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禅诗圣”净慈烎虚禅师释明中的生平交游与文艺创作
2013-04-13黄晓霞
黄晓霞
(杭州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310012)
清代雍正、乾隆年间,杭州佛教界出现了两位著名诗僧,一为万峰山房僧释篆玉,一为净慈寺僧释明中。二人同为杭州“南屏诗社”的重要成员、浙派诗僧的代表,在朝野之间均享有一定的声誉。当代有关这两位诗僧的研究成果很少,尤其是释明中,时人尊称烎虚禅师,被誉为“画禅诗圣”,多次受到乾隆皇帝的召见和封赐,其诗才画艺深受当时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却一直未引起当今文学和美术研究界的足够重视。①金实秋《郑板桥与佛教禅宗》(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8-11页)一书从郑板桥与禅僧交往的角度介绍了烎虚(释明中)的基本情况,较为简略。根据清代释际祥辑《净慈寺志》记载,释明中在南屏诗社的发起与运作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浙派”诗歌与绘画、篆刻艺术风格的形成也有重要贡献。释明中集禅、诗、书、画、印于一身,融合了盛清时期浙派禅僧与文士的双重品格,其悠游于庙堂禅林之间的身份与经历颇具代表性。无论是在盛清时期以杭州净慈寺为代表的江浙佛教界,还是在中国禅宗诗歌和艺术史上,释明中的创作实践均具有典型意义,代表了浙派诗僧的基本生存状态,因此值得挖掘和研究。
一
有关释明中的资料并不缺乏,在清代释际祥《净慈寺志》等多种文献中均有记载。释明中受到同代文人墨客如钱陈群、金农、厉鹗、梁启心、丁敬、杭世骏、梁同书等人的称赏,且用文字记载了释氏的生平、交游及创作活动。明中,本名演中,字大恒,号烎虚,又号啸崖、白云峰主、牧牛行者、北山主人等,浙江桐乡人。生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卒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杭州净慈寺第153代住持,嗣法临济宗玉琳(一作玉林)通琇禅师之四传支派无阂永觉禅师,为中土禅宗四十四世,临济宗三十四世,属于杨岐虎丘盘山法系五世传人。释明中乃“明桐乡施氏子”,[1](卷9,18册,P.646)7岁出家于浙江嘉兴秀水楞严寺,其师早卒,遂由师祖含明教习儒、释两家经典,颖悟非凡。雍正十年(1732),清世宗胤禛择选明中等四位僧人在京师受戒,特旨居吉祥苑,共同参研佛法,并命中书舍人曹玉载为四人教授儒学,以期三年之后各辟名山传法布道。事未果而胤禛驾崩,雍正十三年(1735)放还,久住扬州。[2]乾隆四年(1739),他得法于无阂永觉禅师,遂更名为明中。乾隆六年(1741)起,住持杭州西湖圣因寺近十年。后移锡山阴(今绍兴)之乾峰寺,不久返杭主上天竺寺法席。乾隆十六年(1751)三月,清高宗弘历南巡,驻跸上天竺寺,御制七言诗,与明中相唱和。明中进《圣驾南巡颂》18首,并奏请乾隆帝为上天竺寺赐额,蒙赐为法喜寺,与灵隐、净慈并峙,极一时之盛。乾隆二十二年(1757),明中移住净慈,弘历二次南巡,赐紫。二十七年(1762),弘历三巡,复赐紫并御书对联。[1](卷9,18册,P.650)乾隆三十年(1765),驾幸净慈,三次赐紫,御制诗一首并刊石,以昭恩眷,为前代住持僧所未有。乾隆三十二年(1767),因疾退院,命弟子佛裔实荫代其事,次年其者二月一日圆寂。明中圆寂后,由门弟子建塔慧日峰下,诗友杭世骏为撰《赐紫住持南屏净慈禅寺烎虚大师塔铭》(以下简称《烎虚大师塔铭》)。其著有《烎虚大师遗集》3卷,《烎虚大师语录》1卷。②《烎虚大师遗集》今存,《烎虚大师语录》一卷难觅,释戒忍主编《浙江禅灯录》收录有明中部分语录。释戒忍《浙江禅灯录》,黄山书社,2009年,第737-739页。
