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的素描本
2013-04-29牛冲
牛冲
一
“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门后杂毛狗的耳朵顿时立了起来,身体上一圈一圈的黑白点随着声音的震动抖动了起来,它似乎在用一种习以为常的恐惧等待着门后主人的到来,这种威风只有它的主人拥有,也只有主人能够让它的五脏六腑变得战战兢兢。
走路带来的一阵风贴着地面呼啸而来,冲散空中凝结的热气,似乎想登高狂呼。碎花裤子在炎热的夏日显得格外刺目。秀娟脸色凝重,褐色的皮肤上一颗黑痣上下跳动,怒气冲冲地走入堂屋对着正在看电视的患有风湿的丈夫大声地怒吼。
“看,看,看,就知道看,老李家盖房子,都快把咱家的墙根挖了,把我刚栽的树都拔了,你还有心思在这看?天天就知道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你出去看看,几个小杨树苗叶子齐刷刷的黑了,跟刷上机油似的,操他祖宗,占我们的地,还弄死咱的树,你就不吱一声。你除了看,还能干什么?”
秀娟说着就把电视关了,她气呼呼地呼着白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汗珠子从脸颊处顺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泛起一股盐腥。她往沙发上狠狠一坐,整个空气跟着下坠了起来。
“你是不是又跟别人吵架了,早跟你说了,跟他们说也没有,人家那门子当村长的当村长,当镇长的当镇长,你能干什么?”丈夫显然已经习惯了秀娟那粗暴的作风。
“你怎么就那么孬,你说我嫁给你图什么,天天躲这躲那,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怕什么,跟他们打,拼了,当官不为民做主,还有没有天理,没事还得什么风湿,出去干活三天两头的疼,孩子嗷嗷的上学,这都需要钱啊,你倒是出去挣点啊?”
“没办法,天要下雨,人要嫁人,谁叫天它这么做,阴天就这个样子。”丈夫早已经经历过秀娟的狂风暴雨,他似乎习以为常。
“少给我说有得没的,你是不是想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天天就知道贫,也不知道我妈那个时候看中你哪了?”
秀娟说着走到墙根处拿起锄头沿着小路往地里走去。
麦收过后,留下大量的麦秆没地方处理,上面下来禁令,说严禁燃烧麦秆,燃烧者只要逮着就处拘留和罚款,麦收时节也没人敢烧,现在玉米都长到了小人高了,人的胆子也跟着肥了。远处浓浓的黑烟在空中飘荡开来,呛人的气味弥漫整个大地,秀娟的脸上落满了灰尘,把本来就不白的脸映衬得更黑了。秀娟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嫁给现在的丈夫王平,在她的嘴里王平就是一个窝囊废。当年的她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少说也是个高中生,而且人也长得漂亮,在村子里也是数得着的。
曾经,秀娟也希望自己和丈夫好好奋斗,以后在城里买栋房子,带着儿子都搬到城里去,过城市人的生活,可是这种希望都过去多少年了,似乎早已烂在秀娟的肚子里了,自从王平打工受伤后就再也没有提过。
汗水从她的两颊顺流而下,和着灰尘黏糊糊地贴在秀娟的脸上,肩上的毛巾起不了作用,成为了摆设,秀娟在玉米拢里不断的前进着,锄头翻起的泥土混杂着一地的潮气汹涌而上。
“儿子不争气,整天就知道玩,没一个正形,不是捅这边的篓子就是捅那边的篓子,总之只要他在家里就没有一天安生的,一说到锄地、除草、上肥,爷俩一个也不动。”秀娟想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按照她的理想,虽不至于嫁到王公贵族之家也不能到这步田地,即使是骡子也没有她这么累。
想着想着,秀娟用锄头的力气就更足了,从地里翻出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地老虎,它们翻着身,痛苦的扭动着。秀娟看着地上白花花的东西,一脚踩上去,黄色的汁液从脚底溢出来,秀娟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继续沿着地垄往前移动。
