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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酸酸

2013-04-29徐晓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小莲天柱杏花村

徐晓

1

四月里的中午,杏花村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天空湛蓝湛蓝的。

刘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前择菜,十七岁的孙女巧秀和邻居小莲刚刚在河边洗完衣服,每人手中端着一个洗衣服的盆朝这边走来。

“奶奶!”

“奶奶!”

巧秀和小莲说笑着向刘老太太打着招呼。

“哎,哎,好孩子,这么快就洗完衣服啦!”刘老太太抬起头来答应着,耀眼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睛。

“奶奶,村前刚才过去了一辆小汽车,白色的,真好看啊。小莲说以后她也要坐小汽车呢,小莲可真是敢想。”巧秀说道。

刘老太太乐呵呵地笑道:“小莲啊,将来嫁个金龟婿,到城里去,天天有汽车坐。”

小莲放下洗衣盆,道:“奶奶,你也取笑我,将来嫁到城里去的,我看是巧秀吧,长得又好看,又高挑,城里人谁不喜欢呀!”

巧秀被小莲的话说得脸微微发热,她放下水盆过去抓小莲的胳膊,嗔笑道:“小莲,我要撕烂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胡说!”两人便打闹起来。

在吃饭的时候,巧秀边吃边说道:“奶奶,跟你说件事,特别奇怪。”刘老太太问道:“什么事啊?”巧秀说:“小莲说咱家菜园边上的那口井里有哭声。”

“啪……”刘老太太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巧秀吃惊地问道。刘老太太却愣了一下。“巧秀,你刚才说什么?”刘老太太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

“噢,是这样,”巧秀说,“刚才我不是和小莲一起去河边洗衣服吗?回来的路上路过咱家以前的那块菜园,小莲说有哭声从井里传出来,我对她说她肯定把风吹树叶的声音当成人的哭声了,她却当真和我争。”

“那你听到了吗?”刘老太太急切地问。

“鬼才听到了呢,小莲是在吓我,我才不害怕呢。”巧秀道。

刘老太太放下碗筷,对巧秀说:“巧秀,你吃完饭收拾收拾,把饭菜放到锅里热着,说不定你爹会回来,我躺一会儿。”

巧秀见奶奶有点异常,问道:“奶奶,你今天哪里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去宋大伯家拿点药?”

刘老太太道:“不用了,我没事,就是有点乏,我歇歇就好了。”

巧秀独自吃着饭,心里很纳闷,她明显感觉到奶奶今天有点不对劲。奶奶一向是个谨慎仔细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色慌张,甚至失手打碎了碗。或许奶奶今天太累了吧,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巧秀转念又一想。从小的经历让巧秀学会了从积极的方面想问题。

2

杏花村坐落在一座山脚下,以春天满山的杏花飘香而得名,到了夏天全山都是金黄的杏儿,酸甜可口,从远处看就像一颗颗黄宝石镶嵌在树枝上,美丽极了。村子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这样美丽的一方水土的滋润下,十七岁的巧秀出落得明眸皓齿,成为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像所有的的乡村一样,小小的杏花村也是一个是非之地,是家长里短、流言蜚语的聚散地。

十六年前,刘老太太收留了一个从他乡流落到杏花村的姑娘凤珍。

杏花村仿佛一夜之间涌来了许许多多从外乡逃荒的人,他们长途跋涉,一路乞讨到了这个小山村。

十九岁的凤珍便讨饭讨到了老刘家。“大娘,给口饭吃吧。”刘老太太看到眼前的姑娘头发凌乱,衣服脏而破烂,眉目却很清秀,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渴望的眼神,于是便动了恻隐之情,连忙把凤珍领到了屋里,煮了一锅面条,里面放着两个鸡蛋。

面条一端上来,凤珍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刘老太太坐在一边说:“闺女,慢点吃,小心烫。”

吃完一碗后,刘老太太给她盛面条时,问道:“姑娘几天没吃饭了?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凤珍答道:“不瞒大娘,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路上没有人家,这两天全是靠喝河水充饥。”

“唉,”刘老太太叹了口气,“这年头,处处闹旱灾,粮食都快绝收了,谁家也不好过,这两个鸡蛋也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庄稼人没什么好东西,白面还是有的。”话说着,凤珍已经又吃完一碗面条了,说:“大娘,我已经一年没有吃鸡蛋了,就是白面馒头,也没有讨到过,只是问人家要些喂猪的糠和着剩菜,饥一顿饱一顿地讨饭讨过来了。”

“闺女,可真是难为你了,家乡还有什么其他亲人吗?”刘老太太问道。

凤珍听到这,双肩不住地抖动,眼泪霎时就流了出来:“爹娘死得早,哥哥给人家盖房子从屋顶上掉了下来砸到地上的砖堆上,当场就死了。去年我们闹旱灾,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我们家又无亲无故的,我就带着七岁的弟弟离开村子,到处乞讨为生。去年冬天,我和弟弟三天没有讨到饭了,只好去吃河里的冰块充饥,当时吃了一肚子的冰块就没有那么饿了,半夜里弟弟说肚子疼,我想可能是冰块冻着肠子了。冰块我也吃了,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我就没在意,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谁知第二天醒来后就发现弟弟已经不行了……身体冰凉冰凉的……都怪我太大意了……”

刘老太太也泪眼婆娑,拉着凤珍的手道:“苦命的孩子,唉,怨不得你,要怨就怨老天爷,真是绝人的后路啊!”