释明中的诗歌创作和绘画水平俱佳,与之交游者多为江浙文人士大夫和书画家,其中不乏当时名闻天下的硕学鸿儒和艺术大家,如周京、郑江、钱陈群、金农、厉鹗、郑燮、丁敬、梁启心、杭世骏、梁同书等,一时诗名鹊起,世人目为“诗僧”。与明中交游者,多系杭州“南屏诗社”成员。③“南屏诗社”是清乾隆年间出现在杭州的诗人团体,以厉鹗、杭世骏、丁敬等为代表,是“浙派”文人群体的重要基地。对此,刘正平有《南屏诗社考论》一文,考之甚详。清代学者、书法家梁同书为丁敬《砚林诗集》作序云:
乾隆庚申,同书与先生长君仍叔,同入郡庠,始获拜先生于床下……越三年,金冬心先生自扬州归,先大父馆之桐乳斋中,先生尝相过从。时先君子侍养家居,谈诗话旧,借以得老人欢,盖皆江干故交也。会其时,乡耆宿或致仕归田,或倦游还里,如顾月田、沈峙公、郑玑尺、金江声、吴东壁、周穆门、鲁秋塍、厉樊榭、杭堇浦、施竹田诸先生,一时并集;而方外则有烎虚、让山,高人则先生与金先生两人,诗社为最盛焉。[3](卷首,P.679)
梁同书(1723-1815),字元颖,号山舟,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诗文颇有造诣,尤以书法名世,与刘墉、翁方纲、王文治并称“晚清书法四大家”,有《频罗庵遗集》16卷。梁同书与明中相交甚笃,明中所著诗集《烎虚大师遗集》即由梁同书出资刊印行世。[4]《砚林诗集序》详细记载了包括释明中在内的南屏诗社成员。《砚林诗集》的作者丁敬(1695-1765),字敬身,号钝丁,自号龙泓山人、砚林外史,浙江钱塘人,工诗善画,“浙派”篆刻艺术的鼻祖,“浙派”诗歌重要诗人,对后来的“西泠印社”有深刻影响。金冬心即金农(1687-1763),字寿门,号冬心,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扬州八怪”之一,精于书、画、印,喜为诗文,“浙派”诗歌重要诗人,有《冬心先生集》4卷、《画竹记》1卷等。
其他诗社成员是:顾之珽,浙江仁和人,乾隆初年南屏诗社(又称“湖南诗社”)主持人;沈埁,浙江钱塘人,以词名;郑江,浙江钱塘人,诗人;金志章,浙江钱塘人,诗人,有《始游集》4卷、《江声草堂诗集》8卷等;吴廷华,浙江仁和人,经学家;周京,浙江钱塘人,工书,尤精于诗;鲁曾煜,浙江会稽(今绍兴)人,《雍正广东通志》和《乾隆福州府志》的纂修者,乾隆初年曾主持杭州万松书院;厉鹗,浙江钱塘人,诗人,雍正、乾隆间“宋诗派”的代表,是继朱彝尊之后的“浙派”诗歌领袖,有《樊榭山房集》20卷,并著《南宋院画录》八卷、《玉台书史》等;杭世骏,浙江仁和人,著名学者、藏书家,工书法,善写梅竹、山水小品,诗与厉鹗齐名,乾隆初年杭州“南屏诗社”主坛人,著有《道古堂集》共74卷。烎虚圆寂后,杭世骏为作《烎虚大师塔铭》,并为《烎虚大师遗集》作序。[5](PP.757-758)施安,浙江钱塘人,善隶书;释篆玉,浙江仁和人,与烎虚同为南屏诗社重要的方外成员,诗画同擅,受到同郡诗论家袁枚的高度评价。袁枚《随园诗话》云:
乾隆初,杭州诗酒之会最盛。名士杭、厉之外,则有朱鹿田樟、吴瓯亭城、汪抱朴台、金江声志章、张鹭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门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联襼,若屏风然。有明中、让山两诗僧留宿古寺,诗成传抄,纸价为贵。[6](PP.93-94)
