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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雅俗之辨看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2013-04-18陈宝良

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士大夫

□陈宝良

雅俗之辨,究其根本就是文化与文化观念的差异,亦即士大夫所代表的精英文化(雅的层面)与大众所代表的通俗文化(俗的层面)的对峙。在传统儒家士大夫的心目中,雅属于“正”体,相当于康庄大道;俗则属于“变”体,相当于歧路小径。但雅文化的建立,还是离不开倾向于俗文化的“民风”。正如明代公安派文人袁宗道在诗歌中所论,一方面,无论是代表雅文化的“驿路红尘鼓吹”,还是代表俗文化的“池塘青草蛙声”,原本都无声响,不必区分出雅与俗;另一方面,作为雅文化表征的“鼓吹驿路喧阗”,抑或作为俗文化表征的“儿童村巷竞走”,犹如池塘边发出的两部声响,其中的宫商,无不渐近自然。①以公安派为代表的明代士大夫,提出一种“何论雅俗”之论,这显然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创见,确乎令人耳目一新。已有的研究成果揭示,在明清两代,雅文学与俗文学双峰并峙,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在审美趣味上则存在着通俗文学崇雅和传统诗文尚俗的倾向。②这种雅、俗文学之间的互动,正好替袁宗道的见解下一注脚。

明代士大夫雅俗观念的历史性转变,同样可以从他们的生活实践中得到很好的印证。如明末清初人陆衡曾称,“教戏子”、“置花园”、“管闲事”是明末缙绅的三大毛病③,可以看出当时士大夫的生活是雅俗相混,甚至存在着一种由雅趋俗的内在转向。

一、雅俗之辨:雅与俗的两分

追溯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历程,无论是他们的观念,还是他们的行为实践,其间无不存在着一种雅俗之辨,随之而来者则是雅与俗的两分。

就观念层面来说,正如明人杨士奇所言,雅与俗,理应是一种“不相谐”的关系。杨士奇以音乐为例,进而说明雅、俗之间的对立关系。毫无疑问,杨士奇最为喜欢的是古琴。他认为,古琴所发出的音乐,雍雍古澹,属于“淳雅”之音,使人襟宇澄净,气志皆融,豁然如濯埃氛,并游于泰和无事之域,听后让人何其舒适!至于世所同好的俗乐,则无不属于荒荡靡靡之音。④身为武将的戚继光,却与文人雅士交往甚密。他对“雅乐”与“时俗之乐”的区分,可以作为杨士奇之论的补充。戚继光认为,古代圣人制作一器一事,规模正大,达到中和之极。这些乐器,看似都是智巧所成,然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智力矫揉其间,所以足以动天地、惊鬼神,流传万世而无弊,进而被称为“雅乐”。至于“时俗之乐”,如筝、琵琶、三弦、胡琴、月琴之类,声调纤巧,呖呖如娇儿对语,俗耳听之,甚乐人意。但一与琴瑟、钟鼓这类雅乐之器并作,则虽无识者,自能判别它们的拙劣。换言之,“俗调”犹如嚥肉食饴,而“雅调”则如嚼玄嗽苦,滋味深长,万听不厌,所以被称为“雅”。除此之外,诸如“雅会”、“雅意”、“雅怀”、“雅爱”、“雅作”,或如“典雅”、“儒雅”、“清雅”、“闲雅”,凡是被称为“雅”者,都是相同的道理,表示与“俗”有别。⑤

音乐如此,学术与礼仪何尝不是如此。正如明代学者王廷相所言,学术上亦有雅致与俗鄙之别。他认为,君子之学,贵在“闻道”与“行义”。若能闻道,则行为就能合于“礼则”;若能行义,则行为“由乎天性”。与此相反,所谓的“俗”,就是“不求诸道义,而惟情欲是狥”;而所谓的“鄙”,则是“不耻害于道,而惟利之是计”。⑥就礼仪来说,按照传统士大夫的观点,“俗礼”大多四方各不相同,总非“雅士所宜”。如洪武年间,翰林少奉唐肃常侍膳食毕,供筯致恭。这是一种饮食俗礼,即吃饭时先吃完的人把筷子交给主人,告称失陪,以示恭敬。明太祖问所行何礼,唐肃常答道:“臣少习俗礼。”明太祖斥责道:“俗礼可施之天子乎?”于是,坐以不敬之罪,谪戍濠州。⑦

