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013-04-29苏笑嫣
苏笑嫣
经常的失眠。依萱再一次回过头看窗外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她从靠垫里起了身,双手交叉抓住睡裙的下摆,把它从头上抻了出来甩在床上,又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T恤,再穿好牛仔短裤和帆布鞋子。
那只T恤白色的,卡玛的标缝在里面,样式倒是很普通,只是用印制或者线缝等不同的质感在上面显现出黑色的文字:“The first lesson:Do I need。”当时依萱就是因为这句话买下了这个T恤。但是她思考了半天,为什么是“need”而不是“want”。这让她稍稍有些不满意。
她穿这件T恤的时候要小心一些,因为领口被她乱七八糟地挂上了一圈别针,这让她感到能离The runaways的Joan Jett近一些,虽然她找不到一块木板来给自己的衣服帅气地喷上“SEX Pistols”,但是一圈别针总是没问题的。依萱也说不出她和The runaways、Sex Pistols,又或是任何一支摇滚乐队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循规蹈矩的高中生。她不摇滚。她没有凌厉的短发、深邃的烟熏妆和潇洒的生活,除了失眠,她和别的学生没什么不一样。
出门的时候城市还很安静,空气不同于一天中其他时间的粘稠。依萱没什么地方要去,只是因为整晚瞪大着眼睛,天亮就告诉她不用再熬什么了,于是她起身,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今天她要去附近的城市公园走一走,走一圈就回家,她想。她走得很慢,看见一些清早遛狗的中老年人,前一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叶子比往常更绿了,颜色像要溢出来的油彩,树上还没成熟的小石榴看起来水灵灵的光滑,像上了一层釉。石榴花有些被打落在了土里,有些才刚刚生出来。
石榴花这东西,开得尴尬急促,依萱想,它比一般的花开得晚,错过了春天挨到夏天,刚要开放就被果实和后面的花催着,畏畏缩缩匆匆忙忙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往回家走的时候五点多了,路过两家超市和一家网吧,她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好邻居买了个豆沙面包,还有一盒大果粒酸奶,回到家作为早点吃了。收拾了东西,翻了一遍昨天被插在门缝里的超市促销广告,差不多到了上学的时间,依萱突然觉得有些困了。
树冉在看小说,这是依萱进班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偶然,每天进班级依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靠窗那边倒数第二个座位看去。树冉是个瘦高的男生,长得很干净,头发也总是打理得很帅气。松松垮垮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却也与一般学生不同,随意而潇洒。竟然有人可以把校服也穿得这样好看,依萱总是会这样想。每天早上看到他时,依萱都会注意他拿着书的手指,消瘦纤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很有艺术气质的手。
依萱是语文科代表,每天早读的时间她要负责收前一天的语文作业,“各组小组长把语文作业收上来交到我这里!把没有交的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每天都要重复的一句话。每天都要重复的还有,一张写着“树冉”的纸条交到她的手中,然后依萱便向树冉看去,有时男生抬起头向她点点头,有时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的小说,没有什么表示。依萱便找了两个同学,和她一起抱了作业向办公室走去,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树冉名字的纸条。
树冉不交作业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科都一样。但他爱自己看书,除了数学考试他在埋头大睡,每一科还都是不错的,语文尤其优秀,不像一般的颓废少年。这样的男生总会很引人注意,依萱也像其他的女生一样,注视着树冉,她有时觉得树冉就像一株植物,被安静地放在窗子边,淡淡地享受阳光,默默地呷取点点水分,于是他便兀自生长了,干净明亮。
“依萱,第一节什么课来着?”
“英语吧,好像。”
“坏了,昨天英语老师让背的课文我还没背呢,你背了没有?”
“背了,不太熟。”
一起送语文作业的同桌尘儇每天在往返教室与办公室之间的路上总会找些话来说,从上课内容到课间同学们的讨论,从昨天晚上的电视剧到今天一早的电视新闻,从贵州的洪灾到太阳风暴抵达地球……他总是能想到一些话来说,不管依萱想不想听。倒是另一个陪依萱一起送作业的女生糯糯总是嘻嘻哈哈地应着尘儇的话,好像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一般。
糯糯是依萱的好朋友,在军训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她们站队是前后排,依萱站在糯糯的后面,每天站军姿都盯着糯糯的后脑勺一动不动。糯糯很开朗,一天叽叽喳喳的,和依萱就亲近了起来,休息的时候就盘着腿靠在依萱身边,一副满足的样子,晚上有时还偷偷来依萱的宿舍分享零食,依萱便与前面这个后脑勺有了姐妹一般的感情。找人帮忙送作业,当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糯糯。至于尘儇,并不是依萱找来的,而是自告奋勇。尘儇很照顾人,作为依萱的同桌经常帮忙买水,有时突然地就掏出一个漂亮的小本子或是书签之类的,送给依萱,说是偶然看见的觉得很适合她。依萱明白尘儇喜欢自己,可自己注视的只有树冉。纵使对树冉她只是远远地观望,但是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不想接受尘儇的这种刻意的关心,却又总是推脱不掉。如果说了类似于“尘儇,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这样的话,尘儇总是会回答“都会有用的啊,文具嘛!”或是“客气什么,同桌这么长时间了!”依萱便不再懂得该如何推脱,她也明白尘儇是不会让自己还回去的。何况人家也没有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总不能说“别送了,我不会喜欢你的。”再者依萱觉得尘儇的人很好的,她也害怕伤害他。
每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糯糯和依萱一起走去车站,坐不同的车。路上和等车的时间里,糯糯总是会拿尘儇和依萱打趣。当然她知道依萱不喜欢尘儇的,但平常会说一说玩笑而已,图个开心。
那是又一次的失眠,不过不是凌晨,而是深夜。依萱看见天空泛起了紫红色,便走了出去。路灯都是橙黄色的,依萱就沿着马路牙子走,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就是那样一直走。走到地铁口的时候,她走不下去了,因为前面的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个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长长的黑色头发,边缘是长长的大卷向内回旋,染了紫色。长发搭在背上,很多从侧面垂了下来,挡着女孩的脸。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很高很尖锐的鞋跟。女孩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小火星仿佛要给黑夜烫一个洞出来。
“小姑娘这么晚不睡觉,跑马路上来晃悠什么?”女孩抬起头来看着依萱,很浓的妆,但是很美。
依萱犹豫了一下,回答:“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女孩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自己换了个姿势,坐了下来,又拍拍旁边:“你也坐。”
依萱慢慢坐下来,看着马路对面的路灯。
“我叫May,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
依萱想了一下,告诉她:“Vivian”。
“Vivian。嗯,名字挺好听。为什么睡不着?失恋了?”
