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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准备打仗

2013-04-29凸凹

青年作家 2013年9期
关键词:黄金甲木木

凸凹

大海再不是大海了。除了盐、鱼、水、海藻、海鸥、蔚蓝,还有了战争的风云。有了战争风云的海还是海?不,是信号,让国家尖起耳洞疏通嗅孔秒秒警觉的风向标和信号。——当然,它还是尊严、脸面与民族意识。

这些战争风云又总与岛和渔船有关,钓鱼岛、黄岩岛、朝鲜半岛、越南渔舟……当然,不光海域领权,陆地边境也多有纠纷,南边有,北边有,西边也有……

我已经上床,刚刚拢屋的儿子,客厅没坐一下,直接闯进卧室。儿子给老子上课,反了。我打断儿子的国际话题,说,甭管人家有啥,就是战争,也不是咱小老百姓能够操心得了的事。空谈误国,也误家。我所关心的是,你有啥,有啥说啥,扯八丈远干吗?跟老汉开国际玩笑?

儿子颇不屑的样子,爸,您掐指算算,国内事,甭管国家巨事,还是老百姓的鸡毛蒜皮,哪一件哪一桩不受国际影响?西伯利亚一只蝴蝶扇下翅膀,咱们这儿就是一场飓风!

我打了个假哈欠,“哼哼”了两声,不料竟带出了一连串真哈欠。

儿子懒得搭理我真假混为一谈的哈欠,自顾自说道,有了战争风云,就该有应对它的招儿吧。广播电视、新闻发言、抗议、军演,是招,但它们是好看不好使的软招;硬招是啥?是航母、潜艇、核弹、火箭、无人机编队,当然,也包括飞机大炮机枪等常规武器!可这些硬招咋来?生产呀!生产,不要条件嗦?工厂、人力、技术、资金,都是条件。国家有这些条件,但不够。此外,凡企业行为,无不伴随风险。这样,我国出台允许私有资金、民营资本涉足国防科研、军工行业就顺理成章了。

我用球裁判手势做了个暂停,儿子,这些课不用你来上,你老汉不是闭门不出的迂夫子。

儿子说,老汉,我为啥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儿子又说,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我所说的是背景,还不是背景下的话题;但没有这个背景,话题就很难下得去——就算下去了,也显得小了。爸,儿知道您是从不做小事的;做,就做大家伙!

我生气道,少给我戴高帽子!又傲慢道,是不是又有事求老爸了?

儿子说,儿这回还真不是求您,儿是让您老立功来了。

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让我立功?

被儿子死皮赖脸地像拖一死猪样拖下了床。

当天晚上,芳林旧事酒吧,在儿子的引荐下,我与儿子同学黄金甲和黄金甲女友木木见了面。黄金甲是儿子念研究生的同学。酒吧的酒很黏,像糨糊,老少男女来者不拒,三下五除二就粘在一起了。四人聊到中途,木木看了我一眼,我感觉是剜了我一眼。这一眼,竟像稀释剂,稀释了我和儿子间的粘连;又像添加剂,添加了我和木木之间的粘连度。

儿子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社会上晃,一会儿政府临聘,一会儿实体老板,一会儿宅男,一会儿公司打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形儿。不过,儿子这次说的事,还真靠谱。

因为黄金甲一点不屌丝,非但不,还是典型的高富帅:身高一米八五,帅比潘安,福布斯榜单富翁之子。准确地讲,就儿子所谈之事的可行性言,黄金甲占了一个绝杀版的“富”字,因为他老爹已正式授权他可以独立操作一百个亿以内资金体量的赚钱项目。

至于儿子口中的立功,纯属扯卵蛋。我都离开9401厂十几年了,给它立什么功?它9401废弃资产变现,军品生产又获外协配套支持,当然好,可挨我什么事?就算招商引资,也是与我屁关系没有的太竹县地方政府获益,我现在可是在成都郊外的外江县讨生活。要说立功,最多也是立在皇繁简那里,我的意思是,谁叫皇繁简是我的同学兼哥们呢,让皇繁简立功去,浑身上下像刚刚享用了推拿,顺着呢。

高富帅黄金甲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饲料大鳄,这个我知道。但我还是上网百度、搜狐了一遍,没错,黄金甲的确是饲料大鳄的血亲儿子,也的确被老爸授予了让人惊骇的权柄。难怪高富帅那么高那么帅,他可是打小嗅着亿万吨级优良饲料的精气饲养大的。举目神州,有这条件的,还真没几个,不服不行。

就算儿子不靠谱,我却不能不靠谱。做了这一切,拨了同学兼哥们的电话。

皇繁简以9401厂昔日厂长、今儿基地书记身份之尊,接见了我们一行三人。为了显示事情的正规性、庄严性,我有意避开了私人气息和民间味,既没让儿子参与,也没将约见地点设定在宾馆、茶坊或酒吧之类场所。皇繁简升任基地书记后,我是第一次跨进他阔大的办公室。皇繁简给我的热情比平时多了两层,很明显,这小子是故意在黄金甲和木木面前把该给我的面子给足。这个,他永远都不会说的,他知道我心知肚明,自会慢慢品味。木木的作派,完全不似昨天在芳林旧事酒吧,这小妞今天的身份,是年轻老板的称职女秘。

黄、皇二位主客交换名片,众人坐定,稍作客套,皇繁简就直奔主题了:黄董,您有意投资军工?昨晚听大为说了下,但不是很明白。您看,是不是再麻烦您介绍下情况。

黄金甲欠了欠身,清了清嗓门说:皇书记,前几天央视播的那条新闻看了吧?

