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农民工
2013-04-29汪银泉
汪银泉
在汉江盆地,四月本不是多雨的季节,而一迈入四月的门槛,雨就一天挨着一天。我心里暗暗地诅咒这不爽朗的天气,打着雨伞心绪烦乱地向学校走着。这时的路上行人很少。雨落在地上、伞上,给人一种空旷而凄凉的感觉。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雨中传来哭声,这哭声虽不是嚎叫,却也摄人心魄,就像那绵绵细雨,缓慢的由远而近地渗入人的心田,让人感到一种凉飕飕的酸痛。
我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延伸自己的视力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怀里捧着一帧装裱的画像,她那戴着黑纱的臂膀时时的遮护着像体,似乎生怕被外人窥视抑或是怕雨水打湿。哭声由远而近慢慢地向我逼近。
在这小女孩的身旁,一位约摸三十岁的妇女给捧着画像的女孩打着雨伞。她撑起的雨伞软弱无力,在雨中哆嗦着。她的脸面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沙哑的哭声断断续续。她们二人,如果说小女孩的哭声是长号,那么这位妇女的哭声就是短笛。她们很不合拍的走向滨江饭店。
我有无限多的猜测。近日来,我一直苦于自己所带班级内留守学生很多,常常又苦恼不能及时和其家长沟通,天天在紧张中应付着当天的事儿。我苦恼的心绪激起了我好奇的心理,不自觉地被哭声牵引着。我猜,应该是争讼,想看个究竟。而很多的时候,人们见争讼就会躲闪,这时的我却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突然间,我反而觉得,如果是闹事,或是找人说理,那两位女性的力量怕是十分的单薄了些。
两位女性把哭声带进了滨江饭店的门厅,女孩举着怀中的画像,跪在大厅中央。这时,饭店才刚刚开门,员工们按部就班的进入工作程序。当然主要是打扫店内卫生。
女孩带着稚嫩的哭声喊道:“还我母亲!”那位看似三十岁的妇女也附和着哭喊:“还我姐姐!”
这时,我明白地感到她们各自的角色。我仔细端详那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的身板坚实,看上去憨憨的,穿一身半新的深灰色套装,衣着合身而干净。我看到女孩跪着总让人心里难受。我走到吧台唬着服务员:“还不把你们老板叫来!”
服务员似乎也看出了我与那两位女性不是同时进入大厅的,便回嗔了一句:“你喊什么?你是她们什么人?”
“我是这女孩的老师。”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借来了力量和勇气,顺势站在了这两位女性的一边。
女孩没有看我,那位看似三十岁的妇女向我投来既怀疑又乞求的眼神。不过她们并没有揭穿我这个冒牌货,也就是说,她们不拒绝我加入她们的阵营。虽然我还不知道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一定与人命有关。我顺势申言:“大伙都看看这可怜的女娃,她要她的母亲,难道在你们这就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吗?如若是,我就陪她们去诉诸公堂。”
这时,大厅里除了几个服务员而外并没有食客,我的话显得苍白无力。
也许死者生前与这些服务员有一定交情,其中一位年龄偏大的服务员近前搭话了。她搀起那跪着的女孩说:“梅子,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我带你们去见经理。”
经理的办公室在三楼。我敲了一会儿门才从门缝探出一个瘦猴般的头脸,他睡眼惺忪地问:“敲嘛,有什么事?”
