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
2013-04-29王琰
王琰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冯至
1
米非家就在学校里,这大大缩小了米非的活动范围。大多数时间里,米非似乎只能在校园里来来去去的,这让她觉得毫无新意,仿佛表盘里的那根指针,单调的转动让人窒息。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一大群人迫不及待的冲出教室,冲下楼梯。这时候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父亲一定刚从校长室出来,边与同事打着招呼,边穿过操场向家的方向走去。米非家的餐桌上,摆好的饭菜花红柳绿且热气腾腾的等待着。母亲很重视营养和搭配,米非家的小日子让学校里很多人羡慕,这都是因为,米非有一个在学校阅览室上班的母亲。她可以每天提前半个小时,在满学校都安安静静上课的时候,提着白菜、豆腐和一整棵绿油油的青菜之类穿过操场向家里走去。
放学铃声静默下来,米非还在仔细的整理东西。一直整理到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学校也变得空空荡荡。
三个人终于一起坐在饭桌前。坐在这样的饭菜面前,总该说些什么吧,或者仅仅只是谈谈天气什么的。可是,静默在米非家里,像一块固体,沉甸甸地覆下身来,让人窒息。他们仿佛太专注于每一个菜,每一粒米,只是埋头吃饭。因为没有人说话的缘故,再温文而雅地咀嚼,也显得那么响亮。
好在吃过饭三个人就可以各干各的,没有必要说话了。
静默在米非家已经弥漫很久了。米非曾经想尽自己的努力,打破这种静默。原本并不活沷的米非又唱又跳的回家,在饭桌上问东问西,问他们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他们很有耐心地各自回答了米非的问题,然后,继续吃饭。像是坚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米非的努力像是母亲洗衣盆里的肥皂泡,搅出来再多再大,只要安静一会儿,就一个个消失了。而没有结果的努力总是难以让人持之以恒,这样重复几次之后,米非心灰灰的,只好停止了,放弃了。米非垂头丧气的样子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母亲和父亲大概是感觉出了什么,他们心照不宣,只是看米非的眼神多了些怜悯。
有敲门声,米非跑去开门,是隔壁的林老师来借盐。住在那样的小院里,谁家煎鱼整个院子里的小孩都流着口水,像这样借盐借醋的情形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母亲进厨房去取盐,父亲连忙招呼客人坐下。
“米校长,你可是真有福气,看你们家这小日子过得……”林老师看着桌上的菜,它们大多还继续保持着色香味俱全的模样。
“哪里哪里……”父亲客气着,望一眼刚从厨房出来的母亲。
母亲笑着,一边把盐递给林老师,一边还不忘妩媚地白父亲一眼。
等林老师走后,母亲迅速收拢了她的妩媚,静默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像团阴云。这一下,连米非也不得不佩服母亲的演技了。
米非望望刚刚在林老师身后掩上的院门,有些怀疑是不是它贴有符咒。出了这扇门,父亲和母亲温文而雅地并肩走路。当着别人的面,他们不会像别人的父母那样,高声大嗓的互相大叫老刘老杨,非得喊对方时,他们会互相斯文地叫名字最后面的两个字。
在这所学校里,他们的和睦与米非的乖巧一样有目共睹。
直到米非有一次去找林老师的女儿肖雨玩。肖雨和米非是同班同学,两家又是邻居。门大开着,肖肖的爸爸和妈妈正在激烈的争吵,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地被摔了出来。肖雨在一旁呜呜地哭着。
米非一下子热泪盈眶,这才是她想象中活色生香的生活啊。
只隔一堵墙,米非和肖雨的生活是多么的大相径庭。
2
米非回家去取钢笔,因为下节课要考试。本来借支同桌的圆珠笔,随便写写也就可以了,米非相信自己,什么时候都不会答得很差。可是,英语老师还是喜欢慈爱地拍拍米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考。”
这表明他对米非是充满期待的。
于是,米非决定回家,取自己忘带的钢笔,尽量答一份无可挑剔的试卷。
太阳掠过院子正中花园里的几棵高高的松柏,撒下一地亮闪闪地碎片。低矮的冬青,用浓重的绿围出一个又一个苗圃。米非走过操场前面的篮球架,就算只是课间几分钟,也有几个学生有板有眼地发球、上篮。有人追逐,尖叫着乱窜。这就是学校,安静与喧闹交替出现。安静的时候,一块块画着线的区域近乎呆板;喧闹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声音沸腾般此起彼伏。