尽管秀娟抱怨丈夫没用,窝囊,可是她还是千方百计的从一个神婆子那里淘得一个偏方,治疗王平的风湿,也不算是风湿,反正一到阴天就疼。神婆子说不是风湿,她就认为不是风湿,尽管很多人都给她说是风湿,仍然改变不了她的想法,人们都不相信她是高中毕业,连她儿子也不相信,她才不管儿子信不信,见了儿子照例是破口大骂。
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路上湿漉漉的,夹着雨丝的凉风微微的吹着,秀娟穿着一件花布衬衫,拐着一个提篮匆匆赶往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离秀娟这里有段距离,秀娟听说那边有个神婆子,就要去看看,比谁都用心,她起来时,儿子和丈夫还在睡梦中。
神婆子放她进去后匆匆地关上了门,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秀娟信以为真,偷偷的向里屋瞄了一眼,一座披着袈裟的神像端然的静坐在莲花座上,面前是一个香炉,香炉里残存着几根已经烧完的檀香。神婆子院子里几只鹅在嗷嗷地叫着,和里面的神像显的极不搭调,但是这并不妨碍秀娟虔诚的神情,她把提篮放在一边,向神婆子述说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其实问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她的丈夫和儿子。神婆子并不是一个老到掉牙的老妪,而是一个中年女人,和秀娟大抵相当,脸的下颚长着一个大黑痣,这一点似乎和秀娟如出一辙,所以这个神婆子老说秀娟和她有缘。
“大姐,你看我丈夫怎么样?”
“你先抽个签。”神婆子说着从桌台上取出竹筒让秀娟取出一个签,她拿回看了看。
“你丈夫有过伤,并且现在还没好。”
“还真是的呢,打工摔伤过,现在膝盖一到阴天就疼。”秀娟两眼虔诚的望着神婆子,心里暗暗想,这神婆子有两下子。
“不过没事,后来就会消解了,这伤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对,对,吃了很多药,看了几家医院,治好过一段,过了一段时间又复发了,大姐你看看有什么法子没?”
“这是后福,没事,你去野地里找一种草去,现在不多见了,不过认真找的话还是可以找到的,用那做药引子,放在熬的稀饭里,长期喝下去,保准好,那个草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土名字挺难记的。”神婆子说着给秀娟描述着草的外形。
秀娟连连称谢。
“来,上把香。”神婆子从台子上拿出一把香递给秀娟。
秀娟虔诚地跪倒在神像面前,口中振振有词,她无非是希望丈夫的病快点好,儿子明年高考能够考上一所好大学,她连连磕了九个响头。
“大姐,你看我儿子呢?”
“你儿子啊,是大富之象,你儿子是不是下午两点生的?”
秀娟努力从记忆中搜寻那个产后的下午,苍白的面容,丈夫带着赌钱赢的鸡蛋伏在她的床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呼唤着她的名字。
“好像是三点的吧?”秀娟一脸的疑惑。
“不对啊,应该是两点的,你是不是滴水了?”神婆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秀娟。
“好像是的,输了两瓶液。”
“这就对了嘛,以后的福大着呢,你不用管他。”神婆子说着又递给了秀娟一把香。
秀娟又磕了九个响头,秀娟心满意足的把一提篮的东西馈赠给神婆子了,并且约定明年还会来看她。多年后,当秀娟再次想起这位神婆子时,她痛恨的咬牙切齿,地都被她的脚震动响了起来,但是她又无可奈何,毕竟命运不是靠她自己决定,因为生活这张网太坚固了,她在妥协中过习惯了,不太习惯新生和尝试新事物。
从地里回来,秀娟在村子西头的沟渠边搜寻着神婆子所说的那种草,小腿被草秧子拉开了几个口子,不住地往外面冒血。这些血对于秀娟不算什么,就如一个蚊子叮咬了一下,最坏就是起了包,疼一下。
这种草很稀有,几乎已经绝种了,如今的乡下越来越不像乡下了,更像是废墟。秀娟将苦苦找到的草装进兜里,想着回去得赶紧做饭,老王都等不及了,也该到了吃药的时间了。
回到家时,秀娟看到父子俩在院子里切开个西瓜,吃的不亦乐乎。
“吆,你们倒好啊,我一个人累死累活的在地里干活,你们爷俩却快活的像个神仙,你也不管管老李家,你就是一个窝囊废。还有你,小兔崽子,昨天你们班主任还在给我打电话告你的状,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老欺负别人,你吃的比别人壮是吧?吃的壮有什么用,不用到正地方,整天搞歪门邪道。”秀娟怒气冲冲地说着。
