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代海赋看中国古代文人的海洋情怀
2013-04-18俞琼颖
俞琼颖 王 玫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厦门 361005)
从历代海赋看中国古代文人的海洋情怀
俞琼颖 王 玫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厦门 361005)
如果从精神和心灵的角度来观照历代海赋,可以发现在农业文明背景下,中国古代文人开拓出一片精神文明的海洋。唐以前的海赋着重表现游仙之乐,表达对仙界的神往之情。唐以后海赋作品融入作者对宇宙、人生的思考。不同于海洋文化传统观念,中国古代文人的海洋情怀融汇着神仙思想、宇宙观念、生命意识。
中国文学;海赋;海洋情怀
海洋孕育生命,透露文明之光。大海激荡着古往今来文人的生命情怀,成为历代文人吟咏的对象。古代诗、词、曲、赋皆有咏海之作,尤其是“赋”这种体裁,以其华丽、通畅展现海的宏大气势。中国古代涌现出一大批海赋佳作,如班彪的《览海赋》、木华的《海赋》、张融的《海赋》、卢肇的《海潮赋》等。这些海赋或发感慨、寓哲理,或赞海性、扬君德,或发高论、普知识,往往与游仙、哲思、崇君主题联系,对大海的心灵感悟多于现实体认。古代文人在儒学、道学、玄学等思想影响下,展现了具有精神超越意义的海洋情怀。
一
华夏文化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关注对物种的传承,对土地的依赖,并由此形成内向温和的民族特质。这样的生产生活方式形成文人保守、和平、中庸的文化性格。以开放、外向、冒险、扩张为特质的海洋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并非主流,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也很少出现海洋形象。原本“赋”这种文学体裁正适合铺叙大海的汪洋恣肆,但是在农耕文化的成长环境以及工具资源缺乏的现实条件下,古代文人在面对大海时所激发的追求理想、渴望冒险的浪漫主义情怀只能停留在臆想层面,或转向仙话,以无拘无束的想象弥补现实的缺憾。在先唐海赋中,作者倾向于描述虚幻神秘的海,虽从不同角度对大海进行文学描述,其实质却大同小异,笔下的海均拥有仙山、神仙以及珍宝,其真实面貌隐藏在游仙的浮云之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虚幻之游并不都是作者坐在书案前的随意构想,而往往是亲临海洋,与之共鸣后通向另一世界的神游。
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海赋《览海赋》即是作者亲历亲行之作。班彪观海缘起于“有事于淮浦”,然而览海只是游仙的托名,在想象中作者随风翱翔,渡过裔裔飘风与浩浩波涛,寻找方瀛与壶梁:
驰鸿赖以缥骛,翼飞风而回翔。顾百川之分流,焕烂熳以成章。风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汤汤。指日月以为表,索方瀛与壶梁。[1]
不难发现,作者即使亲历海洋,观察到有关自然现象,也更愿意驰骋于想象,创作幻想中的海洋。幻想往往比所见更有吸引力,仙话式的体验比之真实的观察更愉悦,故作者蜕去具体物象,放弃显性层面的近距离观照,返回内心寻找以往的仙境记忆,对现实的海给予较少关注,而凭借主观想象增饰之、重塑之,建构其精神和心灵中的大海。
