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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复归

2013-04-29刘杰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9期
关键词:罗生门

摘 要:本文通过对波兰籍作家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与日本黑泽明的剧本《罗生门》独具匠心的叙述框架和多重叙述者对于同一对象的描述进行比较,探讨处于东西方异质文化背景下的两位作家,对待人性的看法上的异同点,进而发掘作品的深层内涵。

关键词:《黑暗之心》 《罗生门》 多声部叙述框架 人性的回归

一、《黑暗之心》

《黑暗之心》是波兰籍作家康拉德的成名作。它的故事发生在停靠于泰晤士河上归来的巡船小艇“奈莉”号上。故事的第一叙述者是一位不知名的水手,他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听马洛叙述他的非洲之行,并记录了这个故事。小说的核心叙述者是马洛,他受雇于比利时一家殖民贸易公司,前往非洲接替费雷斯勒文船长的工作,并执着地寻找该公司最好的代理人——库尔兹,即故事的核心叙述对象。在寻人的过程中,马洛分别与会计师、制砖者、经理、俄国水手、黑人土著接触,透过这些不同的叙述声音对库尔兹的描述,读者不难发现,他们对库尔兹的评述各不相同,这个一直并未出场的形象也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变的神秘复杂,内涵深刻起来。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小说就是由这些相互联系又各自为政的见解拼合组成的一副复杂的人性图案,正如米勒所说:“这些见解中没有一个可作为可靠的标准来衡量其它见解。”[1]康拉德作为一个相对传统,极富道德感的作家,他的小说一直对人的生存状况有着积极的观照,并致力于探索存在的终极价值所在。在《黑暗之心》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人类的精神世界的发掘,对人性中恶的探讨,对信仰和善的呼唤。尽管,故事的结局,库尔兹疾呼着“太可怕了!”死去,但却让读者在黑暗中寻觅到了一丝人性复归的光亮——即人类可以挣脱天性中的黑暗世界,从沉沦中反省,探索自我,走向节制,走向善的人性复归。

二、《罗生门》

《罗生门》是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根据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改编而来。剧本内容是关于一起抢劫强奸案,强盗因看中了武士美貌的妻子起了贪恋,于是骗绑了武士,强暴了女子,而路过的樵夫发现武士的尸体后慌忙报官。强盗被抓捕后,矛盾集中在杀人的动机和凶器上——是长剑还是短刀。强盗承认自己与武士激战二十多回合后,杀死了武士,并将一个手握短刀的烈性女子降服,让她顺从地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表现出无比的得意和自豪。而女人承认自己被强暴的屈辱,宣称因为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武士软弱无能,对她遭遇的不幸表现出冷漠无情,令她痛苦万分,遂拔出短刀让武士杀了自己,但因悲伤过度昏厥过去,醒来时发现短刀插在了武士的胸口,她自己想要寻死却没有胆量,此时强盗已不知去向。武士的灵魂托女巫之口述说的是另一番景象:强盗在自己面前强暴了自己的妻子,随即却见妻子转而随强盗左右,并要求强盗杀了自已,他感到愤怒万分,此时强盗推倒女人对其表示不齿,并问武士如何处置她,武士心里原谅了强盗,却无法容忍妻子的恶毒,带着对她的诅咒和怨恨,悲愤地拔出短刀剖腹自杀,此后女人、强盗,包括那柄短刀都已不见。罗生门殿外樵夫、行僧、路人在檐下躲雨,风雨交加如同樵夫内心思潮的激烈碰撞。他终于开口说出了他亲眼见到的事实真相。强盗在强暴了女人以后百般抚慰要求她跟他走。女人无法决定,想要自己的丈夫和强盗决战,而自己会跟随胜出的一方走。但武士生性懦弱,不愿意为她冒生命的危险,且责备妻子,此刻强盗的安慰让女人明白自己丈夫是多么无耻、懦弱的男人。在她的挑唆下,两个男人终于彼此拔出了长剑开始决战。然而,两人的姿势和剑法杂乱而无章,强盗侥幸得胜杀死武士,等他回头时,女人已经不见。在影片最后,三人因为发现了那个弃婴,起了争执,路人想要剥去婴孩的衣服,却被樵夫制止,路人揭穿他之所以不愿意向官府说出真相,只因他偷走了那柄价值不菲的短刀。樵夫并没有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欲领养这个被遗弃的孤儿,被僧人误解。雨停后,樵夫抱着他刚收养的第七个孩子缓缓离去,让行脚僧重新又看到了微弱的善的希望。