“你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王平笑嘻嘻的看着儿子,继续吃着手中的西瓜。
儿子也配合的很好,和王平相视一笑,赶紧切了一块西瓜,递给秀娟。
秀娟想笑又没有笑出来,接着说。
“知道孝敬老娘了,是吧?平常都干什么去了,就知道要钱,要钱,你娘是银行,是吧?”秀娟说着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西瓜咬了一口。
那天晚上看新闻,新闻联播播放西南发生了特大地震,数千人因此而丧生,很多小孩无家可归,地震伴随的泥石流、洪水又一并发生,很多房屋被淹没,很多树木被洪水冲掉。全国各地都在踊跃捐款,各行各业,演员、歌星、经济学家、教授、学生都纷纷献自己的善心,某某又捐了几百万,某公司又捐赠了几千万,整个电视都在播放这些内容。
“要是咱有钱,咱也捐点,看那小孩,真可怜。”秀娟吃着黄瓜,准备把丈夫王平和儿子吃剩下的饭送到厨房。
“我们学校也组织捐款了,我捐了五块,别人很多都捐五十。”儿子看着秀娟说。
“不错,善心不能和钱等价,以后有钱了,咱也多捐点,要是再有钱,咱也领养一个小孩。”
秀娟说着端起了碗,刚才电视上出现的事情确实让她心有慽慽焉,看着那些小孩平行的眼光,她都有了恻隐之心了。
“老王,你说那老李家咋办啊?你也不吱一声。”从厨房里传出秀娟洪亮的声音,卧在大门口的杂毛狗倏地拔地而起,不知道因为秀娟的声音,还是因为秀娟手中的剩饭。
那边只有电视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秀娟是个急性子,一步并两步的走到里屋指着王平喊起来。
“我刚才没听见,这事不好办,也是你,你没事硬招惹人家干嘛呢?人家盖房子就是想把咱墙根那点地给占用了,你用栽树的方法能阻挡啥?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告诉你,回头咱们一起去他家商量商量,看看他有啥说法。”
“你就知道窝囊,没见过你这样的,咱这就去。”
秀娟其实心里明白丈夫说的对,但是她表面上又不能承认,所以只能还用强势的话塞了过去。丈夫王平虽然有点懒,但是脑子并不差,做事很温和,并没有秀娟那种火气。秀娟没有嫁给她之前也是很秀气的一个姑娘,可是这几年操心、糟心的事情太多了,秀娟慢慢变成了这样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王平的病。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自从病了之后,基本上所有的家务活都是由秀娟一人承包。除了家务活,秀娟在农忙之余,还去城里打零工,和她一起高中毕业的几个同学混的都比她强,有的都混到法院检察官了,想到这,秀娟就心里一酸。
“现在都啥时候了,还去?大晚上的,净谈这些糟心的事情。”王平拿起遥控器换到了军事频道。
“还看军事频道,就你那腿,八辈子也当不了军人,稀饭你还喝不喝?”秀娟说着进了厨房。
儿子和丈夫“细嚼慢咽”着稀饭,嘴里不断的咀嚼着稀饭里的花生。
“就喜欢妈做的稀饭,真好喝,早说让你去城里开了粥店,开了准火。”儿子喝着望着秀娟。
“又开始拣好听的让你老娘听了,是不是又开始要钱了。”
“妈,你怎么老往那边想啊,你看我啥时候跟你要钱了。”儿子说着笑了起来。
“明年你就高考了,你悠着点,别整天玩玩的。”秀娟接着说。
“知道啦!”儿子答应了一声,跑到自己屋子里了。
秀娟偶尔在深夜里怀疑过自己的人生,嫁给了王平,把自己最美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她在没结婚前,总是幻想这,幻想那,幻想有个温馨的家,好看的房子,不再种地,偶然休闲休闲。可是如今的她苦闷、劳累,仿佛在伺候着两块沉重的包袱,但是这两个人的一言一行又都牵动着她的心,神婆子说了,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她一定能够看到鸟语花香的春天。她不知道这个春天会何时到来,也许根本没有春天,其实她也没有想过春天。
尽管生活苦闷,丈夫温和懦弱,但是丈夫从来没有和她吵过嘴,处处让着她,她想,还能在哪里再遇到这样一个好丈夫呢?而且还有儿子,在秀娟的心里,儿子有着巨大的地位,可是儿子就是不争气,不好好学习,还整天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混日子。这些人就像秀娟心中的刺,偶尔会把她刺痛的睡不着觉。她想如果把儿子的这些朋友全部赶出儿子的圈子,她也许会好受些。她夜里都能听到自己的灵魂的声音,就像下雨天雨滴敲打路面发出的声音,在脑海里泛起涟漪,泛起整个蝴蝶般的幻想。