“没有。就只是睡不着。”
“呵呵,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和你一样。估计这个年龄睡不着的不多,算咱俩有缘。不过我可没选择你这样的方式,大晚上的出来散步。呵呵。”May又笑了两声。
“那你怎么办?”依萱转过头看身边的女孩。
May把烟头在地上捻了,说:“弹吉他,唱歌。”
“可是……那么晚了,会把爸爸妈妈吵醒的啊,他们不说你吗?”依萱觉得确实很帅,但听着不现实。
May“哈”的一声笑了,撩起头发别在耳朵后面,盯着依萱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爸爸早死了,车祸!我妈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说什么要带着我,谁都听得出来那只不过是象征性的一句话,我说我才不去,她就拎着行李箱走了。所以家里就我一个人。”May说话的语调很高,说过之后便转过头去看着前面,除了空旷的马路什么都没有。
依萱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有说话。
“行了,这有什么好坐的啊,我回家了。你是回家呢,还是去我家参观?”May说着站了起来,依萱这才看出她穿的是一件黑色连体裤,胸前荡着水纹一样的黑色荷叶边,三层,脖子上戴了金属的牛角形大项链,和手指上的戒指相配,很有存在感。
依萱也站了起来,犹豫着,她觉得自己是应该回家的,谁知道这个浓妆且吸烟在黑夜出现的女孩是什么人,可是她又实在想突破一下,她常年的生活就像一个死人的心电图,波澜不惊,而面前这个女孩意味着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她感到一股如酒精般的冰凉划过身体内部的感觉,有种嚓的一声被火柴点燃的兴奋。
“算了,你还是回家吧,我看起来不太像好人。”May咯咯咯地笑了几声,转了身去。
“May!”依萱叫住了她。“我跟你走。”
依萱本以为May就会住在附近,没想到她带她到了停车场,掏出钥匙按了一下,一辆宝马560Li闪了闪灯。“你坐副驾驶吧。”May说。
依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心里早没了叫住May那时的干脆,除了好奇和惊异,更多的是忐忑不安。对于这个女孩她没有任何了解,只见了这一面,连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就坐上了她的宝马要跟她回家。可她太渴望能有一个突破点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一碰就会出水的水阀,只不过样式过于老式而平常,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来碰她。于是她只能在注视着树冉的时候,安静地,缓慢地,一滴一滴掉出水来。而现在,她觉得她很有可能可以顺畅地让水流淌了。
“傻丫头,想什么呢”,May噼里啪啦地收拾了一通后座的东西,坐在了旁边,系好安全带,又放上了音乐,是迪曲。“Ok,Vivian,把安全带系上,我们出发了!”
