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2013-04-29艾伟
艾伟
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
“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的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你知道李小强从窗下经过,刚才?”
“我说过,我什么都看得见。”
喻军妈妈对我来看喻军相当欣慰和感激,时常留我吃晚饭。喻军爸是公安,平时很忙,不在家里吃。
有一天,吃过晚饭,喻军说想去外面走走,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这是喻军瞎了后第一次要去外面,她妈妈很高兴,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让我答应。其实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喻军好久没出门了,看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他想去自来水塔玩。
自来水塔在西门街北面,早已废弃了。水塔上有一排钢梯,可以顺其而上爬到顶部。少有人去那儿,喻军还是不想待在人群里。
已是初夏时节,西门街有人把饭桌放到街面上吃饭。我陪着喻军穿过西门街时,人们好奇地看我们。喻军走在黑暗中,昂着头,如入无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张餐桌上,试图搀扶他。他一把摔开我,方向明确地走向水塔。
那废弃的自来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间。再北边是农药厂了。这片林地平时没人照料,却生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杂草丛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担心喻军撞到一棵树上或被树枝刺伤身体。要是刺到脸部那更是危险。我在前面试图把树枝挡开。喻军说:
“你不用这样,我看得见。”
一会儿,我们来到自来水塔下,喻军二话不说,攀援着钢梯爬了上去。我只好跟随而上。我害怕他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
我们终于爬到塔上。塔上长满了草,就像一块微缩草原。透过水塔破损的缺口,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我们在水塔的草丛中躺下来。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这儿星星是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看上去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闹,眨着调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军的脸对着灿烂的星汉。
我以为他在问询我。我说:“是啊,很美。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到了吗?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云是猎户座,左上角那颗星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如果长久凝视它,它会发出玫瑰一样的颜色。左下方那颗则像蓝宝石,它的中心相当亮,这亮点被纯蓝所包围,那蓝色像雾一样会变化,就好像那蓝色中镶嵌着很多钻石。”
我惊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见到的无法说出的色彩。难道瞎子喻军真的还能看得见吗?
我把这事说给郭昕听。郭昕说:
“这怎么可能?喻军已经瞎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我和喻军经常去那自来水塔。
那年夏季,天气特别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星星。
我同喻军说话还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军是一个瞎子的东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镜子,倒影,万花筒什么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军问我。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
“喻军,你是怎么看到的?”
喻军没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来。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从这里看,月亮的颜色比平时要丰富得多,月亮的暗影处呈现迷人的过渡带色彩,一条由黄慢慢转向黑色的彩带。喻军准确地向我说出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个瞎子能看到这些色彩。
“你没瞎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这世界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就会打开。”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听的。我的耳朵听得出任何颜色。”
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耳朵能“听”得出颜色。
“你想试试吗?”他问。
我当然愿意。
他让我闭上眼睛,从做一个瞎子开始。他说:
“要闭紧了,不能漏一丝光,让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他说必须从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得到。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有一天,你突然会“看”到光芒从黑暗里射出来。那其实是你听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丝毫没有“听”到光芒从黑暗中射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西门街的嘈杂和繁乱:他们在星空下吃饭;有孩子在哭泣;大人们在高声叫骂;猫叫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基本上忽略这些声音。当我专注于听觉时,发现这些声音是那么亲切。
“你听到了吗?”喻军问。
我受不了这黑暗,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自嘲道:
“我只听到鸡飞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军一起去水塔。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我们路过西门街时,喻军不小心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他的墨镜差点撞了下来。他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正在法国梧桐下乘凉或吃饭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喻军成为瞎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令人感叹。
喻军显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他受到了伤害,脸一下子变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怎么了?”
“因为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全人。我从前看到瞎子、瘸腿、断臂的人也很排斥。这就是我讨厌‘白头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我成了个瞎子,你是不是也从心里面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我总觉得残疾人身上有一种脏脏的东西,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从喻军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一点。要不是喻军妈妈乞求我,我想我不会和喻军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你们健全人都是傻瓜,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就能看见一切。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喻军不再说话,好长时间他静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等着他的回答。后来,他缓缓嘘了一口气,说:
“我听到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宇宙怎么说话?”
“你们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远都体验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籁之声,无法描述。”
一会儿喻军又说:“虽然你们的眼睛亮着,可其实比我还瞎。”
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盼望着我能听到天籁之声。
我背着喻军偷偷练习。我常常想象自己是瞎子,让自己身处黑暗中,期望着光线从天而降。
有一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闭着眼睛。老师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了,我从老师声音里听到了“颜色”,我听到了雨后的彩虹。正当我的内心被喜悦胀满时,老师点到我的名:
“你睡着了吗?”
我迅速睁开眼睛,看着老师。
“他梦想成为一个像喻军那样的瞎子,这样他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的颜色。”郭昕讥讽道。
课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军一样,对这些所谓的健全人充满了反感。
“要成为一个瞎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只要需要一枚针就可以。”老师说。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几乎成了笑料。
郭昕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喻军这个骗子,他这是装神弄鬼。”
我不服气。我说:
“你不相信?我让喻军证明给你看。”
郭昕说:“要是喻军能看到颜色,我用针把自己刺瞎。”
“当真?”