“大娘,你说我以后还怎么活啊,今天吃饱了,说不定明天就饿死了。”凤珍已泣不成声。

“闺女,你要是不嫌弃,你就留在大娘家,我家还有几亩地,老头子死得早,这几年光这几亩地也把儿子给累坏了,你留下也就添一个劳力,饭是顿顿有,你也就有了一个家,以后也就不用过着四处流浪的苦日子了,姑娘你看怎么样?”

“大娘,你真是活菩萨,你肯收留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啊。”说着凤珍给刘老太太跪下了。

“苦命的孩子啊!”刘老太太把凤珍拥入怀中。

要想留一个外人在家里长久地住下去,必须给他一个名分,这在杏花村里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于是几天后老刘家的独苗刘天柱三十多岁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异乡姑娘凤珍这桩喜事在杏花村的上空久久地飘荡,成为杏花村男女老少随时随地可以谈论的话题。

人们在老刘家看到了身穿红色嫁衣的凤珍,那年轻漂亮的姑娘引得无数杏花村老少爷们儿的无限遐想,以及对刘天柱的深深妒忌。而杏花村的女人们都恨不得新娘子那花容月貌的脸长在自己身上。

凤珍的容貌在杏花村曾轰动一时,人们都说刘天柱娶了个天仙,而刘老太太的菩萨心肠也远扬周围的十里八村,有人说刘老太太收留凤珍是打自己的小算盘别有用心,于是时不时地冷嘲热讽,当然也有许多老太太跑来问刘老太太向哪里能娶到这么俊俏的儿媳妇。

3

“巧秀,巧秀……”巧秀正在收拾碗筷,却听见门口有人在叫自己。

“哎……是宋大伯呀,您来的正好,我奶奶今天不太舒服,还烦您给瞧瞧。”巧秀见来人是村后的村医宋大开,就让他里边请。

“婶子,哪里难受了?”宋大开说着就朝里屋走。

“秀儿,让他走,我没病,哪里也不难受,我好着呢,谁也不用给我看病!”刘老太太在屋里大声嚷着,很生气的语气。

宋大开吃了闭门羹,脸上讪讪的,对巧秀说:“秀儿,你爹光着上身又在我家门口躺着呢,好像睡着了。我一个人又搬不动他,你快去看看吧。”

“走。”巧秀解下围裙就同宋大开一起出了门。

巧秀跟着宋大开来到宋大开家门前,看到刘天柱躺在地上,巧秀赶紧跑过去,把他摇醒:“爹,你快起来,地上多凉啊,爹——”

说着宋大开也过来和巧秀一起扶起刘天柱,刘天柱闭着眼睛,嘴里“哇哇”地乱叫着。

这时宋大开的媳妇孙兰花走了出来,说:“哎,刘疯子,要睡觉回你自己家睡去,别在老娘的地盘上给我丢人现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老宋家欠你们老刘家的呢,谁欠谁还不一定呢!你丢了媳妇天天到我们家闹,你有这闲工夫不早把你那骚媳妇看住,我都替你害臊,呸呸呸!”

“大娘,我爹脑子有毛病,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巧秀抬起头来对孙兰花说。

“我怎么不能说了,谁还想堵我的嘴啊?谁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让人说了?”孙兰花把头一扬,双手叉腰,大声嚷道。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说些什么呀?你也不嫌丢人。”宋大开制止道。

“哟,说到你的心坎儿上了吧,做贼心虚了吧?”孙兰花反驳道,“巧秀,不是我说你,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爹老是没事向我家跑,男人的心里装的是什么?还不是女人!你这个爹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好好的突然就疯了,还不是你娘给闹的!一想媳妇就往我这儿跑,回去找你奶奶要去!那老太太厉害着呢,既能悄悄地把人领回家,又能把人无声无息地变没了,可真神了!哼……”孙兰花一开口便说个不停。

孙兰花的话让巧秀很惊异。她知道孙兰花说的是她的娘凤珍,从她的话中她听出了孙兰花对她家的敌意,感觉到内心受到了侮辱,心里疼疼的,难受得想要流泪。

“老婆子,你快住嘴吧!来,巧秀,搭把手。”宋大开不耐烦地说。

巧秀和宋大开连拖带拉吃力地把刘天柱扶回家,巧秀送宋大开的时候说:“宋大伯,又给您添麻烦了。”

宋大开说:“秀儿,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都是乡里乡亲的,什么麻烦不麻烦,你爹这个样子,你多看着点。”

“嗯,我会看着我爹,不让他到处乱跑。”

“秀儿,我走了,你快进去吧。”

“大伯,我……”

“秀儿,还有什么事吗?”

