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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安:巨石上的古镇

2013-04-29聂作平

中国经济报告 2013年9期
关键词:盐包井盐商船

聂作平

从河的深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点缀其间的一两声鸟鸣。喧嚣的现实在河的对岸,隔着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桥的这边,只有高大的吊脚楼,只有无言的大青石,只有慢慢入睡的似水流年

从土城到丙安,公路和河流像一对既亲近又保持必要距离的恋人,志同道合地结伴而行。公路斗折山腰,河流蛇行涧底;公路普通无名,河流却名声在外。它叫赤水。隔着漫坡起伏的绿色低头晃去,赤水河越发逼仄了,逼仄得让人极其疑心:就是这条细若纤绳的小河,竟然是活跃了数百年的川黔交通大动脉?其情其景,就像到了丙安,只花了五分钟就逛完了短短的街道,然后,心底也生出同样的疑问:就是这条盲肠似的小街和几座历尽沧桑的吊脚楼,竟然是赤水河畔闻名远近的水陆大码头?

蜿蜒流淌于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交接地带的赤水河,河谷深切,两岸大多是壁立千仞的喀斯特岩石,走上数十公里,也难以寻觅到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因而,在这条1000里长的长江一级支流两岸,哪怕是巴掌大的平地,都被我们的祖先一个不落地选址为城镇,而丙安,就座落于赤水河畔的一座石山上。可以想象得出,由于地理环境的恶劣,同时也由于赤水河这条黄金水道的吸引,在河的两岸,曾经有过不少像丙安一样的古城古镇。只不过,岁月久远,时过境迁,大多数古城古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丙安,或许由于偏僻,或许由于太过狭小,才得以侥幸地保留到今天。

说起来,这颗星球上之所以会出现一个叫丙安的古镇,其实和我老家密切相关。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我的老家,就不可能有丙安,就不可能有赤水河两岸难以计数的如同丙安一样的古镇。尽管我的老家自贡离这里足有数百公里之遥。但既然我们相信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几天后就会在德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龙卷风。那么我们也就有理由相信:一座远隔千山万水的城市,它的确可能影响到一条河的命运。

事情的因由是这样的:我的老家自贡——在大半个世纪前,它的准确名字应该是自流井、贡井——是一个天车林立,卤水奔流的井盐基地。这里所出产的优质而丰富的井盐,95%以上外销,其中一个重要外销地就是不产盐的贵州。在100年甚至几百年前,大量的井盐要从自贡运往贵州,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水运。具体讲,就是满载井盐的商船从自贡出发,经釜溪河东下,在邓关附近进入沱江,沿沱江一路下行,在泸州进入长江;进入长江后,顺水顺风,抵达赤水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合江。

在合江,商船结束了愜意的顺流,开始溯赤水而上——在没有动力的前工业文明时代,这样的溯流而上必须得有大量的纤夫。

与商船此前航行的长江和沱江相比,赤水河的条件实在过于恶劣:这是一条奔流于喀斯特地形发育的盆地与高原边缘地带的河流,两岸峭壁如削,河水狂暴如虎,时而急流倾泻,时而细浪见底。

在丙安一带,险滩接连不断,其中作为赤水河上游和中游分界点的大丙滩更是极其险恶,河心潜伏着的巨大石滩成为赤水河这条黄金水道上的肠梗阻。对此,赤水地方志《增修仁怀厅志》记载:“大丙滩悬流数丈,港路一线,盐船到此,必出载上滩”。也就是说,商船从下游航行至大丙滩前,由于满载吃水太深,无法继续前行,必须将商船里的盐包卸下来。

这些卸下来的盐包,有两个去处:其一是由人工背到大丙滩上游的赤水河码头边上,当空载的商船由纤夫吃力地拖上大丙滩后,再将盐包装船,继续运往赤水河上游的太平镇和二郎镇等地;其二是改走陆路。人背马驮的盐包,经过穿风坳古驿道,运往附近乡镇和川黔交界地区,为那些陷于淡食之窘的边地居民的饮食增加些许久违的滋味。

这个让商船费尽周折的大丙滩,就位于今天的丙安镇附近。于是乎,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象得出:正是满载盐包的商船需要在这里转运,因而带来了旺盛的人气和商机,而人气和商机,使得丙安慢慢从一个赤水河边的三面环水的小山,演变成一座名声在外的水陆码头。其情其景,恰如清代文人陈熙晋在诗里说的那样:“满眼盐船争泊岸,收得百货夕阳中。”

今天的丙安镇显得特别微型。临江的一面是十多座吊脚楼,靠山的一面是一些斑驳的旧式民居,惟一的一条街道不超过300米。街道的首尾,分别有一座厚实牢固的城门,一座叫东华门,一座叫太平门。当年,载满井盐的商船就停泊在东华门下,背夫们将沉重的盐包一包接一包地背在背上,穿过太平门,背到上游的码头边。翻阅地方志可知,丙安早在北宋年间,就已因扼守赤水河咽喉要地而成为要冲之地,朝廷在这里设置了军事性质的屯堡。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则正式建制。