“骗你是一条狗。”
“好,我一定让喻军来表演给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战的事儿告诉喻军。
喻军不吭声。
我有点急,说:“我答应了他。我说你一定会让他目瞪口呆的。”
喻军显得很镇定,脸上充满了骄傲,那表情让我觉得这会儿他的脸上正站着一个巨人,顶天立地。
“你答应了,是吧?”
喻军还是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一会儿,他讥讽道:
“世上最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这些健全人。”
“没错,所以你应该让郭昕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喻军侧过脸,惊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郭昕想出了制造颜色的方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如喻军所说,每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其实就是一个宇宙。郭昕把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到一只手电筒里,把光线投射到教室的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个夜空搬到了这里。
一切都准备妥当。郭昕和喻军定了具体的日子。只要喻军能辨认出墙上的颜色,喻军就赢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军对我说: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去,飞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喻军想自杀吗?
他说:“你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之后,喻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见我。我想,他在闭门修炼吧。
一个星期后,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还是相当紧张的。我多么希望从此后喻军让郭昕心悦诚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迹。
但那天喻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早料到了,他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说:
“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来。”
我来到喻军家。喻军妈妈见到我,一脸的担忧。她拉住我说,喻军的幻听越来越严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独自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问他和谁说话,他只是傻瓜一样笑。我担心死了。后来,他爸爸回来了,见喻军这样,就狠狠揍了喻军一顿。可喻军还是不肯睡,喻军爸爸只好叫来医生给喻军打了一针。现在喻军还在睡。
我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听到喻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喻军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喻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脸色有点浮肿。我问:
“你为什么不来?”
“我睡过头了。”
“郭昕等着,你得去。”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喻军不吭声。
“你怎么啦?你害怕了?”
喻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
“你不会明白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我没骗你。”
“那你他妈的去啊,去证明给他们看啊。”
我看到喻军的脸上暗影浮动,原来浮肿的脸像植物一样枯萎下来,身体也似乎失去了力量,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我看到眼泪从墨镜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们看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对我来说,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面。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嗯?”
他拿掉了墨镜去擦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眼珠已经萎缩,呈灰白状,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样子十分骇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真的听得到颜色。”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骗我。”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没必要和这个骗子混在一块。让他一个人享受孤独吧,让他一个人倾听宇宙的声音吧。让整个宇宙和他一个人说话吧。
每次,我回忆西门街往事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记忆并不如一块石头或一张桌子那样可以凝固在那儿。记忆是流动的,它随时在变形,时光流逝,其质地和色泽都会改变,记忆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被不断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变得真假莫辨。所谓的记忆也许仅仅出于自己的愿望。
我因此怀疑喻军是我不确定记忆的产物。
一天,我听到喻军妈妈在门口叫我。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刚吃过晚饭,准备做会儿功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逃课太多,课本很少被翻开过,几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军妈妈找我什么事,我想,如果他让我再去陪伴喻军,我会断然拒绝。我可不想同一个骗子混在一起。
喻军妈妈说:“喻军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下午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看到喻军妈妈日渐憔悴的忧郁的脸,我不忍心不帮助她。我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水塔那儿看看。”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喻军会在那儿。不过我想他或许在那儿倾听宇宙的声音。喻军说过,只有在那儿才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喻军妈妈跟着我,朝水塔那儿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水塔边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块擦亮的圆镜子,仿佛你仰起头来就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那些星星湮灭在月光里。不过,只要向天空凝视,依旧可以看得见它们。
我没在月亮上见到自己的脸,倒看到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月亮的表面。接着我听到喻军妈妈一声尖叫:
“啊——喻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军。喻军果然如他所说的,变成了一只鸟飞向星空。他这是向宇宙深处的纵身一跃。
喻军没有死。因为他落入了护城河里面。
后来我知道喻军彻底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就如那水塔,坚固,稳定,一成不变,不会出错,出错的只能是我们的感觉。我也后悔吵架后没再去看喻军,要是我在他身边他可能不至于会疯掉。可是谁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头碰到喻军的母亲,我问喻军怎么样?
她说:“比以前安静些,他在画画。”
我吃了一惊:“他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画呢?”
“他用耳朵听,把听到的都画下来。”
“谁给他调颜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听得见每一种颜色。”喻军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调出来的颜色谁也没有见过。”
“我可以去看他吗?”
喻军母亲摇了摇头,说:
“他害怕见到熟人。我担心他想起从前的事,旧病复发。”
有一天,我对郭昕讲起喻军画画的事,我说我很想去看看,喻军到底会画些什么。郭昕说:
“你别听喻军妈妈吹牛,喻军废了,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198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门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头碰到了喻军。
他看上去很好,依旧戴着墨镜。他“听”出是我,很远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我们西门街最聪明的人。”
我说谢谢。
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他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说,一直在画画。我说,听你妈妈说起过,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扰你。
“画画让我安静下来。我把听到的都画到画布上了。”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
他的画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亲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这儿。
那些画令我非常惊讶。所有的画只有一个主题——星空。就是花草鸟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进他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茫茫的宇宙,画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动,看着这些画我有一种晕眩感,好像我变成了宇宙的一粒尘埃,在随风飘荡。我承认,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想起多年前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说:
“喻军,你太了不起了,太壮观了。”
喻军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是天命。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