名叫梅子的还算机灵,她在对方开门的瞬间闪进了房里,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和我也就势挤进了房间。
这位经理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办公,里间是卧室。我们挤进经理办公室,领我们的服务员已不知去向。
梅子把她母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经理的办公桌上。瘦猴不让放,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拉住瘦猴的手示意他不要阻拦。
遗像在办公桌上摆好,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也就是梅子的姨)从脱了漆的人造革包里掏出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黑心老板让员工拼命赚钱,可怜人累死他乡无处伸冤。并将搭在遗像的两边。
瘦猴看到这样的阵势,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我们说,他是副经理,他替经理昨夜值班,经理还没来哩。梅子的姨说,赶快让经理来,不然待会儿去买花圈立在店门口。她还说,她姐不能白死。
这时的我是进退两难了。离开吧,我已经介入;参与吧,我真跟这姨侄不熟,倒是饭店我来吃过几次饭。
瘦猴立在那里打着电话,似乎在给经理汇报这里的情况。这时,刚才领我们找经理的服务员带了七八个员工挤在门口。他们似乎是来凑热闹的,或是看看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大家小声的议论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位腆着将军肚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他刚要发火,看到梅子跪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泪水涟涟。他只是虚张声势地唬员工走开,各自干自己的事去。
他这一喊反倒激起了员工们的不满,带我们的那位员工说:“徐经理,我们不走,我们也要听听,好作个见证。”
徐经理愣怔了一会。他把一颗油光光的圆脑袋摇了两摇,就吩咐把店门关了,同时挂出暂不营业的牌子。我看有了谈的基础,就把梅子扶起坐下。
梅子的姨不失时机地开始了她的哭诉:
“我姐木宁慈今年34岁,她生前在你们店里没黑没白的工作,于3天前的夜晚突然离世了。还是在半月前,我姐就感到自己身体不舒服,要求请假治疗,你们店里言称在创建所谓的A级招牌,现时不好补人,没准假。为了迎接相关部门的评估检查,每天营业完毕,店里要加班整容店貌,一天小保洁,两天大保洁,而擦洗灶台和清洗污水沟都是我姐在干,常常干到夜晚十二点以后才能休息。我姐无可奈何地对我妈说,她是老员工,不能扯店里的后腿,以至于我姐延误了诊治的病期,没得医疗,年轻轻的就离开了人世。
其次,你们店虐待员工。一天营业结束,店里把快要变质的剩饭菜让员工吃。我姐脏腑不好,就去把卖剩的菜粥舀了一碗,你店值班经理当场就把碗夺去摔了,我姐眼泪巴巴的饿了一顿。她忠厚老实。一次,其他员工把一点好吃的食品藏了,老板竟然发火把一杯温茶水泼到我姐的脸上,还诬陷我姐,扣了她当月10元工钱。我姐有苦无处诉,只好把一腔的委屈憋在心里。
再者,你店还使用劣质油。炒菜时,油烟沸扬,长期在操作间工作,肺受到极大的污染。
这些在你店认为看似是小事,而我姐为了供女儿上学,不得不忍气吞声,在你们店逆来顺受,身心受到摧残,导致我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是我姐过早离开我们的原因。
因此,今天我们来饭店是要给我姐讨个说法。”
梅子的姨一番哭诉,我分明感到她是在背诵一段娴熟于心的痛苦记忆。她似乎来之前作了精心的准备,门口的员工也受到了感染,一个个议论纷纷。我从她们杂乱的谈论中确认,店里为了荣誉和盈利,的确占用了员工大量的休息时间。由于雇佣者的偏见,对农民工有一种人为的蔑视。徐经理这时已没有了刚来时的派头,他收了收凸出的肚皮,沉闷地说了一句:“木宁慈去世,我也感到意外和遗憾,不过,她是在休假的当天晚上辞世的,算正常死亡。这似乎和我店没有直接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但却有间接关系。要是有直接关系,我们当时就会把尸体抬进你的店里,而不是先行火化安葬,才来找你。”
说这话的人冷不防从外面挤进了办公室。他明显的特征是一条腿有点微瘸。我听到梅子的姨嗔怪:“咋这时才来?!”我猜想,这人一定是梅子姨的丈夫,也就是梅子的姨夫。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滞。我正面看了看木宁慈的遗像,她有一张菩萨样的脸谱,双眼祥和,嘴角处始终放射着笑意。片刻沉寂后,梅子姨不再哭了,她一字一板的开出条件:
“我到南方打了几年工,多少了解一些,我姐突发疾病去世时,是通知饭店了的,而在处理我姐后事时,饭店没人照面。当然,我们是农民,我姐在你们饭店打工是临时的,但她也是人啊,是一条生命!她死了,你们居然没一个人去看望送行。我们的母亲还健在,让她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残酷!而你们店连起码的道义都没有。我们在安葬了姐之后,思来想去,不得不来讨教,你店必须对我们的母亲及姐的家属赔礼道歉。诚然,我们确实缺钱,但我们更缺的是做人的尊严。
另外,我姐的死虽与你们店里没有直接关系,她回家后半夜就死了,这说明间接关系是有的,所以,她的抢救费、火化费及安葬费都得你们拿!