综合观之,在明代士大夫看来,雅俗之辨,相当明显:雅者必难,俗者必易;雅者必淡,俗者必浓;雅者必拘,俗者必肆;雅者必苦,俗者必甘。⑧

就士大夫的生活实践来说,雅与俗之间亦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下面从诗歌、绘画、收藏、旅游四个方面,就雅俗之辨加以进一步的剖析。

就诗歌而论,雅之与俗,犹若径庭。按照明代一般谈艺家所论,所谓的俗,就是诗歌创作中存在着“有时套”、“乏心思”两种弊病。反之,若能出乎时套,即可称“雅”。明人曹学佺论诗,尽管还是主张“辨雅俗”,但所论明显较一般的谈艺家更为精深。他认为,所谓的雅,并非斤斤于免俗而已。诗歌自有体裁,亦即章法;有声调,亦即句法;有采色,亦即字法。一旦性情、根据、源流、变化种种具备,方可称为“雅”。所以,诗歌体裁,必须尚正,否则就是“俗”;诗歌声调必须尚和,否则就是“俗”;诗歌采色必须崇尚清新,否则就是“俗”。这是因为,流于俗套的诗歌,大多有赝伪之病,缺乏自己的性情;大多有跳脱之病,缺少应有的根据;大多趋时,很难做到古人即我、我即古人。⑨

绘画上的雅俗之别,不言而喻。以建筑装饰画为例,按照士大夫的标准,诸如寺庙中壁廊门阙之画理应具有宗教性、道德性、警训性,而非娱乐性。但事实并非如此。寺庙中的装饰画,无不渗透着民间的游乐才艺,进而与士大夫的文雅迥然有异。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明代的画匠之画,已经成为民间的专门职业。在建筑装饰画中,其最为常见的画面,则是中国文化的传说、历史、奇花、异兽、俊鸟、龟麟、龙凤、神仙、情侣、将相、帝王、力士、侏儒、天王、夜叉、天尊、佛祖等故事,诸如此类的画面,尽管可以充实建筑内涵,但终究不过是庶民庸俗画而已,仅堪吸引民间各类人士鉴赏,而对文人士大夫缺乏足够的吸引力。⑩年画广受普通民众的欢迎,同样代表了区别于高雅文化的通俗文化。年画内容主要取材于两个方面:一是通俗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二是小段流行的故事。尽管年画的宗旨无非是为了嬉戏娱乐,与文人画的高雅气息迥然有别,却最能表现画匠的才艺,其中很多幽默吉利画,如顽童闹学、猴官上任、老鼠嫁女、水兽迎亲、华封三祝、五子登科、榴开百子、六国封相、莲笙贵子、莲鲶有鱼等等,无一不是广泛深入民间,为大众所喜爱。

就此而论,文人画与画工画的对立,正好说明文化观念上的雅俗之辨。在明代的时风中,形成了一种欣赏“时玩”的习尚,这就是以收藏明代本朝所制瓷器或者铜器为雅。尤其是绘画,明代的很多文人画家,诸如沈周、文徵明、唐寅、陈道复、金本清等人,其所作之画,诗与书法无一不佳,形成了独特的文人画风格,避免了画工色相。从题材上说,明代文人画大多以山水居多,因为只有山水才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至于像人物、禽虫、花鸟一类的题材,则多出自画工之手,虽至精妙,一览易尽。⑪明代文人画,最讲究士气,譬如画石,就主张不可多皴,多皴就近了画工气,所以提倡劲笔略钩。文人的书画,一般均以平实简淡为极诣。以董其昌的书画为例,其笔讲究性灵,下笔轻率,任意驰骋,随处飘洒。尽管文人画家讲究性灵,却并不排斥读书,认为只有多读书,才能胸次澄虚,耳目超旷,骨节俱灵。当然,他们也并不仅仅倡导多读书,而且还重视人的悟性,与一般的画工俗子不同。⑫毫无疑问,在明代的士大夫看来,诸如收藏书画、鼎彝一类的雅事,理应是他们的专利,而与“俗子”、“市人”无缘。如陆绍珩说:“书画受俗子品题,三生大劫;鼎彝与市人赏鉴,千古异冤。”⑬这是雅俗对立的典型例证。