“大伯,我云生哥什么时候回来?”

“云生呀,前几天来信儿说,等有空的时候就回来。”

杏花村里惟一的大学生宋大开的儿子宋云生在省城读大学。

巧秀回到屋里,刘老太太已经给刘天柱穿上上衣了,刘天柱坐在炕上倚着墙,双眼无神,显得很呆滞,见到巧秀后抓住了巧秀的胳膊,两眼突然放光,喊道:“凤珍,凤珍,娘,别让凤珍走了……”,巧秀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挣脱开,刘老太太双手按住刘天柱的肩膀,说道:“天柱,这不是凤珍,这是你闺女巧秀。”

“娘,是凤珍,是凤珍,大眼睛,好看的凤珍。”

“天柱,你脑子不好了,眼怎么也不好使了呢?这不是你媳妇,这是你闺女,娘不骗你。”

“凤珍,凤珍——”刘天柱好像突然又明白过来了,独自喃喃着。

“奶奶,爹怎么突然提起娘了呢?”巧秀想起刚刚孙兰花说的话来,心里更不明白了,就疑惑地问刘老太太。

“唉,怕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吧,今天这是怎么了?”刘老太太摇了摇头径自走开了,巧秀便不再问了。

刘天柱十几年来又疯又傻,每天在村子里乱转,甚至夜不归宿,却经常躺在宋大开家门口。他很少提起凤珍的名字,而今天却一反常态,错把巧秀当成了凤珍。巧秀从小就以爹这样疯癫的行为而感到羞耻,她听奶奶以及杏花村的人说过爹以前是个老实而健壮的庄稼人,娘是个美丽而能干的女人,可在她的记忆里,对于娘的印象是空白的,奶奶和爹是从来不提娘的,巧秀每当问起来时,奶奶只是叹气,于是“娘”这个概念在巧秀的脑袋里也成了一个虚空的字眼。

巧秀总是把爹从宋大开家门口扶回来,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爹总是喜欢躺在宋大开家,她问过奶奶,奶奶只是说:“你爹脑子不正常,我怎么会知道呢?”可是刘老太太从不去宋大开家,每次都是让巧秀去宋大开家找刘天柱,就是生病了也只是让巧秀去他家拿药,如果非要打针什么的,就到邻村村医那里去看病。总之,刘老太太极力避开见到宋大开的每一个机会。

小时候,巧秀走在把爹找回来的路上,她会听到村里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一直背负着这个精神的包袱,在她的童年以及青春里,她就在杏花村人们的议论声中像一颗树一样呼呼地长大了,在这方土地上,巧秀已经习惯了那些或明或暗的流言蜚语。那些话语在她心上留下伤痕,却在脸上开出了花,她长成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当伤害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它便不再是一种伤害,而是一种无言的承受。

4

在巧秀小的时候,他去宋大开家找爹的时候,会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比她大四五岁的男孩,那就是宋大开的儿子宋云生。巧秀每次去的时候都很怕见到宋云生,因为幼小的她为有这样一个爹而感到可耻。她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忍受不了宋云生看她时安静而忧郁的眼神,巧秀想他一定也在嘲笑我吧。

她也并不清楚云生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但每次孙兰花呵斥云生帮巧秀扶刘天柱的时候,云生都固执地不去理会他娘,只是对巧秀眨眨眼,接着又和巧秀有说有笑的。对巧秀来说,她并不奢求什么,至少他不讨厌她,这就够了。这就是年少时期莫大的幸福了。

岁月的风轻轻地拂过杏花村,拂过河流,拂过一颗颗杏树,拂过巧秀,拂过云生,拂过那些隐秘的心事,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在巧秀心里渐渐滋生,逐渐生根发芽,那种青春悸动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时时咬啮着她的心,一年又一年,经过了杏花飘香的春天,枝繁叶茂的夏天,金杏压枝的秋天,银装素裹的冬天,巧秀对云生的爱慕之情与日渐增,可她在云生面前是自卑的,自卑到到骨子里了,她觉得配不上他,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云生家境好,是大学生,前途是不可估量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乡村女孩子,有着这样一个不堪的家庭,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言爱呢?她自责,她悔恨,她怎么可以爱上宋云生呢?

去年的假期里,云生回来了,巧秀仿佛和云生关系更近了一层,他们互相聊起来,巧秀随口问云生:“云生哥,城里的女孩美吗?”云生想了想说:“城里的女孩很美。”巧秀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心骤然下坠。“可在我心里,只有秀儿最美。”宋云生深情地说。巧秀脑子一懵,心砰砰地跳动,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吓了一跳,随之她的眼睛湿润起来。

有时候,越想不到的事情往往越会发生,对于巧秀来说,她的不自信并不代表不优秀,而是她太爱云生了。

5

“巧秀,”小莲说,“这么多年你不想你娘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啊?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娘,我奶奶又不给我讲她过去的事情。”巧秀回答。

小莲神秘地说:“那你知道你娘去哪儿了吗?”