三、多声部叙述框架与作品内涵

《黑暗之心》中用到了框架叙事结构,与《罗生门》中平行叙述框架有着明显的区别,但却存在着某些相似性,两部作品的结构对于文本内涵的揭示,无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框架叙事结构在西方由来已久,如《坎特伯雷故事集》《十日谈》等古老的小说中都采用过这种框架结构。这种叙述结构类似于俄罗斯套娃的结构,它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打破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模式,设置多个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的参与者,每个视角都不是完全可靠的,都有自己的身份局限,因而加深了作品结构的复杂性和作品内涵的多义性。平行叙事结构,指一个故事中,存在着多个叙述声音,但是不同的叙述者之间是平等的关系,不存在主次之分,他们的叙述并不存在一环套一环的结构特征,叙述行为是平行无交叉的行为,正因为叙述主体之间的独立性,使得叙述对象变的扑朔迷离,增加了文本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黑暗之心》的叙述结构属于前者。全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首段至“他仍然马上讲开了,他讲得非常慢”)和第三部分(最后两段)构成了一个大叙述框架,它由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来交代故事整体背景,引出小说主要叙述者马洛,这是小说的外部结构,它的主要任务是为了揭示小说的主要叙述者马洛因为身份局限不能揭示的东西。小说的第二部分(从“他讲的非常慢”到最后倒数第三段)为主体部分,是由叙述者马洛向船上的伙伴讲述的。主体部分的故事取材于康拉德1890年在刚果的探险经历,讲述了康拉德小说中主人公马洛在非洲的故事,这是小说的内部结构,重点在于讲述一个白人库尔兹远离欧洲文明大陆,怀揣财富梦想,在非洲这片愚昧落后、原始黑暗的殖民地上,为了搜刮财富,为所欲为,沉沦堕落的故事。在这里康拉德通过马洛、会计师、经理、俄罗斯水手等人对于库尔兹形象各不相同的描述,来寻找真正的库尔兹的过程,暗示了人类不断进行自我内心探索的历程,同时也是作者对于人性本质的探讨过程。这与《罗生门》中多个叙述对象由于自身的立场、视角,对同一认识对象的叙述大相径庭有着相似之处。

黑泽明的《罗生门》也采用了双层结构,事件的内部结构是:1.武士的尸体被农夫发现。2.凶手强盗多囊丸被捕,并叙述谋杀经过,认罪。3.武士的妻子叙述丈夫被杀经过,但与强盗所言大相径庭。4.武士的灵魂借巫女之口叙述被杀经过,但与前二者更是千差万别。5.樵夫说出事实真相。事件的外部结构是:1.僧人和樵夫遭遇一个可怕、怪异的案件,无法理解。2.躲雨者在此处躲雨,听他们讲案例。3.在躲雨者的追问下,樵夫说出了真相。4.樵夫收养了被遗弃的孤儿。剧本出现了四个叙述者,强盗多襄丸想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怕被人知道自己是浪得虚名。武士因为武士道精神束缚,害怕让人知道他贪小便宜、懦弱、卑鄙。武士妻子真砂因为妇道束缚,怕让人知道她下贱,恶毒。樵夫因为贪心,所以害怕别人知道他偷了匕首。他们分别从各自的视角和需要出发,对同一个案件的叙述竟大相径庭。每一段叙事都浸透了聚焦人物有意无意的谎言。四段叙事之间明显的矛盾促使观众把目光转向叙述者本身而不是被叙述的故事。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不是最重要的。黑泽明从这个角度切入,来展现人性的懦弱和自私自利的本质。对于损害到自身的东西,我们本能的就将其屏蔽掉了。剧本自始至终对真实持着怀疑的态度,在对人性本质的彻底透视后,进而引发的一种对存在的惶恐。在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面前,我们曾经笃信的道德信条完全崩溃,人性中充满了自私自利,谎言,欺骗的罪恶,正如路人所说“有软弱的地方就有欺骗”。然而,软弱从何而来?再追溯回去,强盗在第一次讲述他所编排的说词时,便说了这样一句话:“仅仅是一阵微风。如果没有那阵微风,也许那个男人就不会死”。是的,就是那阵风。撩起了马背上女人的面纱,吹起了她轻柔的裙摆。随即他看见了她洁白的脚踝,她面纱下纯美的容颜。于是一切发生。仅仅是一阵微风,吹起了他内心最根本最原始的欲望。然后,纯然是欲望,造就了每个人内心的软弱,并且构筑了每个人利用谎言企图展现的幻像。人心最深的地方,埋藏了多少阴暗而不可告人的秘密。幽暗破旧苍凉的罗生门,也许正是这个沉沦堕落的人性世界的真实写照吧。