我姐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梅子,她今后上学的费用及生活费在受监护的年龄里,你们还得给予支付。”
我听着梅子姨一板一眼的开出赔付条件,打心眼里高兴又惊讶。我高兴她据理力争,为她们农民工说了该说的实话。我惊讶她在数年的打工中,历练出了清晰的头脑。说实话,她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若是一个国家公职人员,那是显而易见能办到的。而对一个被雇佣的农民工,显然怕是不会轻易实现的。因为国家虽然出台有《劳动法》,但农民工为了能找到一份活干,有时不得不屈就用人方不太公正的协约。可以说,法律在两个身份不对等的人面前,总会显示不同的硬度和漏洞。
姓徐的经理还算没有昧良心。他起始还想与对方辨析责任,见我在一旁打圆场,总算答应给一点经济补偿,但数额不能太大。
我听到徐经理说出补偿的话,我的心里总算透出一丝清爽。因为,通常的情况,不管我帮梅子她们攒多大的劲,最终出钱的人是徐经理。而对农民工来说,只要老板能出点钱,所谓的赔礼道歉,也就不“道”也罢。
我示意梅子的姨说个数。她从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着纸上写的数字,她说,从抢救到安葬及对梅子今后的生活费,共计是45000元。
徐经理只出5000元。
我从旁好说歹说,徐经理加到10000元之后就再不加了。徐经理还软中带硬,他说,如果说不好,那就对簿公堂。
我这时不得不征询梅子姨的想法。梅子姨说,她要出去问问她姐夫,也就是梅子的父亲。是呀,应该说梅子的父亲是当事人,他本该出席却没有出席。当然,听梅子说,他爸需要照看在家的老母。
梅子的姨大约走了20分钟就返回到经理办公室,我想,这时的饭店也无法营业。徐老板也有些焦急,饭店刚刚授予A级餐饮证照,挂牌时还在这一片作了广泛的宣传,这要一关门,势必会影响今后的营业额。
梅子姨回转来报了一个数:35000元。
我这时也不失时机的劝说徐经理,最终以15000元达成了协议。我亲笔起草了协议书,做成了这件事的中间人。事情圆满不圆满,总算在上午12点前有了结果。
梅子姨领了钱,梅子抱着母亲的遗像,和梅子的姨夫一同离开了饭店。她们似乎找回了一点心理安慰,在与我分别时,梅子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喊了声:“谢谢老师!”我也不知道该回敬什么,只是将自己所在的学校及姓名、电话告诉了她们。以便她们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多一个联系的地方。
处理完了,我的心里并不轻松。我不知道,我混在老板和死者亲属之间游说,是好事,还是干了一件蠢事,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很同情梅子她们的。
事情大约过了20多天,我已经把这件事几乎忘了的时候。这天,我刚下了早操,门卫喊我,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模样的人找我。
我急匆匆的到达门卫处,门口立着一个矮墩墩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一只手提着像是铺盖卷,一只手提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有一个洞,一只公鸡头从洞口伸出了脑袋东张西望。来人见我不认识他,怯怯地走近进行自我介绍。他说:“我是梅子的爸,梅子都告诉我了,您是好人。我要外出打工去,顺便拿只鸡来看望您。”
我这才回过神来,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前不久亡故的木宁慈的丈夫。我喊他老哥,他说他今年35岁。也就是说,他实际的年龄比我还小。
我热情地让他到我的办公室去坐坐,喝点水,他谢绝了。他执意要把他带的鸡送我。这倒为难我了。我咋能收他的东西,上次在调解那件事上,我已知他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单薄汉子。
他很执着,让我深深地感到农民的朴实和厚道。我又不想和他在校门口推来让去。我只好请他到校对面的一家快餐店。我给店师傅交代以最快速度,把梅子爸拿的鸡做熟。我想,既然梅子爸执意要把鸡送我,我不如将鸡拿了做成菜为梅子爸饯行,顺便与他聊聊家常。