“奶奶说娘是外乡人,回家探亲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巧秀想了想说。

“你相信吗?”小莲追问道。

“奶奶这么说的,我当然相信了。小莲,你今天怎么了,你的问题好奇怪啊。”巧秀不解地对小莲说。

“巧秀,我听村里人说……”

“哎呀,他们说的你也相信,东家长西家短的,这么多年我早听腻了。”巧秀不耐烦地打断。

“你先听我说完,我听说你娘没离开咱村,还在杏花村。”

“我娘还在咱村那我怎么没见过啊?小莲,你就别听信外边那些传言了。”

“巧秀,我问你,你家在村前那块菜园为什么荒废了,那口井为什么填了?为什么把一块好好的菜园废弃了,却挪到村西那么偏僻的地方?”小莲严肃地说。

巧秀想了想说:“这我哪知道呀?奶奶说好像是井枯了,没水浇菜了,所以就让它荒了。”

“井枯了就枯了,干嘛还要费事把它填了呀?你想过没有?”小莲继续说道。

“这…….这个我倒没想过,管它呢。”

“你娘在那口井里。”小莲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吓了巧秀一大跳。“你说什么?”巧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巧秀,我听人说你娘在那口井里。”

“这哪儿跟哪儿呀?我娘跟那口井有什么关系啊?你可别瞎说。”巧秀不解地说。

“你知道吗,你娘刚失踪那几天,你奶奶三更半夜从后山上运来石头把井填了,你想啊,大晚上的填它干嘛呀?”小莲拉着巧秀的手说。

“真的吗?你都是听谁说的呀?我怎么不知道啊?”巧秀一下子愣住了。

“我听村里老人说的,还有,我那天跟你说井里有哭声,你跟你奶奶提起过吗?”小莲接着说。

“我说过,我当笑话说给她听的,可她当时好像有点紧张,还把碗打碎了,饭也没吃,我觉得挺奇怪的,她的反应也太异常了。”巧秀回忆道。

“你还不明白吗,巧秀?你娘,是你奶奶害的!”小莲有点着急。

巧秀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了,说:“我娘死了…….是我奶奶害的……怎么这么乱啊……我先想想……”

“可是,你说,我奶奶为什么会害我娘呢?”巧秀突然想起来。

“这就不太清楚了,可能你娘和你奶奶发生争执了吧,都快二十年了,有太多的恩恩怨怨了。”小莲无奈地摇了摇头。

巧秀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手无足措,她觉得这简直就像一个故事一样,不可能是真的,但小莲说的又不无道理,这十六年来真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吗?这一切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惊恐,她不安,她不知道该怎办才好。

6

十六年前年轻的凤珍嫁给了杏花村的老实人刘天柱,尽管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子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了凤珍,可是凤珍的心并不在他那里,她爱上了有妻室的宋大开。女人一旦风光起来,就容易淡忘曾经的苦难和屈辱,而将更本能更原始的欲望表现出来,这欲望会如火一般轰轰地燃烧起来,轻易不会熄灭。

老实的刘天柱只知道下地干活,他不懂得年轻少女的心,他以为给凤珍一个安稳的家便是对她好,他却不知道女人的心到底有多大,不知道凤珍需要的除了家,还有激情和快乐。他没有文化,不懂得浪漫和情调。凤珍和刘天柱在一起不快乐,这就是她为自己背叛刘天柱寻找的借口。

凤珍和宋大开的事情还是被刘天柱发现了,凤珍并没有辩解,她不怕刘天柱赶她走,她深信她还有更好的依靠,那就是宋大开。善良的刘天柱知道如果把凤珍赶走,她一定会无家可归,虽然宋大开有情有义,可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又怎么会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娶她呢?再说村里人会怎么说啊?更何况他深爱着这个女人,尽管他不知道该如何以她所期待的方式去爱她。

他对凤珍深藏着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凤珍又怎么会理解呢?她太年轻了,太冲动了,她一旦爱了,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像一匹饿狼一样,精神的饥饿远比身体的饥饿严重得多,她顾不得了,顾不得刘老太太的救命之恩,顾不得刘天柱每天起早贪黑养家糊口的艰辛,顾不得她内心深处良知的呼唤。凤珍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放任自流,以自己的欢娱折磨着她的丈夫。刘天柱软弱的性格使他不得不忍着,他不能让刘老太太知道,他自己给不了凤珍所要的幸福,又能怨谁呢?而且,凤珍已经为老刘家生下了女儿巧秀,为了孩子,他除了忍,还能怎么办呢?

不久杏花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刘天柱突然有一天疯了,就这样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这个男人垮了。他开始整天在村里呆呆地乱转,转到宋大开家会在他家门口徘徊一阵。刘老太太到处求医问药仍不见效。

凤珍对这个家以及丈夫刘天柱冷淡起来,而从外面回来时都是红光满面,有了孩子仍然收不住她的心。刘老太太这时不能不起了疑心,有一天她对凤珍说:“女人就是要时时顾着家里,别有事没事成天就想着往外跑,凤珍你说是不是?”

