题便如实招供,也只是徒劳,且打草惊蛇,因此只有狠狠地瞪着。崔晓梅本就生了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年轻的时候一眨眼就一眼睛的话。如今老了些,眼角松弛,丢了些精神,可眼下这一瞪眼,倒又捡回来些炯炯的光亮,一点刚醒来的惺忪和欲酣睡的朦胧都没有。林云松给这深更半夜的炯炯光亮搞得有些心虚,就跳跃了目光,草草躺下。躺下就闭了眼,掩耳盗铃,落得个不见便是无。
林云松慌乱地闭眼,无非是要用眼皮来遮掩一个真相。崔晓梅认定,林云松绝对是藏着一个真相,这便是明证。于是真相又在她的想象下,派生出千姿百态的情形来。她便不肯躺下,盯着林云松的睡眼,徒劳地构筑着那种种情形。
她是林云松的下属?是他用钞票诱惑了她的青春?还是她用青春诱惑了他的钞票?
她是林云松的小三?已经金屋藏娇另立了门户?
还是,她已经准备雀占鸠巢,打算篡位扶正?
……
崔晓梅目光越来越锋利了,终于用她的真功内力划开了林云松的眼皮。林云松眨着眼,惶惑地问,怎么还不睡?崔晓梅说,难受。林云松侧过了身子,伸手捂住她的肚子说,不会有事的。崔晓梅一把推开了,说,是不是有人盼着我有事呢?林云松说,这话说的,谁盼这个啊!崔晓梅说,没有就好。林云松说,好好地怎么这么说?崔晓梅欲说还休地哼了一声,背着身子慢慢地躺了下去。林云松就伸出胳膊来抱她,想把她揽到怀里,却被她推开了。那推,不是她平日里娇嗔时的半推半就,而是冰凉的拒绝。林云松盯着她庄严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有些胆怯,就把胳膊缩了回来,又老实地闭上了眼睛。崔晓梅却并没有睡,林云松不再死乞白赖,便是一种距离,距离是因为某种心态,这心态便是真相的佐证!
崔晓梅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竟然渐渐听见了林云松均匀地鼾声。自己辗转难眠的时候,耳畔的鼾声分明就是挑衅!
她一夜未眠。她一夜上了五次卫生间。
第二天,林云松要带她去中心医院检查,崔晓梅却抬着肿胀的眼皮说,头痛。赌气不去。林云松说,肚子有毛病,头怎么痛起来了。就接着一个电话,匆匆走了。林云松一走,崔晓梅就哭了,自己歪在床上,哭了个天黄地玄。越哭越想,越觉得那真相是真正存在的相。再正派的猫,吃腻了碗里的食儿,也想偷一口野食尝尝鲜。何况,这碗里的食儿,确实是馊了呢。
崔晓梅又去看墙上的结婚照,只看到了一片空白,才想起自己昨天已经把照片送到了影楼,要求物归原貌,人归原相。想起照相时,林云松苍蝇逐大便的眼神,崔晓梅越发认定自己是一碗馊不可耐招人厌倦的食儿了。照相时林云松不加掩饰不是不想掩饰,而是由于内心的渴望而忘了掩饰。林云松为什么要求影楼在制作照片的时候,把她崔晓梅大刀阔斧地改了个面目全非?不就是嫌她褪色了吗?
揭开他的真相,抓住他的把柄!崔晓梅一下子蜷了起来,饭也没吃,蜡黄着脸,果断决定:跟踪林云松!