“人到中年了,还这么幻想。”
每次她幻想时,总会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是人生的回声,在她整个身体山谷里震彻。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王平做爱,那个时候的王平还没有如今半秃的头,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至今,她仍然记着王平抚摸那里留下的温度,颤抖的、痉挛的、混合着白天和夜晚的酒精,就像那里驻留着无数只蝴蝶,随着他的挑逗,一下子飞了出来,翩翩起舞。如今的她,月经时断时续,她都没有告诉王平,还在坚强的担负着家里的所有。
谁能说外表的坚强不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懦弱呢?或者故作坚强本身就是一种懦弱。
那天,秀娟心血来潮,铁定了心要去街上买件衣服,儿子还特别的鼓励她。
“老娘自从你爸受伤之后,除了去你爸工作厂里讨工资时,穿过一件新的,黑心工厂还死活不认账,把我的新衣服都撕扯烂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穿过,也没那个闲钱去买。唉,我都不知道这几年怎么过的?”她哀声叹息地对着儿子说。
儿子听后大吃一惊,感觉声音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这哪是妈妈,分明是一个人到暮年的老人在说着自己人生后悔的事情。
“哎呀,你现在省钱,你给谁省啊?都是白眼狼,你不经常说我么?”儿子好说歹说的把母亲劝着了,让她去买件新衣服。
站在镜子面前,穿上碎花连衣裙,秀娟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丑,尽管岁月在她的眼角处刻下了斑驳的鱼尾纹,但是高挑的个子仍然把她与众人区分开来。没有说话之前,那种年轻时候的秀气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只是因为长期的习惯,手脚多少有点粗糙,那双白皙的手早已经消失于红尘岁月里,如一把灰烬被风吹散开去。有多少个时日,在秀娟的素描本里,她每时每刻都应该活的优雅而高贵,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更不会为了买一件衣服而和老板大砍价格。
这件衣服非常符合秀娟的心意,可是她不愿意就以这样的价格购买,什么时候,她那颗高贵的心早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和琐碎的命运所折服,并且陷入其中。
恰巧,说实在的,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巧合构成,只不过有人把那种偶然归为不可置信的惊奇之中了。
刘川,这个市药监局的局长,曾经也是秀娟的同班同学。尽管人已经到了中年,但是修长的身高仍然使他显的英俊潇洒,再加上这么多年位居高位,拥有着一流的口才和令人过目不忘的儒雅风度。就在此时,他碰到了老同学秀娟,除了秀娟身上的衣服之外,他跟秀娟没有任何相通之处,甚至他的手都比秀娟的白皙和光滑。
“好巧啊,你怎么在这?”刘川好奇的打量着秀娟。
如果不是刘川说话时是对着秀娟说的,她绝对不会和这个人说话,她努力的去搜寻记忆,想从记忆里找到这个人,可是无论她如何搜寻,还是没有找到。一丝慌乱掠过她的心头,面前的这个人的穿着太过规矩和高贵,她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想必是非常高贵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个人曾经因为没有衣服穿而穿着父亲破旧的夹袄去上课,可是已经今非昔比,两个人的地位也早已经有着本质的区别了。
“你是?”秀娟看着刘川,一脸的疑惑,声音也变了温和了,毕竟这是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刘川,你原来的同桌,你不知道了吗?”