虽然农耕文化的生态环境抑制了渡海航行的客观条件,但帝王对入海求仙颇为热心。据《史记·封禅书》记载,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均曾使人出海寻仙。秦统一后,泛海求仙活动仍持续不断,至汉武帝时臻至鼎盛。此后虽逐渐式微,但是帝王求仙之举已成为广泛的信仰流传民间。在这种风气熏染下,文人习惯将海与求仙联系在一起进行海赋创作。如西晋木华《海赋》“觌安期于蓬莱,见乔山之帝像”,南朝张融《海赋》“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等。
帝王出海寻仙出于渴望延续生命的本能,文人将仙山写入海赋,却不是对“长生求仙”这项未竞事业的遗憾惋惜。他们虽热衷仙游,关注点却不在自然生命的延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文人作海赋,创造文化形式,其生存空间已经得到延展,然而在面对“海”这种特殊对象时,这种延展是不够的,海的博大精深映照出生命深处的诸多缺憾,他们还必须为心灵制造一个空间。仙山林立的大海已然不是通常意义的大海,它超越尘世的界限,可以抵达神仙的世界。而“方瀛”、“壶梁”的罗列亦不能满足赋者,他们必须亲自游历一番,如班彪“离世而高游”、王粲“轻举而高历”。这种游历只能是意识世界的神游,其结果可能“拜太一而受符”,得道成仙,也可能一无所获。但是重要的是神思的畅游已令生命在想象与虚拟中得到满足,甚至获得净化与丰富。
大海对于文人来说,还带有“桃源仙境”般的诱惑。文人真正关心的或许不是大海,而是大海中那拥有奇花异树、良田美池的小岛。海洋为此提供想象的契机,所有关于虚无缥缈、恢弘壮大的海洋世界的想象,最终都将回归到远离喧嚣、和乐安宁的仙乡岛屿。这是农耕生活的和谐图景,陆地永远是最后归宿。桃源仙境也好,长生秘府也罢,都是一个无法被完全进入的世界。皇帝可以遣人出海探求,文人则将之留存于想象,寄情于笔墨,并在神游仙山的同时进行重塑:大海既然是长生的秘府,那么海中的生物也应具有神奇的力量。
孙绰《望海赋》描述海中生物“鲲”:“鹏为羽桀,鲲称介豪,翼遮半天,背负重霄,举翰则宇宙生风,抗鳞则四渎起涛。”[2]语句本于《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纵然巨鱼如鲲在海底亦自逍遥,却比不上飞鸟展翅高翔的洒脱,它需化而为鹏,才能举重若轻、跨海远徙。海赋中鲲鹏又常与龙并提,如张融《海赋》:“雕隼飞而未半,鲲龙趠而不逮。”可见赋者偏爱的鱼,兼具鸟的超越、龙的权力。赋作创造的意象,乃是赋者心理的体现。鲲鹏之喻所揭示的正是作者对特定物象的文化内涵进行开掘之后,心灵飞腾于世俗人生之上的景象。
海赋中除了鲲鹏,其他生物及珍宝亦不胜枚举。唐以前几乎每篇海赋都会提及海中珍物,且占去全文较大篇幅。水族巨大有吞舟之势,植物皆繁荣芬芳,又有珍珠、珊瑚、黄金等人间至宝。不必多事罗列,足见大海是一个怀藏珍宝的玄奥之所。其实,这些珍奇至宝并非一定出于凭空杜撰。以现代之眼观之,是分散在现实汪洋里的普通生物,然而,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古代,当其聚合、美化、完善、夸张,尤其是将其搬至大海这个幽幻神秘的环境下,便具有了仙话的意味。而作者对海中珍物的描摹,固然是为了满足赋这种文体的特殊性而搜奇列异、极尽铺陈,如果仅停留于此,再神奇的珍宝也只是一堆与人类绝缘,没有温度的物象。这种夸张铺陈最终要完成形而上的提升,通过这一切的“象”寻求最终的“道”。
二