就明代的旅游群体而言,大体可以分为贵人之游、豪士之游、布衣之游与民众之游四类。明代民众的旅游,其主要的表现形式,则远者为朝山进香或庙会,近则为岁时节日。群众性的旅游与那些士大夫的旅游,在审美情趣以及消闲的方式上,明显存在着一些差别。群众性旅游的目的在于解乏,是一种劳作以后的休闲,他们并不一定将眼光放在风光的旖旎上,而是一种凑热闹。而士大夫的旅游,则在于一种精神的体验,一种个人心灵与自然的相通乃至融合,也即所谓的心、境合一。在士大夫看来,群众旅游不过是一种俗态,而他们所要享受的则别有一种趣味,如探幽、夜游之类。以杭州西湖景色而言,明朝人袁宏道之《断桥望湖亭小记》和张京元之《断桥小记》,都对这两个群体的旅游差别作了比较,诸如:就群众性的旅游而言,杭州人游西湖,时间一般集中在午、未、申三时;而他们的旅游,又喜欢以“挨簇为乐”,且不说意不在山水,即使桃容柳眼,自与东风相倚游者,也不曾一着眸子。其实,西湖的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阳未下,才显得最为浓媚。至于晚上的月景,更是妙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在月色的映衬之下,都别有一种趣味。而这种趣味,民间百姓却并不知道体味,只有山僧、游客才可受用。⑭

当然,这取决于两者的经济实力。文人士大夫作为一个有闲阶层,不但有雄厚的经济基础,而且出游时也可以得到当地官员的免费接待,自然可以追求更为雅致的旅游方式;而民间百姓则无不整年忙于劳作,难得有休闲时间,所以不得不藉节日或者外出朝山进香之时,顺便游览山水、寺观、园林等景色。明代民间的节日旅游,正好反映了士大夫精英阶层与民间大众之间文化传统的雅俗之别。

二、雅俗互动态势的形成

雅俗之间,固然有别,但就明代士大夫的雅俗观念而论,同样出现了一些新的转向,大抵表现为以下两点:一是雅俗之辨,不在于外在的“事”,而是取决于内在的“心”。王嗣奭之论,就是典型一例。按照一般世俗的观念,大多鄙薄俗吏、俗人。王嗣奭却另有新见,认为尽管“俗”不可取,但“厌俗”亦不可。如此之论,有他的理由。若官吏“厌俗”,地方百姓必受其害;若普通之人“厌俗”,子孙必受其误。王嗣奭进而认为,“脱俗”之所以可贵,关键是“在心不在事”。假若一个人打扫此心清净,而淡于世利,则其人必廉;淡于货利,则其人必俭。能廉能俭,即使每天都在尘俗中厮混,也能做到远离庸俗。反之,如果舍此而谈清言,课清事,而自以为已经脱俗,其实不过是将蛣蜣视为苏合丸而已。⑮二是在雅俗之间,必须掌握好一个“度”。换言之,雅俗并不是互相对立的一方,对雅的追求,必须有一个很好的尺度,过了这个尺度,就会流于俗。明朝人郑瑄就深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他就不厌其烦地举例道:营建别业,本来应该说是一件“胜事”,属于雅的层面,若过分“营恋”,就会变成一种“市朝”,归于俗气;追求奇玩,本来也是雅事,但稍微贪痴,也会流于“商贾”气;杯酒本来是乐事,若是拘挛沉溺于其中,一如陷入苦海;花木本来是清雅之事,若是稍微“拮据”,就会陷入“业障”。⑯为此,郑瑄倡导抛弃“俗情”,认为这才算得是学问真正得力之处。他说:“俗情浓酽处,澹得下。俗情苦恼处,耐得下。俗情劳扰处,闲得下。俗情牵缠处,斩得下。斯为学问得力处。”⑰