秀娟这才恍然大悟,她心中充满了焦急和忧虑,她委屈的付了衣服所需的所有钱,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于寒碜,直接将刚买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她也一样,有着女人的虚荣心,尽管在过去的时间里,生活已经把它消磨殆尽,可是此刻,它们——虚荣心又容光焕发了。
“哦,刘川,我记得记得,你现在混的太好了,都好多年不见了,你还记得我,真是太让人感动了。”秀娟表露出高兴的样子,尽管这种样子并不是她发自心底的,但是这是礼仪所必须的。
“走吧,请你吃饭。”
“真的?”
“那必须的,这都多年不见了。”刘川笑着说。
二
坐在餐馆里,两人都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似乎时间早已经把话语消磨殆尽,不留一点余地,把大量的空白交给了他们两个。沉默在空气中畅快的浮动,像一只飞虫钻入秀娟即将窒息的大脑里。
两个中年人对坐着,秀娟紧张得大腿上冒出了些许冷汗,她想早早的逃离这种场合。她不愿意见到以前的任何同学,因为她如今的处境是比任何人都要差的,她还有那么一点点虚荣心,她恐惧自卑所带来的疼痛。
把空白交给上帝吧!
“你过的怎么样?都好久没见过了,自毕了业以后都没见过?”刘川看着秀娟。
“哦……”秀娟迟疑着不敢说话,如果可能,她更愿意沉默。
“结婚,生子,家庭主妇,呵呵,看着你混的不错?”秀娟苦笑一声。
“还行吧,孩子有机会让我看看,你没有听说过我?”
“听说?”
“你不看新闻吗?我是咱市的药监局局长啊。”
秀娟羞红了脸,她已经很久没有羞红过脸了。她感到很是尴尬,她甚至很少进城,电视更是很少看,她怎么可能去打听刘川是谁呢?