凤珍听后吃了一惊,她知道婆婆话里有话,她就嘻嘻哈哈地说:“娘,我整天守着这个家,还不得把我给闷死啊?”

刘老太太说:“娃娃还小,天柱干活不容易,你也要体谅一下。”

凤珍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把我的青春都给了你们老刘家了,我没事出去转转还不行啊?”

刘老太太说:“不是不让你出门,我这个老太婆能这么对你吗?你不知道,你一出去就是半天,娃娃饿得哇哇直哭,就等着你回来喂奶呀!不说别的,看到娃娃哭得那么可怜,我心里别说多难受了。”

凤珍听到这话,内心感到一丝愧疚,便不再说什么了,讪讪地去里屋看正在熟睡中的巧秀。

一连几天,凤珍都没有出去,她一直围着嗷嗷待哺的婴儿转来转去,好像在弥补自己因出轨而产生的愧疚之感,脸上却显得躁动不安,看上去有什么心事。傍晚的时候,刘老太太看到凤珍悄悄地打开木头大门,慌慌张张地朝外走去,天都黑了,她要去哪儿呢?刘老太太心里画了个问号。

正是凤珍忍不住要偷偷与宋大开见面,正是宋大开这几天在老刘家门口鬼鬼祟祟的背影,正是凤珍魂不守舍、神情异常等一系列反常行为,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起了疑心。她想儿子和儿媳最近一段时间太不正常了,一个变疯了,一个变得慌里慌张的。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又想到总是出现在她家门口的那个若隐若现的黑影,还有凤珍那水汪汪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刘老太太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难道凤珍外面有了人?刘老太太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肯定是自己老糊涂了,自己胡思乱想了。

那是个无风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是灰蒙蒙的,刘老太太一路尾随着凤珍来到了她家的菜园,这里有一个缓坡,四周是一些参天大树,不时地传来一些鸟叫声,哀婉凄凉,让人起鸡皮疙瘩。只见凤珍朝着山坡上学了两声布谷鸟叫,刘老太太躲在一个粗壮的大树后面,不知道凤珍要干什么。正想着,突然从山坡上跑下来一个人,凤珍迎上去一下子把他抱住了,凤珍对那人说:“等过几天我再去找你,我婆婆不让我出门了。”

那人说:“凤珍,为什么你不能出来了?”

“孩子还小,我不能抛下她自己一个人出来快活啊,再等一阵子吧。”

“可是,凤珍,你可不要被那个家牵绊住而把我给忘了呀!”

“放心吧,我要走了,不然我婆婆发现我不见了会起疑心的,你快走吧。”

那人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树林里。借着月色,刘老太太看清楚了从山坡上下来的人是宋大开,她此时明白了,她的儿媳凤珍在与宋大开幽会!她竟然不顾丈夫和孩子,背着所有人私自出去和别的男人幽会!多年守寡的刘老太太一向是最看重女人的贞洁的,她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儿媳和别的男人搂抱在一起呢?这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儿子刘天柱的脸往哪儿搁?老刘家的脸往哪儿搁?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杏花村的唾沫就能把他们家给淹了啊!凤珍啊凤珍,你怎么能干出这么丢老刘家脸的事儿呀!你还让不让我这个老太太在杏花村里活了啊?

凤珍看到刘天柱走后,也转过身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这时刘老太太突然出现在凤珍面前,凤珍吓了一大跳,“啊”地叫了一声,不过她很快看清楚了在她眼前的是她的婆婆刘老太太,她叫了一声“娘”,越来越黑的夜掩盖住了凤珍慌乱的神情,却遮掩不住她颤抖的声音:“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要问你呢。”刘老太太冷漠地说。

“娘,你都知道了?”凤珍小声地试探着问。

“都知道了!你干的好事我都知道了!凤珍你说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了,天柱哪里做的不好了?为什么你要背着天柱出去偷汉子?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了?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刘老太太愤怒地对凤珍说。

“你们对我都很好,好得让我都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老刘家,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不爱刘天柱!对,我不爱他!这令我很痛苦,我爱的人是宋大开!我想有属于我自己的爱情!难道这不行吗?”

“呵,你的良心让狗吃啦?”刘老太太打了凤珍一个耳光,“你还跟我这个老太婆谈爱情?你痛苦?当初你要饿死了,是谁好心好意收留你的?现在你跟我说你痛苦了,你早到哪里去了?你欺负我们天柱老实是不是?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收留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凤珍被刘老太太的话激怒了,她也大声嚷道:“对,我就是个白眼狼!可刘天柱就是个窝囊废,他是个男人吗?他除了干活还会干别的吗?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他竟然憋着气,还抹眼泪,哼,男人有这样的吗?现在他都成了傻子了,你让我整天跟这么一个木头睡觉吃饭,我能活得下去吗?”