深夜的马路十分空旷,红绿灯却在恪尽职守。May开的车很疯狂,拐弯处也不见减速,根本就是甩了过去,尤其上了高速后一路风驰电掣,把宝马开出飞机的速度。依萱有些心惊,紧紧抓着车上的把手,虽也觉得痛快,还是提醒了May一声“这个路段限速70”。May头也不回:“没关系,你坐好了就行。”
“算了算了,当免费坐了一回过山车吧。”依萱心想。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May把车停在了一栋小别墅前,果然,如果父母不在家、不管她的话,纵使她在半夜弹吉他,也不用担心楼下会有大妈上来捶门。
“给,喝点东西吧。”May递过来饮料时依萱正在环视着大厅,虽不是那种大别墅,也没有过于华丽的装饰,但那些装修都十分精致高贵。墙上没有画,而是很多很多的丝巾挂在上面,各异的颜色,或柔和或洒脱,很多还都是手绘,那种梦幻的艺术味儿让人喜爱。依萱接过饮料,粉绿色的罐子,梅花的图案,很漂亮。依萱记得在ole看过这个饮料,但当时自己还是只买了一瓶矿泉水。
“我还以为你家里应该到处是乐队图片和摇滚气息呢。”依萱说。
May笑了,正喝着水差点喷出来:“弹吉他就必须是摇滚人?我是也很爱摇滚的,但同时我爱很多东西。如果你想看和摇滚有关的东西,当然,那也有。”May狡黠地向她眨了眨眼睛,“不过现在我们得把衣服换了,这样可不怎么舒服,我还得卸妆。嗯,你跟我来,挑一件睡衣吧。”
依萱跟着May上楼,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了下来,May打开门,旁边的墙上亮着红色的三条小提示灯,May按下去上面的那个,房间中央的大灯亮了起来。依萱吓了一跳。除了一只巨大的滴水观音,房间里面都是柜子和架子,里面挂满了衣服,套装,衬衣,T恤,马甲,短裙,短裤,连衣裙,牛仔裤,工装裤,连体裤,小礼服,旗袍……且都是夏装,没有其他时令的衣服。鞋子自然也是出奇的多,时装鞋,晚宴鞋,帆布鞋,板鞋,人字拖……相配的,架子上面的包也是琳琅满目。
依萱站在门口发愣,May走进去打开一个柜子,里面都是睡衣和成套的内衣,她回过头来问依萱:“你要哪个?自己进来挑吧。”依萱脑袋发木,进去随便指了一件睡裙和一套内衣。May自己也挑了,然后关好柜门:“那我先卸妆,你去洗澡吧,我带你去浴室。”
依萱从浴缸和温水温暖的怀抱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选的睡裙过于sexy了,很多镂空。回到大厅的时候,May已经在等她了,“那……你去洗吧。”依萱说。
“我已经在另一个卫生间洗过了。”May回答。
卸了装的May少了一股的凌厉和妩媚,看起来倒像是平常人家的大姐姐。
“那……我们去看摇滚?”说着May起身,带头先走了,依萱紧跟着。参观了她的各种乐器,她收集的唱片、海报、徽章,还有专门的大本子,贴着不知道哪剪下来的摇滚图片,上面勾勾画画地做着注释。再后来May教依萱打电动游戏,两个人坐在软得一开始差点让走上去的依萱跌倒的地毯上握着手柄慷慨激昂,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Vivian,你还要上学呢吧?”
“嗯。学校七点开门。”
“那我们换衣服,我送你。对了,你手机给我。”May伸出手来。
依萱把手机放在她手上,May按了几下,然后还给依萱:“我把手机号存里面了,无聊了,就call我。”依萱点点头。
两个人回到那个放衣服的房间,May看着依萱的衣服,皱了皱眉头:“我再给你找一件衣服穿,好吧?”
当依萱在一些注视的眼光中从宝马上下来,走进校门口的时候,看了看传达室里的镜子,她心里按耐不住地激动。不是什么过分的衣服,没有sexy也没有搞怪奇特,穿在学生身上也不能说哪里过分,但就是面料、就是剪裁、就是肩章以及流苏的细致设计,让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May相应地为她打理了头发,扑了淡淡的妆,很自然也不夸张,但她就脱胎换骨地漂亮了。此时很多目光注视着她,但她想着一个人,想他现在应该还是坐在窗边读书,想他看见这个不一样的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即使她知道他是淡然的,从来不为所动。
依萱出现在班级的时候能够感到班里的气氛一下就不对头了,所有的目光都锁定了她,全部都是讶异的神情,紧接着就是嗡嗡的一阵阵小声议论。她把目光从这些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窗口的树冉,他似乎被大家的声音从书中拎到了现实中来。树冉抬起了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她,依萱瞬间脸一红不知如何是好,但树冉马上又埋头回到了他书里的世界。依萱心里有些落差,像往常一样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旁的尘儇正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还没有缓过神来。
“各组小组长把语文作业收上来交到我这里!把没有交的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给我!”像往常一样,依萱站起身来喊着。于是各组的小组长停止议论,站起来从后往前收着本子。一个小组长,是个叫柳含的女生,把小组的本子重重地往依萱桌子上一摔,挑起眉毛直直盯着依萱的脸,脑袋左右晃了两下,撇着嘴“呦呦”叫唤了两声,挑着一个嘴角笑着走回去了,于是后面她周围的那几个女生盯着依萱哄笑了起来。
依萱脸上一热,但什么都没说,接过其他小组长抱来的本子码好。刚想叫尘儇和糯糯一起去送本子,回头一看,却突然发现尘儇回着头怒目而视,接着他便站了起来走到柳含面前,指着女生的鼻子说,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柳含抱着双臂,又是“呦呦”两声:“看见没,这就有人护花了!看见有人发骚就有人发贱啊!”