“哦,我不经常看电视,很少看,现在的你这么牛,行啊?”秀娟努力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即使这一点笑容也费了她很大的劲,她感到她和对面这个男人不是一个阶级的,尽管只是坐在他的对面,但是自己就感觉有一种无形的自卑,这自卑是自己给自己的,曾几何时,她也梦想过嫁给一个功成名就的人。
“嗯,应该看看电视的。”
“真不好意思啊!对了,你过的怎么样?你爱人呢?”秀娟显的拘谨,本来到口的“媳妇”又被吞了进去,改口叫了“爱人”。
“离了,有一个女儿,在国外留学。”
刘川沉默了许久说出的这话让秀娟吃惊不小。
“你那么成功,她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事业不等于爱情,我很失败。”刘川的心情黯淡了许多。
秀娟感觉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饭,秀娟更像一个倾听者,她一直在倾听刘川的诉说。她无法感受一个事业上风生水起而感情上一塌糊涂的人的失落,她只是感觉这些都和她无关,她想迅速的逃离这里。
秀娟就像一个抽空的壳子,里面什么也放不进去,即使是她自己的感情,更别提刘川的了。
刘川喝了一点酒,话也更加的多了,他道出了憋在他几十年前的秘密——曾经暗恋过秀娟,但是这种倾诉并没有激起秀娟心中的任何涟漪,甚至连一个泡沫都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心动。
眼前的这个男人,潇洒,事业有成,这曾经是她梦想的东西,可是当她看到这个她曾经梦想的东西时,却感到异常的失望,她感到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即使为了自己曾经的梦想。她的蓝图里既没有刘川这样的人,也没有王平那样的人。也许能让她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儿子,尽管儿子是如此的不争气。
临走的时候,刘川想借机握一下秀娟的手,秀娟终究避开了,她宁愿活在精神出轨的世界里,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现实出轨。她都不知道这些想法为什么突然袭击了她的身心。是的,假如她这个时候投入了刘川的怀抱,也许她真的能够得到她曾经梦想的东西,也能够改善家庭的条件,她承认她是个虚荣的人,自卑的人,但是她也承认自己更是一个传统者,不可能冒险,也不敢冒险。
她的心里始终有着家庭感情,这种牵绊就像骨头一样,埋在了她深深的肉里。
这一天的经历胜过秀娟一年的经历,回去的路上,秀娟的脑子始终迷迷糊糊的,她分辨不出汽车的行驶方向,她甚至分辨不出风吹的方向,可是当她一推开大门时,一股活力立马从丹田直冲脑门,让她从迷糊中清醒开来,也许这就是家对于她的作用,尽管家在农村,几间平房,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破旧的门窗和一只“汪汪”乱叫的杂毛狗。
“老不死的,我不回来,你们就不知道吃过饭刷锅,是吧?不就一天不回来吗?看看这些破碗。”秀娟说着开始端起碗往水池里泡,她似乎一看到这些家庭琐事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一旦手头有活儿干,她是一刻也不肯停留的,即使她穿着刚刚买回来的碎花连衣裙。
“妈,你这身裙子真好看。”儿子喊着要王平出来。
“成天天在外面就学这些本事,油嘴滑舌。”尽管秀娟口口声声中都是骂声,但是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老王,今天去老李家找个说法去啊?”秀娟觉得穿着这身裙子看起来妥帖,显的像那么回事,刘川的事情早已经放到了她的脑后面,只要她一沾上俗世,她八成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这一点连趴在地上的杂毛狗都知道。
“你不去,是吧?天杀的,我怎么托给了你?”
秀娟恼的直跺脚。
“你不去,我去。”她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狠狠地摞给王平一句话,大摇大摆地踏出了大门,往老李家走去。
只听见门外一阵互相对骂声,那骂声刺耳悠长,打破夏季的长度,似乎想把深深的秋季赶紧解放。骂声在空中沸腾,旋转,把左邻右舍全部都惊醒了。他们巴不得有这样一出闹剧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以消解他们苦闷的人生,纷纷伸着脖子围着看,就像看着两个斗鸡不断的撕咬对方,这种女人的战争最能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秀娟气呼呼的走进家门,可是家里面只有一个半病的丈夫和一个混日子的儿子。为什么非得让她承受这一切?这一切都这么的琐碎和要命,它把秀娟的内心切的稀烂,她似乎早已经麻木了这种生活,但是她又深深的依恋这种生活,这种生活给她一种活力,给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绝对不是长期的习惯养成的,这种安全感更像是这种生活固有的一种属性。