“我就纳闷好好的天柱怎么会突然就疯疯癫癫了呢?原来是你气出来的呀,你这是害了我儿子啊!”刘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愤怒中带有哭腔。

“他那是自作自受,他就是个木头,傻子,呆子!”凤珍大声说道。

“你……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这个不要脸的白眼狼!”刘老太太又打了凤珍一个耳光,极度的愤怒使她身体摇晃,她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她撕扯凤珍的头发,凤珍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在黑暗中扭打起来,伴随着凤珍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和一个“扑嗵”声,刘老太太喘着粗气愣住了,她意识到凤珍掉进了菜园里的那口井里,当她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她摸索着走到井边上,趴在井沿上朝井底喊“凤珍,凤珍……”,里面却没有回应,刘老太太知道井里的水清凉清凉的,有十多米深呀。刘老太太慌了,她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和头发,飞快地跑回了家。

刘老太太回到家,见刘天柱还没回家,就到东屋里推出小推车,到后山的缓坡把大块大块的石头搬到推车上,慌慌张张地赶往菜园,把石头扔到井里,做这一切的时候刘老太太脑子里是空白的,她只知道要不停地往井里扔石头,清脆的声音震得刘老太太耳朵一阵一阵地疼,她来回一共运了三车石头,总算把井口堵上了,她又回家找了一个废弃多年的井盖,趁着月色把它放在了井口上,压上一层石板,又搬上许多大石块。从此这口井就这样废弃了,这个菜园也不能再用了,她想。刘老太太干完这一切,轻松地舒了口气,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家。

对于凤珍的突然失踪,刘老太太对外的说法是凤珍回家探亲去了,早晚会回来的。而这个亲一探就是十五六年,刘老太太一直避免提及凤珍,杏花村人背地里也就对老刘家指指点点的了,他们对于这个一夜消失的杏花村媳妇充满了一种窥探欲望,虽然在与刘老太太的闲谈中捕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但他们又不是专业的侦探,也就没有严谨科学的缜密思维力,当然也不会对刘老太太当年那个夜晚做的事情构成任何威胁。

7

宋云生因为学校里放假三天回来了。晚饭过后,他约巧秀一起到河边散步。黄昏的河边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微风吹来阵阵温暖的气息,宁静的河边氤氲着一种浪漫的气息。

巧秀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俏丽和动人,宋云生看着巧秀深情地说:“秀儿,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在想你,晚上做梦梦中都是你。”

巧秀露出娇羞的笑容,低声说:“我也是,云生哥。”

两个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眼睛都如河水般明澈,在夜色的笼罩下明晃晃亮晶晶的。

有杏花村的村民经过,他们看到了河边有两个黑影拥抱在一起,他们却看不清这两个少年是谁。

这天晚上,老刘家和老宋家的孩子都没有回家。刘老太太找遍了全村也没有找到巧秀,她到宋大开家去找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夫妇没有见到巧秀,而宋云生去了邻村七旺家,他们是中学同学。很显然宋云生到底是大学生,智商就是高,他早就对家里说了今晚上不回家。

这一晚,刘天柱也不知道晃荡到哪里去了,也没有回家,刘老太太想或许他们爷俩在一起,说不定在谁家里串门忘了时间了呢,这样想着,刘老太太就留了门,上炕睡觉了。

在那个满天星光的夜晚里,云生和巧秀躺在河边树下浅浅的草丛里,诉说着彼此心中的爱和甜蜜,享受着这难得的二人世界。对于未来,这两个少年,都想得太过理想化和简单化了,在春风的吹拂下,在月色的抚摸下,他们悄悄地私定了终身。

巧秀骨子里是和凤珍很像的,她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只要她爱了,便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她们都是世间轻易相信爱情的女子,因爱而痴。

巧秀清早回到家,看到刘老太太已经起来了,就有点心慌。

“秀儿,昨天晚上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急死我了呀!”刘老太太着急地说。

“我在小莲家里,她给我看他哥哥从上海寄来的照片。”这是巧秀早就想好的用来应付奶奶的话。

“别瞎说了,我昨天去过小莲家,你根本就不在那儿!秀儿,你到底去哪儿了?”刘老太太说。

“我……我先在河边溜了一圈,然后又去的小莲家,奶奶,可能咱们正好错开了吧!肯定是错开了。”巧秀急中生智。

刘老太太仔细地看了一眼巧秀,仿佛是看看她是否在撒谎,可巧秀故作镇静地迎着她的目光,表示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刘老太太有一瞬间在那个眼神中看到了凤珍的影子,不觉地打了一个激灵。她叹了一口气说:“巧秀啊,奶奶老了,你越来越大了,晚上在外面过夜也不跟我说一声,哎,你心大了,也野了,奶奶是要死的人了,你爹也不让人省心,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哎……”刘老太太叹着气走远了。

巧秀听了奶奶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没有底,她不知道奶奶这么好糊弄,她本来准备好了许多措辞和理由来掩盖前一晚上她和云生在河边做过的事情。而奶奶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就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知晓了一切事情,她隐隐约约觉得,奶奶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却又不说破,这使得巧秀糊里糊涂的。

8

巧秀和小莲在河边一起洗衣服,木棍捶打着衣服,敲击着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

“巧秀,你说以后宋医生到城里去了,我们要是有个小病小灾的,到邻村去多不方便啊,你说是吧?”小莲停下敲打衣服说道。

巧秀也停住,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宋医生要到城里去?”