班里的人都抬头看着,有些女生挂着笑,显得饶有兴味。
依萱脸更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你呦什么呦,牙疼啊你?”依萱知道这个柳含平时就和自己过不去,她是上任的语文课代表,被依萱顶了下去。但从未如此明显且大庭广众的表现过,大概这次是醋坛子翻了忍不住了。但依萱平时文气得很,架很少吵,骂人是不会的,脏字是一个也说不出来。在她听来,柳含说的“发骚”、“发贱”就已经太过分了。
柳含显然没想到依萱还会还口,便眯起小眼睛从牙缝里挤着字:“我说是你发骚了么?我点名道姓了么?你这么抢着回答那可是你自己承认的,真可笑,不打自招!”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全班都惊诧地看着捂着脸的柳含——和动手的人,而打这一巴掌的,自然不是依萱,却也不是站在柳含面前的尘儇,而是刚刚还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书的树冉。
“嘴巴里放干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树冉语调平稳,说完就不紧不慢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平时独行的树冉竟然站出来打抱不平,为的是突然焕然一新的依萱!整个班都愣了,那些刚刚还等着看好戏的女生表情都僵了。依萱站在一旁更是不知所措,她心里的线全部乱七八糟地缠在了一起,她不知道那些平常并没有招惹过的女生为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团结一致起哄,不知道树冉这个动作会在班级引起什么样的反响,更重要的是,树冉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为了她这么做!然而更多的,依萱是感到一种骄傲的快意和扬眉吐气,就像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压抑了很久,突然被激活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之前似乎都是在压着肩膀走路,而现在,她终于舒展开了身体。就凭树冉为她站出来这一巴掌、这一句话,其他的什么她都可以不想。
柳含的嘴唇直哆嗦,想反口说点什么,但好像又找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她干脆坐回椅子上:“好,我明白了,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尘儇本来也愣着,听了这话又要发作,依萱赶忙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去送作业吧。”糯糯也站了起来走到依萱桌子旁,拍拍那些本子:“尘儇,送作业了。”
尘儇瞪了柳含一眼,转身向那些作业本走去。三个人的身影出了班门,直至不见。大家刚想说点什么,又突然想起坐在班里的树冉,于是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教室里,走廊里,整个学校,都在早读安安静静的氛围里,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的就是发生了,涂抹不掉,能修改却不是向好的方面,反而是添油加醋的各种版本。一个班本就人多嘴杂,一个学校的嘴就到了吃人的地步。
树冉本就是学校的名人,纵使他平常低调,却是无数女生仰慕和暗恋的对象,这使依萱简直成了巫术里的人偶娃娃,被那些女生在心里用针狠狠地刺着。
什么平凡的小女生依萱为了吸引注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结果造成班级群架,什么树冉充当白马王子动手打了只因为看不惯而替班级宣扬风气的女生,之后搂着依萱不顾众人的目光离开了班级;什么依萱平时就借科代表的身份每次都特意找树冉收作业,暗送秋波眉目传情,还有的说树冉和依萱本来就有地下恋情,但暗恋树冉的人太多,所以依萱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激树冉,以在学校确立她和树冉的关系……
才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似乎这件事就已经人尽皆知、满城风雨了。依萱偷偷地瞥过树冉一眼,那时他正抬着头看窗外的天,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散发着柔和的亚麻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世界在他那里没有改变过。依萱觉得他是应该继续安静着的,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失望,好像又期待树冉能够有所表示,哪怕只是恰巧在这时迎上她的目光看她一眼。
“也许他只是打抱不平吧。”依萱心想。然而依萱却没有注意,她的每个举动、每个神色都被一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包括她向树冉瞥去的那抹目光。此刻,他身旁的尘儇,拥有那双眼睛的人,仿佛看出了什么,心如玻璃般片片碎裂了开来。
关于这些状况,依萱很想找个人诉说,她在坐立不安和各种异样的眼光与气氛中挨过了一天,终于盼到了放学。依萱挎着糯糯的胳膊往车站走去,她看得出来糯糯的好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诉说的对象不是糯糯,她想要把这件事作为不告知糯糯的秘密。糯糯一路上等着依萱开口,却发现依萱根本没有要告诉她什么的意思,刚要开口询问,却看见车站上一个人靠着广告牌等在那里,看见她们走近,那人便站起身子向她们走来。糯糯斜眼看了一眼依萱,她的表情是吃惊和不知所措的。糯糯拍了一下依萱的肩膀,加快脚步走过了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一头扎进了等车的人群里。
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在依萱的面前停下脚步。这个消瘦的人影,是树冉。
“一起坐坐吧”,他说。
依萱跟在树冉的后面,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里,此刻她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只是机械地跟着那个身影。他的身影看起来那么恍惚,像在深海中一尾身体柔软光滑的鱼,在与她相隔的水流中兀自游走。但他就在她的面前,他向她发出邀请,说“一起坐坐吧”,于是她便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尾随其后,寸步不离。
那是一家小咖啡馆,卖的是云南风味的菜肴,和各种欧式的点心。餐布、椅垫和墙面上挂着的布艺品都有浓重的民族风情。树冉此时就坐在她的对面,而此刻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每天都要注意的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盯着他身后的蜡染画和浮雕,假装饶有兴味。
“你今天很漂亮。”树冉淡淡地说。
依萱脸微微一红,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就像他们面前那两杯粉红色的果酒一样。她看着说话的人,他正把手里的手机放在桌面上横竖来回翻转着,目光却是盯着她。 “不过……为什么突然这样?”树冉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因为我想改变。”依萱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树冉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果酒:“不错。想改变是好事,能找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可是在学校这个环境里,与众不同可是要受排挤的,就像今天这样。你还会继续改变吗?”
