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江南陶诗接受与诗风流变
2013-04-12张清河
张清河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454000)
陶渊明诞辰距今已1760年,对陶诗的关注代不乏人。近年来有关陶渊明文学的接受研究颇引人注目。比如刘中文《唐代陶渊明接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李剑峰《元前陶渊明接受史》(齐鲁书社,2002)及其《陶渊明及其诗文渊源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等著作,可视为研究明代以前陶渊明接受的阶段性成果。陶诗接受盛况出现在宋明两个时期。在宋代,不仅有梅尧臣对陶诗的深入模拟、苏轼的全面追和,更有以黄山谷等为首的“江西诗派”以及“中兴四家”之一杨万里、理学家朱熹等人以“乡贤”之故推尊陶诗,以至于到了宋末,陶渊明被推尊为与杜甫比肩的大诗人,如葛立方《晋语阳秋》称:“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1]
如果说赵宋是陶诗地位逐步隆升的时代,那么朱明则是陶诗普及推广的时代。尤具反讽意味的是,研究此期陶诗接受者寥寥可数。本文试以江南文人群体对陶诗的全面接受为例,再现陶诗接受盛况,藉此补充陶诗接受史上关键的一环,并管窥和陶、慕陶风气与“性灵”、“神韵”学说的关联,这也正是明清之际诗学流变的大势所趋。
一、“和陶”盛况
与宋代一部分处“江湖之远”的文士接受陶诗的情状不同,明代各阶层、各地域的文士普遍接受陶诗,盛况空前。仅以“和陶”诗为例,可以发现明代陶诗接受人群分布呈现“哑铃”状,两头大、中间小,即元末明初、明末清初出现了“和陶”的两次高峰。
从文献上看,宋代及宋末元初遍和“陶诗”者,只有苏轼、郝经二人。自苏轼等遍和陶诗之后,宋元诗家普遍感到后世和陶难以为继。比如刘克庄《后村诗话》曰:“陶公如天地间之有庆云醴泉,是惟无出;出则为祥瑞,且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2]虽然如此,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和陶”蔚然成风,此种反常现象的出现,与当时文人的遗民情结密切相关。以元代遗民为例:继陵川郝经、容城刘因与浦江戴良遍和陶诗之后,元末著有《和陶》诗集者仅见于《四库全书》记录的即已多达十例,以临川雷思齐、济南张养浩一南一北为著。此后由于朱元璋和张士诚的主战场在江南,江南文士成为拥有《和陶》诗集的主要群体。比如金华童冀(见于《明诗综》),松阳包仕登(见于《括苍汇纪》),钱塘莫维贤(见于《成化钱塘府志》),慈溪桂彦良、南海孙蒉、上虞范彰、余姚陈贽(见于《千倾堂书目》)均有《和陶》诗三卷。
晚明“和陶”风气渐盛,始于公安派之推波助澜。由于明初发生较大规模的“江西填湖广”的殖民事件,加之陶渊明以“武陵桃花源”为精神栖居地,致使公安、竟陵派也仿效宋代“江西派”的做法,将陶渊明尊为“乡先达”崇拜,藉以寻觅精神栖居地。比如谭元春《读陶诗诗为鲁文恪手录》写道:“我钦乡先达,已深躁锐惭。想其写此帙,清风吹茅庵。”[3]在公安派中,就有遍和陶诗的诗人,比如袁宏道的同年彭泽王演畴等著有《和陶集》一卷(《江西通志》卷九二)。此外,与公安竟陵派关系密切的周履靖、黄淳耀等,各著有《和陶》四卷、三卷;而拥趸竟陵派的王思任著有《律陶》一卷,张自烈著有苏轼《和陶》集评(其后又有张岱续评)。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陶渊明被遗民作为“气节完人”崇拜,终于迎来了江南“和陶”诗作的大爆发。