原来跟踪,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林云松并没有在他的厂子里。幸好办公室的那个文案还认得她。文案说,老板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不知道有什么事。果脯厂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下属的合资企业,平时林云松不许她擅自到厂子里来,所以她来到这里,只相当于一个走错了路的路人。
文案说,嫂子没给林老板打电话吗?我替你打一个吧。崔晓梅赶紧摆手说,不用打不用打,我从这儿路过,顺便问他个事儿,他回去我再问他也不迟。说完就匆匆逃也似地出来了。出了工业区,崔晓梅举目四望,才发现这个小城虽说不大,找个林云松却也如大海捞针。林云松不是风筝,她握着栓他的线。林云松原来是一只鹰,他自由地在属于他自己的天空飞翔!她骑着电车,沿着主要街道漫无目的转了一遭,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家里一团狼藉还没有收拾。雅好整洁的崔晓梅,一点收拾的心情也没了,林云松换下来的内衣还搁在床头,她一把把它甩到了阳台,谁知道上面沾了什么人的什么东西!她一头躺在床上,听见客厅的电子表报了时,该去公园里跳绳了。她翻了翻身,翘起自己的双腿看了看,发现跳绳并没能减肥,反而把小腿肚跳得又大又硬。她把腿放下,又翻了个身,想,自己也该花个钱,去瑜伽馆里练瑜伽。瑜伽不是能很好地塑身吗?别人不惜重金小心保养,人老了珠却未黄。自己倒好,省着攒着,把自己搞得未老先衰,指不定那钱给谁留着呢!
这样想着,崔晓梅就翻了个身起来,拉开抽屉拿了钱,准备立马去瑜伽馆里拜师学艺。一站起身,就觉得身下一热,赶紧钻进卫生间。已经持续了快二十天了。崔晓梅沮丧地坐在马桶上,仰脸看天花板上已经隐隐发锈的浴霸,感觉自己真的濒临死亡了。悲从中来的崔晓梅坐在马桶上,捂着脸放声大哭了起来。
身上例假哩哩啦啦地,老也走不净,瑜伽馆也去不得。崔晓梅宅在家里,就每隔一个小时给林云松打一个电话,当然是找借口。比如,你见我那个小镊子了没有啊?拔眉毛用的那个?没有啊,那算啦。你现在在哪里啊?或者说,门口塞了一个宣传单,西装店里搞活动呢,你要不要买一套啊?哦,不要算了,你现在在哪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电话天天频繁地打,林云松就变得带接不接的,慢慢地,电话不灵光了,就换成短信,也是骚扰。久了,林云松便短信也懒得回了。而发短信,却成了崔晓梅的必修课,强迫症一样,一天发上几十个,欲罢不能。等林云松晚上回来,她却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四
结婚照又重新挂了起来,照片里的崔晓梅穿越时空,回到了现在,从精妙且举世无双的少女崔晓梅,变成了翩翩大腹的中年妇女。她以为一挂上去,林云松就会指着照片上的她抱怨,为什么要恢复原状呢?多难看啊!然而不是,林云松晚上匆匆回家,一眼也没扫那幅真正物是人非的大36寸装潢华丽的照片。准确地说,从照片被崔晓梅送到影楼里去,一直到重新做好重又挂起,林云松就没往那块地方扫过一眼。崔晓梅自己在家把照片挂起来的时候,上看下看,越看越觉得自己残花败柳一无可看;又跑到卧室里,打开立柜门看穿衣镜里的自己,正看,侧看,背着身看,仍然一无可看。便有些后悔把自己修复成原形,只好闷闷地挂起来,自己也懒得看一眼;懒得不只是眼睛,还有身子,整日闷在家里坐坐躺躺,一丁点的家务也懒得做。
晚上林云松回来,看着乱糟糟仿佛无人区的家,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崔晓梅靠在床上,拥着那床淡黄地儿深黄月季花的驼绒被,一动也没动。驼绒被折痕清晰,已经在柜子里蜷缩了两年了,如今看淡了物质钱财的崔晓梅,这两天才把它拉出来尽情地盖。一本华丽的《婚姻与家庭》正遮着她的脸,林云松进来,她的脸也没从《婚姻与家庭》里露出来。林云松挟裹着一团酒气歪在了床上,《婚姻与家庭》便哗啦哗啦扇了扇,侧过去了。林云松就伸过胳膊从背后抱住了崔晓梅,手探进崔晓梅的睡衣里去。几天前,林云松的手也探进她衣服里一回,崔晓梅推开了他,说身上多着呢,他竟然连问也没问,就睡了。