这回依萱没有犹豫,她认定了正确答案——在树冉心目中正确的答案:“会。”只这样一个字。
树冉又笑了:“我喜欢这样的性格。”
此刻依萱的脑袋像是一只万花筒。她知道,她的答案选择对了。
树冉送她到小区门口,依萱一个人向里走的时候在想,终究没有把“你今天为什么替我站出来”或者“为什么今天找我吃饭”这样的话问出来。没问也是好的,太快了就没意思了,或者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有可能,依萱这样安慰自己。突然她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这时天已经晚了,小区里没有人,依萱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可身后的脚步声也快了起来。依萱的心砰砰直跳,这不会是树冉。树冉的脚步声从来都是轻缓的,那种他独有的节奏,依萱听得出来。怎么办,依萱想,为什么今天一天会这么多事呢。
“Vivian!”身后的声音响起。
依萱一愣,知道后面的人是谁了。提着的那颗心终于得以沉了下来。
依萱转过身,看见一个穿了白色耸肩小外套搭了暗绿色蕾丝吊带,以及破洞牛仔裤的女孩走了过来,甩着她的白色车线柳丁包。
“哎呀呀,我在路口等了你半天,结果看见你和一小男生在一起,就没好出来”,May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不过那个小男生长的还可以啊,你男朋友?”
“不是不是。”依萱脸红着赶紧回答,突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等我有事?”
May正在打开她的小包,掏出了一根烟来,点上火:“没事啊,看看你今天上学的反应怎么样。有没有同学对你刮目相看?”
“太有了。”依萱回答。
“怎么也看不出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走,我带你找地方坐一会儿去,慢慢聊。”
依萱只犹豫了两秒钟:“好吧。”
从宝马上下来的前一刻,依萱刚和妈妈发完短信,告诉她有同学生日聚会,所以要晚回家。把视线从手机上转到窗外的时候,依萱看到了May的房子,那栋小别墅。
一进大厅,依萱就坐进了沙发里。那套阿玛尼的沙发很舒服。
“你干什么呢,跟我来啊。”May一只脚已经迈到了台阶上。
“不是在家里聊天吗?坐这里就好了啊。”依萱有些不解。
May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要在家了,是咱们穿的不太合适,回来换件衣服。”
“那咱们去哪里?”依萱意识到不会是一般的地方——不然也不用特地换衣服。
“波洛美。”
“……那是什么地方?”
“夜店。”
依萱又犹豫了,她没去过那样的地方,只是在电视里看过迪厅,里面的人们摇头晃脑的。与之相关的,还有毒品。她摇摇头:“我不会跳舞。”
May走了过来拉起她的胳膊:“我教你。要么你就不下舞池,往卡座里一坐不动活行吗?换衣服去吧。”
依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May给依萱换了件裹胸小礼服,又加了个小坎肩,配上一双带有黑色布料大花的高跟鞋,木头底。她自己换上一身闪着黑色亮片的衬衫裙,一双细细高高的水晶跟的鞋子。
“好啦,化妆去!”May一拍手,转身出了屋子。
另一件屋子里放了化妆台,三个化妆台,满满当当地放了化妆品、香水、皮肤护理品,其余的空间,除了有一张高脚几上放了一只巨大的盛有琳琅满目的水果的篮子以外,放置了帽子、丝巾、眼镜等物品,首饰之类的都在抽屉里。她们化了很浓的妆,假睫毛上还贴着水钻,依萱这会儿明白过来,那天晚上她遇见May的时候,May应是从夜店出来的。
那家叫波洛美的夜店是黑色的发亮的门面,攀在上面的灯光是紫色的爬藤一样的装饰,“波洛美”三个字同样也是紫色,嵌在一些爬藤的中央。进门的时候在手背上扣了印章,是波洛美的logo,不过只有在紫外灯光下才能显现。里面的音乐声巨大,墙壁都震得发颤,场子还没有热起来,大多数人都趴在大厅吧台上或者自己卡座里,舞池里没什么人。
依萱环视环境的时候突然发现May不见了人影,倒是有服务生上来送酒水和果盘,依萱有些心慌,不知道May是不是安排了什么戏码。但她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不一会儿她就看见May一边和一些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一边朝这面走来。
“给!会玩吗?”May把一个盒子往桌子上一摔,自己窝进了沙发。
依萱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是几只色子,摇了摇头。
May起身,坐到依萱旁边,趴在她耳朵上:“听好了!我告诉你怎么玩!”
依萱点点头。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色子,赌掉了几瓶酒,不过都是兑了绿茶的,倒也不会醉。依萱正用果叉把一片西瓜往嘴里送的时候,舞池里人越来越多了,May说你快吃,我带你下去玩玩,一会儿该发荧光棒了。依萱点点头,把那片西瓜吞下去,May抓着她的手腕下了楼梯,依萱心里有些担心,怕自己太笨出丑。
池子里人们大多都是在瞎晃悠,May也没教什么有难度的东西,就是让依萱简单一点晃晃,她自己的舞姿很多也很美,一看就是个老手,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还到领舞台上跳了跳。发荧光棒时依萱一手拿了一把,May抽出两根弯成了戒指,两个人一人一只套在手指上。后来是舞蹈表演,尖叫声不断,看了一半的时候May拽了拽依萱,示意她跟着她出去。
两人回到宝马上,May递过来一瓶饮料:“怎么样,开心吗?”