“你还不知道啊?云生哥他娘跟我娘说的,说云生哥被他学校里的一个富家女看上了,你猜那女孩她爹是干啥的?在省城医院当院长!她爹要请宋医生到医院去工作!”

巧秀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小莲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接着说:“你说,这么好的事,偏偏让宋医生摊上了,以后可苦了我们村这些老弱病残了!不过云生哥也是真有本事,不然人家千金小姐能和他处对象?”

小莲这时才注意到巧秀不说话,只有她自己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

“巧秀,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这是真的吗?”巧秀有点不相信,她一时接受不了那个一个月前还和她互诉衷肠的少年现在已经背叛了她。

“真的假不了,”小莲说,“孙大娘还把云生哥和那女孩的合照拿给我娘看了呢,把孙大娘乐的呀,她可攀了高枝了!我娘说那女孩头发是烫了的,可俊俏了呢。”

“是吗。”巧秀无精打采地答应着。

“巧秀,改天咱也到镇上去把头发烫了吧,我哥写信说大城市里的女孩都兴烫发,精神着呢,咱俩也去吧。”小莲兴奋地税。

巧秀不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搓洗着衣服,好像要把衣服揉碎了似的,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到河里,流向了远方。

“喂,咱也去烫头吧。”大大咧咧的小莲不知道巧秀此刻难过的心情,她说笑着把胳膊搭在巧秀的脖子上,亲昵搂着她。

巧秀心中发出了一股无名怒火,她甩开了小莲的胳膊,没好气地说:“干什么呀?我不去,要去你去!”

小莲吃了一惊,她想不到巧秀会这么对她,生气地说:“巧秀你干嘛呀,不去就不去,发什么火啊?”

“哇……”巧秀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和屈辱,放声大哭起来,这可把小莲吓坏了,她急得也快哭了:“巧秀,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可别吓我呀!”

“小莲,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呀!他宋云生关我什么事啊……呜呜……”巧秀朝小莲吼道。

“你……你真是……真是莫名其妙!”小莲被巧秀的反常行为激怒了,她收拾起衣服,离开了,边走边说:“神经病,脑子里都是些啥啊?问你又不说,谁有闲工夫伺候你!被你爹传染了吧!”其实也不能怨小莲生气,处于青春期的每一个少女都是有尊严的,易怒而躁动的。

9

转眼间夏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在一片热闹的欢送场面中,杏花村送走了要去省城当大夫的宋大开,汽车载着宋家驶向远方,驶向了那个令无数杏花村人羡慕的大城市。

小小的村子,少了一个人家,也并不妨碍大家的生活。太阳还是每天早上早早地升起来,傍晚的时候再慢慢落下西山去。一切都是按步照班地运转着。

但是平静的海水之下一定暗藏着汹涌的波涛。比如说刘家。近来刘老太太发现了巧秀的一些异常,比如巧秀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恶心,平常喜怒无常,无精打采,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刘老太太一开始没注意,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秀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奶奶是过来人,你说出来奶奶给你出出主意。”刘老太太慢声慢气地说。

“奶奶,我……我好像是……我害怕……”巧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要哭了出来。

刘老太太这时候什么都明白了,她问:“是不是你不回家那天晚上的事?”巧秀点头。“是宋云生?”巧秀又点头。

“这个混小子!你呀,也是个傻子!”刘老太太说,“哎,真是造孽啊!老刘家都毁在宋大开手里了……”刘老太太大声嚎哭起来。

从这时开始,刘老太太让巧秀搬石头,拼命跑跳,大量喝凉水,吃草药,企图把曾经留在巧秀身上屈辱的痕迹都抹掉,可是那个意外闯入巧秀身体的生命仿佛有了抵抗性,它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它的成长迹象愈来愈明显。

刘老太太说要不就到医院吧,可巧秀死活不去,她说那还不如杀了我呢,奶奶我一定会想办法弄掉的。

刘老太太知道巧秀的脾气和她娘一模一样,只要认定的事任谁都是改变不了的,于是也不再说了,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气。

晚上巧秀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南墙的角落里有光,她觉得奇怪,就悄悄地走过去想瞧个究竟,她躲在东屋的门后边,终于看清了是奶奶跪在地上,在一张一张地烧纸,嘴里还念念有词,巧秀却听不懂说的是什么内容,她想奶奶一向迷信,或许是在求神拜佛保佑自己早日摆脱身上的那颗定时炸弹吧,她正要转身离开去睡觉时,却突然听懂了刘老太太嘴里的话,她听见刘老太太说:“凤珍啊,我的好闺女,我错了还不行啊,秀儿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忍心去害她呀!”