海在先唐赋中是幽冥之地、玄奥之府,“海”从文字学上讲也带有晦暗幽冥的意思,但是文人却不在赋中流露恐惧的情绪,反而视之为乐园,对其充满向往。这是由于《山海经》的文化渊源、帝王求仙的风气,加上作者自身在临海时的超越性感受,消弭了恐惧心理的结果。先在印象和当前感悟相中和,大海不仅不可怖,且成为文人憧憬的对象。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们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3]唐以前海赋除了游海求仙之外,亦述志抒情,抒发英雄情怀或进行哲理思考。如曹丕《沧海赋》气势壮阔:
惊涛暴骇,腾踊澎湃。铿訇隐邻,涌沸凌迈。于是鼋鼍渐离,泛滥淫游。鸿鸾孔鹄,哀鸣相求。杨鳞濯翼,载沈载浮。仰唼芳芝,俯濑清流。巨鱼横奔,厥势吞舟。[4]
曹丕身处建安时期,其赋刚健有力、意气骏爽,带有“建安风骨”的独特风格,充溢着慷慨磊落的情怀,与随波逐流游海寻仙不同,荡去海之虚无缥缈的仙气,成就其昂扬激荡的面貌。
建安以后的海赋作品仍洋溢着激昂的英雄情怀。波涛汹涌牵动心潮澎湃,激励起豪情壮志,海仍是最好的情感载体。广袤无边、博大瑰奇的大海容易令作者产生强烈的精神快感,这是其他自然景物无法企及的。如潘岳的《沧海赋》、木华的《海赋》等,均在凌空高蹈的幻游之外奔涌沸腾着生命之流。
东汉末年海赋在阐发生命感悟时,又隐含着儒家旨趣。如王粲的《游海赋》写道:“苞吐纳之弘量,正宗庙之纪纲。总众流而臣下,为百谷之君王。”[5]王粲所处的东汉末年,朝纲败坏、国力倾颓,从小受正统儒家思想熏染的王粲有较为浓厚的儒家情结,他借海赋表达整顿朝纲,重建封建秩序的愿望。
到了六朝,儒家思想价值观不再是唯一标准,文人将“体用”之心转向自然,社会责任感渐趋淡泊,精神境界则更为高蹈。玄风盛行之下,文人清虚寡欲,淡泊玄远,将目光投向自然,寻求心灵的慰藉,并对宇宙人生的思考有更宽广的幅度,这一时期海赋带有自然飘洒的风度气质。如木华《海赋》:
甄有形于无欲,永悠悠于长生。且其为器也,包乾之奥,括坤之区。惟神是宅,亦抵是庐。何奇不有,何怪不储?芒芒积流,含形内虚。旷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纳来,以宗以都。品物类生,何有何无?[6]
海水之无欲、谦和且弘纳的德性思想来自于老庄。老子钟情于水,因水具有处下、虚静、胸襟博大等美德。海也以同样的品质超越时空永恒存在,与此相对,人类生命却短暂有限。木华藉大海显现大道精神,以道家包容大度的情怀,感受生命的谦卑与微小。
同样阐发哲理的还有张融的《海赋》。张融比木华的思考似乎更进一步,发动静、有无、生死、行藏之论。张融在《海赋》序中表明赋作不同于木华隔岸观海之作,乃赴职浮海的切身体验。但是,赋作亦有对自然的幻思:“袖轻羽以衣风,逸玄裾于云带。”观海而得道,此处的道已不同于东汉末年的仙道,是生命与自然交融的极境。赋中海被蒙上一层玄奥色彩,从物质的现实之海上升为精神的超越之海。
综上,先唐海赋通常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耳闻目见大海的真实感受;第二部分是加诸神话想象的仙游之辞;第三部分联系个人社会生活境遇,阐发思想感悟或抒发哲理。三部分顺序不一,穿插成文。实感部分比例最少,通常轻描淡写,寥寥数语。仙话部分则最为庞杂丰富,哲理通常在结尾中出现,与仙话交替,拔升境界。无论是仙话还是说理都很难脱离心灵而存在。对于切实经历过的大海,往往体现出一种脱离现实经历的倾向。那么真实场景的描摹为何如此薄弱?究其原因有三。
其一,从地理位置看,中土为华夏民族发源地,远离海域。据顾颉刚先生考证,先秦时期华夏文明只限于今河南、陕西、山东、山西、河北诸省境内。[7]而这些省只有山东胶州半岛及河北东北部濒临黄海及渤海。先唐国都如长安、洛阳等中土文化的核心地带也均离海较远。农耕为主的生产方式限制了文人的视野及见识,文人若要打破这种限制,又不能改变既定的文化,唯有驰骋想象,开拓心灵的海洋,在长期拘束于土地的生活方式之外打开一个虚拟性的精神世界。