依萱应着:“挺好玩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没我想的那么乱。”
May启动了车子:“哈,你电视看多了吧。那现在你先跟我回家,然后我再送你回你家,明天你可不能穿这个上学去。”
依萱拧上手中的饮料瓶子:“因为太晚了,我已经跟我妈说我住同学家了。”
May回头笑着看了依萱一眼:“行啊,那更好,省得我大晚上跑一趟,Vivian同学。”她顿了顿:“对了,光顾着玩了,那个小男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依萱抿着嘴笑了笑:“不怎么回事,同学。”
“哦——”May拉长了语调:“好吧,同学。”
第二天依萱又换了身行头出现在校门口,不变的是送她来的是那辆扎眼的宝马560Li,还有同学们注视的眼神。站在班门口,一如既往的,依萱向他看去,然而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那张帅气的脸从书本中抬了起来,迎上她的目光,接着是一抹安静会心的微笑。依萱故作镇定地也向树冉也回了一个笑容,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笑容大家都是看到的,是被见证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表演给谁看,但她此刻就是女主角,上演着一幕华丽之剧。而他是她的王子。
上课的时候依萱还在想着那个被阳光沐浴的笑容,淡淡的,散发着麦香。她觉得自己离那气息很近了,是柔软的,慢慢把她包裹。然而她也一时不太容易接受这个事实,之前她是仰慕他的,他丝毫不为所动,而现在,他在车站等她,他对她微笑,事情突然就这样转变了,难道就仅仅是因为她的着装发生了变化?依萱心里并不踏实。同时她也在回忆着昨晚的场景,大音量的音乐、闪烁的灯光、晃动的色子、交错的玻璃杯、缤纷的荧光棒,和得以释放的人们。她想起以前在读物上看到的人们高速旋转的生活状态,上海、香港、日本……夜间对于人们是爆发自我的时刻,终于可以卸掉面具的时刻,谁都不要在意其他。天亮了,面具就又戴上了,于是你们依旧是矜持地微笑着,仿佛不知彼此,一切安然有序。她想她还是喜欢这种方式的。
依萱自顾自地发呆,尘儇在一旁却担心地看着她,他不知道那个他熟悉的依萱究竟是怎么了,就突然地发生了变化。他听过传言,说依萱这两天都是坐一辆宝马来上学的,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不会是依萱家爆发了吧。可是她还是她,除了着装和那辆宝马,她还是那个他熟悉的依萱,依旧要忙着收作业,依旧是要听那些紧凑的课程和偶尔发呆,依旧会在枯燥的课上睡去,也依旧是同往常一样地和他对话,包括微笑。但他还是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放学的时候,尘儇偷偷地跟在了依萱和糯糯身后,在车站,他看见了他,看见他向她伸出了手。尘儇感觉到自己早已碎裂的那颗心上的那些碎片,此时片片掉落下来,碰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他们上了车,而他躲在一面广告后。他知道她一直喜欢他,他想她此时应该是幸福的,他闭上眼,好像看见了她的笑容,但他却流下泪来。
他没有再去想着装或者宝马,又或其他任何,只是徒劳而机械地朝回家的路走去,而那个站台上,还有一个人没走,看着他的背影,那个人同样心如刀绞酸痛不已。
依萱和树冉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在了一起,不张扬,但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们在班级里,之间有相视的微笑;他们在午休时,并肩走在操场上;他们在放学后,共同坐公车回家。他们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但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依萱如同游走在梦境,他捧着书的那双纤细的手指此时与她的手指相扣,她抬头向他看去,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仿佛总能使自己置身在阳光下,让整个人都透明起来,那样的干净明亮。
隔三岔五的,当然,依萱以Vivian的身份和May见面,她给她搭配不同的衣服,化不同的妆,告诉她各种名牌,带她去各个夜店。依萱不愿意回自己的家,那个窄小又破败的空间让她压抑和失望,饭桌上摆着的总是喂猪一样的两个用大瓷碗装着的菜,随便什么食材拿来炒炒就放在了桌面上,偶尔有鱼也是炸得黑乎乎的,瞧不见什么颜色。没有人学着点儿菜样儿,即使都是同样的食材,不会多花出来什么钱,但就是那样的一成不变。依萱就弄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就这样糊弄着日子,不去尽量过得有滋味一些。一家人在金钱的压力下,要么缄口无言默不做声,要么唠唠叨叨直至吵架。依萱只想逃离那里,逃离那个用钱的标尺来衡量和看待她的地方,在她的十七年里,她无时不被提醒着因为她而花了多少多少钱,换言之她欠了多少多少债。于是她手拿着尺,在这十七年里惶惶不安地张望着周围的世界,也打量着自己,可这让她带回了更多压制在心里的恨和想要爆发的力量。她不恨家境的拮据,而是恨父母的态度。人说恨是爱的衍生词,依萱想这一定是对的,她对父母有着非同其他人的爱,于是她同样对他们有着非同一般的恨。然而在这十七年中,依萱几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臻于完美的骗局。人前安静温和,人后乖戾怨愤。直到现在,直到她遇见May,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不必再扮演下去了。
May,夜店,小别墅,是让她暂得以逃离的地方。
树冉像往常一样送依萱回家。在小区的门口,树冉抱住依萱,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记。依萱感到那两瓣有些干涩了的唇从额头一寸寸向鼻梁滑去,很舒服的触碰,依萱觉得自己都要抖了。就在树冉要吻上依萱的嘴的时候,一声刹车。两人回头看去,是宝马560Li,依萱很熟悉。而关于这辆车,树冉早有耳闻。
“哎呀,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没想到打扰到你和你的男朋友了!”May甩上车门。