米非家的小院门从里面扣着,因为,母亲常这样扣门,把门留个缝,细长的手指伸进去,把门扣住,再拉住,可以省得锁门。不像肖雨家,门倒总是锁着,可是钥匙就放在门框上面,只要伸手一摸,就可以取下来了。
米非推开院门的那一瞬间,听到几声似乎被扼着喉咙挣扎的声音,米非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当她站在院子里,仔细寻找那异动时,她吃惊地看到,透过右侧的小窗,她的屋里,父亲正俯卧在她的床上。他的身下,是个脱得光光亮亮的躯体,正波浪一般起伏着。这让父亲看起来有些像个船工,在一艘船上劳作。
这样的情景对米非来说实在是太过诡异,米非像被施了法术的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那一刻眩晕充斥着她的大脑,不由自主的想对自己内心呐喊:“离开,离开,离开。”
父亲直起身时,米非看到他的腰间晃动着一条水蛇一样的东西。米非逃出了院子,出院子的那一瞬间,手撞到了门拴。她做出了一件连她自己后来回想时都觉得奇怪的举动,像是早已筹划已久一般。米非回头,像母亲每天做的那样,把门留个缝,细长的手指伸进去,把门扣住,再拉住。米非的手在颤抖,这让她半天把黑黝黝的铸铁门栓放不到扣子上。
扣好,拉住,米非疯一般地跑回教室。试卷已经发了下来,满纸蝌蚪一样的字母,米非再怎么看,也认不清楚。
米非跳起来,用纸拼命擦拭她的手,她的右手,拴过门栓的手。教室里乱哄哄的,有人捉住她,从她手里夺出整张揉得稀烂的卷子。现在,映入米非眼睑的,是英语老师苍白而惊惧的脸。
“米非,米非,你怎么了?”有人惊叫着。
是啊,我怎么了?回过神的米非想。教室外依旧阳光明媚,而呈现在她面前的远比眼前的一切要眩目得多。
3
那天放学后,米非在教室里耽误了很久,米非甚至满怀羞愧,像是自己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当母亲来找她时,米非坐在教室阴影里,一动不动。母亲大概已经知道下午她考试时的情景,以为她在为那张没考好的试卷难过。米非没有说话,跟着母亲走回家去。米非扭头望望母亲,母亲微微倾斜的肩膀像是扛着某种重负。
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米非做出了决定。
漆黑的夜色降临,电视照例在新闻联播后就关闭了。一切都安之若素,一切都处之泰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米非盯着父亲看,她每天都一本正经的父亲,只在她小时候偶尔会爱抚地摸摸她的头。米非慢慢长成个大姑娘了,父亲对她甚至很少有亲昵的举动。她搜寻一般死死地盯着父亲,像是寻找白天的痕迹。父亲发现了米非不同寻常的凌利的目光,“你怎么了?”父亲问她,这已经是这个下午米非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米非笑了。父亲镇定的表情与她的决定不谋而合,你们不是喜欢静默吗?那就继续静默吧。
成长是一个时间段,但是成熟,有时候,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这一夜,米非躺在床上不可遏制地反反复复过电影般温习下午经历的那个片断。过电影还是父亲教给她的学习方法,从小,父亲就训练她每天把学过的东西,在脑子里过一遍,理理清晰再睡。这曾经让米非受益匪浅,学习成绩的耀眼让她得到了很多过份的赞誉。而今天,她在温习父亲,是她的床,父亲就是在她身下的这张床上劳作,像个勤劳的船夫,他要把这艘船划到哪里去呢?
米非的温习还是卓有成效的,米非得出了推论,父亲的所为是有预谋的,是深思熟虑过的,决不只是偶尔的冲动和心血来潮。小院是朝北开的,一进客厅,东侧摆着沙发,正对着的门是父母的卧室。如果是偶然,这两个地方都更近、更顺理成章。可是父亲选择了她的卧室。进门后西侧,穿过一个窄窄的走廊,进了她的房间。可能是这个不对着大门的房间让他有些许安全感吧。但他忽略了朝向院子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他忽略了,下午正是夕晒,西面的房间被斜落的阳光照得雪亮,如同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
米非的床单被套是母亲睡前才为她换过的,可是,依然有一些可疑的味道挥之不去,隐约其间。
学校后面不远处有条河,其实也算不上是河,它大多数时候干涸着,只在夏天降水多的时候流淌,它的周围水草丛生,这使它看起来更像一片沼泽地。米非曾经在那里见到过一条水蛇。
米非看到它时,它在水里,像一座的拱桥的倒影,浸在水里。这使得米非有充足的时间,仔细的端详它。它灰黑色的身体上,散乱着暗花的色块,仿佛知道这一刻被人注视,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特殊的色泽,它安静得令米非怀疑,想伸手去摸摸看,是不是只是一根浸在水里的树枝?