袁枚,浙江钱塘人,与明中和让山为同时代人,文学史上“浙派”概念的重要阐述者。他在《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中对“浙派”诗进行辩护,系统阐述了自己的主张。[7]袁枚关于明中和让山在浙派诗发展过程中的历史地位评价,是权威可信的。《随园诗话》提到的南屏诗社其他成员是:朱樟,浙江钱塘人,工诗,有《观树堂诗集》十四卷;吴城,浙江钱塘人,与其父吴焯均为当时有名的文学家和藏书家;汪台,其私家花园复园是南屏诗社同人重要聚会地;张湄,浙江钱塘人,工诗。杭世骏《烎虚大师遗集序》提到的西湖诗僧亦谙、钱塘诗人陈撰、符曾,也是明中的诗友。亦谙,当时主涵青院;陈撰,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居钱塘,以书画游江淮间,遂流寓扬州,有《玉几山房吟卷》《绣綊集》《玉几诗集》等;符曾,浙江钱塘人,诗人。除以上人物外,汪启淑、舒瞻与傅王露也是明中的诗友。汪启淑,安徽歙县人,著名藏书家,有《讱庵诗存》《飞鸿堂印谱》《续印人传》《水曹清暇录》等。汪启淑因经商而久寓杭州,与明中相交深厚,在《续印人传》中对其评价甚高,二人多有酬唱。舒瞻,满洲正白旗人,南屏诗社成员,“(明中)与舒明府云亭最契合,倡和尤多”。[8]《烎虚大师遗集》中收录多首关乎舒瞻的诗作,可证二人相交非浅。傅王露,浙江会稽人,有《玉笥山房集》《晴溪诗钞》,曾出任《雍正浙江通志》《西湖志》总纂修;归田后,经释篆玉介绍而与明中交往。[9](P.56)另外,浙籍清臣钱陈群也是明中的诗友。钱陈群,浙江嘉兴人,历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官至刑部左侍郎,加太子太保衔,精书法,善画松石,喜吟咏,有《香树斋集》。钱陈群因久为朝官,未入南屏诗社,但与明中颇有私交,且应邀为其《烎虚大师遗集》作序。[10](P.756)故而可以得出结论,释明中的主要交游圈是以南屏诗社为中心的文人诗僧群体,也有少数诗社外文人,如郑燮、钱陈群、傅王露、汪启淑等。
二
释明中的诗歌创作成就,在浙江历代诗僧中为佼佼者。杭世骏认为,“西湖有二诗僧,一为亦谙,一为烎虚”;亦谙下世后,烎虚继之,“在彼法中为师子虫,与诸诗老角力,亦掷象之调达也”。[5](P.757)他对释氏的诗歌成就评价甚高,甚至将其与东晋净土宗高僧东林慧远法师和唐末著名诗僧贯休禅师相提并论。[11](P.670)钱陈群认为,浙江自明代以来,有两位诗僧值得称道,一个是黄叶老人智舷④智舷(1557-1630),字苇如,号秋潭,俗姓周,浙江嘉兴梅溪人,明代秀水(今浙江嘉兴)金明寺僧,自称黄叶老人、黄叶头陀,善行草书、工诗,有《黄叶庵集》。,一个是明中。[10](P.756)清代学者吴庆坻《蕉廊脞录》和阮元《定香亭笔谈》甚至勾勒了一个“南屏七代诗僧”的谱系,均是净慈寺著名的诗僧:亦谙、烎虚、让山、主云、惠荃、樾堂、小颠。⑤按:主云即释际祥,字主云,号澹人,《净慈寺志》纂者。禅一,初名法喜,字心舟,号小颠,释篆玉弟子,南屏诗社后期重要成员。阮元还在西湖南屏万峰山房题写了“南屏七代诗僧精舍”匾额。[12]由此可见,释明中的诗歌创作成就完全可以作为浙派诗僧的代表。究其原因,除明中本人资质颖悟,禅学修为较高外,还与出家后接受的儒学教育有关。这种经历使得明中能够涉猎儒释两家经典,“以儒通佛”,[11](P.670)为成为一代浙派诗僧奠定了基础。
释明中的诗,主要收录在其门人佛裔实荫编校、杭世骏删订、梁同书刊印的《烎虚大师遗集》中,共上中下三卷,有《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清乾隆刻本。[13]读烎虚的诗,有如一清瘦老僧曳杖茂林修竹之中,行吟清流寒泽之畔,抑或烹茶品茗于黄卷枯灯之际,而自适随性,意趣澹泊平和。清风明月、寒烟残阳、瘦菊枯梅、冻雨凉台是其诗的主要意象,但是读来并不觉其清寒幽独、衰病枯槁,反觉笔调平静,圆润恬淡,醇雅清空,这与浙派诗歌生涩、古拗、孤峭的主流风格有所不同。
以闲情入清景是明中诗歌创作的主要手法,从而形成了清空圆润的艺术风格,钱陈群论之为“轻软绝俗”、“无蔬笋气,盖顿渐兼资者”。[10](P.756)杭世骏认为沙门作诗,如果错彩镂金就会妨碍禅观,如果屏去绮语则会导致“蔬笋气”肆意冲口,与诗歌相去甚远,但是明中的诗风“秀而腴”,摆脱了沙门为诗的弊病,这与其禅学修养密切关联。他说:
吾特以为惟沙门可以为诗,何也?所居在空山,所交无俗客,口不及朝常,耳不闻市嚣,目不见姚冶,以苍松、瘦竹、清泉、白石为供养,以经行、晏坐、打钟、扫地为职业,以寒拾为本师,以皎昼为程式,转华严之法界,衍鱼山之梵唱,澄心渺虑,有触即书,与吾儒之攒眉苦想,臲尯而不能安一字者,劳逸殊矣。
……
予谓禅自禅,诗自诗,二途划然不可牵而混也。从诗入禅,研声病,养清机,虚心观理,骨格苍而思力厚,夫而后禅可徐参也。从禅入诗,胸中先有几卷古德,机缘不能摆脱,用辞不必出处,措意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一参法席,公然自大,浮慕诗名,谓可一蹴而至。不知诗虽小道,亦历贤劫,钝辞拙口,欲以拈椎竖拂之伎俩施之,相窥于本原之地,五内不免荤浊,一经指破,不通身汗下乎?烎虚深然其言。[5](P.757)
这即是说,僧人的生活经历较之儒士更为“清空绝俗”,不为尘世流俗所困扰,兼受空门浸染,亦能取资佛法,无论从创作心理还是创作方法上,均有难以企及的先天优势,故“惟沙门可以为诗”。明中的创作之所以能够特秀独出,是因为他很好地解决了诗歌作为“悦性之具”而妨碍禅观的问题,从诗入禅,不以宗门语录入诗,所以其作品没有酸馅气和蔬笋气,也未流变为肆臆冲口的偈颂机缘一类。⑥四库馆臣将语涉禅语视为僧诗的禁忌,《四库全书总目》宋僧释居简《北涧集》提要云:“此集不摭拾宗门语录,而格意清拔,自无蔬笋之气。”清僧释本昼《直木堂诗集》提要亦云“其诗不作禅语,绝无僧家蔬笋气。”《四库全书总目》卷164、卷181,中华书局,1965年,第1405、1635页。所以明中好友汪启淑对其诗歌大加美誉:“尤长于诗,发微妙音,证无畏义……菫浦杭太史诗序所云‘骨格苍而思力厚’,诚确评也。”[4]
自从苏轼在《赠诗僧道通》中拈出“蔬笋气”的概念后,⑦苏轼《赠诗僧道通》:“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45,中华书局,1982年,第2451页。宋元诗坛主要将其作为判断僧诗别于文人诗的一个重要美学标准,较少涉及诗歌优劣的评判,如元好问即云:“诗僧之诗,所以自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14]清代诗坛对僧诗褒贬不一,但是否有“蔬笋气”却成了评价僧诗品格的一个基本美学标准,如钱谦益说:“古人以苾刍喻僧。苾刍香草也,蔬笋,亦香草之属也。为僧者不具苾刍之德,不可以为僧。僧之为诗者,不谙蔬笋之味,不可以为诗。”他认为,具备苾刍之德且谙蔬笋之气者,方能作出“香诗”。[15]然而王夫之却对诗僧有种天然的厌恶感,文学史上享有盛名的唐宋著名诗僧也被鄙之为“名髡”,他在《薑斋诗话》中将风格类同衲子诗、妇人诗、乡塾师诗与游食客诗者并称为“恶诗”,言其识量浅露,不出针线女工、蔬笋油盐、抽丰告贷之事,毫无历史感与忧患意识,即使写得最好的僧诗最多只能算得上“蔬笋之雄”。[16]
清代中期这种争论和分歧依然存在,但已经发展出一种新的审美追求,即用超越蔬笋气,表现出“隐逸之气”、“文士之风”来评判僧诗的价值优劣,这正是以南屏诗社为代表的浙派僧诗的特点。如丁敬评价释篆玉弟子、南屏诗社后期重要成员小颠禅师云:“诗颇清新,无和尚气,有隐士之风。”⑧语出清人秦祖永辑《七家印跋》内收丁敬“岭上白云”印款文,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册,第835页。按:丁敬《砚林印款》所收“岭上白云”印款无此语,丁敬《砚林印款》,《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本,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105册,第761页。厉鹗评释篆玉诗“无一字不从七个蒲团上来,却无一字有折脚铛边蔬笋气”。