皇繁简说:您说的是国家鼓励私人投资军工那条吧?看了,看了。

黄金甲说,是这样的,那天,我在安仁古镇建川博物馆看了“三线航空馆”,晚上在家又看了央视新闻,这就有了触动,产生了联想。看“三线航空馆”,是蝌蚪陪我去的,他在展馆就对我说起,你们基地下属的9401厂原址上,有一大片废弃的厂房,要转让;并且,转让了十几年,都没有人接手。皇书记,我今天来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废弃的老厂环境、条件、价位合适,我想把它接过来。黄金甲嘴中的蝌蚪,正是鄙人儿子。皇繁简说,黄董,我先纠正个说法,9401老厂上那块资产,不是废弃的,而是闲置的。

皇繁简说,黄董是想办军工厂,当军火商?

黄金甲说,温州人做生意有两不做,合法的不做,非法的不做,只做擦边球部分。我认为,我们目前所谈的,就是擦边球。既然国家出台了相关政策,虽说宏观了些,操作性还不具体,这带来了难度、风险,可也给出了空间和高利润。为什么不试一试,来个敢为天下先?另外,顺便咨询下,我目前的想法是独家办厂,我如果还想往外江县9401厂的军品部分投资入股,可以吗?当然,我的股份最多只占到百分之四十九,否则,哪天,美国佬把我的股份骗去了,或让我加入了美国籍,就麻烦大了。哈哈!

皇繁简没立即回答,他问大家抽烟不,大家说不,他举着烟比划了下,说不介意吧。大家说请便,他就自己抽了起来。

他说,黄董去过沟里没?

黄金甲望着我,沟里?他说话前,响亮地呼了呼气,把局部鼻翼弄得像肥蛾儿;而整体看他,则像一只笨头笨脑的廉价犬。

我一笑,学识丰饶地说,外江县的9401厂,就是从沟里搬来的。沟里,指9401老厂原址,它是一条十几公里长的夹皮沟。他们……我望了一眼皇繁简,改口说,我们航天内部,都把老厂那地方,叫“沟里”。不光航天,“三线人”把大山里厂子所在地,都叫“沟里”。皇书记,我说的,还巴脉吧?没错吧?

皇繁简肥硕的身体团在单人沙发上,就像水盛在水缸里,一丝空缝都没有。他宽泛地“嘿嘿”了几声,朝我说道,你都老航天了,错又能错到哪儿去?你看这哥子的作态和措词,好像我还真错了,只是错得尚可忍受,他因此连纠错的口舌也懒得费了。又说,那还是先去沟里看一看吧。否则,咱们的商谈,不是地对地、空对地,也不是地对空,而是空对空导弹了,是不,黄董?哈哈哈!

皇繁简话毕,一笑,满屋人都跟着笑起来,虽然大家伙儿并没觉得皇繁简的话幽默到了值得付之一笑的程度。作为央企和国家军工一书记,皇繁简即使在天大的民营老板面前,也有政府官员的气场。企业改制前,基地是有级别的,准军级,介于省级与副省级之间。

皇繁简阔大办公室一整面墙都是大玻,阳光如一把脆响碎银打在屋中人身上,均匀绵密,稀里哗啦。

启程去沟里头天,其实就是走出皇繁简办公室后,一行人还去9401厂参观了一回。

黄金甲在厂子里东张西望,一脸疑惑,终于忍不住,问我,一座军工厂,咋不见军品呢?你们不是在蒙我吧?我指着车间里的钢板、钢管、螺帽、轴承等铁疙瘩说,蒙谁也不会蒙你吧,你不仅是合作方,更是蝌蚪的同学,对不?告诉你吧,这些东西,都是军品,当然,也都不是军品。为啥?没总装呗!黄金甲问,那,在哪儿总装呢?我说,这个,还真得保密,它可是国家机密。又说,等到了沟里,有机会我跟你唠唠。不过,到时候,我就是不说,你也许什么都明白了。黄金甲傻不拉叽望着我,钢管般点着笔直的头。

基地。9401厂。一群城市白鸽扑棱棱飞起,不断投下影子,为的是在大地上盖上和平的印戳。

临出厂大门时,我这个老军工,到底是看出了一点不寻常。一群肤色黑黝黝说话叽里呱啦的异域青壮,夹着书本从一座大楼走出,一副刚上了培训课的样子。他们走过,一阵风,全是大海的腥骚味。

黄金甲依然带着冒充过女秘的女友木木。我也有带女友出行的癖好与资源,但碍于与儿子同学同行,只好作罢,装正人君子,藏着掖着。做人,实则装人。人生一世,实则人装一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尚能敌变我变,适应环境,况乎人?

现在国家一年修的路,相当于两三千年人类路文明的总和。这也有好处,以前从成都到藏在花蕊山中的9401厂,得三四天时间,现在一天就到了,如果起早赶黑的话。我们一行三人不想起早赶黑,只想从容稳妥,就在通绥市宿了一夜。车是宝马越野,木木开的,开得还真不赖。我说我开,让小两口在后排温存好了。黄金甲不干,说我们年轻人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下。叔叔累了可不行,阿姨要怪的。这样,黄金甲陪我坐了后排。开车不晕,坐车晕,不曾想,这一路下来,直到住进9401厂招待所,才发现自己没晕车,早把晕车这一档事忘到爪哇国了。忍不住又露出了男人的臭德性,温婉得恶心地说,木木,你的车开得真好。木木很好看地一笑,那叔叔,我给您当全职的得了。木木把全职司机,省略成了“全职的”,暧昧了。这还不够,又说,黄董,没意见吧?黄金甲大套地说,叔叔没意见,我就没意见。叔叔,有意见吗?我说,当然没意见,可,配全职司机,尤其木木这样的全职司机,我是既没这个格,没这个胆,也养不起啊。所以,我有意见,坚决有意见!哈哈!