刚一这样想,粘腻的湿冷立刻从手指升起。
米非赶忙走开。
那天,米非又回去看了那条水蛇两次。它始终在那里,仿佛生怕被忽略、被抹煞一般。第二次它盘成一团,头微微抬起,比身体粗壮些。米非看不到它的眼睛,不像一般图画里所画的那样,蛇盘成一团,头高高昴着,张着嘴,吐出红红的蛇信子好吓人。米非只是从它比身体稍稍粗壮些,更深些的色泽中判断出那是头的位置。
这个夜晚,它忽然浮现在米非的脑海里,是因为父亲的腰间就晃动着这样一条水蛇。这让米非觉得虚假,虚假的世界里生活着虚假的人,过着自己虚假的生活。父亲和母亲不知疲倦地每天表演着恩爱,并且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那天,当她第三次去看那条水蛇时,它还在原地,只是这次呈S形悬浮着,细细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米非的眼前晃过父亲问她怎么了时的表情,老谋深算而又大智若愚,无辜天真的像个好奇的孩子。
4
米非变得成熟起来。虽然,她看起来还像一枚青涩的果子,可是,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发酵,多年后它们将变成陈酿。
有些事情如果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回答,那么寻求结果最好的途径就是阅读,大量的阅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答案来回答米非的十万个为什么。
好在,米非有一个在阅览室上班的母亲。
阅览室只有母亲一个人。
说是阅览室,并没有一间大房子,放着成排书架和桌子等着孩子们去。书越来越多,可是房子始终就是那一间,像片桑叶一般被一点点蚕食。学校每年都要进很多书,却没有扩张地方将它们摆出来。于是,进来的书就码在那间房子里,门渐渐被成包的书堵了起来,只开着一扇窗户,学生们就从那个窗口借书。一开始母亲钉了一本厚厚的书目供大家挑书,可是挑到的书大部分并不能够找到,它们藏在那些没开封的包里,被牛皮纸牢牢包裹着,沉默地呆着某一个角落,只是露出一个名字在书目里。于是,母亲渐渐放弃了搜寻的努力,每天孩子们排着队报上书名,母亲说有,或是没有。借来借去就手边的那些书,去得晚的人,就借光了。这时,母亲会考虑打开一包新书,把带着油墨香气新崭崭的书借给一个幸运的孩子,临借走之前,“哐”地盖上阅览室的鲜红的印章。来不及等它干就合了起来,下次打开时,书的另一页有一个反着的印章,像是双胞胎一般。
是啊,这正是她擅长做的。米非是双胞胎。因为提前做了B超,父亲甚至连名字都起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米索、米非。如果将来再有个孩子就叫米亚。索非亚,希腊语里是智慧的意思。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知道,这是欧洲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的名字,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这座城市的座右铭是“成长,但不老”。这是多么喻意丰厚的名字啊!也只有米校长这样温文而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才想得出来,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美好。
可是,父亲忽视了一点,古老,必将意味着历经灾难。
姐姐米索在刚出生没几个小时就夭折了。这让米非总想象另一面的红章子也许有一天会消失吧,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或者有一天,她在人海里会与另一个自己相遇,那她也决不诧异,她会走上前去,拥抱对方说:“噢,米索!”“那时候,你们就这么小。”母亲比着一只猫的长度,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哀伤。米索匆忙走了,而米亚甚至从来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索、非、亚,父亲所有的希望沉甸甸地落在了米非身上,这让米非觉得很累很孤单。
母亲总是盼望书一包包的打开,孩子们把这些书都借走。这样,也许有一天,她可以从这间房子的门里走出去。母亲举止优雅,穿着长长的碎花裙子,她怎么可以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那个高高的窗台爬进爬出呢?那时候,米非站在窗前,窗台高过了她的肩膀。