与上述雅俗之论的转向相应,再印证于明代文化生活的事实,恰好证明当时已经出现了雅俗互动的征候,即士大夫在追求世俗利益之时,以商人或民间大众为主体的“好事者”,同样开始追求一种清雅的生活。

(一)由雅趋俗

首先,由雅趋俗,这是时代变迁的产物。时至明代,可谓已是大雅不兴,雅不胜俗。最为明显的证据,一则至言不出,俗言兴盛,雅言由此而息;二则俗乐兴盛,雅音由此而亡。明末清初人钱澄之论文,大抵已经道出时代变迁对雅俗关系的影响。他之区分雅俗,不是凭借“辞章”,而是凭借“气韵”。若是从气韵来看,本来属于“雅言”,“辞章”不必太文雅,即使是俗言,亦不失其为雅言;反之,若是本为“俗言”,其实亦并非其辞章鄙俗,而是言之愈文,而其俗愈甚。所以,凡是不事修饰,一意孤行,直抒独见,不必尽与古人相合,亦不顾他人以古人律我,虽瑕瑜不掩,但在钱澄之看来,还是属于“雅言”。反之,若是自己一无所恃,仅仅取唐宋及近代诸大家之文,规模而拟似之,所担心的是一字一句与古人不肖,藉此逃避他人的訾议,无疑就是“媚时”之举。假若如此,那么其人可以称之为“乡愿”,其文则称为“时文”,很难避免庸俗。即使钱澄之有如此高论,但亦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文化生态已是由雅趋俗。这是因为,所谓的俗,其实代表了一种“合于时”,而雅则显然与时代不合。⑱

其次,俗之流行,乃至由雅趋俗风气的形成,显然取决于人的“恒情”因素。徐光启与友人关于雅俗之辨的争论,大抵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从中可知,徐光启所秉持的是尧舜周孔以来相传的“矩矱”,是偏于“公”的“达道”;而他的友人则祖祢老庄,近取释氏,是偏于“私”的“恒情”。徐光启认为,雅俗之辨,关键在于公私之别。所谓公,就是“天下之所共”,天下之所共,则为“达道”。古人所谓的“雅道”,就是举世之“达道”。所谓私,就是“一人之所独”,一人之所独,则为“恒情”。古人所谓的“俗情”,就是举世之“恒情”。“达道”与“恒情”之分,在于达道所重者,是“君令而臣行,父坐而子立,兄先而弟后,朋友先施而夫妇远别,事必劳勤而动有规矩”;而“恒情”所重者,则是“目欲色,耳欲声,口欲味,鼻欲嗅,四肢欲佚,阏之则戚而从之如流”。在徐光启看来,古人遵守的达道,就是雅道,不能一人一日而离之,以为世道。而后之人所为,“倦于劳而思佚,倦于检而思通,倦于羁而思骋”。徐光启的友人,在雅俗论上显然受到了老庄与佛教的影响,自称是一种独绝之教,希有之法,然其归趋无非就是厌修求悟,厌渐求顿而已。其标目看似与“恒情”相差甚远,然究其根本,实为从欲速生心,从畔援歆羡起见,不得不称之为“恒情”,亦即“俗情”。两者的争论,无疑牵涉到一个最为根本性的问题:是否真是“旷达”为雅,“绳墨”为“俗”?这就是说,尧舜周孔之教,是否不如老庄释氏之高奇而可喜?⑲揆诸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流变,对老庄、释氏的崇尚,乃至儒释道三教合流之风的形成,大抵已经证明,由雅趋俗已成一时风尚。