明清鼎革之际,江南著有《和陶》诗三卷的有宁海蔡安仲(见于《宁海县志》及《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八)、上海周金然、秀水朱之佐、扬州冯泌(以上见于《千倾堂书目》)等。另据孙殿起《贩书偶记》载:“昆山顾易撰《柳村集陶》三卷,雍正间刊;律陶、谱陶、读陶各一卷。其谱陶、读陶,可补渊明本传之阙略。”[4]顾易生平如此倾心陶诗,其心血可鉴。由于《四库全书》罕收清初遗民诗集,而其数量又浩繁难以统计,我们仅可以推断:此期遗民《和陶》诗集一定不比元末明初少。笔者仅据朱彝尊《明诗综》(见《四库全书本》)、卓尔堪《遗民诗集》[5]中所考见和陶组诗就有十处:1.魏学洢《和陶》(六首)(《明诗综》卷七十二,下同);2.姜埰《和陶〈挽歌〉》(卷七十三);3.黄淳耀《和陶〈饮酒〉》、《和癸卯岁始春》、《和己巳岁三月》、《和归田园居》、《和拟古》三首(卷七十六);4.李延罡《和陶〈饮酒〉》(卷八十八);5.姜埰《和陶〈停云〉》、《和陶〈时运〉》、《和陶〈荣木〉》(《明遗民诗》卷一,下同);6.钱澄之《仿陶渊明〈归鸟诗〉四章》(卷四);7.钱邦芑《归田诗》选三(卷九);8.顾有孝《和陶寄毛子晋》(卷十三);9.王亹《次柴桑〈乞食〉和杜于皇》、《再和》(卷十五);10.释弘济(《和陶〈归园田居〉》)(卷十六)。据李剑锋对《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二编、三编的不完全统计,追和陶诗或者以陶诗为题材者还有庄祖谊、费逝、张鸣凯、谢晋、廖岂偶、李文焕、徐安世、卞焕文、曹廷杰、吕天遗、谢德宏、吴重晖等名声不著的十余诗人。李剑锋认为:“和陶是遗民诗人学习陶诗和保持类陶情操志节的一种特殊接受方式。和(拟)陶在遗民中比较普遍,据《明代千遗民诗咏》、《明遗民诗》、《明诗纪事》、《清诗纪事初编》和《明遗民录汇辑》等书统计,和陶有黄淳耀、顾梦游、王亹、戴重、邢昉、张煌言、姜埰、周灿、钱澄之、王夫之、释大错(钱邦芑)、顾有孝、潘柽章、李世熊、傅山、归昌世、高寓公、颜栖筠、吴肃公、杜于皇、高承埏、谢镗等二十几家。……除了以上数人(方文、纪映钟、万时华、吴嘉纪、余甡),还有徐晟、蒋伟、王春光、戴重等,其中学陶富有个性,推陈出新而成绩卓然的遗民诗人要数张岱、钱澄之、徐夜和邢昉。”[6]这个统计也是不完全的,笔者所举《明遗民诗》中就有上海李延罡、释弘济的“和陶”诗没有列入,袁行霈亦曾指出,由施闰章首倡、钱陆灿、方以智等均有《和陶〈饮酒〉诗》二十首[7]752,顺藤摸瓜,我们在严熊诗集中还发现由钱陆灿提议,严熊、陆定尔等人亦曾赓和之,由此可推测康熙十一年夏《和陶〈饮酒〉诗》的交游活动中必有严熊等三五遗民[8],加上蔡安仲、周金然、朱之佐、冯泌等著有《和陶》诗集者,如果细心搜寻,“和陶”的诗人恐怕还有二十几家,因此可以推测,“和陶”遗民不下五十人,约占史籍所载一千遗民诗人总数的二十分之一,这一比例是相当高的。
二、江南士群“慕陶”现象
“和陶”体裁的流行,与士人生存处境以及“苏学”盛行密切相关。由于晚明文人崇拜苏轼进而“和陶”崇拜陶渊明,在此“二度接受”之下,“和陶”诗创作水平均不高。其实,陶渊明对文学的影响是多元的,作为伟大的诗人,其本身对晚明士人就有着全面的、直接的影响,从陶集重刊,到因“慕陶”取名或营造栖居地等群体行为而得到广泛的体现。
1.陶集的重新刊刻