[17](P.3)清人王昶评价释明中诗云:“大恒梵诵之余,兼习诗画。交厉樊榭、施竹田、周穆门诸君,故其诗澄淡幽夐,癯然以瘦,皎然以清,如孤鹤警露,清猿啸霜。”[18](P.178)也即是说,释明中因为在与厉鹗、施安和周京等文士的交往中深受熏习浸染,使其诗歌摆离了蔬笋之气,具备了清隽淡远的文人之诗、隐士之诗的品格,值得称赏。从释明中的诗歌、篆刻和绘画创作中也可以发现,其受到唐代诗人王维、宋代诗人王安石、苏轼、林逋和元代画家倪瓒的启迪和影响颇深,好袭用王安石、苏轼等人诗韵和诗题,如《枯木竹石图》有苏轼同题作,印章款文“且拥图书卧白云”为宋代林逋《深居杂兴》(之六)中句。明中亦自谓其画云:“诗参摩诘清谁敌,画到云林瘦未能。”[13](《晚秋舒云亭明府招集弄珠楼》卷上,P.764)自然有一种冷峻清逸之气飘然而出,摆脱了“蔬笋气”的标签。这当是以明中为代表的浙派僧诗的重要贡献。
三
尽管美术史研究者们并没有充分注意到明中的绘画和篆刻艺术成就,甚至现代画史类著作对之几无论及,但其同好和后辈法孙们则不吝赞誉之词。杭世骏言:“(明中)余事为诗,性海涌现,间涉绘事,妙参三昧,得其片楮者,咸知宝重。或以‘画禅诗圣’目之,夷然不屑受也。”[11](P.670)这与时人张庚的记载也相吻合:“性好画,尝谓结习未能除。山水得元人法,信手运缀,气味清远,兼善写生,人不能求也。”[8]释际祥将明中的画作与明末著名画家倪元璐、黄道周⑨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别号园客,浙江上虞人,明末著名画家;黄道周,字幼平,号石斋,福建漳浦人,明末著名学者,书画家。相提并论:“精于绘事,画品在倪、黄间,得片楮者,为秘宝也。”[1](卷9,18册,P.651)有两件事足以证明明中的画在乾隆时期的杭州备受推崇:一是乾隆九年(1744)复园之会(是南屏诗社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诗会),与会者20余人,众诗人们诗酒流连,分韵赋诗,手书成册,由丁敬题字,集成《复园红板桥诗》1卷,诗集卷首的《复园红板桥图》即为明中手绘。⑩按:复园位于杭州武林门,乾隆九年(1744)七月复园主人汪台与释明中、梁诗正、周京、丁敬、金农、厉鹗、杭世骏等20人雅集于此,分韵赋诗,手书成册,是年冬,明中补图于首页。事具载黄士珣《北隅掌录》卷上,《丛书集成续编》影印丁丙《武林掌故丛编》本,第233册,第493页。二是乾隆十一年(1746),杭州知府鄂敏主持举办了一场有61人参加的西湖修禊诗会,与会者包括周京、金志章、金农、厉鹗、杭世骏、丁敬、释明中、释篆玉等南屏诗社中人,诗会成果《西湖修禊诗序》也由明中绘图。⑪这几则资料表明,烎虚的书画作品在当时和身后均受到追捧,成了珍贵的藏品,其本人被誉为“画禅诗圣”。清代画史著作视明中为画僧,在张庚著《国朝画征续录》、姜怡亭主编《国朝画传韵编》等著作中,均有明中的传记。
明中的画作,据其诗集、南屏诗社同人及当下的绘画目录记载,有数十幅,其中有明确题目(包括拟题)的30余幅。现今流传下来的作品大多散落民间,偶尔出现于国内的艺术品拍卖会。根据释明中《烎虚大师遗集》、释际祥《净慈寺志》、郑振铎编《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清画》、丁鹤庐编《名人书画集》、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南屏诗社文人诗文集等,其可考主要书画篆刻作品有:
《半堤垂杨图》,雍正十一年(1733)作,图录于郑振铎编《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清画》;
《瓶花》小幅,梁同书《题恒上人画瓶花小幅》自注曰:“时师在京师,归不远矣。”约作于乾隆元年(1736)前;
《复园红板桥图》,乾隆九年作,图录于清吴修辑《复园红板桥诗》;
《仿倪瓒山水》图册,八开,作于乾隆十六年(1751),现藏故宫博物院;