我与梅子爸喝着茶,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店里的师傅就把热气腾腾的鸡肉给我们端上来,我又买了瓶西凤酒,就和梅子爸喝上了。
梅子爸或许是不胜酒力,或是憋着什么话想对我说,又不好说。喝着喝着,只打酒嗝。我劝告梅子爸慢慢喝,对木宁慈的死也不要过分伤心,多为今后想想。梅子爸“哇”的一声哭了,连店里的师傅都惊得探出头来。我抽了张餐巾纸递过去,梅子爸哽哽噎噎的竟然说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他说:“梅子妈是我害死的。”
这无疑是死灰包里冒出了火星,就像这白酒把喉咙刺激得火辣辣的。我没有阻止梅子爸的倾诉:
“我在邻近家的一个砖厂干活,因为家里翻建了三间砖混瓦房,我家预赊了砖厂的砖,我得为砖厂干活还账。木宁慈放假的前一天她给我捎了信,说老板准她的假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两天。虽说木宁慈在城里打工离家也就百十里路,但一年到头我们却很少见面,我在砖厂没有假,木宁慈在饭店也没有假。
得知木宁慈回家的消息,我连午饭也没吃,加班加点提前把一天的活干完。早早回到家,我和家里的老母亲一道把晚饭做好。梅子放学回来了,天擦黑时,木宁慈也回来了。
她进门我看她气色就不好,脸上布满倦容。
我把饭舀上桌,一家四人吃了饭,我急匆匆地刷洗完碗筷,我和老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和宁慈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可怜呀!久别的夫妻,电视上常看到一见面亲呀爱呀,我们什么也没有。打过年之后,我们快半年都没见面,见面了,那种喜悦和冲动都憋在身上。我们啥话也没说,就上了床,开始做那事。没一会,木宁慈呼吸急促,有些断断续续,她对我说:‘难为你这么久没挨我身子。原本,我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为梅子、为这个家,委屈你了……你没怨我吧……
宁慈说着说着,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我急忙整理衣裤,这时的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帮着宁慈把衣裤穿好,就出门喊来邻居急急地把她抬到乡卫生院。医生不愿施救,我跪在医生的面前请求救治。医生例行了一些检查,作出结论:心脏骤歇,窒息死亡。
我当时就傻在医院。还是我那邻居提醒,赶快通知亲属,处理后事吧。
……后来的事,你在滨江饭店就知道了。”
梅子爸举杯猛喝了一口酒,随着他的倾诉结束,他的脸也涨得绯红。我看到他的眼里没有泪水,深陷的眼窝干涩而迷茫。他啧啧嘴,像是自语,像是自责,又像是在怯怯地呐喊,说:“我们农民工呀,为了生存生活,给人家干活,样样不如人,难道……难道最起码的夫妻情感交流也要节制吗?”
我为他的讲述确实有些感动。我突然品味,木宁慈算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那天我们在滨江饭店还为此还争议不休。看着眼前这位憨实的农民,让我说什么好呢?为生活所迫,农民工游走异乡讨生计,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难道他要为他的一次夫妻间的正常交流去愧疚一辈子吗?我也猛喝了一口酒。我知道这台酒喝过之后,不知梅子的父亲又会飘到哪里去干活。我想,他今后的路还很长,我不知道啥时侯他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我更不愿看到他醉倒。所以,我把剩余的半瓶酒封好,我对他说:“死者已矣,节哀顺变啊。你把这半瓶酒揣上,在路上消消乏。为了你年迈的母亲和弱小的女儿,好好的活着吧!”
梅子的爸要走了,他没有拒绝我的送行。我们默默地并肩走着。他快登上汽车的那瞬间,我看到他的身影很弱小。我还分明地看到,他的一条裤筒拖在鞋底,一条裤筒却高高的翻卷起,那小腿处的踝骨鲜明地裸露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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