其二,与我国传统经济思想有关。在现实局限之下,以海洋为介质的生产生活在先唐并不占绝对优势。我国自古重农抑商,商业附属、农业为主的经济思想已深深植入封建时代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中。而航海业具有鲜明的商业性质,必然逃不过遭受限制的命运。几乎所有的封建统治时期都认同“海禁”,即使有限度地发展航海贸易,所获利益也多归还于农业,而非投入航海业的发展,海洋文明只能植根在农耕文化的土壤上,未得到过多关注。然而,凡是被禁止的东西又是被欲望着的。航海活动不被重视,文人缺乏海洋生活的素材,只能从精神领域、文化生活中撷取素材,从海洋的遥想中得到精神的升华。
其三,农耕为主的生活方式形成以维持社会、家庭秩序为目的的儒家思想体系。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航海意味着离开故土、萍踪无定,长期生活在农耕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安土重迁,修身养性,爱好心灵的仙游胜过远涉重洋的真实游历。并且海洋与文人,也无实际的利益关系。如果说海洋贸易尚能给统治者带来收入,但对于重义轻利的传统文人来说,泛海乃是商贾之徒的不堪之举。在内向温和的文化心理之下,他们更追求构建人类与海洋相处的良好秩序,实现人与海之间的一种平衡与和谐,而不是摄取与争夺。
三
唐代以降,随着中国海疆面貌的变化、航海技术长足进步以及国家外交政策的改变,海赋作者的创作视野进一步扩大,其内容不再拘泥于仙话和抒情,而是将目光投向国家与政治,写实性明显增强。如明代萧崇业《航海赋》以万历四年(1576)皇帝敕谕琉球国中山王世子为背景进行创作,描述航行南海,出使琉球的情形,反映中国与琉球的文化交往与贸易盛况,及中国造船、航海技术的发达。关于航海技术,郑怀魁的《海赋》有更为详尽的描述。赋文不再作虚幻的遥想,而是希望通过先进的航海技术征服大海,其罗列铺成之物也从海洋仙物转移至船舶及技术。随着海洋学知识的丰富,海在文人心中已不再是其深不测、其广无臬的神秘世界,而是可以凌驾其上作真切游历的现实之海。
由于明代解除海禁,清代改漕运为海运,这些为文人提供开阔的海赋素材,使作品增加较多写实性。如晚清李彦彬《海运赋》描写海运之便:“五千里争输穗秸,向航海而来;百万石远步沧溟,政以养民为贵。”[8]元代曾以海运代替大运河航运,明代又以河运代替海运,至清道光年间,又改为海运。文人支持海运,间接反映渴望与海洋互动交流的心态。再如王廷禄《筹海赋》借晏然先生之语筹策海防,将海洋与国家安危联系起来,揭示海洋的重要政治功能。
尽管这个时期海赋创作的写实性有所增强,但仍有其虚幻的一面,作者采用的是虚实结合的手法。除了描写海洋贸易,赞颂“海德”亦成为重要主题。唐以前文人虽然也提及海德,但目的往往指向抒情述志,自我是主体而海仅是一面载体。唐代海赋中自我消隐,赋者发儒、道之感皆为赞美大海,同时,又包含有赞颂皇帝之意。
儒家的中庸和道家的虚静都崇尚和谐恬淡之美,并不喜好过分激烈漫溢之景。唐前海赋作者常着墨于大浪滔天、波涛汹涌的宏伟景象,唐以后赋作则将儒道哲学与大海进一步融合,描摹风平浪静、海不扬波的澄静状态。文人常用“江汉朝宗”、“海不扬波”象征君主圣明,王朝昌盛。“海不扬波”有几重含义:首先,从海与君主对举的意义上看,君主澄心贞静,胸藏万物,取之不竭。海不扬波正对应王之法象。其次,海不扬波,天下无事,这是政治清平的祥瑞象征。再次,从实际功用上,海不扬波构成海商理想的生存环境。唐代以后海商入海之前均入庙祭拜海神,祈求海不扬波,以获得心理上的慰藉。最后,“海不扬波”还带有文人对“静”的憧憬与向往之情,在形象化的精神世界——大海中得到心灵的清静。因此,以“海不扬波”为赋题,本身带有虚拟性、精神性的因子。大海在赋中则成为君主美德的陪衬。