这种由雅趋俗之风,体现在士大夫精神世界乃至行为实践的方方面面。首先,文风之由雅趋俗。按照明人张宁的观点,在汉唐之时,文风犹称尔雅,自公府而下,乃至士大夫居室,绝少有人妄自标榜。即使专写一文,亦仅仅记叙其实,而以论议稍加修饰,并不专以名言相夸。由宋及元,人不古若,凡是里居、林屋、山园、池馆,甚至置一器物,或者绘一树石,无不巧有名称,互相矜侈。为之撰写文章者,一概依题竝号,固已浅近,而况还立异以为说,凿空以为高,狥俗以为好,争奇竞妍,疑非其伦,以相迁就。所有这些,显然都失去了记载的真实性。淳朴之风一旦散佚,势必巧伪日滋,民之居处饮食,亦不能不失去名实之辨,最终导致文与行两分。⑳

其次,音乐之由雅趋俗。从明代音乐史的演变历程来看,弦索此类乐器的出现,显为音乐由雅趋俗的典型例证。按照传统的观念,大雅之音,理应是琴瑟之音。然至明末兵火未起之时,中州各王府中开始造出弦索一类的乐器,渐渐流行于江南。此类乐器,尽管其音繁促凄紧,听之令人哀荡,属于鄙俗之乐,但士大夫无不“雅尚之”。㉑

再次,生活之由雅趋俗,且流为享乐化。以投壶这一类玩艺来说,在古代原本仅仅流行于贵族士大夫,然一至明代,庶民百姓亦多习玩,且玩者甚盛。如在明代广泛流行的《万宝全书》,其中就详细记载了种种游戏之法。由此可见,作为高人雅士之物的投壶游戏,在明代已经开始被庶民百姓所分享。这种文化上的雅俗升降,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论,“实为文化迁流常态,不足惊疑”。㉒

至于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实践,除了“俗化”倾向之外,更是趋于享乐化。如明代的方士,大率创为“性命双修”之说,藉此哄人,“而士大夫往往信之”。㉓

(二)由俗返雅

从根本上说,由雅趋俗之势的形成,与明代的商业化进程实为桴鼓相应。但一旦过分俗化,就会士庶不辨,从而与士大夫精神背离。鉴于此,明代的士大夫又开始倡导由俗返雅,崇尚生活的艺术化,其宗旨进而影响到民间百姓的生活。

以诗歌创作为例,原本属于一种“风雅之事”,理应归属雅的层面。然就明代的诗歌演变史而言,当时自称正宗,专心于诗歌创作,树藩插篱,且私自树立坛坫,尤以山人最为著名。然吊诡的是,细究这些山人的行为,则无不奔走于缙绅之门,伺候于棋酒之间,既是当途仕宦的媒妁,又是林下士大夫的牙侩。这些登坛而自号正宗的诗人,非如此做,就很难维持自己的生计,但其所从事的则是“极俗之事”,甚至“惟恐其不俗”,显然背离了诗歌作为雅事的宗旨。除此之外,明代诗人群体大有拓展,诸如:生员言诗,藉此掩饰其训诂之陋;武人拈韵,藉此文饰其剑槊之粗;甚而托钵之僧、倚市之女之类,亦雅附于声诗,藉此自别于不韵无文之俗髠、凡妓。究其原因,则是因为这些经生因为依靠本业不足以致身,只得遁于诗坛,凭借诗才贩卖于王公大人之门;武弁起于行间,力单援寡,只得依附词坛,不但藉此可以博取雅歌之誉,亦可拓展他们的交游网络,达到“连其奥援,身名俱泰,金多而取大位”的目的。至于吟僧、诗妓,其从事诗歌创作,目的亦无非是藉此“仰衣钵于冠盖,来门前之车马”。上述所有跻身于诗人行列者,其诗歌创作的态度,当然抱着“惟恐其不雅”的目的,但就其行为而言,正如明末清初人曾异撰所言,终究亦与登坛而自号诗歌正宗的山人无异,不过是一些“俗者”。㉔这一段史料记载,至少可以说明以下两点:一是尽管明代的诗人群体日益壮大,但在正统的文人士大夫看来,这些所谓的诗人,不过是藉此以抬高声价及获取生计的俗人而已。鉴于此,他们重新倡导诗歌由俗返雅。二是布衣庶民崇尚雅事,无不声称自己是诗人,其影响力并非如传统士大夫所言,代表着由雅趋俗的倾向,更是由俗返雅的典型征候。