我没晕车,除了木木因素,还应该与故事有关。

一路上,黄金甲和木木轮番上阵,什么话好听捡什么话说,连篇累牍央请我讲故事,讲了一个讲二个,讲了二个讲三个,到底讲了多少,我都记不清了。不过,木木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得蛮精准,因为她用针孔录音机,把我讲的故事全录了下来。这个是我返回成都半年后知道的,属于后话。早知她玩了这个,哪敢说话不打草稿,想哪儿说哪儿,一点文武不讲。

故事拉拉杂杂,水垮垮的,时间也只是个大概,有些压根算不得故事,但俩小年轻无不喜欢,每每一个故事结束,其随之而来的惊呼与拍掌,之兴奋,竟有些像鼓励男人冲顶的叫床。

只有故事的地点是准确的。故事无不发生在云遮雾罩、密林深处的9401厂。

就爱听打仗故事?打仗故事没有,与打仗有关的故事倒有些。都是上世纪发生的陈年老事。

那就先讲一空飘故事。七十年代,厂子里有个叫“蒯老二”的小年轻,他说他有天夜里在山中逮獐子,剜麝香。守了一晚上,也没守到獐子,麝香就更无从说起了。但是,他却守到了一张传单。传单上印有一幅彩色照片,照片上有一架喷有红色“八一”五星标志和“3171”数字的飞机,飞机前一男人着空军制服,上灰白,下深蓝。照片上方大字是“我回到自由祖国”,下方小字是“1977年7月7日原中共空军独立侦察第二团第一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范园焱,驾歼六战斗机起义飞台湾,在台南空军基地降落后的愉快表情”。蒯老二后来回忆说,他先是听见很远的嗡嗡声,像苍蝇叫,想来应该是飞机。不久,月辉中,又看见空中有一具硕大的汽球飘到山那边去了。正不知咋回事儿时,却见一张纸在他视线里飞。他追了两条沟才把这张纸抓到了手上。

从1949年到九十年代初,台岛、大陆两岸隔空喊话和空飘了四十余年。作为国民党最重要的对敌前线,金门岛部署了其陆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创造了驻军密度的世界之最。根据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古训,国民党专门建立了针对大陆的心战大队。心战大队设有物质空飘站和播音站。物质空飘是用大气球将饼干、橘子粉、姜糖、衣服、鞋子、照片、反共传单等带入大陆。传单背后往往注有如此字样:保存本件,可用以证明反共心迹,享受各种优待。可以肯定,蒯老二捡到的传单,就是金门心战大队的智慧与劳作。

七十年代那张传单我只是听说的,八十年代那张却是亲眼见过的,那时我已参工进厂四五年了。厂诗社社长洪师傅有天晚上把我喊到他家里喝酒,聊到了七十年代那张传单,洪师傅一时兴起,就把藏在箱底夹缝中的一张传单拿了出来。他那诡秘、惊惶的神态,也影响了我,我也蹑手蹑脚起来。洪师傅说,传单是从厂附近一农户家发现的,为取得传单,他把半个月的保密费给了农户。洪师傅与这家农户的女主人有染,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其实全厂只他老婆被蒙在鼓里。这张传单与七十年代那张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飞机上的红色数字为045,飞机前的男人在空军制服上罩了一件红马夹。男人的微笑,略显尴尬。图片配文为:“孙天勤,中共空军试飞员,1983年8月7日,从大连驾歼七型战斗机投奔台湾,台方奖励其黄金7000两,并授予上校军衔。”

有意思的是,台方充分理解、迁就和尊重了大陆的阅读习惯,两份传单上的汉字,都是简体的。

木木提出疑问,内陆也能收到金门的空飘传单?又自我答疑,如果不是飞机,不是人工携带,就是小概率在9401发生了。黄金甲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说,你个黄毛丫头,懂啥!听叔叔摆,莫打岔。我说,木木搞抻抖了的,小嘴一动,只一句,就覆盖了各种可能,摸到了问题根脉。通过内视镜,木木再次剜了我一眼。虽然舒服,但我还是惊慌地躲开了。

再讲一个艾承强打仗的故事。艾承强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打仗是他唯一的爱好。十七岁以前,他就打了几百上千场仗,参加了古今中外所有著名战役。不过,都是在儿时玩伴之间展开的,也有的是在纸上实施的。说来也怪,他妈老汉都是文里文气的小学教员,偏偏他野上了,走上了武路子。十七岁那年,也就是1968年,刚刚在211厂参工的他,就遇上了有关打仗的好消息。其实也算不上好消息,只因全世界没有与他有关的打仗的消息,这个消息一来,自然就成了好消息。消息说,种种国际迹象表明,中国都面临被强大军火欺凌的危险,因此,中国得在三线地区选一些隐蔽安全的点位,生产出与之相抗衡甚至更强大的军火,以维护国家领土完整和民族尊严。211厂承担了包建一个三线军工厂即9401厂的任务。作为211厂工人,艾承强清醒白醒,自己可以选择的生产军火的地方,自然就是数千公里外即将竣工的9401厂。

呼着“时刻准备打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打倒美帝苏修”等口号,艾承强欢天喜地来到9401厂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样子。哪里有枪械、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手榴弹、燃烧弹、烟雾弹、导弹、原子弹、氢弹?他一天到晚的工作就是摇动车床手柄,顺时针,反时针,进刀,退刀,磨刀,直到死也没见到一件军品的囫囵样。

但艾承强没有消沉。这个全身上下盈溢出战斗细胞的年轻人,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他偷偷自制了手枪、长枪,带响的,无声的,都有,一到节假日,就上山打猎。几年下来,竟成了神枪手,连山里的土著猎户,也奉一口京腔的他为天神一般。土著们哪里知道,满山的野兽,他艾承强压根没当野兽打,而是当帝修反在打!