众所周知,宋刻本《陶靖节集》十卷,在明代屡有翻刻,如正德年间何孟春刻本、嘉靖二十五年蒋孝刻本等。然而我们发现,为了突出陶渊明地位,晚明江南文士兴起一股再辑“陶集”热潮,此现象还未引起明诗研究者的足够重视。至晚明,金陵、苏州、福建等刻书发达的地区,均有文人参与陶集的整理与刊刻。金陵何湛之万历间刊成《陶韦合集》,焦竑为序;天启间又刻为《陶靖节集》二卷;在焦竑授意下,新安书商吴汝纪修订休阳程氏坊刻陶集十卷,于万历三十一年刻成《陶靖节先生集》八卷,焦竑为序。在金陵刻本的基础上,湖州凌濛初增刻《陶韦合集》十八卷,今存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朱墨套印本(见《四库存目丛书补编》第14辑)。苏州文彭藏宋刊陶集,张溥据此刊订为《陶彭泽集》一卷,系《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之一,此宋刊本亦辗转为毛晋汲古阁插架之书。嘉善陈龙正著《陶诗衍》二卷,福建黄文焕狱中作《陶元亮诗析义》四卷,福建书坊另传有托名李贽的《李卓吾先生评选陶渊明集》二卷。崇祯间,宜春张自烈刻有《笺注陶渊明集》六卷。在短暂的六七十年间,文人重新整理并刊刻陶集十余次(按:不包括翻刻,陶集在明代翻刻甚多,据郭绍虞《陶集考辩》已达一百四十九种,故本文特指重刊本),次数几与两宋相埓。
2.由“慕陶”风气诱发的字号别名、斋室园名盛行
仅以“陶庵”为例:自归有光之后,昆山归氏世以陶庵为名,尤其是其幼子归子慕,著有《陶庵遗稿诗》一卷;嘉定黄淳耀号陶庵,有《陶庵文集》七卷;山阴张岱同号,有《陶庵梦忆》等名著;歙县汪尧德明亡亦号陶庵,隐居里中。其余还有:湖南沅陵沈汝琳、山东德州李浃、江西宁都张问明、泰和萧士瑀、万安胡芳、福建同安林志远(1593—1664)、江东张嘉昺、长洲徐晟、松江杨忠裕等九人,均号陶庵,有《陶庵集》[9],除李浃一人为北方人,其余皆生活在江南及其附近。有的诗人名号和诗文集中有“陶”字,如宝应乔可聘号陶园,著有《醉陶集》;有的诗人借陶诗为号命集,如维扬郑超宗借陶渊明《南村》诗“闻多素心人”之句为题名,著有《素心集》。此外,凡见诸陶渊明名篇中的文字,均被时人征诸室名。仅金陵一地,便有五六处:如著名“青溪诗社”社长陈芹筑“五柳堂”,状元朱之蕃修“小桃源”(后归金坛于玉立),姚汝循筑“市隐园”(清初为名妓寇白门流寓之所)。徐达后人徐天赐等造东园,中有“心远堂”(后归铅山费元禄),费元禄“甲秀园”中亦有“寄傲轩”、“菊圃”等等。在苏州,文征明之子孙世代以陶渊明为楷模,所筑别业均以陶诗冠名,如文征明曾自号“停云馆主”,其长子文彭重修“停云馆”,次子文嘉及孙文元善筑有“归来堂”,元善子文震孟又筑有“心远阁”。明清之际“吴派”的代表作家王心一筑有“归田园”,中筑“见山堂”(取“悠然见南山”之意),在清代更名为“拙政园”,成为苏州园林的典型。
3.文人仿效陶潜创建“世外桃源”之精神渊薮
晚明江南园林、别业、藏书楼风气之盛,成为明代士林尤为引人注目的现象之一。以文嘉、王世贞等为首的苏州文人,绘制桃源图、营建山林,为园林之风滥觞,比如费元禄《甲秀园记》,自诩其园“阡陌纵横,塍埓交经,垆落人烟,鸡犬之声相闻”[10];以龙膺、袁宏道、江盈科、谭元春等为首的文人,题咏武陵桃源故里,为冶游之习助澜(比如袁宏道著有《桃源咏》一卷,系其与自称桃源人的江盈科等的唱和之作)。由于王世贞和袁宏道是晚明前后相续的文坛宗主,其辐射江南的影响力一以贯之,因此与“桃源”意象相似的神话均被征用为园林、别业、藏书楼之名,诸如“二酉”、“十洲”、“石渠”、“琅嬛”等。通过这一风气可以考见晚明的士人心态以及文学生态,故枚举数例,展开如下。
以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集团嗜好藏书炫博,故其拥趸多以“二酉”为室号。王世贞将所建书楼易名为“小酉馆”,并为其好友陈文烛《二酉园集》作序,为邹迪光作《二酉园记》,且为其衣钵传人胡应麟作《二酉山房记》。后者记曰:“玉京、人鸟、须弥之顶,有祖龙之火不能燔,而仲尼之博,姑存之弗论者,吾将发其一二以窥子焉,即二酉之藏与子读,於二酉之所得皆糟粕矣!”[11]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撮其最后数语为诗,世人无不知“二酉”是藏书之地的代称。王氏庄园名“弇山园”,弇山即“弇洲山”、“小祗林”,取自《山海经·西经》,传为神仙栖息之所。其子王世骕筑有中弇山房。此外,金陵黄居中、平湖俞恩晔、镇江姜绍书、山阴张联芳、袁宏道塾师公安万莹、沅陵张文耀、东莞张应申、山左刘璧星与冯廷槐等同以“二酉”为室号,豫章艾南英亦筑有“富酉斋”,均取“二酉”藏书于仙山之意。
