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墓碑涂色的老人
2013-04-29孟学祥
孟学祥
清明过去,树叶发芽,小草嫩绿,这种种的迹象表明春天到来了。清早登山,还是有一丝寒冷,还是得裹紧衣服。尽管鸟儿声声传递出春天永恒的生命气息,在花苞的暴裂里,在花粉的飞舞中,一路上仍见飘零的树叶在春风的喧哗里散落。
这样一个似冬非冬而又似春非春的季节,也许是被时间弄错了,错得有点离谱,而就让人生出了一些怅惘和思绪。因为城市的扩大,因为准备搬迁,山脚下的烈士陵园就清静了许多。挂在树上的鸟笼里鸣啁出的鸟叫,一声声啼啭着,是呼唤,是寻偶,是渴望阳光、春雨,亦或是别的什么?鸟笼是老人挂上去的,那个一点都不年轻的老人,每天他都来得很早,顺着小路经过烈士陵园,都会看到他踩着落叶绕着一排一排的坟茔缓慢细跑。
一排坟茔,一位老人,一只被关在笼里鸣啁的小鸟,一直都没有形成我仰望的风景。同许多过客一样,我只是从这里经过,在这些坟茔中借这条小路的台阶,攀越着去仰望一座高山,去扩展生命的向往。至于路边的这些坟茔,这些墓碑,一直以来都没有去真正关注过。墓碑上雕刻着谁的名字,坟茔里埋葬着谁的尸骨,恐怕很多人也同我一样,都不会去认真关注。同很多人一样,我也是一个忌谈死亡的人,对于陌生的不是自己亲人的坟茔,我都会尽量选择远离,如果远离不了,也决不会凑到近前去观望和欣赏。给陌生的墓碑涂色,让墓碑上的字迹更清晰,我更难以做到。
原以为这一排排坟茔中的某一位逝者应该是老人的亲属,但老人否定了;原以为坟茔中的某一位逝者是老人的战友或同学或同事,老人也否定了;原以为老人是陵园的管理者,老人更否定了。老人的一次次否定让我难以理解,一个和这些坟茔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来给这一排排墓碑涂色,让墓碑上的字迹清晰,让死者的名字放光,这又是为什么呢?离清明还有一段时间,老人就开始往墓碑上涂色了。第一次见到老人往墓碑上涂色的时候,老人还是与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后先把鸟笼挂到坟茔前的小树上,绕着坟茔慢跑上几圈,重复着每天他在这里做过的动作。所不同的是我从山上下来时,看见老人提着油漆桶,蹲到坟茔的墓碑前,一笔一画地给墓碑上已经模糊的字迹上色。第一次看见老人蹲在一块墓碑前,我想那块墓碑背后躺着的一定是老人的亲属。老人以半蹲的姿势,用毛笔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红色的油漆涂抹在墓碑上那些早已经暗淡模糊的文字上。老人的虔诚、专注完全没有被我的脚步惊动。那一刻我的心灵仿佛就被什么触动了,在经过老人身边时我驻留了一下,从老人身边离去时也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也许是年岁不饶人,老人拿笔的手在用力的时候就颤抖着,颤抖的时候就有一丝红红的油漆从墓碑上的字痕里滴落出来,顺着墓碑拖曳出一道红红的痕印。每一道红印出现,老人都会停下来,用纸细心地将红印擦去。老人的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皿,细心而又认真。看着老人的动作,我想那个躺在地底下的人一定也感受到了。或许他的心灵此刻正与这位活着的老人相通,他的离去对于老人来说应该是一种痛,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怀念,要不然老人也不会这么细心,这么虔诚。
凑近老人身边,读着墓碑上一个个陌生名字和一串串久远的生卒年月,那些名字浸不进我的记忆中,那些年月的时间距我也很遥远,遥远得让我无从去感知到生与死的诸多细节。墓碑上的文字告诉我,生和死都是因为一场战争,一场我无法去臆想的生死杀戮。从墓碑上得知,躺在坟茔里的人很年轻,从生到死才走过短暂的十九个岁月。十九个岁月,在人一生的年轮里,是懵懂的回忆,更是常常被忽略不计的遗忘。墓碑上的文字还让我知道,坟茔的主人是一个胸怀大志而从外地走来的年轻人,埋身此地时也许他对这片土地都还没有完全认识,但却带着他的理想扎根到了这片土地上。原以为给墓碑涂色的老人跟躺在地底下的墓碑主人一样,都是外地走来的远行过客。老人却告诉我,他同我一样,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老人挂在树上的鸟还在一声声鸣啁着,鸣啁里就多出了几丝春的缠绵。老人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给鸟儿喂食,借机也活动了一下筋骨。再回到墓碑前时,老人的手上就多了一张小凳子,老人坐在小凳子上给墓碑涂色,腰就挺直了许多。