有天夜里,艾承强刚睡下不久,突然,房子震动摇晃起来,床“吱嘎”直叫得像十万只山耗子。他从睡梦中醒来,大喊一声,美军坦克登陆了,跟我冲,灭了它!喊罢,从床下拖出长枪,从窗口纵身飞了出去。艾承强住的四楼,他纵身一飞,虽未壮烈,却把脚整了。脚了,枪靶儿却更端了。细娃儿再遇到他,就齐整整唱:参加红军,红军不要;

屁股一翘,就要暴露目标。他也不恼,和谣一支:参加红军,红军收下;屁股一翘,白狗吓得屙尿。

艾承强次日才清白,自己口中的美军坦克登陆,其实是著名的松潘地震。自此,他有了两外号:艾打仗,艾。

八十年代初,9401厂发生过一起捉拿美蒋特务的故事。驻厂警卫连丢了一支五四式手枪,为抓盗枪贼,解放军进行了拉网式搜山。艾打仗碰到几个搜山的解放军,就对他们说花蕊山腹地那个无人区,有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指不定是盗枪贼呢,还指不定是美蒋特务呢。解放军信以为真,捉了那两人回营房,不承想,那两人竟是前些年跑出厂知青点,上山开荒刨食的一对姐弟。“姐弟开荒”的传奇故事,全厂无人不知。

因无仗可打,闲得无聊的艾打仗竟做了回恶作剧。

艾打仗最喜欢的当然是每年厂武装部组织的民兵打靶军训了。按武装部长的话讲,这个艾打仗真他妈是块天生打仗的料,你看他的枪准得,说打蚊子的眼睛,绝对不会打到鼻子。谁也没想到,正是蚊子让艾打仗出了事。艾打仗扣动板机时,他几乎都看见前方靶牌十环的洞孔了。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指甲壳大小的牛蚊子疯了似地俯冲过来,凌厉,啸昂,直扑他瞄得梆硬的眼睛;其精准与骁勇,不弱导弹,不输轰炸机。他一抖,“砰”,百米外,报靶员,一头栽了下去。报靶员从来都是把脑球缩在土坎下的,其情其景,唯对艾打仗破例——艾打仗打靶,他的脖子伸得比曲项向天歌的鹅都长,恍似射击员对面支了两靶标。大家伙儿一愣之后,纷纷向报靶员跑去,还没跑拢,背后又一记脆生生枪响。艾打仗伸出长臂,反了枪口,对准自己鼻梁,扣了扳机。大家伙儿看报靶员,只见他没了鼻子,鼻子处是一眼精美的井,与艾打仗面部的枪洞口岸一模一样。这次军训打靶,我也在现场,其时是我离开9401厂去基地报社的头一年,没错, 1987年,春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艾打仗,独怕牛蚊子。偏偏是,越怕啥越来啥。真理如此,奈何奈何。

因报靶员是武装部长的亲侄子,民间就传说,那只疯狂的牛蚊子,是武装部长家族的仇家托生的。同时,仇家也是仇恨战争与枪的,因为仇家就是死在战乱时的枪下的。

你们知道“三线”军工厂的建筑为什么都呈“羊拉屎”状的“山、散、洞”分布?因为情报显示,美、苏先进武器最怕的,就是“羊拉屎”这招,你炸了这粒羊屎,还有那粒,羊屎多得散得你总也炸不完、轰不净。再说,羊屎也小,随便一处山崖,一个山洞,甚或一坡林子,都可以猫身。

说到这里,我还要告诉你们,其实艾打仗可以不离京,不来“三线”的。他不就是想制造武器、离打仗更近些吗?他那个211厂一样有这条件,因为9401厂只是211厂的一个备份。也就是说,当211厂一旦遭到战争手段袭击,瘫痪后,还有9401厂可以立即启动。否则,咱们国家的武器部署,就会断链、打乱,这就不得了了。我刚才说到的“羊拉屎”的安全哲学,指的是它的本身和内部,就大环境论,它就更安全了。备份就是影子,影子前边,还有真身呢。真身平安,影子何危?很长一段时期,这都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说到这里,我看了黄金甲和木木一眼,当然,现在也是。正因为是机密,艾打仗一小工人,当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知道的,就一车刀,一铁件。

黄金甲侧身一笑,叔叔这些是战略层面的大道理,大原则,在当时算机密,现在算不上了吧?又说,就算是,也没有密级了吧。因为,那个秘密的备份,现在已成了废弃物。哦不,闲置物。

没有接他话茬。皇繁简交待了,沟里非闲置物板块,暂时对包括黄金甲在内的一切“地方上的人”保密。什么时候对黄金甲开放,皇繁简需要考虑一下。皇繁简让我等他电话。

越野在越野,车窗外的地块、河流、森林、羊群,被持续不断的一百码的风,吹向后边。“呼呼”的声音,增加着风的呈编队序列的战斗虎威。

我把手当惊堂木,在大腿上一拍,“嘭”一声,鬼眉鬼眼的歪说书又开始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即将爆发战争的设定条件下,出于多种考虑,毛泽东提出搞“三线”建设。但一个重要的启示则来自苏联卫国战争。德军已占领了苏联西起波罗的海、东至高加索、南至黑海沿岸的大片国土,整个富饶的欧洲平原沦陷,一千七百座城市和市镇遭破坏,包括兵工厂在内的三万多家工业企业、六万五千公里铁路被炸毁,众多军事设施成为灰烬。德军都攻到莫斯科城下了,为什么又一败涂地?一个核心的原因是,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巴心巴肝地满足着苏联红军的需要。这些枪支弹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外国援助的?开玩笑。它们是苏联后方的军工企业生产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是苏联军工企业的正确布局,焙整了恐怖的法西斯,拯救了伟大的苏联。

我们三人在通绥皇冠大酒店宿了一夜。晚饭走菜前,木木一直在玩手机,看微博。她说,这儿有个打仗的段子,蛮调侃的,署名“北村”的发的。我说,木木喜欢的段子,一定好听了,读来听听。黄金甲也说,读嘛读嘛。木木对着手机屏读起来,读之前,左手一舞,把黄金甲的脑球也勾了过来,这样,巴掌大的苹果前,就悬着了两只大菠萝。哎,这两个 80后,一点也不体谅俺这个大男人的感受,不像话。