《黑暗之心》中的会计师向马洛介绍库尔兹时,说他是“公司第一流代理人”,“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他一个人送回来的象牙等于所有其他站的总和……”[2]总会计师对于库尔兹的评价是基于他送回欧洲的象牙的数量,是当时社会经济下衡量一个人社会身份的标准。经理这样介绍他“对公司有着极其巨大的重要性”;制砖师形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怜悯、科学、进步的使者,鬼知道他可能是些什么别的”[3];追随库尔兹的俄国水手认为库尔兹“有着伟大的思想”;自称库尔兹表兄的人陈述他“具有重大成就的素质”。库尔兹的名声引起了马洛对他的极大的好奇和仰慕,和他交谈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几乎成为激励马洛前进的力量支柱。马洛开始相信库尔兹是“怀着某种道德观念”的人。在马洛看来,库尔兹不像在非洲的其它殖民者那样,贪婪、卑鄙、自私、毫无人性,他身上体现着可贵的欧洲品质——广泛的同情心和坚韧的意志力。但是随着马洛的追寻,他发现,库尔兹获得的评价并不只是这些赞美,马洛通过间接的方式提及经理对库尔兹的评价“他在这儿的时候可把我烦的够呛,每个贸易站都应该像道路上的一盏能够指向更美好事物的指明路灯,它当然是一个贸易中心,但是也应该是一个博爱、进步和教化的中心。你就想想看——这条蠢驴!而他还想当经理呢!”[4]一反白天的褒奖为讽刺,甚至对库尔兹的成熟感到愤怒,后来在返航中,他又因为库尔兹的病重而评价其“对公司已经害大于好处”[5]。在库尔兹的整个形象建构中,马洛越来越不相信之前自己对他的认识,直到亲眼见到库尔兹,听到相关描述,才对库尔兹做出了判断:“愚蠢、残暴、肮脏、野蛮、下流、毫无意义”[6]。库尔兹死后,他的未婚妻在他死后依然用崇拜与爱追随着“他的伟大,他的丰饶的思想,他高贵的心灵”。在揭去了叙事的面纱之后,这一评价对于读者来说,何其讽刺。