南京秦淮不但是高官大老所趋,也是富商大贾云集之处,堪称一处热闹繁华的“艳地”,但对明代的一些士大夫来说,却可以点俗为雅。换言之,真正的清雅生活,并非只是“野蔬村酿”。即使在秦淮这样的烟粉之地,“第微雨飘舟,小杯细语”,也是“自有一种清境”。当然,这种清境只有文人雅士方可体味,至于“牙板金樽”,则只会增加俗气。他们所要享受的是一种别人没法体验到的“清福”。这种清福固然需要一定的物质作为支持,但并非物质所能代替,若是“藕花兰蕊,淡茗香醪,湘簟绣枕,拥小姬清言雅谑”,这就是一种上等的清福。㉕

在由俗返雅的历史进程中,随之而来者,则是士大夫生活的艺术化倾向。概括言之,包括以下两点:其一,“爱清”之风的出现。据陆容记载,当时北京的民间百姓,大多喜欢收藏书画及各种玩器,家中置办盆景、花木之类,称之为“爱清”。这种风气的出现,当然有其目的,亦即藉此与一些好事的在朝官员往来,壮大自己的门户,或者投人所好,藉此获取私利。㉖即使如此,这种风气的出现,大抵可以证明士大夫对清雅生活的追求,已经开始向民间渗透。这种风气并非仅仅存在于北京,而是广泛流行于江南。这就是说,艺术化的生活,必然需要有一些“清韵”之物相配。或置之案头,时常把玩;或融入自然,吸取空旷之气;或与人相对,说些冷言韵语。明末著名的山人陈继儒将清韵之物列成下面一份清单: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㉗陆绍珩更是将所谓的“清”区分为五品:一是“清兴”,即“睹标致发厌俗之心,见精洁动出尘之想”;二是“清致”,即“知蓄书史,能亲笔砚,布景物有趣,种花木有方”;三是“清苦”,即“纸裹中窥钱,瓦瓶中藏粟,困顿于荒野,摈弃于血属”;四是“清狂”,即“指幽僻之耽,夸以为高,好言动之异,标以为放”;五是“清奇”,即“博极古今,适情泉石,文词带烟霞,行事绝尘俗”。㉘其二,“伪雅”之风形成。根据王衡的记载,当时之人,已经形成一种“伪为雅”之风,尤以苏州人为甚。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家家均喜养花种草,先是兰花、菊花,几乎“家置一谱”,次则“君竹而友松”,进而喜欢桃花。㉙

无论是“爱清”,还是“伪雅”,在士大夫眼里,当然尚有诸多瑕疵可议之处,但显然与当时生活的艺术化倾向是桴鼓相应的。以园林为例,一般说来,应该属于士大夫的雅致生活,但建园之风也开始向民间渗透。根据何良俊的记载,当时的江南,已是“好名喜夸”之风大盛。只要家中具有千金之产,在垣屋稍治之余,必定会营建一园。至于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建造园林相胜。但在何良俊看来,这些园林,不过是“近聚土壤,远延木石,聊以矜眩于一时耳”。园林的主人,只是“日唯问田舍,丘金积镪”而已,所追求的是世俗的利益,而不是园林的清雅。为此,何良俊进而以元末“吴中旧事”为例,说明即使是士大夫的园林,亦是截然分为以下两类:一是以昆山顾氏园林为代表。在元末时,顾氏号称东吴望族。顾仲瑛又读书好礼,其园苑之盛,甲于江南,一时名流如柯丹丘、杨铁崖、张贞居、倪云林、郑德明辈,无不与之游处,各处名胜,无不经诸公品题,载于《玉山名胜集》中。二是以苏州陈氏之绿水园、松江之瞿氏园林为代表,其园苑之盛,更是为浙西之最。此外,嘉兴尚有陈爱山园,亦名声较著。然这些园林,其名不过散见于郡志诸书,很难与顾氏玉山名胜媲美。㉚可见,在士大夫眼中,民间有钱之人建园,不过是“好名喜夸”的一种体现。惟有士大夫所建园林,以及以园林为场所的士人雅会,才真正符合园林的本色。换言之,园亭若无一段山林景致,只以壮丽相炫,便会让人觉得“俗气扑人”。㉛

