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琴说
2013-04-29徐戈
徐戈
暑假里被学院抽为考级评委,在省内外数个音乐考点轮番听了一回。有趣的场景挺多:譬如一小学二年级男生,分别报考萨克斯、打击乐和长号,小脸热得红扑扑直淌汗,拿着这几样比他还壮的乐器在候考处排队,这屋唱罢那屋登场,真不晓得他家长是想培养艺术全才还是铁人三项。还有个女娃坐在钢琴凳上踌躇良久,双手交叉棒腮,半天不发音。同事轻声催问怎么不弹呢?小妞突然大放悲声,泪涟涟扭过头:“呜呜,我忘了手该从哪个音开始啦!”
此情景让我迅疾离座前去把那女娃牵下安抚,满心怜惜,就像抱起童年的自己。
我小时候学过钢琴,那实在是磨命。经常是左手A大调右手C大调的,反之亦然,在有升降与无调性的极不协和轰鸣中蹉跎时光。我娘实不卒听,于是乎用一只长笛开启我的另一段人生。
现身说法,吹长笛,每天清晨我练长音的配套节目就是挨打。
那时住的筒子楼回廊逼仄,我家居南端,而公共厨房在北,中间还隔着好几户,尽管我娘一大早与家家户户在厨房内热火朝天地忙活,但耳朵仍会像监听敌台一样地捕捉那混合于洗涮煮沸声中的长笛音。一旦她听出我吹奏间隔过长,或音色倦偷懒怠,即会从天而降。女武神现身!!巴掌又快又准,噼啪一阵肉响,嚎啕长笛,行为艺术,天天上演。
插播一句,我娘是作曲系视唱练耳教授,听力超好。
这些场景让曾住在我家南楼前一幢的老教授记忆犹新。以至于我留校工作后,该教授还对我说,当时他就在想,这个女娃怎么这么可怜,每天都哭得山响,准时定点,闹钟一般?
既然长笛害我肉痛,我当然也不会让它好过。所以,小时候我用搪瓷缸喂长笛喝水、拿起子拧松它管键螺丝的忐忑,在当我看到电影《她比烟花还寂寞》中的主角女大提琴家杜普蕾将琴放到大雪纷飞的凉台上冻着的时候,顿时释然,嘿嘿闷笑并有同谋的快感:原来大师也一样会虐待乐器啊。
上班以后,每逢周末的学院草场和湖边花径上,总来回奔走着些来上课的琴童,衣鬓香影的美妇或淑人君子伴其左右,帮着背谱拎琴。观其声形,即可知道课上得好不好。那娃儿雀跃在前,大人喜色疾步的,定是得表扬了;而那小脑袋被一根手指戳得频频歪斜的倔强背影,不用问,画外音肯定气急,老师说的你怎么又没记住呢?
弦弦掩抑声声思,嘈嘈切切错杂弹。
学音乐,师训千万遍的演奏要求,几乎都离不开“练琴”这个词。
练:练习,熟练,历练,演练。 琴:则涵盖了吹拉弹唱等器乐的所有外延。
实话说,如果哪个小朋友天生爱练琴,那基本是神话!要不是灵童转世的莫扎特,就是万里挑一的种子娃。中国小朋友练琴要背负太多的期翼与责任,为考级培优啦,为高考为音乐特长加分啦,为职业定位啦……
音乐,还没开始爱,就已惧怕,这是练琴还是服刑?
身边的同事、全国的乐团学院,那些以音乐专业为职的“同情同哭”兄弟姐妹,哪一个小时候练琴没有挨过打?很多世俗意义上的享乐,从小就被“练琴”这两字扼杀,玩耍嬉戏、旅行悠闲等生活尽皆被冗长缄默的乐谱练习所替代。动听与动情真的是一个漫长的对抗,音乐在慰藉听者的同时,却屡屡将机械枯燥的演奏技艺伤练琴者于无形。
音乐如杏,甜美多汁,而练琴是数杏仁,清醒地嚼着,苦着,把你我也数进去。
音乐面前,没有哪个练琴者的日子是好过的。俺小时候是被打惯了,所以,现在私人学生里坚决不教小朋友,给再多学费也不收,富贵不能移!
嗯,不让你的眼泪陪我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