树冉的表情不似往常的淡然,有些吃惊,好像没想到开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
依萱打量了一下眼前的May,一整套的Chanel,Chanel碎花裙子、Chanel手包、Chanel山茶花系列饰品,化妆品不好推断,但唇彩应该用的是May最喜爱的安娜苏果冻唇彩。不知怎么的,May今天非同一般的漂亮。依萱再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很随意的一套搭配,牛仔薄衬衫里塞了一件白色反复的蕾丝裙,脚上是牛仔布料质感的尖头船鞋,梳了高高的发髻。虽然看上去搭配很自然清爽,但毕竟是为了上学而考虑的,此时依萱和May站在一起便感到相形见绌,毫无味道可言。
“你老人家这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啊?”依萱笑着打趣,但心里有些不对劲儿。
“得,这话还是不欢迎呗。我哪有那么老,‘老人家这词也给我用?就算怪我没长个千里眼先看看你这边的状况吧,也不能这么说我这个青春少女吧!”May又开始耍嘴皮子,但她这话的语调显然都是控制好的,音律动听。
依萱下意识地斜眼看了树冉一眼,见树冉的目光正盯在May的身上,心下有些着急,像无数只蚂蚁在心口上爬来爬去。而May一脸的磊落大方,似乎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尴尬。
“这位是——?”树冉终于回过头来同依萱说话,却一张口便是询问May的信息。依萱敏感地心里一痛,然而还不等她介绍,May便朝树冉伸出手来:“我是May,Vivian的姐们儿。”树冉的手握了过去。三个人谁都没有在意May话中的Vivian是谁,一个无心解释,一个自动忽略,一个似乎毫不知情那只是和她在一起时的名字。
于是,Vivian便在三个人中,成为了忽略的那一个。
咖啡馆。依萱和May坐在一起,树冉坐在对面。May似乎有说不完的有趣的话题,有些话题虽然本身并没有那么有趣,但May绘声绘色,语调抑扬顿挫控制得异常动听,表情也变化丰富而不失美丽,有时她的眼神简直是情意如丝,可依萱也奈何不得,只能干看着这些对树冉的受用,他们的谈话配合得相得益彰,而依萱只是默默地看着桌上的食物,好像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食品一样。其实要插话也该是能插得上的,不过依萱的情绪一落千里,时间越长便越是糟糕,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必要说话。难以想象就在刚刚那个男生还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而他现在对她全然不顾,专注着另外一个女孩子了。依萱想起他们当初在一起的原因,不由得鼻子微微的哼出一声来。
没有哪可以逃避。没有人真的爱我。依萱心里撕裂一般的痛,她的好姐们,她喜欢的男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她。
依萱的成绩每况愈下。在学校的精神状态也愈发地不好。尘儇觉得,这一定和那辆宝马560Li有关系。
“你们说,最近咱依萱大小姐的专车怎么也不来学校护送上学了啊?”早晨进班的时候,尘儇听见柳含正在高谈阔论:“听说开那车的是一将近五十岁的老男人呢,也就是玩玩她这样的小女生,而有些人呢,为了钱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尘儇怒气冲天,几步走过去把柳含从座位上揪了起来,伸手就是一巴掌:“你嘴里有没有人话?”
柳含看起来是害怕的,可是又不愿意就这样丢面儿,于是瞪大了眼睛嘴硬道:“她有本事做还不让别人说啊,她就是一贱货——”
柳含的最后一个字还没收住音,人已经飞了过去,大家再看的时候她已经是被尘儇一脚踹到了后面的墙根下。这回柳含可是真闭了嘴,坐在地上只是看着尘儇,说不清眼睛里是害怕还是什么。尘儇转身走出了班门。在他向门口走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窗子那里,他正若无其事地在阳光下看着书。
放学的时候,尘儇一路跟着依萱,没有糯糯,没有树冉,也没有宝马。路过一间公共洗手间的时候,依萱走了进去,尘儇就在外面等着,时间很长,让尘儇想到了一些恐怖的情节,会不会像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的那样,依萱就这样在里面自杀?尘儇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采取什么行动,例如喊她一声或者报案,却看见一个画了浓妆、衣着时尚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尘儇无奈地笑了笑,却突然意识过来——那不是依萱是谁?尘儇突然感觉心痛,又小心地跟了上去。
冥音——这是那个在无数个发亮的色块上凸显出来的词语。尘儇看见依萱走了进去,皱了眉头,自己便交了入场费跟了进去。
里面人很多,吧台座放得有些密,人都不太容易通过。尘儇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伸长了脖子寻找依萱的身影,可是眼看着时间就那么过去,尘儇也没能找到依萱,但他的直觉就告诉他,她没有离开,她就在这里。
找得很盲目,尘儇无奈地也坐了下来,在回成一圈的吧台的一侧茫然地看着调酒师耍着瓶子。突然舞池里一阵口哨声,尘儇回头看去,见天花板正向下飘洒着气泡,在灯光的映照下色彩缤纷的,倒也很漂亮。但口哨声可不是因为气泡,灯光都聚在领舞台上,一个女孩跟着节奏变换着舞姿,有舞蹈套数,不是滥竽充数的。尘儇记得那身衣服,在她头发扬起的一瞬间,尘儇又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舞池里的人们跟着蹦着,大家都是欢快的表情,但领舞台上的她,人们看到的都只是她舞动的身姿,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是那样的痛苦。尘儇的目光在一张张欢乐的脸上越过,看到一张扭曲着痛苦着的脸,是他爱的那张脸。
他站起身子像人群挤去,他要穿过舞池里的人们去解救她,就像王子为了睡美人一般的披荆斩棘。然而他刚走了两步,一曲终了,女孩自己跳下了领舞台,很多男人拿了酒等在下面,她竟然一一接过仰头喝了下去!