《仿宋元人山水》图册,十二开,作于乾隆十六年,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临古山水》图册,作于乾隆十九年(1754),现藏镇江市博物馆;
《仿宋元山水》册页,共十二开,作于乾隆二十年(1755),现藏上海博物馆;
《摹元人山水》横卷,乾隆二十年作,现藏上海博物馆;
《净慈寺山水画壁》一堵,乾隆二十二年(1757)作,清释际祥《净慈超寺志》卷五记载;
《久视图》,乾隆二十三年(1758)作,图录于丁鹤庐编《名人书画全集》第十册《名人人物集》;
《水墨梅竹》横卷,乾隆二十三年作,梁同书《书烎虚上人水墨梅竹横卷后》“戊寅嘉平政,予奉讳归里时也”;
《山水》图册,六开,作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现藏上海朵云轩;
《山水》册页,共八开,乾隆三十一年作。现藏广州市美术馆;
《松石间图》,乾隆三十三年(1768)作,梁同书《烎虚上人画松石问图跋》“此恒上人示寂前数日作也”;
《古木竹石》⑫此画仅有明中题款,故当与下文梁同书所见《枯木竹石》为两作。,明中模仿苏东坡之作,现藏广东省博物馆;
《茅屋赏雨图》,明中《烎虚大师遗集》卷上有题画诗《题茅屋赏雨图》;
《南香草堂夜话图》,明中《烎虚大师遗集》卷上有题画诗《题南香草堂夜话图》;
《春林烟霭图》,明中《烎虚大师遗集》卷下有题画诗《题春林烟霭图》;
《枯木竹石》,梁同书《频罗庵遗集》卷2有《题恒上人枯木竹石小幅为心远上人》;
《山水》册页,⑬按,此作无款,与广州市美术馆藏乾隆三十一年(1766)作《山水》册页八帧不同,后者均有明中题款。梁同书《重跋烎虚大师无款山水册》云:“烎公此册本十二帧,不署款,矛曾跋其尾。今为弓子得之常卖家,其四帧及后跋不知落何所矣”;
《梅花作伴图》⑭按,释篆玉《话堕三集》卷首傅王露《〈话堕三集〉序》云:“今年春(乾隆己卯,1759),公介烎虚恒公以梅花小照嘱题,并索和山舫诗”,疑即此作。《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第10辑,第21册,第56页。,杭世骏《道古堂诗集》卷21、丁敬《砚林诗集》卷3分别有《题烎虚上人梅花作伴图》《题恒公梅花作伴图》;
《古木新篁图》,《净慈寺志》卷21引《国朝两浙诗钞》载;
《逢渠图》,钱陈群《香树斋续集》卷21有《题恒上人〈逢渠图〉》;
《南山图》,题款云:“辛卯炎夏,明真上人来杭,驻锡寺中,行箧携有其师玉真大陟《贤首宗源流记录卷》,其法慧妙,奥理阐明……因写《南山图》于卷末……”⑮根据该画题记,作于“辛卯炎夏”,落款“南屏明中”,有“释大恒”印鉴一枚。然明中在世,仅有一辛卯年,为康熙五十年(1711),此为明中生年。乾隆三十六年(1771)辛卯年,明中已圆寂四年,均不可能创作此《南山图》。录以备考。此画现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
明中的书法作品,文献记载的有收录于晚清吴隐《古今楹联汇刻》中的“家酝满瓶书满架,山花如绣草如茵”楹联碑刻一副。⑯陈进编著《楹联碑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第125页。按:陈著材料据清代西泠印社四大创始人之一吴隐(1867-1922)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历数十年之功搜集编纂的《古今楹联汇刻》,明中碑刻现藏杭州碑林。