(三)雅俗互动

无论是由雅趋俗之风的出现,还是由俗返雅之风的形成,其最终的结果都是导致雅俗互动。按照通俗的观点,文字最忌讳鄙俗,一旦鄙俗,就不可医治。做人也是相同的道理,最忌讳鄙俗。假如为人胸怀俗情,说的是俗语,做的是俗事,那么,即使其质近于忠信,亦不过是一个乡愿之人而已。于是,明代一些人为了避俗,就以耽情诗酒为高致,以书画弹棋为闲雅,以禽鱼竹石为清逸,以噱谈声伎为放达,以淡寂参究为静证。若此种种,看似由俗返雅,甚至成为流俗所尚。但究其旨趣,正如明末清初人张履祥所言,“反不如米盐妻子之犹得与于日用不知之数者也,其为俗恶可胜唾哉”!㉜

由此可见,人的行为,尤其是他们所做的事情,无不具备雅与俗的两面,俗者可以趋雅,但一旦成为一种大众共趋的时尚,不免又会沦为俗恶的尴尬境地。以收藏为例,理应属于一种雅事,但在明人姚翼看来,同样具备雅、俗两个层次:从俗的层次来说,就是一些贵游公子,往往驰心于金玉、珠玑、珊瑚、翡翠之好,甚至竭尽毕生之力,以求此类宝物;从雅的层面来说,另一些人感到收藏此类宝物稍觉世俗,喜欢更为清虚一些的东西,于是改而收藏奇花、怪石或古器图画,终其一身,淋漓燕喜于其中。而在雅这一层面,姚翼又细分为上下两个层面:上者为收藏书籍,不仅收藏容易,而且可以从中长知识,更为重要的是可以使自己的子弟养成一种俭素之风,以保家风不堕;而奇花、怪石或古器图画之类,虽属清虚之物,雅则雅矣,但一旦好之者众,也就成为一种俗物,而且会导致子弟溺于纨绮膏粱、斗鸡走狗之事,最后家族衰败。㉝

就此而论,就会引发雅俗互动,最终导致“雅俗兼备”之论的出现。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绘画作品,在明代均出现了雅俗兼备的现象。如冯梦龙在论及“文”与“戏”的关系时,就主张雅俗结合。在他看来,迂士“主文而讳戏”,俗士“逐戏而离文”。惟有才士,才能“以文为戏”。换言之,只有“视文如戏”,才能“文之兴益豪”;反之,若是“虽戏必文”,则戏之途就会更窄。㉞在冯梦龙的观念中,“文”代表了雅的层面,而“戏”则代表了俗的层面。尽管此论的目的是为了“砭迂针俗”,但细究其旨,还是主张雅俗兼备。在明代一些反映隐士生活的绘画作品中,通常会出现这样一种画面:无论是春郊走马,还是秋溪把钓,策蹇寻梅,其中的人物衣服的颜色,无不都是红色。照理说来,隐士生活代表着一种清雅,从而与官场的俗腻相别,其服理应不加着色,方显清素本色。画面中隐士之跨黑色蹇驴,与长安官员的车马冠盖如云,确乎有尊卑之别。进而言之,身着朱衣而游,决非是常客。出现如此画面景象,难道是无意为之?其实不然,正如明人高濂所论,这是为了“妆点景象,与时相宜,有超然出俗之趣”。㉟其中所体现者,还是雅俗兼备。

