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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高黄昏

2013-04-29陈竹

神州·校长 2013年8期
关键词:奥赛黄冈市黄冈

陈竹

曾经的高考牛校黄冈中学,今天略显落寞。

一方面高考分省命题后,有出题权的省份省会中学成为得利者;另一方面奥赛获奖与高考脱钩,原来的奥赛强校失去了高考优势。以黄冈中学为典型的大量县中、地区中学都从鼎盛期滑落下来,成为这些年高考改革的失意者。

任何改革都是建立在以前政策的软肋之上。朝着“提高学生的研究能力、综合素质”这一方向的改革无可厚非,但不可否认,当今中国的教育资源正越来越向东南沿海、中心城市聚集,东西部、城乡、贫富分化都在加大。

教育是社会公平的调节器。公平与效率之间,需要教育行政部门反复平衡与拿捏。改革应该是呈螺旋式上升的,等到中国高考的优胜者,农村与城市能平分秋色之时,也该是中国基础教育新的辉煌之时。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如黄冈中学一般的学校,无法避免的是一路漫长的痛苦与挣扎。

没落的神话

湖北省今年的高考成绩一公开,网上迅速出现了近13年来该省高考状元产地的统计:26个文理科状元中,武汉7个,襄阳6个,荆州4个,黄冈1个。

在湖北东部的著名中学——黄冈中学,今年的高考成绩被许多教师认为是近几年来最好的:一本过线794人,算上8个保送生,清华北大的录取人数有望超过16人。

但在黄冈中学的贴吧里,学生们却继续感叹着这所学校的“没落”——尽管在黄冈市里仍然拔尖,但比起省内其他学校并不占优,特别是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数量有点“萎靡”,多少年都没出过一个省状元了。

黄冈中学曾被称作是出产“神话”的地方。上个世纪90年代是黄高的辉煌时期,校园是开放式的,前来拍照、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怀着朝圣的心情前来,不明白这么一个经济相对落后地区,为什么有这样的教育奇迹。”

神话诞生地,也是争议集中地。近几年来黄冈中学尤其屡遭质疑:比如,1999年以后从未出过省状元;2007年以后,再也没拿过国际奥赛奖牌;2010年未能出现在第一批北大校长推荐学校名单中……不少人问,神话是否已经破灭了?

实际上这所位于鄂东欠发达市的高中,面临着不为常人所知的艰难。

按照黄冈市委书记刘雪荣的概括,黄冈神话有“三大法宝”——奥赛、高考和教辅材料。其中,第一大法宝就是奥赛。

时至今日,黄冈人还言必称黄高“9班”。9班是传统的竞赛班,每年大约有一半的学生能够通过竞赛保送名牌大学。2013届9班的毕业生中,有17人通过奥赛获得保送资格,其中8人被保送北大清华。这一批学生,也是最后一届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大学的学生——教育部发文规定,从2014年起,毕业的高中生获得全国或省级奥赛奖项,将不再具备高考保送资格。

自1986年获得中国第一块国际奥赛金牌,到2007年为止,黄冈中学的学生共获得11金5银2铜共18块国际奥赛奖牌。但近几年,在湖北省重点中学对国际奥赛与亚洲奥赛奖牌的争夺上,位于武汉的华师一附中和武汉二中几乎处于垄断地位。

担任过黄冈中学物理竞赛教练的徐辉曾感叹,奥赛要想取得优异成绩,学生的潜质很重要,而近几年在自己带的学生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像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国际奥赛金牌得主王崧、库超那样智力超群的学生。

1979年湖北省高考总分前6名中,黄冈中学占5个位置;2013年,黄冈中学理科第1名郭倩是全省第8名,是唯一进入全省前10名的学生。黄高的确面临着优质生源流失的困境。

在黄高的巅峰期,很多人将其升学率高的原因归结为从各地“掐尖”。黄冈是人口大市,现在每年的初中毕业生依然多达7万人,黄高只从中择优招收1000余人。其中,黄冈中学每年在中考前都会组织预录取考试,先“掐尖”200多人,中考过后,各个县的前几十名学生也默认被黄高录取。