木木读道:鉴于……经验,国防不足挂虑:对付美国核潜艇可以用海带,对付航空母舰可以用死猪,对付F35可以用雾霾,对付坦克可以用拆迁挖掘机,对付陆军可以用工业污水,对付特种部队可以用城管。

木木读的时候,黄金甲也像木木一样蠕动嘴巴,但没声儿。显然,他在默诵。连这点他黄金甲也让我眼气,不活了。

从通绥到太竹,已无高速享受。越野沿一条国道越野,宝马更宝马。开始有山雾漫起,这让我们仨前往9401的行程与经历,像梦,大梦套小梦的梦。

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也就是大多“三线”军工厂刚刚竣工验收、开始试生产、还没出一件合格军品的时候,又到了该面对工程下马或搬迁这码事了。说到这里,我补充了一句,或者说感叹了一回,这可是迁徙了数百万人到“三线”、动用了无数财力的大工程呀!下马或搬迁也是有前提设定的,正像当初的建设,是以准备打仗为前提,现在的下马或搬迁,却是以相当长一个时期不可能打仗为前提。但今天,才过去二十年,我看了一眼黄金甲和木木,说,你们的动作,似乎是在给历史画圆圈啊。瞧瞧古今中外的国家行动,当时重大得庄重得不得了、了不得的,过后一看,就跟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儿戏大了。

西部本是地质灾害多发区,为在灾害中找非灾害,给9401寻个地儿,当年,几支勘探小分队,跑遍西部山山水水,跑死十几个大活人,用了两年多时间才选中了川北地区花蕊山中。而现在离开这里,去往大城市的理由,却是因为地震、泥石流、山洪等威胁,名曰“脱险调迁”。知道为啥?这样才能立项,要钱呀。包括9401在内的基地十几家厂所院校,是九十年代中期完成整体调迁的。调迁进城后,沟里的厂房卖的卖,送的送,拆的拆,只有9401的还原封未动。木木问,为啥呀?我说,为啥?就为太多了,太大了,太深山老林了。不过,这可适合黄董办军工厂发大财哟。你们一定注意到了,钓鱼岛起争端以来,军工板块股票一直在疯涨哦。木木说,黄董发了大财一定不会忘记叔叔的,是不?黄董?黄金甲忙不迭说,当然,没有叔叔的关系资源型力荐与传奇文学型厂情介绍,一切都无从谈起,零包蛋一个。我谦虚道,扯远了,扯远了。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把我那一点不长进的蝌蚪提携下吧,呵呵。本想笑圆润一些,但越想越不成,到笑的尾子上时,成干笑了。这就尴尬了,好在9401快到了。

哇,快看,那是什么,红红的,满山都是!木木鸡叫鹅叫地叫了起来。

映山红。我说。

映山红?那也就是杜鹃花了。好美,美在规模上。在映山红这里,细节决定一切,错了,整体才决定一切。黄金甲说。

也许,我用一万个故事讨木木的好,还不如黄金甲莽拙拙冒出的这一句话。屄娃儿!

说话间,横穿铁路桥,车直接开进了厂招小院。印厂长在厂招等着,几个伴他身边的女服务生,让他的宝贵时间不显浪费。我知道,印厂长是9401副厂长,兼老厂留守负责人。大家伙儿都不敢称“印副厂长”,那样听上去,就像称“应付厂长”,不好听了。当然,即或不姓“印”,一般也不会加个“副”字,何必损人不利己呢?印厂长是明白人,听了我对客人的性别关系介绍后,为我们仨开了两单间。

我们是下午到的。当天无事。也不是无事,除了在房间洗漱兼磨蹭,还在印厂长陪导下,看了映山红,游了金沙河。欠了点季节吧,一些映山红已经盛开,一些映山红还在继续打骨朵。金沙河流得哗哗响,但较以前毕竟枯瘦低调了许多。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混到接风洗尘的晚上饭点。餐桌上,作为欢迎宴主客的黄金甲很放得开,说话、喝酒的豪侠劲,不觉间转换成了主动劲,这样,就有些反客为主像庄家了。印厂长请的是黄金甲和木木,我陪二位来,属中间人,算半个客,但主人家一方却有十来个,书记、主任、站长、班长、组长、美女,什么颜色都有。酒精一冲,满桌吃货叽叽喳喳,又冲出不少故事,全都是打仗的。要敬黄金甲酒,就不能偏离打仗主题。这样,喝酒,成了打仗,酒味,成了硝烟。

第二天,正式考察开始。

印厂长极具耐心和热情地陪伴我们仨看了所有该看的,也就是可以转让的资产,包括办公大楼、理化室、检验站、样板工段,尤其铸造、锻造、木模、机加、焊装、热处理、表面处理、机修、刀量具、锅炉、氧气等各车间厂房。在顶梁装有大号行车的高大、寂寥得恐怖的厂房内行走,黄金甲总要把墙壁上的标语一幅不漏看过,细致程度,堪比外婆的篦子,走过母亲的头发。木木见男友如此,也举个相机,按个不停。仿若按起了兴,见什么按什么,成了一路最忙碌的人。我发觉,每次出现“时刻准备打仗”标语,黄金甲都有一种民族主义的崇高兼拜金主义的激昂,其情也真,其状也真,令人肃然起敬。木木有时还靠在黄金甲身边,伸出右手,指点江山,说这车间怎样改造,那车间生产什么,俨然一副老板娘范儿。黄金甲说,你懂啥,别瞎掺和!签了协,再让专家规划不迟。