在经济持续发展之下,明清的造船技术和航海能力虽然得到提高,但随着西方殖民扩张的步伐,海疆问题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与此相应出现许多反抗外国侵略战争的海赋作品。以林昌彝的《碧海掣鲸鱼赋》为例,该赋以“鲸”在大海的横行跋扈譬喻外国侵略者。鲸或者鲲在先秦是鱼鸟合一之神,在唐前海赋中,作者在列举海中神物珍宝时常将其置于开端,可见对其畏敬与神往之情。而这种有神力的生物在林昌彝笔下却是胡作非为、骄横跋扈的有害之物,需借海之神威擒拿之。该赋虽有现实背景,但作者并不局限于铺陈写实,而是展开联想,面对严峻的海疆之危,大海成为作者幻想中的征服力量,能驱赶侵略者,平息战火,去除心灵苦痛。
四
由是观之,在明清大量海赋中,作者的着眼点不是航海业发展之后海域发生的变化,仍是农耕文化背景下君主的赫赫功绩以及与此相应的儒家文化系统。唐以后海赋赞颂海德与君德有致用的因素,亦不乏精神层面的诉求,如在政治清明时以大海象征国君,成为崇拜的对象,在罹乱无助时将其虚拟为无所不能之神,慰勉心灵。虽然求仙痕迹淡化,但是文人并未就此失去自由驰想的诗性情怀。如描写海上物象,仍不离蓬壶长鲸。如崔承谟《青州赋》、萧崇业《航海赋》。
明清海赋还特别注意对海洋个别特征的细致描绘,如描写鲲:“长鲸巨蛟兮,不知其凡几也,如蚯蚓之跃洿池。鲐鲿鰋鲤兮,畴得而为纪也,如秕糠之浮太空。鹏翼覆三山兮,曾不足当北溟之径寸。鳌足戴六极兮,差可云沧海之一尘。”[9]与唐前海赋不同的是,作者着眼于鲲鹏一个对象,极度夸饰之,从而使它超现实的属性更为突出。再如明代黄卿《海市赋》描写海市景象亦带有仙话之迹。海市蜃楼是大气光线折射于海面所形成的奇观,这一景观极易引发人们对彼岸世界的企羡。
浩瀚海洋神秘莫测的变幻力量让人们着迷和敬畏,以至于顶礼膜拜,产生相应的各种信仰文化。这在明清海赋作品中亦有体现。如清代保凤诏的《河伯观海赋》将《庄子》中海若与河伯的故事具体化,反映河伯之浅与大海之尊。
上古仙话系统具有极强生命力。文人并未随着现实知识的增加而放弃仙话,反而更为细致夸张地描述。对于文人而言,以仙话植入心灵的海洋文明,比之以海洋为介质的生产生活方式具有更强大的感召力。
唐及以后还有一批探求海潮变化之因的赋作值得我们注意。如唐代卢肇《海潮赋》、明代刘守元《曙海赋》、明代谢杰《海月赋》。以《海潮赋》为例,卢肇在序中即表明写作目的:
肇适得其旨,以潮之理,未始著於经籍间,以类言之,犹乾坤立,则易行乎其中,易行乎其中,则物有象焉,物有象而后有辞,此圣人之教也。肇观乎日月之运,乃识海潮之道,识海潮之道,亦欲推潮之象,得其象亦欲之辞。[10]
卢肇认为潮水之大小、迟速与日月之盈亏、升落相关。赋文通过观察海之渺漠茫洋,考究海涛所生之由,探求春夏秋冬海潮不同变化以及海潮夜涨昼歇之因。卢肇所依据的理论乃是《易经》中的“六虚”。“六虚”是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的位置,亦指阴阳二气周流。卢肇《海潮赋》试图阐释海潮知识,但所使用的理论仍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易学:
参二仪之道,在一人之功。一人行之,三才皆协。德顺时则雨霁均,行逾常则凶荒接。僭慢所以犯阳德也。故曝尫之哀。狂急所以犯阴德也,故离毕为之灾。[11]