尽管精挑细选,在生源争夺战中,黄高仍然腹背受敌。王建学说,一方面,各县一中在截留生源,尽管前几十名学生能获得黄高的录取资格,但近年来,这些学生中的一部分选择不去黄高,留在县中读书。在2012年高考中,黄梅县一中上一本线的有773人,占47%,其中600分以上的有138人,成绩直逼黄高。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武汉的几所“超级中学”。每年中考后,在黄高的民办初中部——启黄中学,都会有不少外地学校的教师前来给家长做工作,开出免学费、免住宿费等条件,吸引学生前去就读。

由于距离武汉仅有不到100公里,黄冈的学生流失现象,比起一些离武汉较远的地市更加严重。越来越多的优质学生向武汉聚集。“武汉的学校成绩也就越来越好,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黄冈市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朱正国说。

“9班”的意义

在黄高校园围墙外的“陪读村”里,几名家长在议论着竞赛保送取消的消息,他们最关心的是,保送取消,9班还办不办?

的确,到今天为止,竞赛仍然是黄高学生通往北大清华最直接也是最便捷的通道。不少人借此怀疑,保送政策的取消是否会给黄高的升学率以更沉重的打击。

令人意外的是,校长刘祥却并不为此感到担忧:“不能因为取消保送就不搞竞赛辅导,我们搞竞赛搞得最好的时候,竞赛就是不和保送挂钩的。”

历史上黄高风头最劲时,就是在奥赛上拔得头筹。1986年,中国人第一次参加国际奥赛,来自黄冈中学的林强获得数学竞赛铜牌。1990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首次在我国举办,中国队6名选手中,来自黄冈中学的两名选手王崧、库超分获金银牌,闻名全国。

借着这一波热潮,1994年,湖北省教育主管部门在全省范围内开办两个理科实验班,一个在武钢三中,另一个就在黄冈中学,因为那时总共8个班,所以将竞赛班命名为9班。

近20年来,黄冈中学渐渐形成了预录取招生模式,为竞赛提前选出好苗子。中考前的自主招生考试中,通过的200多名学生经过一个半月的学习,选拔出100多人。其中,在竞赛方面有兴趣和能力的学生被编入9班,根据个人意愿被分成数、理、化、生4个小组。

进入到21世纪,随着保送政策的出台,奥赛开始“变味”了。2001年,教育部出台规定,在中学生奥赛全国决赛中获得一、二、三等奖和省赛区竞赛中获得一等奖的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可以获得保送资格。

刘祥也认为,竞赛自此变得“功利”起来,并在很多环节上出现不规范的操作:“有的家长就特别热衷于这个事情,到处找关系。”他觉得,取消竞赛保送以后,会弱化其功利色彩,反而能使真正有兴趣的学生参与进来。因此,黄高并不打算放弃9班这张王牌,为了防止竞赛班的学生产生偏科现象,从2011年开始,高二年级分文理科后,学校还每周给9班学生单独开一次文史哲专题讲座。

缺钱的黄高

但在整个社会的功利面前,黄高曾经的辉煌却面临着诸多考验:尖子生的流失,经费的捉襟见肘,20年来打造出的“金牌教练”们也成为外地学校瞄准的对象,纷纷被挖走。

同时,“在北大清华,在重点大学,农村孩子的比例都在降低,这是个大趋势。”王建学说。竞赛成绩下降折射的现实是,农村学生越来越难与大城市学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农村学生占60%的黄冈中学,正面临着掉队的危险。

在黄冈,有两种现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经济上的极度落后和对教育的极度重视。政府缺钱,教育行政部门缺钱,学校也缺钱,使得教育的发展常常陷入死胡同:任何项目的投入都需要地方配套一部分资金,黄冈的地方财政却捉襟见肘。

在黄冈中学的一些教师看来,学生奥赛成绩的下滑,除了与优质生源的流失有关,也与经费的缺乏不无关系。

徐辉曾经担任物理竞赛教练。他认为,与武汉市的几所重点中学比较,黄高的学生理论成绩并不差,但实验技能不足的问题相对突出。这是因为武汉的中学利用地理和经济条件的优势,可以经常组织学生去大学实验室参加训练,并且大力更新实验设备和设施,而黄高没有这个条件。

