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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码子

2013-04-29南在南方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宋家洋芋食指

南在南方

看英剧《神探夏洛克》,画面出现了两个神秘符号,非常像老家陕南的肉码号,看到中间,字幕说那是“苏州码子”,突然想起了汪曾祺。

汪先生在《草巷口》里写: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约了分量,用一张草纸记上“苏州码子”……现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数字,认识苏州码子的已经不多了。莫非苏州码子跟我老家的肉码子是一种码子?

这让我好奇,于是查一下资料。这一查,逗得我嘿嘿笑了,如同把猫唤成了咪。这苏州码子,在我们当地叫土码号,或者叫肉码号。

平日里老屠夫不起眼,一到腊月就紧俏了,杀年猪嘛。他的老竹篮子装了三把刀,其中一把小刀套在竹管里,不让人碰,看一下也不行,他瞪着油光光的眼睛说,打码号儿的!

主家称了肉重,喊一声几斤几两,老屠匠用那把小刀子在肉皮上划几下。又秤一块,再喊一声几斤几两,他再小刀子划几下……

改日上街买肉,不用拿秤,买主看了肉码号儿,嘴里咕嘟一阵乘法口诀,付钱提肉,都不忘说句:过年好。这让我好奇,稀松平常的萝卜都要用秤称,为啥肉却不用?父亲说,上头有码子。我说,就那横一下竖一下的就是斤两?父亲就在纸上写了出来:

〡 〢 〣 〤 〥 〦 〧 〨 〩 十 廿 卅

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十、三十。其中一二三,可以横着写,比如三斤三两,竖着号就看不清,得一个竖一个横着号:〣三。

土码号看着有趣,可洋码号(我们管阿拉伯数字叫洋码号)不是更简单嘛?父亲说,可能那时还没有洋码号吧?再说了在肉上打码还是土码好,看着整齐,不用拐弯弯,让肉破相。

其实,土码不全是用在肉上,有时用来记账,祖父有个老本子上就有:买烟叶〡〨,红小豆〤〢,他在两个码子下边儿画个圆圈,表示一元八角,四元二角。

现在,如汪先生所说,这种土码子难得一见了,但另外一种土码却一直还在用着,并且手拉手地捏!有个谜语说伸进袖子捏码子,让猜一工具。不知捏码子的具体行为,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知道的一下就猜出来了:扳手!

捏码子,像是演哑剧,人不分男女,其中一个人将手缩进袖子,一个人将手伸进去,还嫌不保险另一手还掩在袖口。旁人不知他们手里如何捏来捏去,摇头,或点头,有时还跳脚,面色如割肉,或释然。捏好了,还要背过人付钱。别人问多钱,卖家不说,买家也不说。

据说旧时的集市,有专业的码子客,一个要卖,一个要买,他来做中,事儿办妥了他来提成,用现在的话说,干得经纪人的事儿。我半大小子时跟父亲去买猪仔见过一个人捏码子的买了一头猪仔,挪个地方再卖,就地做生意,不过,他不欢迎,二道贩子啥玩意儿!这身份一败露,贩不成了,没人接他的茬。

捏码子有时是护着商业秘密,比如买卖牲口,数目有些大,这样不显水不露水,安全。有时纯粹是习惯,我在街上见过一个老汉卖鸡蛋,他和人捏码子。大行市介捏个什么码子?他笑说,过手瘾嘛!

比较可乐的是,有个人看见邻居的媳妇在街上跟人捏手,回来跟邻居说,不得了啦,一个男的捉了你媳妇的手塞到袖子里,捏捏掐掐了半天,你媳妇不怪不说,脸上还笑咪咪的!邻居头也不抬地说,惊怪个啥?那是捏码子!

码子是怎么捏的?我当然好奇,问父亲,父亲说了半天也没让我明白,让我去找宋家表爷。宋家表爷年轻时走州过县,见多识广,见我说起捏码子,兴致起来了,捏给我看。藏在袖子里的手在讨价还价,谈价线自然要用数字:

“一”伸拇指,“二”伸食指和中指,“三”是伸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四”伸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五”五个指全伸,“六”是伸拇指和小指,“七”是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八”伸拇指和食指,“九”是食指勾着,“十”握成拳头。还有几句口诀:六角,七撮,八撇,九弯,十戳。

那天宋家老表爷还说到了数字的暗语,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丁不勾、示不小、王不立、罪不非、吾不口、交不叉、皂不白、分不刀、馗不首、针不金,他一字一字写在地上,说你看古人多聪明,硬是不说数字,可从一到十,这些数又全都说了。

说完这些,宋家表爷准备考考我,在地又写下: 旦底、挖工、眠川、横目、缺丑、断大、皂底、分头、丸空、田心。问我是啥意思,我说也是从一到十嘛。

我一路小跑回家,趁着热乎劲儿记在本子上,像宝贝一样地藏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我朝父亲卖弄其中的玄机,当然父亲不知道这中间的秘密,能让父亲为难,这在少时是件快乐的事情。

有一回,父亲说起宋家表爷,说宋家表婆是他当年捏码子捏来的。我跑回去问宋家老爷,宋家老爷呵呵笑了说,胡说咧!宋家表婆也笑说,胡说咧!