同样为汉代方士杜撰的“十洲”海外仙山,亦成为晚明江南文人重名率最高的室名之一。《云笈七签》卷二六载:“汉武帝既闻西王母说八方巨海之中有……十洲,乃人迹所稀绝处。”[12]149武林方九叙建“十洲”山房(与太仓仇英、山阳沈坤、秦锽、王有周、徐缙芳、张如蕙、韩履泰、戴诚同室号)。值得一提的是,《云笈七签》中提到的仙山还有玉华、幔亭、赤城等。诸如江宁卜镗、上海潘允端的玉华堂、王孟瑛的玉华馆。武夷徐熥室名“幔亭”,据《云笈七签》卷九六载:“武夷君,地官也,相传每於八月十五日,大会村人于武夷山上,置幔亭,化虹桥,通山下。”[12]583海盐胡震亨号“赤城山人”,据《云笈七签》卷二七载:“第(赤城)周回三百里,名曰上清玉平之洞天,在台州唐兴县,属玄洲仙伯治之。”[12]153
以上元焦竑为首的江南文人建有“石渠”斋(宜兴吴炳、上海施大经、安徽六安梁子琦、鄞县张嘉昺、江西宁都谢士章等同室号)。“石渠”本为仙人藏书之山洞,汉代修石渠阁,为萧何建,以藏入关所得秦之图籍。南唐徐铉《和集贤钟郎中》诗云:“石渠册府神仙署,当用明朝第一人。”清代林则徐一联道破“石渠”与“桃源”的密切关系,他说:“天禄石渠,神仙旧职;停云快雪,翰墨名家。”由此不难解释焦竑缘何以石渠为室号、多次刊行或序跋陶集;鄞县张嘉昺缘何既号石渠、又号陶庵了。同样既号陶庵、又记陶庐、且以“仙山藏书”意境筑室的还有山阴张岱祖孙三代。张岱本人号“琅嬛”,一作“嫏嬛”、“琅环”,亦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天帝藏书之所。张氏一门“慕陶”,其门风由来已久。其祖张天复始以陶庵为号,前文提到以“二酉”为藏书楼之名的张联芳即张岱的仲叔[13]197。
三、“桃源”意象与隐士遗民心态
明清之际,江南士林从十数人和陶诗、刻陶集到千百人因“慕陶”取名、筑园等蔚然成风,与当地的隐士和遗民心态密切相关。
晚明江南体弥漫着浓郁的“隐士”气息,许多县令以“仙令”自诩,不肯矻矻于官场。由此一来,官止彭泽令的陶渊明就成为他们企慕的楷模。比如吴县令袁宏道致书遂昌令汤显祖,即此典型一例。其《汤义仍》书云:“作吴令,备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复云何?……每看陶潜,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故竟归去来兮,宁乞食而不悔耳。”[14]215其致同乡竟陵朱一龙《朱司理》书亦云:“‘下吏有何高致,欲效梅福、陶潜辈,政无柰病苦何耳!”[14]298其《诸学博》亦云:“‘徐庶心先乱,陶潜懒愈坚。’此不肖近况也。”[14]299其余如长洲县令江盈科、遂昌县令汤显祖、青浦县令屠隆等均有类似言论发表,他们以陶彭泽为“同气相应”的偶像,虽身在官场,却神往“桃源”。此外,由于“吴派”画家、诗人文征明心仪陶渊明的隐士风范,形成了及门弟子及其子孙竞作《桃源图》并题写诗词赓和的传统,此亦江南士群的另一种“隐士”心态。明清鼎革之际,江南士子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蹂躏下,在“奏销案”、“科场案”的淫威下,特别是在“文字狱”的震慑下,在“遗民”心态的驱使下,纷纷选择归园田居,营造自我的“桃源梦境”。下面依此三个群体展开略述。
1.公安竟陵派:酬唱赓和“桃源咏”