她想起来刘川。刘川这个人的身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潇洒、成功,对她有那么点意思,而后她又想到了偷情,愉悦,窃喜,罪恶,这些词汇又一股脑钻进了她的思维,一刻也没有停止旋转。那些她梦幻的东西真的到来时,她却又害怕了,甚至是恐惧,她只觉天昏地暗,迷迷糊糊的。后来,刘川几次给她发过信息,傍晚回来时,秀娟就会看到短信上的内容,王平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秀娟一个也没有回,即使她内心渴望某种不可得的机会和契机,去享受偷得的惊喜,但是她终归拒绝了这种思想的作祟。她感到他跟刘川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现在是她配不上他,不是她要不要跟他。配不上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种自卑所带来的精神因素把秀娟曾经的蓝图一点一滴的肢解,毫无留情,寸土不让。
生活中泛起的一丝涟漪也被秀娟刻意的拒绝了,她幻想她的生活色彩斑斓,同时她又拒绝着生活泛起的任何一丝涟漪,她甘心情愿的活于当下琐碎的生活,这种生活带来的安全感让她感到她的存在。尽管她对于这个家的期望已经消失了,她也不指望通过她和王平的努力在城市买套房子,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王平的病根能够祛除,儿子高考能够考上个好学校。
说来也奇怪,儿子都快到二十了,胡子没有,甚至连蛋毛也没有,这一点儿子也是心中忐忑不安,在某个下午,儿子向父亲道出了自己的苦衷。
“爸,你看我这么大了,为什么我下面一点毛也没有,人家都跟原始森林似的,而且那地方好像还经常疼,看我,连胡子也没有。”
王平刚开始听的时候感觉很诧异,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总感觉是不是某种激素太少的作用。
“小孩子家,还没发育呢,慌什么?那疼,说明在长大,快撑破皮了。”王平笑着对儿子说。
晚上王平把这事给秀娟说。秀娟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王平都吓了一跳,好像有种预感在秀娟的心里生成,这种预感说不上是意识,更像是一个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也描述不出这个事情是什么,但是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胸口一样,堵得慌。
“老王,儿子是不是有事啊,是不是有病啊。”
“儿子遗传你,才不会有病。”
“要不,咱过几天带他去看看医生,他那样也不正常啊。过两天他就开学了,以后都没时间了。”秀娟斩钉截铁的说,这话语里有一种命令,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育晚。睡了。”王平说过后倒头睡了下去,风扇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呜呜”的叫了起来。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今年儿子要高考,正如秀娟期待的那样,神婆子所许诺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神婆子所说的药草起作用了,王平的病似乎好了,不管是打雷,还是下雨,他的膝盖都不再疼了。与其说是神婆子神机妙算,还不如说是秀娟的坚持不懈打动了老天爷。秀娟每天晚上都给王平熬粥喝,已经坚持了两年,雷打不动的坚持终于感动了老天爷,让他原谅了王平上辈子所作的孽。秀娟烧几炷香,连续磕了几个响头,对于神的虔诚能够拯救万物是她雷打不变的信念。多少人学知识是为了科学,尽管秀娟是个高中生,但是她有一点是别人无论如何也不理解的,连她自己的儿子也不理解——迷信。
秀娟她娘有次害病,几乎病的昏迷不醒,是一个神婆子念叨用香灰泡水把她娘救活的。原先的秀娟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可是自从那次之后,她便坚信不疑,人有一种信仰总归是好的,它解救着自己的灵魂,让它们归于平静和安详,尽管有一种消极避世的意味。
“这样丈夫就可以干些事情了,不用我每天累死累活的了,我也可以轻松一会了。”她感到心中一股放松着了地,以前都是悬在半空中,如今心愿终于着了地。
秀娟想带些东西去拜访那位神婆子,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又把她打击了,几乎是致命的,把她所有的信念都击穿了。也有那么一个时候,秀娟万念俱灰,她感到自己就像电影里面的一个悲剧,她任劳任怨的活着的时候,生活并不真的允许她任劳任怨的活着。
儿子下体突然的红肿了起来,并且疼痛难忍。她看到豆大的汗珠从儿子的脸颊处滑落,就像一块石头在她的心里来回的滚动,那一刻,她才感受到一股彻骨的悲凉和心痛。尽管平时,她是如何谩骂儿子的不争气,但是当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发现,她所有的梦想,包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健康的儿子。