明中的其他书画作品大多散逸流传于民间,自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艺术品市场的发育,也逐渐出现在各种拍卖会上。画作如绘于乾隆六年的《洗象图》、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疏影幽香》册页八开、乾隆二十九年(1764)《烟云供养册》八开以及《蔬果》册页十二开、《山水》册页八开、《空谷幽木》行书扇片双挖、《山水人物》、《山水》立轴(又称《秋山图》)、《墨竹》立轴等。书法则有乾隆二十五年(1760)作行书卷、乾隆二十九年(1764)作行书《锁夏记》一副等。⑰以上信息,见载中华收藏网、博宝拍卖网、搜艺搜网等。因网络信息变更频繁,故此处不出注。从作品的题材、笔法和意境等角度考察,可以明显感受到其风格从秀腴圆润向清癯枯瘦演化的过程。
烎虚亦擅长治印,汪启淑在《续印人传》中称其“间亦寄兴篆刻,古劲中含文润”。[4]明中流传下来的印品较多,如“种学韬光”、“蹈德咏仁”、“藏愚谷”、“且拥图书卧白云”、“相看总是太平人”、“无才不敢累明时”等印。[19]印文具有凝练精要的特点,印主往往珍惜有加,不时把玩欣赏。从这些印文中即可看出明中立身处世的原则,虽为诗僧、浑身却浸润着盛清时期浙派文人的鲜明特点:内敛含蓄,修养淳厚,学问精勤,在青灯黄卷中怡然自适,能将个人趣向转变为一种潮流。明中因治印而与浙派印学的开山祖师丁敬气味相投,丁敬曾为明中刻治大量印作,其中收入《飞鸿堂印谱》中的就有12方以上,囊括了明中的大部分字号,以及数方藏书印和闲章。[19]明中的印章展现的是一个充满书卷气息的僧人形象,而丁敬的印章则刻画了一个备受时人崇尚的佛学修养高厚的僧人形象,这两者交织在一起,就是明中的本色形象。
释明中作为一介僧人,很好地调和了文士和诗僧的关系,并成为双方交往的纽带和桥梁;文人士大夫也乐于在佛教的门庭下,同气相求,以诗书画和篆刻艺术相知相交,从事文学艺术创作活动。南屏诗社能够顺利建立并运行,与明中和篆玉两位诗僧的德望、才学和组织能力密切相关,在他们的组织和影响下,同人之间处之如谦谦君子。丁敬为明中治印一枚云:“交游一半在僧中。”[20]另一方“西湖禅和”印章边款云:“圣因大恒和尚,予方外契心之友也。……他日有续《西湖高僧事略》者,不能遗此僧也。”[20]可见丁氏推崇之意隆重。丁敬兀傲自负,其所不乐见者,必坚据之。[21]如此狷介之人,对释明中却敬礼有加,可见明中确有非凡魅力。
在这种融洽和美的气氛催化之下,南屏诗社同人的交游活动非常频繁,彼此既有诗歌酬唱,也有书画往来,共同参研。杭世骏在为释篆玉《话堕集》所作的序中论及诗社咏唱活动时说:“吟兴聿新,佛香时接。”[22]丁敬诗集中收录了一首《同人题让公竹趣图》联句,[23]再现了南屏文人诗僧共同品鉴释篆玉《竹趣图》的景象;释明中本人的画作也曾多次受到梁同书、丁敬、金农等人的题咏。由此可见,南屏诗社并非单纯以诗歌酬唱为业,而是以多种文学艺术形式的交流与品鉴为基本形态,从而对浙派文学、书画和篆刻艺术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明中有法嗣六人,其中著名者有佛裔实荫禅师,释际祥《净慈寺志》卷9有传。佛裔实荫为玉琳通琇国师之第五代传人,也是释际祥的嗣法祖
师,工诗,善画山水,有《实荫和尚山水画卷》。清末吴庆坻论其绘画,言“画法纯用枯墨,而苍莽之气溢乎毫楮之外”。[24]他的诗画艺术也有传人,据清张庚《国朝画征续录》记载:“白莲住持僧名一号雪樵尝学其诗画。”[8]浙派诗僧文学艺术代有传人,释明中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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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丁敬.砚林诗集[G]//《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本第10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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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钱陈群.烎虚大师遗集·序[G]//《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第10辑第2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11]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48[G]//《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4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阮元.定香亭笔谈:卷3[G]//《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13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03.
[13]释明中.烎虚大师遗集[G]//《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第10辑第2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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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钱谦益,钱曾.牧斋有学集:卷48[M].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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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厉鹗.话堕集序[G]//《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第10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18]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新编[M].周维德辑校.济南:齐鲁书社,1988.
[19]汪启淑.飞鸿堂印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5,235,246,512,574,738,472.
[20]丁敬.砚林印款[G]//《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本第10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759.
[21]徐珂.清稗类钞:“狷介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4.3239.
[22]杭世骏.话堕集序[G]//《四库未收书辑刊》影印本第10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3.
[23]丁敬.砚林集拾遗[G]//《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本第10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724.
[24]吴庆坻.蕉廊脞录:卷7[M].张文其,刘德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