一晃,宋家二老都白发苍苍,有一回我问二老当年捏码子的事情,不想这回宋家表婆笑呵呵地说,死老汉当年捏码子捏得好好的,他像是会变戏法,硬是把一个镯子套我的手腕上!宋家老爷说,哼,捏得好好的,她在我手掌心死挠!

那刻,他们像两个老小孩,这也许是远去的苏州码子最美的余温!

洋芋,或者土豆

有些人管它叫洋芋,有些人管它叫土豆,还有些人管它叫山药蛋,真山药蛋也不喊打假。这东西在外国名字也蛮多,法国人叫地苹果,德国人叫地梨,叫得挺清脆的,不知这二国洋芋能否生吃?后来世界上给它一个通称,叫马铃薯。于是,薯片也就通俗易懂了。

洋芋是外来物种,跟芋是两回事情。芋,很早就有,《项羽本纪》载: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可这是哪种芋呢?

《说文解文》说: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段玉裁注:“口部曰:吁,惊也。”这个说法非常有趣,因为大得吓人,于是吁的惊讶一声。按这个说法,芋应该不是芋头,芋头个头很小。应该是魔芋?这家伙长得跟小脑袋似的,想想看,一锄挖下去一下滚出来,确实骇人。

洋芋虽然洋字打头,并不吓人,那种入乡随俗的安详样子。也许没吃过洋芋的人很少吧?挺家常的一个菜,或切丝或切块或整个儿;或清炒或干烧或煮汤;或酸辣,或咸香,或粉面。

我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洋芋断种了,它似乎有些政治味道,名字叫“反修红”,如其名,除了皮红,芽眼儿也是红的。这种洋芋淀粉少,瓷实,切洋芋丝儿最好,耐火,吃起来脆。还有一种,叫洋洋芋,老种,嫩黄皮,它的淀粉多,很面,切不成丝,就是切了,没炒两下就成一团。它用来下饭,或者干脆蒸一锅纯的来吃。蒸洋芋用不得硬柴,干蒿子或者麦草最好。锅里放着油,把洋芋放进去炒,撒点花花儿盐,添点水,盖上锅盖,给灶里添火。

听不见水响,锅上的汽也弱了,差不多就熟了,一屋咸香,偶尔也有烧糊的时候,从灶里夹一个火炭出来,放在锅边儿,一会儿糊儿就没了。揭了锅盖,用铲子再扑打洋芋,一会就成了烙粑的样子,盛在碗里浇点辣子汤,本来已经好吃了,如果再从锅里找个一面黄的洋芋片,那就是奖赏了,那是紧贴锅底的洋芋留下的,味道像薯片。

蒸洋芋好吃,却有些咽人,吃时得专心,不然咽在喉咙难受。有一回,一友吃这个,吃上气不接下气,偏偏他老婆跟他说话,他想回一句话,结果就咽住了,可能太难受了,他将一碗洋芋扣在老婆头上解恨!

后来,洋芋有了新品种,我们管叫它白洋芋,那不是一般的白,从地里挖出来,好像照人眼睛。这个品种好,结得多,并且个头很大。切一盘菜,一个就行了。缺点是秧子太深,荒得间种的苞谷不成样子,看在多产的份儿上,都不怪它。

收了那么多洋芋,留了种,人吃一些,牲口吃一些,其余的都卖了,很便宜。就是现在,还是不贵,5毛钱一斤还要挑大的!

上冻之前,家里留下来的洋芋要窖起来,让它入土为安。一般,窖打在门前的空地上,要好天气,宽二尺,深二尺,长,要看洋芋多少,多则长。挖好了窖,把洋芋给屋里弄出来,倒进去就行,倒满了上面铺一层草,然后掩土,边掩边拍,弄成小土梁,有点像是把洋芋活埋了。最后,还得用苞谷杆盖起来,一个冬天也不管它。

剩家里的洋芋也要盖起来,防着冻伤。冬天的火塘总是有火,我们找根竹签子把小洋芋串起来放在火灰里,不一会儿灰里就有气孔,噗声不断,半小时后提了出来,捋一个下来,再捋一个下来,吃个黑嘴,你指着我笑,我指着你笑。

总是有些洋芋滚到角落,春天来了,我们脱了棉衣,身子一下就轻快了,到处找这些洋芋,这些风干的洋芋很甜不说,还有嚼头。后来看袁枚的一本书说:十月天晴时,取芋子、芋头,晒之极干,放草中,勿使冻伤,春间煮食,有自然之干。俗人不知。顿时大乐,好像自己不俗一样。

在城里,洋芋还是时常吃,要么切丝,要么切块。切丝时它和青椒呆在一起,切块时和牛肉待在一起,好像成了体例,很不对起它。

七月,经过西安,“工人日报”的浓曦先生,领我去吃老家风味。菜馆叫乡野土绅,据说做陕南菜很有名。一吃,果然,其中一盘凉拌洋芋片儿,让人忽然眼热,忽然回到小时候的感觉,这菜我祖母做得很拿手啊。

洋芋切得薄如纸,并不下锅过水,用开水泡一下就行。然后放在冰水里漂好沥干水,装盘,撒点儿香菜末等着,再切干椒,切葱段,切姜片,自然还要几颗花椒。锅里淋点油,将以上东西扑在锅里,加盐炒香,忽然用米醋激它们一下,飞快浇在洋芋片上,香辣清脆;佐酒好,最好,就碗稀玉米稀饭吃,洋气得很。

栏目责编 青柳 塞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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