十几公里长的夹皮沟,我们看了一天“半拉屎”,也没看完。准确地讲,是看了一天超大的羊屎蛋子,而拉屎的神羊,早不知去了何方。附近一些农民见厂房空着,就选了一些适合的,充做猪圈、羊圈、牛圈、马圈、兔圈等,还有在厂房养蛇、海狸鼠、獐子、猴子的。厂里想,空着也是空着,让利于民总是好事,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这些圈养动物,让木木欢喜得不行,小动物一样跳来跳去的,与四脚动物互偶联动,惹得人盯着她高隆的胸部和撅起屁股的看,难免有些胡思乱想的。

考察路上,遇到的,大多是农民,偶尔也有满口京腔、着工厂制服的城里人。

木木见一位十几岁的农村少年经过,就拦了问,喂,小帅哥,长得真俊,叫啥名儿?农村少年答,朱光明。木木问,你想这个厂搬走吗?农村少年说,傻子才想呢。木木问,为啥?农村少年说,听大人讲,厂子没搬走那阵,这条沟可闹热了,家家户户随便种点啥都能卖个莽实价钱,厂子里的人,花钱当撒豆子,傻翻山了。我们乐了,就围了来听。木木问,你知道这个厂子咋个要搬走喃?农村少年说,咋不知道,这条沟的当地人都知道。木木看了我和黄金甲一眼,好奇地说,是么,朱光明,那你告诉姐,厂子是咋搬走的。农村少年说,二十年前吧,有一个讨口子,在这条沟里讨了两天口,后来就不见了。没几天,美国的报纸上就出现了厂子的照片,那个清楚哦,连车间的门朝哪边开都看得见。搞球了半天,原来那个讨口子,是从香港那边过来的一个特务装的。他白天讨口侦察,用袖珍相机照相,晚上就在花蕊山一个洞窟里发报。由于这个隐藏了二十多年的塌塌暴露了,厂子就搬走了。大家伙儿忍住笑,等木木问话。木木问,朱光明,如果这个厂又搬回来,你欢喜吗?农村少年说,欢喜,可是,这不等于狗放猪屁吗?我们差点笑翻。木木脸红了一下,小声说,姐告诉你,这个厂很快就要搬回来了,你可要保密哟,再不能让化装特务晓得了。农村少年说,姐,我一定保密,妈老汉也不说!木木摸着农村少年的脑袋说,乖。妈的,那个脏不溜秋的脑瓜儿咋不是俺的。

第二天继续看,大半天过去,终于看完。但黄金甲不这样认为,他说,厂子不是按“山、散、洞”原则建的吗?山见了,散见了,洞呢,洞在哪里?对了,既然已成一座闲置空厂,干吗还留有印厂长等一批人马呢?干吗还设有厂招?它用来招待何方神仙呢?还有——

专用铁轨。一列货运火车轰隆隆驶来,驶过,没入山中,用打断黄金甲说话的方式,延续着黄金甲的说话。

因黄金甲对火车有此一问,一行人终于停下脚步,停在了汽车与厂招大门之间的小院里。

印厂长说,黄董,是这样的,这两天我带你看的房子、设施,都是可以转让的。这么多,拉拉杂杂,大而全,你也看见了,办再大的厂也够了。

黄金甲说,我明白了,这个老厂还有一部分,也就是洞子里的部分,包括专用铁路,是不转让的。印厂长,我冒昧问一句,你们留下的这一部分用来干吗?待用,还是现在正运转着呢?

印厂长说,这一部分,是保密的,黄董,对不起,恕不能相告。

木木说,那我们不买这部分,只进洞去看一眼,总可以吧?

我说,木木,保密的东西,连说都不可以,更别说看了。

黄金甲看了我一眼,说,我明白了,看来,洞子里正在生产军品,不,准确地讲是总装军品。印厂长,叔叔,作为合作方,我有个请求,请你们转告皇书记,就说我想进洞去看看,既是去学习,取军品生产的经,又是去了解我未来军工厂周遭的环境。还有,如果洞子连同洞子里的东西,包括工厂专用铁路,愿意转让我,或允许我参股,也是可以考虑的。但愿这个请求不过分,也但愿没让二位为难。

印厂长说,可以理解,我们一定转达。黄董,你们先回房间休息吧。

一直傻不拉叽的黄金甲,这会儿终于开窍,呈现出了不傻的一面。

黄金甲、木木手牵手进了房间。我回到房间,静坐的五分钟里,梳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拨通了皇繁简电话。对方压了我的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响,皇繁简打了过来,说他刚才正在开会,讲话。我说,你猜对了,黄金甲果然提出要看洞子。皇繁简说,很正常,不提出,反而不正常。人家在洞子外办厂,不钻进洞子瞧瞧,是你,你也不会干嘛,反正我是不会干的。我说,这么说,你同意他进洞了?皇繁简说,同意,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转让合约签订后;又说,喂,大为,这二人在沟里转了两天,一切都正常吧?我是说,没什么异常吧?大为,你知道的,9401可是基地、中国航天总公司乃至我们国家的核心保密单位。我说,繁简,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一件事知会你一下。

我向皇繁简知会的事发生在厂招之夜,是厂招服务生告诉我的。

前天夜里喝了酒,梭进铺盖很快就睡着了,但很快又被热醒了。找到大厅服务台值班服务生换铺盖。服务生说,先生,您换厚的还是薄的?我说,当然薄的,天气回暖得这么快,谁还换厚的,有病。服务生说,按先生的说法,那个黄董就有病;见我没接茬,又主动说,他嫌一床被子不够,又叫我们加了一床。我不作评论,只说,哦,他有点感冒,可能是想发汗。

这事我没多想,可倒在床上老是睡不着,我想自己一定多想了。当然,更多的,是想木木,想木木沐浴后,钻进铺盖,咋样咋样;又想木木一条铺盖咋睡,两条铺盖咋睡。一路想下去,就将想的方向,想成了自己的愿望。这个愿望是,黄金甲和木木是一对假恋侣,因此他俩各盖了一条铺盖。至于他俩为啥扮假,是睡在一张床上,还是其中一人睡了沙发、地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用两床广阔的铺盖,分别裏紧了自己的肉和欲,或者说,分别排斥和抵御了对方的肉和欲。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和愿望。白天,甭管木木与黄金甲如何亲昵,如何黏糊,都像作秀,并且,越亲昵越黏糊,越秀得厉害。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认为是荷尔蒙、醋意和变态作祟,因为有一则叫“疑邻窃斧”的故事,在时时敲打我理性神经的羊皮大鼓。