以阴阳五行理论阐释海潮,与老庄道学同样是对宇宙人生的思考,阴阳五行本就带有神仙气息,卢肇仍是遵循着仙话的思路,给予哲理的解释。在这种思考的背后,海在文人心目中必定是一个超越性的存在,才能站在哲理的高度给出解释。
唐以后航海事业发展较快,宋代海外贸易繁荣,有海上丝绸之路。明成祖曾派遣郑和下西洋,在隆庆元年,隆庆皇帝解除海禁,史称“隆庆开关”。但是海赋创作不见突破,在艺术上甚至不如六朝。“海”是一种特殊的观察对象,它本身宏大深邃,必须以华丽铺陈、形容夸饰的文笔方能成就其神韵,在六朝之前只有“赋”能满足这样的要求。六朝以后,“赋”这种文体已不再居于主流,被大量诗、、词、小说、戏剧所淹没。这或是造成唐以后海赋艺术成就不及六朝的原因。随着其他艺术形式蓬勃兴起,海洋文学在诗歌、小说中获得广阔的天地。
唐以后,文人赋中的海有了更丰富的内容,但仍时常被当作一个精神性的存在,这要归于传统经济文化的影响。在政府垄断之下,商业仍得不到发展,商人地位在农民之下,其海洋事业带有官宦垄断性质,封建统治者绝不允许航海业与其他工商业损伤小农经济的经济秩序,以免威胁到封建政权。并且,航海活动缺少强大的功利性刺激,本国物产已足,对外无所需求。纵然海洋贸易有利可图,中原文化却对其加以排异。海洋活动的重大意义在于帮助封建政权的巩固,如扬帆出海宣扬国力强大,吸引万邦朝贡,而不是直接进攻,开疆拓土。这种活动在物质上得益甚微,有时甚至还要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但他国的崇拜和朝贡却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文明可以是一次次谋利求益的航海活动,也可以是在审美观照下建立起来的精神系统,它应该有更广泛的内容,其中包括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方面的涵盖,从这一意义上,中国古代海洋文明的含义才丰满起来,才能构成完整的海洋文明体系。从物质层面说,中国古代的海洋文明只有在农业文明得到发展,并保证封建统治秩序的前提下才有拓展的可能。但是,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打开一扇窗。古代海洋文明虽然在物质层面受到抑制,却开拓出一片精神文明的海洋。融入古人生命意识的海洋文明丰富了中国的哲学与文学,这种海洋文明又蕴含着古人寻求超越的情怀。
注释:
[1][2][4][5][6][10][11][清]陈元龙:《历代赋汇》卷二十四《地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
[3]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83页。
[7]顾颉刚:《中国疆域沿革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2页。
[8][清]鸿宝斋主人:《赋海大观》地理类卷三,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4年。
[9]王 亮:《观海赋》,陈元龙:《历代赋汇补遗》卷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
[责任编辑:陈未鹏]
I206.2
A
1002-3321(2013)03-0074-05
2012-10-15
俞琼颖,女,浙江上虞人,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王 玫,女,福建福州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