公安派领袖袁宏道不仅有“和陶”诗作[14]1015,而且与袁中道等曾漫游武陵、寻觅“桃源”,小住旬日。公安派先驱武陵人龙膺予以接待,其《赠别袁小修》诗云:“君家兄弟武陵游,一属春初一晚秋。”而袁宏道集中亦有《别龙君超兄弟》,中有“桃花源上别秦人”之句[14]1074。不久,袁宏道辞官隐居柳浪,自比桃源渊明,致湘潭李腾芳《李湘洲司业》书云:“去岁直穷花源之胜,真方士仙人之所容也。山尖秀略如越,而幽僻胜之,奇正相发,瘦妍异态。弟已选得渔仙寺一片地为栖息之所,他时白头阁老渡武陵溪时,或可迂道一至也。”[14]1264江盈科《桃花洞天记》亦云:“(《桃花源记》)记称鸡犬相闻,阡陌交通,实是仙界。盖仙界者,不离人世,不即人世,有无之间,真幻之际……灵明不滓,何物非仙?真元不牿,何地非仙?”[15]75在湖湘诗人龙膺、李腾芳、江盈科、车大任等的号召下,以“武陵”为“桃源”兴起了一阵题咏热潮,这一盛况,仅从清人所辑《桃花源志略》中可见一斑,该志略搜集古今题咏桃花源之诗词文赋13卷,主体部分为征文10卷,涉及作者近500人,涉及作品720余篇,其中诗5卷,约620多首;各体文3卷,以李白冠首,共78篇;赋1卷,以刘禹锡冠首,共14篇。其中,作品前六位的分别是袁宏道(30)、龙膺(27)、杨嗣昌(25)、阙士奇(15)、江盈科(7)、谭元春(6)。直至江盈科去世,万历乙巳年(1605)其同年乌程沈仲雨刊刻袁宏道等人《桃源咏》唱和集(今已佚),作《桃源咏引》云:“近得绿萝主人(注:江盈科)噩耗,凄然为念,得尔诗不能读,风雨寒窗,忽後一展,如坐封中郎宣梵呗,桃花片片落研席也。友人潘景升遂相与讴而咢之,曰当游仙之引,爰授杀青。”杭州曹蕃作《桃源咏跋》云:“往中郎居长安时,每向余夸楚州之澧,宛如桃花源上,尽堪避世。”[15]1679可见当时公安派桃源咏之盛,已然风行江南。
2.江南诗人群:丹青题咏“桃源画”
在江南吴门画派影响下,以《桃花源》为母题绘图者不下十人,他们分别是:唐寅(1470—1523,见戴熙《习古斋画絮》卷十《〈桃〉拟唐子畏笔》)、文征明(1470—1559,见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十二之《文衡山桃源图》,《桃花源图》以下简称《桃》)、陆治(1496—1576,见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一百五十陆包山《桃》序)、仇英(1498—1552,见钱大昕《潜研堂集》诗续集卷二《题仇十洲〈桃〉用靖节韵》)、文嘉(1501—1583,见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八《休承〈桃〉并题》)、文伯仁(1502—1575,见郑虎文《吞松阁集》卷二十《题文伯仁〈桃〉》)、居节(1524—1585,见齐学裘《见闻续笔》卷一七“居士贞〈桃〉”条)、宋旭(1525—1606,《桃》图今藏重庆市博物馆)、丁云鹏(1547—约1627,《桃》图为上海博物馆馆藏)、陈洪绶(1598—1692,《桃》图见张昭《石渠宝笈》卷三十八)、顾湄(1600以后—1661以后,见崇祯至顺治年间钱澄之《田间诗文集》卷二三《题顾伊人〈桃〉》)、吴伟业(1609—1672,见钱杜《松壶画忆》卷下“吴梅村〈桃〉”条)。一般来说,这些图画皆配有题咏桃源的诗词,如文征明《甫田集》有《桃源图》诗:“桑麻鸡犬自成村,世上神仙知不远。天遣渔郎得问津,桃花只待有缘人。”[15]229以上作家中,文征明及其子文嘉、其侄文伯仁、其弟子陆治、居节等五人最为突出,可与前文文氏一门“慕陶”习气互为应证。
3.清初遗民群:寄托形骸“桃源梦”