巧秀心里不解:凤珍不是我娘吗,她什么时候害我了?再仔细一听,她听到刘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宋大开那个老混蛋走了,他的儿子小混蛋也走了,他们一家老少都走了,凤珍,是宋大开把你约到菜园去的,不是我把你推到井里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呀,我知道我也有责任,可我喊你你不做声啊,你现在来附着巧秀,这可就不对了呀……"

巧秀突然一下子清醒了,她听到奶奶说有一口井,在菜园里,还有娘。这些词语怎么这么敏感而独立地自己蹦到耳朵里去了呢?怎么这么熟悉呢?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井!对,那口废弃的井!我想起来了,小莲说那口井里有哭声,还说我娘凤珍在里面!小莲还说是奶奶把娘推进井里的!不对啊,怎么这么乱啊,怎么奶奶还提到宋大开呢,怎么回事,我的头怎么这么晕啊,怎么眼睛睁不开了呢?

巧秀揉了揉太阳穴,眨了眨眼,倚着门框继续听下去:凤珍啊,你说你和宋大开偷情我怎么能不生气呢?就是天柱这么老实木讷的人听了也被逼疯了,就别说我了,我生气了怎么能不动手呢?凤珍你别怪我,换了谁也会动手抽你啊,可我千不该万不该去撕扯你的头发让你站不稳掉进井里,我没想让你死呀,眼看着秀儿成了大姑娘了,这么多年我拉扯她容易吗,她却和那个混蛋的儿子搞上了,一家人又都跑了去奔城里人享福去了,怎么你们娘俩都看上那一家混蛋了呢,你说这是不是上辈子我们老刘家欠了他家的啊,凤珍你说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啊?我丢不起这个人呀!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我吃亏就吃在我这颗善心上,早知道让天柱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去招惹上辈子欠下的债啊!

刘老太太还在说着,巧秀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悄悄地离开东屋向自己屋里走去,她从刘老太太的话里大体上明白了她娘的身世以及她与宋大开的关系,她躺在床上同时也想明白一些事情,她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宋大开总是慈爱地抚摸她的头笑着自言自语道:真像你娘啊,原来他一直爱着娘啊,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爹喜欢到宋大开家门口躺着,爹的心里其实并不糊涂呀,他知道去骚扰他的情敌呀。

滚滚而来的记忆在巧秀的脑袋里翻转,她回想自己这十七年的岁月,回想她土生土长的这个小村庄,回想村里的是是非非,熙熙攘攘,回想傻爹,回想已经不再知心的朋友小莲,回想孙大娘看自己恶狠狠的眼神,回想自己最卑微最难以启齿的爱和那个信誓旦旦许她未来却自己远走高飞临阵脱逃的爱人云生哥……她想起了好多事情,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忆是这么强大,能够容纳这么多的事情。这一晚,巧秀失眠了,她的泪水湿透了一大片被褥,她不知道是生活欺骗了她,还是她自身就是一个猎物,等着别人来捕杀和歼灭。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奶奶,面对肚子里的那个生死未卜的小生命,面对明天新升起的太阳。对于宋云生,她的云生哥,是爱还是恨,她其实不知道。她从未感觉到生活是如此地令人绝望。

10

时光飞逝,七月的空气里是一种浓重的沉闷和压抑,火红的太阳炙热地烤着大地,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使人感到焦虑和不安。漫山的杏树都是硕果累累,洋溢着喜庆的味道。

巧秀经常到后山上,成片的杏树结满了饱满的杏子,金黄金黄的,气味甜腻暧昧,很诱人。巧秀站在山腰上眺望这个小小的杏花村,它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片片院落稀稀疏疏,她仿佛看到了杏花村的历史和未来,从遥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然后从她的眼前,缓缓地伸向远方。这个村子快空了,小莲也离开了村庄投奔了她远在上海打工的哥哥,过大城市的生活去了。她想,很久很久以后,杏花村也许就会消失了吧。人们都是向往繁华、向往城市里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的。

巧秀爬上低矮的杏树,倚着歪斜的树干,随手摘树上的杏子,却专门拣那些青涩未熟透的,边吃边摘,杏核扔了一地,有放牛放羊的妇人走过,会朝巧秀喊一声:

“巧秀,吃杏儿啊!”再别有用意地瞅瞅她渐渐凸出来的小腹,然后笑着意味深长地走开。这个时候巧秀从来不去理会,她头也不抬地专心吃她的杏儿。远处山坡上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山歌:“呦……哎……妹妹我站在山坡上哎……站在山坡上我想哥哥哎呦……”巧秀愣愣地望着远方出神,脸上已经湿了一片。

杏花村的人们都说原先活蹦乱跳的巧秀变得沉默了,原先身材纤细面容纯真的小姑娘变得丰满妖娆了,人们还说巧秀快把他们满山的杏儿都快吃光了。

这个夏天,巧秀没有听到人们关于她的评论,她只是在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疯狂地吃着她的杏儿,好像永远也吃不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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