落叶依旧飘零,有时还会舞起缠绵的雨丝。从冬到春,落不尽的树叶里就多了一些嫩绿,坟茔上长出来的草一天绿似一天。从老人开始给这片陵园的墓碑涂色以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每一个日子,每次我见到的老人都是坐在他带来的小凳子上,一丝不苟地做着相同的一件事情:将手中的笔伸到桶里去饱蘸鲜红的油漆,然后一笔一画地涂到墓碑的文字上。墓碑上的文字,经老人用红油漆点缀后,就亮了,就活了。在这之前,我从未去联想到埋葬死人的坟茔还会活泛出生命的气息,自从老人让那些墓碑都变得鲜红后,每天经过那里的我仿佛就在那一排一排的坟茔面前,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灵魂,他们是那样高大和伟岸,让人景仰和崇敬。
与老人有过一次交谈后,我就不再惊扰老人,不再刻意绕到他身边去干扰他的情绪,或热切地近前去俯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即使有时很想知道老人的思想动机,即使受常常冒出来的好奇心驱使,时不时地就站到老人的身后去窥探那些涂色的文字,我仍然不敢惊扰老人的专注和创作。在若干次注视了老人的重复动作后,我已经把老人给墓碑涂色看成了创作,因为老人的创作,才促使我对这片坟茔,对这些墓碑去做进一步的了解,对墓碑上的文字去做进一步的阅读。
清明过去已经很多天了,寒冷仍没有从这片土地上消失,早晨的风依旧凉凉地穿透裹在身上的衣服,浸在温热的皮肤上,泛起颤颤的寒意。这期间,我就听到了老人的咳嗽声,先是短暂地咳一两声,然后就是一连串的长咳,仿佛被什么东西哽着了一样。我知道那是寒意在老人的胸腔作怪,寒意没有被咳出来,老人的咳嗽声就会被拖长。我在距离老人很远的地方阅读墓碑上的文字,老人有时也会放下手上的活,走到我身边,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他们都死得很年轻,他们都是值得我们敬重和学习的人。开始我还以为老人是在同我说话,可是还没有等到我应答,老人已经从我的身边走开了。
老人已经八十岁了,八十岁的老人走路仍然挺直身躯,一点都看不出年轮在腰板上的堆砌和积压,只是手脚的动作再看不到年轻人的那种轻盈和灵动。老人一直认为是因为手不太听使唤,手上动作太慢,才拖到现在都没有能够把这些墓碑上的字迹涂完色。有时看到老人因手的颤抖而略显笨拙的动作,就很想让自己也在这些坟茔面前蹲下来,与老人一道给这些陌生的墓碑涂色,但念头刚起就被否定了。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别排斥这样的想法和动机,也找不出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做。也许是逝者活着的日子和逝去的日子距离我感知的日子太过遥远,距离我的生活模式差异太大,让我总也生不出那种亲近的心情出来。有一天老人问我知不知道烈士陵园要搬迁的事,我说不知道。老人说这些烈士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迁呢?难道这么大一个城市就没有一个容得下他们的地方吗?老人的问题我确实不知道,我只听说搬迁后这里将建一个集休闲和娱乐为一体的收费公园,已经早有开发商在打这片土地的主意了。
不久后所有墓碑上的文字都涂上了红红的颜色,在文字的衬托下,墓碑就变得鲜艳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仿如那些死去的人重新焕发的青春,彰显他们一生的执着和壮举。墓碑都涂好色后老人仍然还是到陵园里来,还是把鸟笼挂到路边的小树上,在鸟儿的鸣啁中围着一个一个的坟茔慢步细跑。直到有一天在陵园里听不到鸟儿的鸣啁后,我才发现,老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到陵园里来锻炼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老人常挂鸟笼的那棵小树,在没有了鸟笼的衬托后,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单调和不协调。夏天的风里已经看不见落叶的堆砌,花粉的飞舞里已经多了一些蜜蜂的身影,坟茔的前后也生出了许多生机勃勃的小树和小草,有的已经遮住了墓碑,却无法遮住墓碑上光彩夺目的鲜艳文字,每天都有人到陵园里来锻炼,登山的人仍借道从坟茔中的小路经过,匆匆而来匆匆而往。每天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都盼望着能再见到那位给墓碑涂色的老人,但时至今日,仍未见老人的身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