崔晓梅身上已经过去了,却说别碰,多着呢。林云松的手就针扎一样弹了回去。
林云松说,怎么还有?你是得去医院好好检查了。明天我一定陪你去。
崔晓梅说,你这话说了好几回了。
林云松说,这不是忙嘛!快到年关了,厂子里乱七八糟的事又多。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你也可以自己去的。
崔晓梅说,检查什么,早死早高兴。
林云松说,这是什么话!就歪下身子躺着,嘟哝说,明天挤时间我陪你去好不好。
崔晓梅扭头要说话,他这里却已经呼噜声伴着酒气浮了上来。崔晓梅心里堵堵的,想着他刚才的手。林云松的手似乎真的很少碰她了。年龄大了?太忙了?还是,另有可碰之人?崔晓梅扔下了书,看着林云松山呼海啸的脸,愣了一阵子。这些天身子懒,跟踪的事儿就搁置了,看他的脸一无可知。她翻身起来,翻出了林云松的手机。
林云松诺基亚N8的大屏幕手机散着蓝盈盈的光,这么华丽的手机,他一般也就玩个接打电话。崔晓梅打开通讯记录,却发现林云松长了本事了,手机电话薄的名字不是人名了,全成了外号:大鼻子张,李三杯,小能人……这样的歪名字,一点信息都透露不出来,她只好看短信。有一条短信是:今晚没时间。这样的短信,平时也很多,比如请谁吃饭,人家没时间的时候,也会这样拒绝,关键是,这回,这个发短信的人叫“甜姑娘”!
这短信,分明就是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门!崔晓梅举着手机,站在真相的大门口,用想象力迅速地丰富了短信背后的故事。人物,地点,情节,细节都一个个生动起来,活跃在眼前。她的胸脯起伏起来,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林云松却用酣睡的无辜表情和均匀的鼾声来旁观她的焦灼,挑衅她的愤怒。崔晓梅忽地一下冒了一背的汗,她俯下身冲着林云松的耳朵“啊——”一声地大声尖叫了起来。
林云松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惊魂甫定地注视着崔晓梅,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恼火地问,咋啦,你?疯啦!
崔晓梅一把甩过手机,喊道,谁是甜姑娘?
林云松从床角拾起手机,打开了短信页面,上面一行字:今晚没时间。他愣了愣,说,厂办公室今年新招聘的,田怡心。
崔晓梅颤抖着指着手机说,这短信什么意思?
林云松愣着想,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嗫嚅着说不出话。
崔晓梅的手指也哆嗦了起来,说,晚上没时间跟你上床吧!你现编?编不出来了是吧?
林云松一把把手机甩到了崔晓梅屁股下,倒下身子呼哧呼哧喘着气说,神经病!便翻过身子不理她。
吵架时,如果你正视了对方对方却闭上了双眼,那就是他试图屏蔽信息。林云松紧闭双眼,便一定是怕睁开了会泄露秘密。他以守为攻!崔晓梅扑过去,去推搡摇晃他,林云松莫名其妙,推搡抵挡着她的胳膊。酒后的困意被搅得七零八落,他终于恼了起来,抬起胳膊迎面抵了过去,却一拳击中了崔晓梅的鼻梁。崔晓梅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崔晓梅一愣,抓起手机就扑了过去。林云松弹跳了起来,两只胳膊下意识地在脸前一下子划了个半圆,肥胖的崔晓梅就像团棉花一样“咚”的一声坠在了地上。片刻的安静后,一道绵长的哭声从床下升了起来。
崔晓梅拒绝了林云松的抱,自己爬到了床上,哭哭停停,直到天明。
第二天,林云松带崔晓梅到医院检查身体。肌瘤生长速度出乎意外地快,医生说需要切除子宫,建议尽快手术。人已经贫血了,还得赶紧补血。
崔晓梅回来接着哭。切除子宫,还算个女人不算呢!切除子宫,是不是要早衰啊?我早已经早衰得支离破碎了。切除子宫,也不耽误将来癌变的啊!