于是,每天在老师们上班和学生们跑操前,母亲就提着一张凳子上班去了。这是张看起来有些特殊的凳子,凳子上拴着一条绳子。母亲总是把绳子细心地绕在凳子腿上,然后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到了阅览室的窗口,母亲先解开绳子,把绳子的一头攥在手里,这才站在凳子上,打开窗框子上的小铁锁。推开玻璃窗,她扶着窗框站在窗台上,很高,这让她看起来处在危险中。然后,她用手压着裙子,向下一跳,跳进阅览室里。尽管她用手压着,可是她的裙子还是在下降中张开来,张成一朵盛开的花。进了屋的她回身用力一拽,停留在窗户外面的凳子一个趔趄,摇摇晃晃的升了起来。接下来,整个白天,在来来往往师生的视线里,母亲都坐在那张椅子上。直到放学前的半个小时,她会用同样的方法,提前出了阅览室。
母亲与大家打了个时间差,所以,能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学校里并没有几个。优雅的母亲总是提着一张凳子,甚至去菜场也拿着,凳子上系着蝴蝶结,这让它看起来有些像只与主人形影不离的宠物。
米非细细端详着母亲,这个在别人眼里依旧有着动人韵味的女人,被自己关在一只没有门的牢笼里,做伴的只有一张凳子。
可怜的人总该自我救赎,米非选择了阅读。家和教室显得狭仄,米非总是坐在阅览室锁着的那扇门门前的台阶上,用所有的课余时间举着一本书。阅览室成为米非少年时代的油画背景,色泽暗深厚重,底下打着阴影。米非必须要做的,是每天同母亲一起,解开阅览室里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塑料绳扎成田字形没开过封的牛皮纸包,取出里面的书,一道道大菜供她尽情饕餮。
崭新的牛皮纸锋利,它常常拉得米非和母亲满手细长的口子。
《红楼梦》里的宝玉遗精,与袭人初试云雨,《水浒》里的潘金莲偷情分为十个阶段,这是众人皆知的。连《迎春花》这样的革命书籍也被米非读出了言外之意。日本鬼子抓了中国女人,给她们乳房穿孔挂上铃铛逼迫她们围着火堆跳舞取乐。米非读了一遍又一遍,跳奶铃舞是多么奇异的场面啊。这种臆想甚至冲淡了米非对日本鬼子的仇恨。
长大的米非看起来越来越书卷气。
5
李远就是在这时悄悄靠近米非的。
米非、肖雨、李远是同班同学。米非跟肖雨是邻居,而跟李远是同桌。米非在青涩时光里离这两个人够近了,可是李远似乎想更近一些。米非时时能感觉到李远的目光围着她转。
成绩好,爱运动,李远一帆风顺惯了,挺受人瞩目。他长这么大,怕是没有遇上比吃苹果吃出一条虫子来更惊险的事情了。
可是,米非睫毛上时常挂着莫名的泪,目光凄凉地望着窗外树叶飘飘然落下,很少笑。偶尔笑时,笑声却清脆地像铃铛一样晃落一地,李远心里动一下,又动一下。
李远不自觉地跟随着米非,米非给他一张视若无睹的脸,不是感动而是走投无路的焦灼的脸,抓起铅笔盒“啪”的掷在地下。谁的铅笔盒离自己近就扔谁的,次数多了,两个人的铅笔盒都歪歪扭扭的。
高大阳光的李远,这时候不说话,走过去蹲在地下把铅笔盒拣回来,把笔啊橡皮的收拢好。米非丢了多少次,李远就拣了多少次。
米非冷得像块冰。她并不是非要针对李远,她只是坐在花季以外,对着满园娇嫩的花朵们冷冷地散发出萧杀之气。
教室在三楼,细高棋杆举着面红旗每天在窗外挥舞。出教室有一个细长的楼道,楼道安了大扇玻璃窗,窗外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着圣诞树形状的松树,尖顶,一层层伸出手臂,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兴致勃勃欢迎的样子。
花园前面是个篮球场,课外活动,李远在下面打篮球,姿态舒展。米非从大扇玻璃窗前看见他打篮球,身体节奏如行云流水一般,浸在阳光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元旦,班里开连欢会,桌子靠边摞着,中间围出一块空地。表演完节目,那时候刚开始学跳交际舞,满教室一对对笨拙的小鸭子摆来晃去。
米非无论跳什么舞都好看。班里有个叫吴亮的男孩子过来,伸出手,硬拉米非跳舞。肖肖惊叫着被拉起来,最后还是跳了,接下来又跳一曲。
不经意看见李远出去,突然“哗啦啦”一声巨响。米非跑出去,李远站在大玻璃窗前,面前的玻璃破碎,一个个尖锐的边角耸着。李远拳头紧握,一滴滴血滴了下来。
现在你的人生有比吃苹果吃出一条虫子来更惊险的事情了,小破孩儿。米非这样想着,目光轻蔑地看着李远,居高临下。
李远转身进了教室里,脸色阴沉得吓人,手还在出血,也不包,满地星星点点的痕迹。
李远一下课就泡在篮球场上,拼命争抢,一身土一身泥,不再行云流水,每个动作看着都恶狠狠的。
这天下午,米非从阅览室的牛皮纸包里翻出一本冯至的《昨日之歌》,白色的书封,冯至一张略带忧郁的脸,旁边一块不规则的蓝色,是什么呢?米非把它想象成一股蓝色的风正吹过《昨日之歌》。