“依萱!依萱你不能喝了!”尘儇什么都不管了,高声喊着,推开人群向女孩走去。他的脸挣着,甚至有些狰狞了,然而音乐盖住了他的喊声。他粗鲁地推开人群,一把夺下依萱手中的酒,看着那张因浓重妆容而精致得虚假了的脸,心痛地说:“依萱,别喝了,我们走。”依萱看着他笑了,笑得支离破碎:“树冉,你回来找我了。”
尘儇压制着心里被无数玻璃划过、扎上一般的痛楚,把依萱抱了起来,从人们注视的眼光中走出门口:“依萱,不许这样,有我爱你,我一直在这里。”
说着,尘儇自己留下泪来,滴落在了依萱脸上。怀里的依萱笑了:“树冉,你哭了。”
突然,尘儇意识到停车场上有两个人听见依萱的话停止了交谈,回过头来。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那么熟悉,他们的旁边,停着一辆宝马560Li。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质问,燃烧着怒气的质问。
树冉和旁边的女孩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梆!”的一声,树冉的腹部挨了一拳。“你说话啊!你他妈的说话啊!”尘儇怒不可遏。冥音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尘儇也不在意,抬手又是一拳:“树冉你怎么能这么对依萱!你怎么就忍心!啊?”
被尘儇杵在一边的依萱似乎被声音吵得清醒了一点,眼中有些慌乱,想要走过去制止。可是保安已经过去了,拉住了在愤怒中还不断试图向树冉冲过去的尘儇。树冉倒是往常一样的平静,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
依萱见这场景,张了张嘴,只觉得血往上涌,便在停车场上倒了下去。
只是饮酒过多和精神紧张引起的昏迷,醒来的时候依萱发现自己在医院,她想着发生的事情,只觉得阵阵裂开一般的头疼。突然她一阵清醒的思路晃过,于是迅速地跳下床来。这才发现May正坐在床脚边的一个椅子上。依萱把她看做空气,尽量快地换着衣服,
“Vivian,依萱,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要抢树冉的,那只是个偶然……”May一脸无辜,摊开手表示着。
依萱挑着一个嘴角鄙视地“呵”一声笑了。
May脸色一变:“你这笑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现在成熟了?精通事故了?所以你能和我匹敌了?小姑娘,要怪你也怪不得我吧,我自认对你够好了,要怪你得怪自己没本事看住自己的男朋友!”
不是想象中的反应,依萱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紧接着问:“尘儇现在在哪?”
“杏花路派出所。”May有些狐疑地看着依萱。
“那很好。”依萱毫无平仄地说出这三个字,干脆地伸手抓起床头的一只长颈玻璃花瓶,“啪”,花瓶碎在地上,May也倒了下去。护士闻声跑了过来。“行了,你们给她治疗吧,我去自首。”依萱走出房间门口。
“嗨,你不能走!”一个护士喊道。依萱回头瞪了护士一眼,那个矮墩墩的女人便不做声了。依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孤单地响着,房间里女人拨通了报案电话。
“尘儇,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弄成现在这样子。”
“依萱,别这么说,为了你值得。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记个档案嘛。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好好的,开开心心地生活好么?”
“嗯。”依萱应着,眼睛里闪着泪花,就是忍着怕它流下来。可是开心地生活,又谈何容易呢,依萱想起了自己那个家。
“看,傻丫头,那你眼睛里还转什么呢。还不给我笑笑,我要看看我的同桌,那个对我有一脸灿烂笑容的小依萱。”
依萱尝试着咧了咧嘴,终于划出了一个笑容的弧度,却不禁松开了紧紧抿住的嘴唇,终于哭出声来。尘儇抚着依萱的头发:“好了好了,哭鼻子可就不漂亮了。对了依萱,你知道么,从咱们第一天分座位坐同桌时我就觉得好巧啊,我们的名字里有发音一样的字呢,那时你做自我介绍,笑得那么好看,我一下就记住了你这个阳光的女孩,你那个笑容就一直印在我的心底。”
依萱更厉害地抽搐着哭了两声,然后逐渐平静了下来:“尘儇,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会一直记得你这个好哥们儿。”依萱没有勇气直视尘儇,只是低着头说着。
听见“哥们儿”这个定语,尘儇的心里又痛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嗯,去吧。”
“嗯”,依萱紧紧地握了握尘儇的手,转身走了出门。门关上的时候,她看看门外坐着的满脸泪痕的糯糯,说“对不起。”糯糯头也不抬,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门哭泣。
“走吧。”依萱看着警察说。她知道他们是在等她的。
“可是尘儇,你说的那句‘有我爱你,我一直在这里其实我从醒来便第一个记起来了啊,我知道那是你对我说的,不是树冉,不是任何人,我会一直记得在你怀抱里的感觉,那么踏实温暖”依萱一边走着,一边微笑着想着:“尘儇,谢谢你,这会成为我努力开心地生活的依靠和动力。”
“以后,我一定会用笑容面对这个世界。我们都要开心地生活下去。”
“我们一起,开心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