三、小结

综上所述,雅俗之辨,显然受到了经济条件的制约。按照通例,理应富贵之人,近于“俗”;贫贱之人,近于“雅”。然就现实状况来看,富贵而俗者,比比皆是;贫贱而雅者,则难见其人。鉴于此,清人钱泳认为,惟有俗中带雅,方能处世;雅中带俗,可以资生。㊱究之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乃至生活习俗,其中所呈现出来的两大趋势,无论是由雅趋俗,还是由俗返雅,尽管是时代风气的表征,但其最后的归趋则是经历了雅俗互动之后的雅俗兼备。

揆诸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及其生活实践,则无不以追求清韵为归趋,致使遍地都是“清客”、“韵士”。在此世风的浸染之下,凡是啜茗善弈,种竹栽花者,则可称为“清客”;凡是甄别古玩,谈谐诗骚者,亦无不被视为“韵士”。其实,正如清人蒲松龄所言,所谓的清韵,并非完全脱离尘俗。这就是说,“清”不必远离尘俗,若能“一无染著”,就是“清”;“韵”亦不必“操缦安弦”,只要“饶有余致”,就是“韵”。㊲换言之,清韵并非存在于外在的形式,而是取决于内在的心态。从雅俗之辨,到雅俗互动,进而雅俗兼备,足证蒲松龄之说,洵为不刊之论。

注释:

①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6《绝句·鼓吹》、《绝句·翻前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页。

②孙之梅:《中国文学精神·明清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③陆衡:《啬庵随笔》卷3,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

④杨士奇:《东里文集》卷6《听琴诗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2页。

⑤戚继光:《愚愚稿》上《大学经解》,载氏著:《止止堂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57页。

⑥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21《叙齿录后序山东壬午乡试》,载《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册,第401页。

⑦㉞冯梦龙纂:《古今笑史》,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31-232,483页。

⑧⑲徐光启:《徐光启集》卷11《与友人辩雅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07,505-507页。

⑨曹学佺:《石仓文稿·胡白叔闽草诗序》,载氏著:《曹学佺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3-834页。

⑩王尔敏:《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120-121页。

⑪薛冈:《天爵堂文集笔余》卷1,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5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26-327页。

⑫关于文人书画的美学特征及其理论,可参见归昌世:《假庵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4-195、199、202-203页。

⑬㉘㉛陆绍珩:《醉古堂剑扫》,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5,48-49,48页。

⑭张岱:《西湖梦寻》卷3《十锦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页。

⑮王嗣:《管天笔记外编》卷下《世道(兼治术)》,载《四明丛书》,第2册,第1176页。

⑯⑰郑瑄:《昨非庵日纂》卷7《颐真》,载《笔记小说大观》,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4册,第51,52页。

⑱钱澄之:《田间文集》卷10 《追雅堂记》,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177页。

⑳张宁:《题炼雪斋诗文册》,载黄宗羲编:《明文海》卷259,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12页。

㉑陈子龙:《安雅堂稿》附录1《论史?五行志服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4页。

㉒王尔敏:《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第118-119页。

㉓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22《释道》2,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9页。

㉔曾异撰:《叙施造仲将军诗》,载《明文海》卷275,第2855-2856页。

㉕丁雄飞:《邀六羽叔泛秦淮》、《与张行秘》又,载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卷8,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269、270页。

㉖陆容:《菽园杂记》卷5,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2页。

㉗曹臣:《舌华录》卷5《韵语》,明万历刻本。

㉙王衡:《东门观桃花记》,载《明文海》卷357,第3679页。

㉚何良俊:《西园雅会集序》,载 《明文海》卷301,第3109-3110页。

㉜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37《初学备忘下》,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015页。

㉝姚翼:《玩画斋藏书目录序》,载《明文海》卷212,第2123-2124页。

㉟高濂:《遵生八笺》,《四时调摄笺? 冬时幽赏十二条》,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244页。

㊱钱泳:《履园丛话》7《臆论·雅俗》,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95页。

㊲蒲松龄:《聊斋文集》卷2《清韵居记》,载《蒲松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8-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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