到了晚上,又故态复萌。我摁响了这对恋人的房间门铃,等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两人的动作,也许别人看来正常了,但我却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黄金甲问,叔叔,有事?我说,没事儿,就想和你聊聊;又说,黄董,厂子没看完,但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明天再看小半天,就煞割(四川方言,意“完结”)了。我想提前了解下你的看法、想法。

木木坐在床上玩手机,这会儿说,叔叔,是不是皇书记给您电话了?我说,还是木木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木木说,金甲,你是啷个想的,就给叔叔透透底,叔叔又不是外人三四的,藏着掖着干啥?我本来就是无事找事,无话找话。便说,没事,黄董为难就算了。黄金甲说,叔叔,看你说哪儿去了,为啥难。不瞒您说,我是很看得起这间厂子的,地理位置、工艺布局、厂房、交通、生活配套,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特别适应战时的状态与形势。现在,唯一让我码不实在的是,皇书记他们那帮领导层,该不会见我急于拿下,就来个随行就市,水涨船高,趁机对我提价吧?我赶忙说,但明显没有底气: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黄金甲说,我看一定会。

黄金甲说,不过,我倒希望涨呢;涨了,就表示转让成功了。其实,我哪里会在乎多几个草银子呢。

现在真的是不知面前这小子的脑瓜儿里面装的啥了。我傻屄似地说,黄董,说什么呢,你让叔叔糊涂了哇。

黄金甲说,我最怕的是国企的办事效率,今天考察调研,明天座谈商议,后天请示汇报,老是拖着不签协。这一拖,我估什,多半拖黄了,也就是说,基地不转让9401老厂了。因为从国际国内形势看,9401从城里调迁出来,返回沟里的可能性很大。朱光明盼望的闹热,保不准哪天就会实现,只不过实现的主体,不是我了。

不管靠不靠谱,黄金甲能想及这一层,想到我前边,不能不让我意外。一时间,身体内暮色渐起,竟有些老骥不能伏枥的恍惚。

到小恋人房间,也不全是不好的恍惚。看见床铺上只有一笼铺盖,再看一眼闭得轻丝严缝的平柜与大立柜,心里狠狠说,就装吧,此地无银三百两!为这话配的背景音乐,是一记无声的怪笑。

皇繁简听了我的“知会”,半晌不语。最后说,等会儿给你电话,就扣了电话。等这个“等会儿”,等了两个多小时。来电话时,我们正在晚饭。听了电话,我对黄金甲和木木说,我们明天回吧,皇书记说,私营企业家参观洞子,得中国航天总公司批,这需要一个过程的。黄董,皇书记让我代他向您敬杯酒,表示歉意。来,举杯!我端酒杯,手被黄金甲压住了,我一怔。小子来脾气了?黄金甲说,言重了,皇书记言重了,保密原则,程序正义,如此而已,歉意何来之有?再者,进沟一趟,办了正事,顺便看看洞子,我也不过一说,没关系的。别忘了,我是来看闲置资产的,只要签了转让协议,一切都OK了。比起这主干,看不看洞子,都是细枝末节,细枝末节。来,喝!皇书记的千里隔空敬酒,我喝!

因为黄金甲的精神情绪没受电话干扰,所有人的酒情绪就都没受影响。但由于电话的原因,一场无名的晚宴,成了有名的晚宴:送行宴。

印厂长有挡不住的热情,一出餐厅门,非要送我们回房间。路上众声喧哗,拥挤若市。木木趁人不注意,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她的手还没上我的衣,我就注意到了,自打芳林旧事酒吧注意上她后,我与她的关系,就成了猫于腥、狗于屎的关系。只不知,她知晓这关系否。知晓了,不打死偶才怪,腥可忍,屎不可忍。木木轻声说,喂,您在这厂子关系多,能不能帮我找几张洞子的照片,我想看看;又用食指戳了我腰身一下,说,木木好好奇哦。超陡峭地,全身都有电流麻过,我稳了下说,木木,我关系是多,能满足你的好奇,求之不得;问题是,没人有照片啊,因为洞子里是绝不允许拍照、摄像的。木木说,哦,好遗憾,那算了。

次日回成都宿通绥的晚上,木木还与我有过一次单独接触。是在医院走廊长椅上。

去皇冠大酒店登好房间后,木木提议晚饭不在宾馆吃,先去逛逛街,然后找家特色小馆子享口福。逛着,见北巷子有家“肥肠大全”,木木跳起来,就这家!果然好吃,边吃边喝啤酒,欢不待言。都快结束时,黄金甲手按肚子,印堂直冒虚汗,两腿像稀泥,身子直往桌下梭,无法描述的呻唤像狗熊性交弄出的动静。

我和木木把重得也像狗熊的黄金甲弄上车,弄进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房,自己则被护土“咣”一声关在门外。

坐在长椅上没事,闲扯了一阵又扯到洞子上了。我俩挨很近坐着,身挨身那种,总之再近就不是近,而是拥抱了。本来两身子间还是有些桑叶的,随着我的不知饱胀的蚕食,桑叶没了。由于挨近了,木木侧个头,车个身,不管向左朝右,柔顺的发丝都会抚摸几下我的脸蛋子。挠人的那种体息就更不待言了,鼻洞塞得满十满载,连医院那锐利的来苏水味都没有空子可钻。木木侧头问我,你进过洞子吧。我说,那当然,想当年,俺在厂子里时,是搞规划的工程师,有特级通行证呢。