同样是表现人性的恶,康拉德重点在于塑造库尔兹这个撒旦式的人物自甘堕落的过程,从而向读者揭示了人性本身的罪恶本性。《罗生门》则侧重于从叙述主体的叙述行为出发,揭示作为存在的个体身上人性的沉沦。在没有文明道德监督的环境下,人内心世界原始欲望会像冬眠的蛇一般复苏,诱惑人类自身屈从内心深处的黑暗力量,一步步走向疯狂,走向毁灭。《罗生门》中的樵夫在没有人在场的情况下,偷走了凶器,并向官府撒了谎,这是人性的下堕,但是当面对新生婴儿的啼哭时,他的善抵制了内心恶的发展,他毫不否认路人的指责,抱着新领养的孤儿离开了罗生门,这可以说是他人性的复归。“罗生门”在佛家的语境里有生死之交的中间地带的意思,大雨象征了他灵魂所经受良知的洗礼,雨停后,他离开罗生门,也暗示了他灵魂从沉沦中走向新生。库尔兹临终前发出的“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的呐喊,是一个人灵魂在经历了欲望,诱惑、屈服之后对于人性清醒的认知。康拉德通过这个人物无助的呐喊,表明了自己对于人类隐秘内心世界的看法,他认为:“任何雄辩都不能像他最终倾吐的真话那样足以摧毁你对人类的信任了”[7]。因而这里的“黑暗之心”在将读者引向了对于“darkness”的追寻的同时,它的象征意义,就变的不言而明,它可以指外部世界的未知,人性中恶的部分,灵魂中的空虚,也可以指人类精神世界里的神秘。但是,康拉德是一个具有极强的道德感的作家,他在作品中提出人类生存中遭遇到的普便问题的同时,也在尝试着寻找救赎之路。一定程度上说,作家设计小说的外部结构就是为了将马洛抛进小说的内部框架中,不仅要让他承担着探访发现库尔兹的重任,而且还要让他代表自己去尽情地议论和表现主流的价值观和道德立场,去完成救赎的使命。从这个角度同时也可以看出作者匠心独具之处,他塑造的马洛和库尔兹两个人同时又具有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马洛在追寻库尔兹的历程中,带有无休止的黑暗和死亡的阴影,被比喻成“圣杯不在场的探索”[8],虽然最终以库尔兹被死亡和黑暗吞噬而告终,但是他的堕落和毁灭对马洛造成了具大的精神冲击,使马洛反省并使其成熟起来。马洛心理旅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他意识到与库尔兹的相似性。在小说的高潮处,马洛跟随库尔兹来到岸边,把鼓声与他自己的心跳搞混了。原始的丛林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就像当初唤醒库尔兹一样,这使马洛意识到他自己有堕落的可能性。正是通过对库尔兹的追寻,马洛完成了对于“自我”的认识和道道救赎。走出丛林深处,马洛变的更加明智和成熟,但这种成长已经回不到曾经辉煌帝国时代所具有的开拓探新的精神状态中去了,而剩下的只能是黑暗深处对于人类自身的一轮深思。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黑暗之心》中,康拉德提出的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关注,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的。康拉德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理性驱逐信仰,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随着尼采的“上帝死了”,理性主义盛行,科技物质性的实用主义大行其道,造成了人类普便的“信仰危机”。当人类脱离这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远离社会约束,远离“上帝之眼”的威慑,带着所谓的科学技术,文明规范来到原始黑暗的丛林中,面对长期被压抑的呼之欲出的“本我”时,个体不可避免地滑落人性堕落的深渊之中。对于有着基督教知识文化传统的康拉德来说,他的救赎之道,倾向于道德救赎和“上帝”的拯救。而在《罗生门》中,对于有着东方悠久佛教文化传统的黑泽明来说,他更多的寄希望于佛教的信仰。尽管剧本中的行脚僧戏份不多,但是他却是贯穿全剧首尾的事件目击者和评判者,同时他也是剧本中善的代表者,虽然这种力量很脆弱无力,但是至少行脚僧的存在,代表了信仰和善的存在。尽管中西方文化传统的不同,在面对人性的堕落这一问题上,二位作家提出的救赎之路却都是通过道德和信仰的力量,只是因为中西宗教传统的不同,康拉德更多的偏向于基督而黑泽明则倾向于佛家,但两者都指向了善。

注释:

[1][美]J.希利斯文·米勒著,王宏图译:《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页。

[2][3][4][5][6]约瑟夫·康拉德著,智量译:《黑暗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7]康拉德,赵启光编选:《康拉德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80页。

[8]田明刚:《<黑暗的心脏>的叙述者与叙事结构》,成都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刘杰 上海师范大学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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