一套名为《黄冈小状元》的辅导书,正在北京的学生家长中卖得火热;在全国各地,《黄冈密卷》、《黄冈兵法》等教辅材料的销售也长盛不衰。这些打着黄冈旗号的教辅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它们都来自黄高,黄高也从中获取了巨大的利润。

然而,黄高的几任校长都曾公开辟谣:“黄冈密卷”不是黄高产,并称学校的老师从来不编写或者极少编写教辅材料,黄高并未从这些教辅材料中获得外界想象的收入。

目前,在外面卖的最红火的《黄冈密卷》,实际上是由华中师范大学考试研究院院长王后雄主编的。王后雄集结了一批黄冈籍的教师从事“密卷”的编写,这些教师绝大多数并非出自黄高。

几名黄冈市教育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和学校的教师也都感叹,黄冈教辅没能来得及打响官方品牌,从而错过了发展机会。不仅如此,教师个人借“黄冈神话”创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根据当地教育工作者和教师的说法,归纳创收机会变少的原因:一是2002年以后,各省份逐渐开始高考自主命题,黄冈教辅不再适应各个省的命题要求;二是2004年后,各省分批开始“新课标”改革,湖北省未能及时跟上,也使得黄冈教辅的价值式微。

在“全国卷”时代,黄高的教师中有不少都会被选做高考的命题人和阅卷人,学校也一度允许高三年级组通过对外发售内部试卷创收,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教师的福利待遇问题。而随着高考自主命题的省份越来越多,黄冈的“密卷”、“宝典”不再具有普遍价值,一些征订考卷大省的订量显著下降。

另一方面,其他省份进行的“新课标”改革,使得旧的“黄冈式”知识体系和教学方法难以适应要求,黄冈教辅遭遇冷落。2007年,就有山东媒体报道说,《黄冈密卷》在当地“失宠”,原因即是黄冈试题已经无法满足山东考生对新教材的掌握和应用。

“过去,黄冈的教育是全国的领头羊,我们经常被请到全国去介绍经验、讲学;现在不行了,很多省市区都已实行了新课改,你讲的那一套已经没有多少人听了,相反,我们要去请人家来介绍经验、讲学。”黄干生说。

如果要问黄高最缺什么?整个黄冈教育最缺什么?几乎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钱。以地方“两费”(教育附加费、地方教育附加费)来做比较:2009年,朱正国任黄冈市教育局计财科科长时,黄冈市一年的“两费”才800万元。经过几年的增长,2012年翻了几番之后也只达到3500万元。“两费”由地方税收开支,因此也与各地的经济发展状况成正比。对比省内其他城市,武汉市的“两费”早在几年前就突破了10亿元。

在黄冈,学校负债是普遍现象。黄冈市教育局局长王建学说,经过撤并之后,黄冈市现有72所高中,债务总额达95亿元。黄高的不少教师都觉得,历史上的两次规模扩张给学校背上的债务,是限制学校发展的一大原因。上世纪90年代末,黄高花800多万元买下了老校区附近的50亩造纸厂,4年后又将这块地卖掉;2004年,重新在城东新区建设新校区,学校因此背上了1亿多元的债务。

“这就造成两个结果,一是不得不扩大招收择校生的比例;二是教师待遇上不去。”王建学说。扩大招收择校生的名额,使得生源整体质量在下滑;而教师待遇上不去,造成的就是骨干教师的流失。

“这么多年来,黄高确实受了一些‘内伤,包括搬迁新校区的影响,也有一些管理上的问题。”刘祥说,“我们需要养精蓄锐。”

“基础教育已经逐渐摆脱了农村包围城市的局面,开始进入城市引领农村的阶段。现在都在说中国梦,我的中国梦就是教育能够实现公平,我一辈子都在期待这一天。” 59岁的黄高特级教师王宪生这样说道。

编辑 周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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