随着川盐入黔,丙安便从军事要地蜕变为商业要津。据说,丙安原名高安,后来改称炳滩,在发生过多次毁灭性的火灾后——密集的木质建筑,火灾一旦发生,可能就是火烧连营——当地人认为是这个火字旁的炳作怪,便将炳字的火旁去掉,改为三点水。孰料,改为三点水后,却连遇几场水灾,于是,火字旁不要,水字旁也不要,改称丙安,并沿用至今。这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掌故,真实与否,不得而知。不过,它却曲折地反映了丙安古镇历尽沧桑,从兴建到毁灭,从毁灭到兴建的前世今生。

在丙安新城通往丙安古鎮的铁索桥旁,有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是一行硕大的红色文字:丙安红军渡口。其右有另一行小字加以说明: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红二师北渡赤水河,至此揭开了“四渡赤水”战役序幕。

在今天的丙安小镇镇中心位置 ,一栋两层的木结构小楼,就是当年红一军团军团部和红二师师部。如今,这里已经修缮改建为陈列馆。一个不曾证实过的说法是,尽管全国有许多红军纪念馆,但丙安这个陈列馆,是全国惟一的一个红一军团纪念馆,当然也是惟一一个林彪作主角的纪念馆。原因很简单,因为林彪后来成了企图篡党夺权的野心家,自然与纪念馆的荣光失之交臂。好在,随着这些年认知的开明与理性,历史的真实正在一点一滴地艰难还原。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丙安虽小,整个镇子却建在了一块巨石上。这方托起了整个古镇和从它身上流过的漫漫岁月的巨石,质地坚硬,千万年前便兀立于赤水河畔。在巨石的三面,是奔流不息逝者如斯的河水,在巨石的另一面,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山。作为这座小山支进赤水河包围圈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托举出这座名唤丙安的古镇。

在丙安,轻易就能感受到石头的力量:首先是远在河对岸就映入眼帘的吊脚楼,它们的支柱无一不是落在了巨石的边缘或缝隙。其次是街道,丙安的街道全由石头凿成,坚硬的石头由于年代久远加上行人无以计数的踩踏,显示出一种历尽风云的沧桑。其三是两座城门。高大的城门都由条石砌成,就连街上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城门建于什么年代。最后是镇外那座叫双龙桥的石桥。双龙桥横跨在赤水河的一条小支流上,是陆路进入丙安的必经之地,30来米长的双龙桥,其桥墩和桥面均由巨型青石砌成,有的石块重达数吨。桥墩上方原本有两条石龙和两只石狮,两只石狮早年被洪水冲毁,现存两条石龙。当地人讲:石狮被毁,只留石龙是河神认为一山不容二虎,担心龙狮争斗桥毁人亡,所以才将石狮收了去,石桥得以保存。

吊脚楼无疑是丙安的精华。这座占地只有60余亩的古镇,高高地耸立在高达数十米的赤水河险滩之畔的巨石上,坡陡沟深,宜于建设场镇的平地小得可怜。于是,丙安人只得因地制宜地依山就势,凿岩立柱,建造起一栋接一栋的悬空而起的吊脚楼。这些在外人看起来危乎高哉,似乎风一吹就会倒塌的吊脚楼,由于全系实木结构,加上有巨石依托,因而牢固异常——当地人说,多少年来,丙安的吊脚楼从来没有出现过垮塌。岁月流转,古老的吊脚楼依旧安稳如昔——这些吊脚楼都有100年以上的历史,却在稍加修缮后,依然是足以蔽风避雨安居乐業的家园。

与几十或几百年前相比,赤水河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它那细细的水流总让人觉得它曾经负载的一队接一队的商船显得有些不真实,但历史就是如此。即便公路已经如同蛛网一样四通八达,赤水河上仍然有不少船只吐着黑烟航行。如今,这些小型船队运输的货物不再是井盐,而是煤炭。从前是井盐溯流而上,而今是煤炭顺水而下。

公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丙安对面的山腰划过,丙安新城也沿着公路一字排开,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是,丙安古镇彻底地衰落了,遗忘了。这座石头上的古镇原本生活有1000余人,如今,年轻人大多搬到了一河之隔的新区,古镇里多是些不愿意离开老家的老年人,据说目前还有约500人。更多的人,还在准备继续搬迁。对古镇上那些已经在风霜雨雪中坚守了几百年的老建筑和老街道来说,这种从繁华到凋零的离去,也许是一种比任何政策都更周到更有效的保护。

“树杪炊烟夕照收,无端风雨落床头。客心摇曳青灯里,一夜滩声撼小楼。”前人描绘的丙安夜景,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夜夜重现:夜晚的丙安下了一场细细的小雨,昏黄的灯光下,雨丝清亮温柔,大多数人家都早早地插上了门板,只有两家茶馆里还有几个老人在闲谈。雨夜的丙安更加安静,安静得叫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空寂。在“一线天”的小店里小饮几杯后回到吊脚楼上的客栈,推开窗,对面丙安新城灯火斓珊,河湾里泊着的几条货船灯影朦胧。从河的深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点缀其间的一两声鸟鸣。喧嚣的现实在河的对岸,隔着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桥的这边,只有高大的吊脚楼,只有无言的大青石,只有慢慢入睡的似水流年。

(作者为作家、《精英会》总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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