厂子里有事,林云松安置好崔晓梅就又走了。崔晓梅吃了药,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掉眼泪。电话响了,是婆婆。婆婆记不住手机号,只会搬着电话机拨打她背熟的座机号。婆婆聋了,喊话一样说,俺儿没在啊?婆婆保持着乡下老太太的习惯,称呼儿子不称名字,称“俺儿”。崔晓梅说,不在。婆婆喊,那你给我再买点膏药捎回来,我脚跟疼。婆婆一到冬天就得往脚跟上贴那个老中医的自制膏药,不能间断。崔晓梅说,云松没在家,我身子不舒服,等云松回来就给您买了捎回去。婆婆发出撅着嘴才能发出的一声“嗯”,就不言语了。电话却没搁下去,听起来是对公公说的,说,俺儿拼死拼活,养着个肥屄烂蛋,一天到晚只管吃还不舒服……
崔晓梅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自己只是个一天到晚吃闲饭的。吃闲饭就吃闲饭吧,还肥屄烂蛋!
二十年了,把女儿养大,陪着她上学,把她陪进了北京的大学。堂堂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辞掉了工作,成了一个专职保姆,围在锅台边,趴在地板上,成了孩子的附庸。十来年了,熬过了那段失去自我的迷茫岁月,现在,却成了只会吃的肥屄烂蛋!是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连林云松都想废了自己,何况婆婆!崔晓梅瞪着天花板,觉得自己飞到了天花板上,贴着房顶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躺在床上的自己,只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老女人而已。大千世界中,她仅仅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老女人而已。
五
难得林云松早早就回家了,还拎着一大兜的猪血、猪肝、枸杞、花生、大枣之类。一进门就喊,崔晓梅,吃什么我给你做。偶一抬头,倒看见了墙上挂的结婚照,照片里苗条白嫩的崔晓梅,变成了她的真实模样了。林云松就喊,崔晓梅,怎么搞的?你把照片改过来啦?原来那照片多好看啊,那是你年轻时的模样,你改啥啊!就推开了卧室门,却是一屋子的悲戚。崔晓梅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冷冷地说,不吃,饿死算了。
林云松拎着碎花围裙,已经转过了身,准备去厨房,听了这话,便又折回来说,又怎么啦?
崔晓梅说,你们一家子人都巴不得我死呢。我饿死算了,把你的小三领回来扶正吧!
林云松说,你真是疯了,可怕至极。一天到晚烦不烦啊!
崔晓梅哭了起来,我倒是觉得你们这一家人,太可怕了!
林云松说,莫名其妙,不好就不好吧,这一大家子都不好了还!
崔晓梅就讲给他他娘的话。林云松陪笑说,老了,老封建,别跟她一般见识。你怎么能跟一农村老太太一般见识?
崔晓梅气不过,就说,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跟年轻女人一般见识行不行?那天在“重庆故事”,你车子副座上的那个披肩发短大衣小黑裙高跟鞋的女人是谁?
林云松惊异地瞪着眼说,原来你监视我!
崔晓梅说,你不是做贼心虚,你怕什么监视?
林云松说,我这样的正人君子,是那样的人吗?
崔晓梅鄙夷地说,谁保证你是个正人君子?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林云松一把把围裙扔到床头柜上,从兜里摸出了烟,“啪”地一声,烟草气冒了出来。
崔晓梅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害怕什么?