“医生,我儿子他……”秀娟焦急地看着从急救室走出来的医生,她感到一万分的紧张,就像在用生命做赌注一样。
“你儿子他……”医生停顿了一下。
秀娟“哇”的一声哭了,眼泪决堤而流,顺着脸颊,顺着心脏,顺着所有的命运开始泛滥,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和眼睛,捂着几乎要碎裂的心哭泣,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的抽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流血。
是啊,她平时如此的坚强,干男人干的活,她什么都干。她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所有。她不怕别人怎么看她,因为她拥有整个生活,尽管生活是琐碎的,烦心的,但是她离不开它,这生活里有王平也有儿子,突然命运把儿子从她身边抽走,就像从她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她的两只腿,现在只剩下一只。她现在的心情就像被压路机狠狠的压在了心脏上,几乎没有预留任何空间让她休息,她痛苦,她几乎把自己哭昏。
谁能说坚强不是一种懦弱呢?命运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可能是中毒了,我们对他的身体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身上有一种微量元素超标,这种微量元素几乎不存在家畜之中,即使是草中也是很少见,它存在于一种叫做‘刁蓝的杂草中……”
“什么?”秀娟几乎是歇斯底里了起来,泪水和汗珠混合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来,因为此刻的秀娟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泪水,什么是汗水。它们表征着秀娟已经处于一种昏死的休克状态。她的精神已经提前进入了寒冷的冬季,甚至来不及吐出一口气。
“不过即使食用它们也没什么事情,只不过和其他的东西混合饮食的话,可能会有害,而且是慢性的,只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才会爆发,送来的太晚了。”,医生带有着极大的遗憾说。
这些话就像一把把刀子,割裂着秀娟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寸寸见血,它像是掏空秀娟身体的机器,不断的加足马力,急速旋转,这些旋转所发出的嘶哑声如一把剪刀,剪裁着秀娟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神经上面都写满了“儿子”的名字,而这些剪刀是杀害儿子的凶手。
“秀娟,秀娟……”
王平终于也喊了起来,只不过是在他妻子昏厥的时候。王平内心的波澜绝对不比秀娟的少,可是他必须忍受巨大的伤痛去抚慰另一个有着巨大伤痛的秀娟。因为他深知,秀娟要强,但是内心软弱,哪怕见到任何一个要饭的或者受过灾难的人她都会有恻隐之心,这样的人难道还很坚强吗?难道她的心还不比豆腐软吗?许大爷自死了老伴后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秀娟经常找他聊天,给他解闷,你能说这样的人是铁石心肠吗?
王平从没有抱怨过秀娟,因为他知道秀娟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我行我素,从来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她爱她的儿子,她的迷信,她的虚荣都是为了什么?都只是为了一个健康的家庭,在梦中,她只要梦见儿子坐在她的膝盖上说“妈,你做的稀饭真好喝。”会立马惊醒,浑身冒冷汗,起初她想拿起一把菜刀把那神婆子给砍死,但是很快她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是她迷信的,不是因为神婆子。可是这种解释能带来什么?什么也带来不了,儿子没了,儿子没了。
秀娟在梦中呐呐自语,手里拿着刚给儿子求得的“上上签”,签上说儿子会考上一所好大学,以后学习的时间还长着呢!过去对儿子的叫骂仅仅刚过去一年,现在回忆起来仿佛昨日。本来儿子今年会考上一个好大学,因为他是大富之象。她深信,她的春天即将到来,因为王平的病好了,儿子也即将考上大学。可是也许根本没有春天,甚至春天都没有路过秀娟。
曾经,秀娟为她的未来做过很多素描,但是这个素描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做了一辈子的梦,最终竟然是以噩梦结束自己的梦。
“妈,你做的稀饭真好喝。”
秀娟再次被这句话惊醒了,她浑身出了一身冷汗。王平起来看着她,给她倒了杯水,拍着她的背,叹了声气。
“没事,真的没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住进城市里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