我说,洞子里可好玩了。主洞套辅洞,大洞套小洞,厂房、办公室、健身房、咖啡厅等一应俱全。好不容易盼到木木身侧的保护神一边歇菜去了,就肆无忌惮丢心落肠地吹开了:火箭够大吧,在里面跟牙签似的;卫星够大吧,也就一蚂蚁。再说里面的灯光,连太阳都没得比,更莫说月亮了。还有,通风机一吹,那个爽哟,春风也不如……木木伸出香幽幽的玉手遮了我的嘴巴,把我满肚子神不拢怂的聊斋摁灭了。木木说,别吹了,当心把这医院吹成气球,飞上珠穆朗玛峰。我有些泄气,是你叫我不吹的哈。木木说,是啊,可是,我没叫你不画啊。说着,从坤包中取出笔记本和笔,往我大腿上一送:有本事,你给我画一张洞子!我脖子一梗,画就画!木木笑眯眯的,柔柔地说了一个字:“乖”。就冲这个字,我的笔没法停下来了。上边的笔不停地在笔记本正面画;下边的“笔”不停地在笔记本背面画,并牢牢支持着笔记本的硬度和挺举着9401神秘山洞的重量。

终于画完。极其自恋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递到木木手上。木木兴奋地看着,“啪”地亲了一下画,见我很受伤的样子,又“啪”地亲了我一下。由于这一下太响,以至于吸引了夜间走廊上行人的注意,更以至于让我联想到了一颗炸弹的爆炸。特务。暗探。超人。飞机。降落伞。我看见洞子的节点处搁着炸弹,看见笔记本画上铺满炸弹。炸弹炸了,但没炸醒我。我是被吓醒的。我被吓得不像了男人,又更像了男人。我一把夺过笔记本,又一把扯下那幅画,撕了个纸花缤纷,天女散花。

木木完全木了,这让我一脸憨笑显得活络极了。我说,哎,画得太丑了,见不得人,更见不得木木这样的美女啊,还是让它消失好。

木木还是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规范,或者说有些僵滞。

回到成都后,皇繁简和黄金甲就像对我一个人玩了个人间蒸发,永远不找我,不见我,不主动给我电话。憋不住打电话过去问,这个对我说聊斋,那个对我摆八卦,随便我把话头怎样朝厂子转让上引,二人都有本事让我的话头滑过去,让他们的话头杀过来。当终于发现自己在他们的转让舞台上扮演的搭桥牵线人角色,就一二不挂五的串串,不,完全就是一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后,我让脸瓮进浴缸水中,把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通通泼向他们。直到肚子成了皮球,泼出去的恶毒与灌进来的浊水相等,才浮出水面。该干吗干吗吧,妈的!不再想俩混蛋,却想到了始作俑者,自己的混蛋儿子。但混蛋儿子好像知道我要找他麻烦似的,也不知混到哪儿去了。木木躲我像躲艾滋病,躲地震,更是踪影全无。

在网上游荡,不知把哪根神经碰到了,就开始搜索央视那条有关我国出台允许私有资金、民营资本涉足国防科研、军工行业的消息。真是遇到鬼了,网上竟再也捞不出这条消息!如果这条消息是网海中一尾鱼,它被谁捉了去?或者没被捉了去,那它游去了哪儿?这真是一个诡秘世界。难道皇、黄二厮的消失,也与这条消息的消失有关?可就算有关,也可放在桌面说嘛,干吗躲躲闪闪像谁对谁做了亏心事似的?

回成都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那在读研究生的女友宁宁问我,大为,你知道目前最火的、赢爆了的一款网络游戏是啥?我说,我咋晓得,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专利。宁宁说,我如果告诉你,它叫《时刻准备打仗》,你该晓得了吧。我说,不晓得。宁宁说,我如果再告诉你,《时刻准备打仗》是以你们9401老厂的场景为场景,以老厂的故事为基本题材线索,以穿越手法揉进当下国际战事而设计的,你该晓得了吧。我说,不晓得。宁宁说,那么,我最后告诉你,这款网络游戏的出品人叫“黄金甲”,设计人是东南亚网游业界鼎鼎大名的女博士伊乙木小姐,职业设计师,你该晓得了吧。我大叫起来,你说什么?女博士伊乙木小姐?那木木是——

宁宁说,“木木”是伊乙木的乳名,没多少人晓得的,啊,你连这个也晓得?跩啊!

回到家,一直打电话,上了床还在打,终于打通了。狗日的,你啃老,你坑爹,你咋个净做没屁眼的事呢?你说,你下一步是不是把你老汉拉去卖了?你给老子说,是论斤还是论岁数卖?龟儿子以为老子不晓得,转让转让,转让屄个;办厂办厂,办锤子个厂,一开始就是骗局!骗一千骗一万,挖坑刨洞让你老汉跳,让你皇伯伯钻,不就是为了开发这鸡巴网络游戏吗?

粗话连篇劈头盖脸把儿子骂了一通后,才将一句正话直杠杠杀过去:说!你吃了黄金甲好多钱?

儿子夜深人静的哈哈大笑把电话线都弄得乱蝂乱跳(“蝂”,西南地方方言,意“乱动”“乱挣扎”),绞成一团:老汉,我以为啥事,这事啊,值得吗?火大伤肝、气大伤肾哦!又说,有钱不挣瓜娃子!黄金甲给我的钱,比起他和伊乙木赚的,毛毛雨都不是。他给我开了个二百五十万,我不干,说不好听,他就给我二百四十万,我说少了,他就给了我二百六十万。对,老汉,我就只吃了他二百六十万。您如果看得起,咱爷儿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百三十万,如何?对了,安抚皇伯伯,也从您那一百三十万里出哦!

杂种!我气得大叫一声,从床上摔下来,弄得满屋子都滚着梦的碎片,乒乒乓乓,动静之大,打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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