米非在里面读到了冯至那首叫《蛇》的诗,“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盛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也许李远只是害了乡思,而自己,就是偶尔奔跑进他的视线在草原上披散着一头长发奔跑的女子而已。那一瞬间,米非的心忽然变得少有的温情。
他们还是同桌,坐在座位前的李远身体僵硬。那段紧张而枯燥乏味的学生生活,青春染着斑驳陆离的颜色,原本是应该视之令人艳羡的啊。
阔大的草原,繁花似锦做着铺垫,李远迎着她走来。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像一只绯红的花朵。”温情一闪而过,米非抛开了属于自己的那朵小花。
6
有一次上体育课,米非看到拿着凳子的母亲提着菜回家。那只凳子与装满菜的花布袋子从两边压在母亲的臂膀上,让母亲更加纤弱。凳子上绳子系着的蝴蝶散开了,绳子的一头垂在地下拖着,母亲一定是没有发现,否则她是无论如何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拖着条绳子走路的母亲,像是长出条尾巴,让米非有种怪异的感觉。
母亲洁净得近乎病态,容不得家里有丝毫灰尘。每天早晨,她总会轻声地叹气:“噢,灰尘。”
落了一夜的灰,不把所有的桌椅窗台都擦干净了,确定它们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母亲似乎连呼吸都不会顺畅。
米非早已经习惯了,每天她和父亲回家,母亲都会提一把扫帚迎出来,将他们从头到脚扫一遍,仿佛他们不是去讲课上学,而是晾在外面招了一早晨灰似的。
她总能从家里找到大量需要清洗的东西。衣服床单桌布,还有不知铺在哪里的垫单,每隔几天就满院子飘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米非家的衣服,不是穿破的,是洗破的。
米非家是学校里唯一在那时候进门就换鞋的人家。地下的红砖拖得发亮,来过的人都惊叹:“米老师,你们家地下铺的,是砖吗?是镜子吧!”米非家地面上的红砖,已经失去了砖本身多孔吸水的特性,它们吸饱水后,被布反复摩擦,越来越光滑,越来越亮泽,照得见人影。
那天米非放学回家,果然看到水盆里泡着那条弄脏了的绳子。它们的一头变得黑而粗壮,像条水蛇,米非吃了一惊。
吃过午饭,米非照例去睡午觉。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手指握着绳子,蹂躏般地揉搓着它。米非惊跳起来,母亲停下来,惊异地望着她:“米非,你还没睡着?”
“噢,没有,我做了个梦。”
母亲掩上米非房间的门,把盆端去院子里,揉搓的声音变得轻轻的,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父亲其实有时候想要打破僵硬的静默。有一天晚饭后,米非看到父亲近乎讨好地低声对母亲说:“今天我来洗碗吧。”
他的手都已经伸了出来。
母亲板着脸,果断地挡回父亲伸出来的手,当他们的手接触的那一瞬间,米非看到母亲脸上肌肉微微地抽搐,那是克制不住极度厌恶的表情。
有这种表情的母亲怎么会跟父亲生下自己?而且,一生就是两个。在米非想象中,只有极端的激情四溢之后才会诞生双胞胎吧。
小姐姐米索离去了,她真幸运,不用亲自来见证自己出生的荒谬。米非照镜子时就会想起她,好像镜子里的那一个自己就是她一样。总是沉默的米非学会了自言自语,她是在给镜子里的姐姐说话,姐姐曾经存在过这个事实,让米非觉得生活不是那么绝望和孤独。
灰尘,没完没了的洗涤,固执的沉默,母亲把自己关在那间不见天日的阅览室里,目光呆滞地坐了一天又一天,盯着钟表出入,决不相差一分一厘。这个正午,母亲坐在院子里清洗一条长长的绳子,躺在床上的米非,忽然像得到一条穿项链的绳子,把事实一串串连了起来。米非暗暗相信,母亲一定也同自己一样,在某一个午后,偶然回到家里,看到了那让人肝胆俱裂的一幕。不愧是母女俩,她们心心相映,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这死气沉沉的生活啊。
米非就在那细细碎碎的声音里,睡着了。
当米非睡过午觉去上学时,母亲已经先去上班了,路过的人看到她又坐回了那间小小的阅览室中。那条绳子直直的长长的搭在院子里的那根铁丝上,正在太阳里汀汀答答的滴水,像条游累了的水蛇。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很多年以后,米非在一个药盒子上看到了自己和姐姐的名字,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简称米非和米索,服用米非36至72小时再服用米索。功能是堕胎。
这让米非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个错误,或者,自己是用来更正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