一个痛恨对方的多疑,一个以为对方心虚,两个人叮叮当当地又吵了起来,一会儿崔晓梅便嘤嘤哭了起来,说,你见天不回家,好容易回来了,你就这样跟我吵?林云松挠头抓耳,百口莫辩,左右都是她有理。林云松正对不上话,电话响了,林云松接了,是瑶瑶。遥远细微的瑶瑶,此刻似乎成了崔晓梅唯一的依靠。她止住哭声,屏息听着瑶瑶的电话。瑶瑶跟她爸说不上两句话,肯定就会让自己接电话。她下意识地抬起了胳膊,准备接林云松递过来的手机。只有瑶瑶能懂得她的委屈和无助,她准备为瑶瑶的问候而决堤崩垮。
但是,瑶瑶跟林云松的电话却没完没了。她兴冲冲地跟爸爸汇报着学校里的事情,以及自己打算如何奋斗上进的计划,滔滔不绝了半天,还没有问到妈妈。崔晓梅的胳膊放了下去,又抽泣了起来。半天了,瑶瑶才要崔晓梅接电话,崔晓梅已经泣不成声了。林云松只好搪塞说,算了,你妈不舒服。瑶瑶说,那就赶紧接嘛!妈到底怎么啦?崔晓梅听了这样一句问,不由得失声哭起来。瑶瑶大概听到了,在那头嚷了起来,问林云松说,妈怎么了嘛!林云松说,没什么事,你妈这几天有点神经。瑶瑶说,到底怎么啦?林云松说,疑神疑鬼,无事生非。你妈现在无缘无故恨所有的人,整个儿一怨妇。瑶瑶说,我妈是不是更年期啦?林云松说,你妈不至于更这么早吧?瑶瑶就说,妈多少年没有社会生活了,自然就有点封闭和狭隘,爸,你别跟妈一般见识。
崔晓梅怔住了。原来在瑶瑶眼里,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庭主妇,一个下岗女职工。要知道,上大学时,她经常拿奖学金;辞职前,她曾是单位里的顶梁柱。如今,在瑶瑶眼里,不入世事的自己,已经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不可理喻了。孩子当初对自己的迷信,现在全成了否定!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懂得自己了!
崔晓梅痛哭了起来。
瑶瑶在那头听见了,有些发慌,急着问,我妈到底怎么啦?就想让崔晓梅接电话。林云松却怕影响了瑶瑶的情绪,劝她还是不要给妈妈说话了。崔晓梅急了,一把夺过电话,胡言乱语道,你爸有小三了!瑶瑶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半天说,妈,我爸不是那样的人吧?崔晓梅说,我亲眼见你爸开车拉着那个女人。瑶瑶又愣了一下说,妈你捕风捉影了吧?莫名其妙无事生非就是更年期啦!
这边林云松已经脖子爆青筋了,他一把夺过手机说,瑶瑶,没事,改天再聊哈!瑶瑶说,爸你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她现在就是个家庭妇女,你别计较她啊……崔晓梅的心锥子刺痛一般,抓过电话尖利地冲着话筒大叫道,你个叛徒!
林云松迅速地按了按键,压着嗓子怒吼说,你怀疑我的人格!这就是你见天发短信的原因!你真卑鄙!你还给孩子说这样的话!
崔晓梅泼道,你,你家里人,你们姓林的这一帮子男男女女……我这一辈子瞎到你们手里了!
又说,你滚,跟你的小三姘居去吧!
林云松说不出话,甩门就往卧室外面走。崔晓梅追了出来,以为他会到厨房里做饭。谁料,林云松竟然抓起大衣,冲出了门外。
嘭地一声,门关住了。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静得崔晓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听见自己的心呼噔呼噔一下一下地响着,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而鱼缸里水泵的呜呜声和水花吱吱啦啦的翻腾声却遥远起来。她忽然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下身竟然也忽然一阵发热,便向卫生间冲去。一扭头,看见了墙上的结婚照,大红的崔晓梅和大红的林云松正喜滋滋地笑着望着她。那个红火一片的崔晓梅,臃肿,呆滞,俗不可耐,连她自己都不忍正视。
崔晓梅冲上去,一把拽下结婚照,朝着光亮的地板狠狠摔下去。撕裂的相纸和纷乱的镜框碎片乱了一地,映着客厅水晶吊灯明晃晃的光,像舞台上灼亮的聚光灯下的主演。
这时候,一阵彩铃声传来,她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