清初江南遗民普遍面临着今人难以想见的生存困境,从著名诗人叶燮之父叶绍袁因饿病而卒、长兄叶世佺因饥寒而死、四兄叶世侗和七弟叶世倕因误食毒菌一同暴卒的例子中可见一斑。因此,像钱谦益、朱彝尊等“文坛大老”皆对遗民抱同情的态度,他们借杜甫对陶渊明《责子》诗展开评价。朱氏《题亡儿书陶靖节文》云:“康熙己卯三月,从吴门借钞雪山王氏《绍陶录》,归示亡儿,伏枕读一过,作而曰:‘少陵野老讥陶公未必能达道,非笃论也。’”[16]钱氏《题严武伯诗卷》、《题顾伊人诗》等亦借此典故表达杜甫的指责言不符实:“杜甫于宗文、宗武诗曰……其怀抱之萦挂与否,视渊明何如也?”[7]1572“有子贤愚,何尝不萦挂怀抱也!”[17]在其宗风的影响下,清初士人以“亲累”为借口,对类似以陶渊明为范型的遗民敬而远之。遗民生存尚艰难,更不用说像晚明士人修筑园亭书楼了,于是他们只在心中营造自己的“世外桃源”,其中以“桃源梦”寄存心志者为数甚众,我们仅以张岱为典型予以论述。
张岱在其《琅嬛文集》等著作中每每借题发挥,抒发其“桃源梦”,一作“琅嬛梦”、“陶庵梦”。首先,他在《桃花历序》中,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叫好,并模拟武陵人年序新编“桃源历”,其宗旨“非以历历桃源,乃以桃源历历也”[13]23。其次,《西湖梦寻序》亦即在回忆中追寻此梦:“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13]61—62再次,其《琅嬛福地记》,虚构了一个遍藏“玉京紫薇、金真七瑛、丹书秘笈”的“琅嬛福地”[13]63。最后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张岱耗费四十余年私修明史,二十七年成《石匮集》,其后又入浙江提督学政谷应泰之幕参加《明史纪事本末》编撰,从中积累邸报等材料,续十四五年之力作《石匮书后集》,其大半生的努力正是在精神领地构建“桃源梦”。其《与李砚翁》书云:“弟《石匮》一书,泚笔四十余载,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蒙兄台过誉,谓‘当今史学,无逾陶庵。’”[13]168其《石匮书后集》卷第三十九《丙戌殉难列传总论》表达其著史以保留华夏正气的初衷,抒发他为遗民保存精神血脉的理想:“昔日闻其名如日辰河岳、不敢攀附者,一旦而为吾之奔走;昔日如天姥桃源、梦想之所不至者,一旦而为吾之挽输库藏。”[18]正因为张岱等遗民群起抒发其“青史几番春梦”的感慨,才造成全祖望所称清初“明季野史,不下千家”的繁盛局面。
四、陶诗接受与诗风流变
明清之际江南陶诗的接受盛况空前,考察其诗学背景,与隐士遗民心态相关;考察其诗学内部演进轨迹,辄与七子派“诗毋学盛唐以后”的观念的深入密切相关。这一盛况的出现,反映了公安竟陵派与江南诗学群体对“七子”诗学的追随与反动。我们通过爬梳公安派、江南诗学群体对于陶诗接受方式的一致性,进而管窥和陶、拟陶风气与“性灵”“神韵”学说的关联,这也正是衔接明清诗学的关键环节。
首先举起陶渊明为“真诗之祖”、“真性灵之宗”祭旗的是袁宏道。他矫枉过正地批判七子派尊唐抑宋、尊六朝初唐古体的作法,在《与张幼于》中倡言:“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14]501在宋代大家中,袁宏道尤其推重苏轼,进而推重陶渊明,认为陶诗是“真性灵”正宗,如其《叙呙氏家绳集》云:“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14]卷三十五1103与此同时,针对李攀龙提出“唐无古诗”,他针锋相对提出“六朝无古诗”之说,但陶渊明是不在批判之列的。他在《与李龙湖》书云:“予尝谓六朝无诗;陶公有诗趣,谢公有诗料,余子碌碌无足观者。至李杜而诗道始大,韩柳元白欧,诗之圣也;苏,诗之神也。彼谓宋不如唐者,观场之见耳,岂真知诗为何物哉?”[14]卷十一750
袁宏道“六朝无古诗”、唯渊明有“真诗”之说应是受老师焦竑的启发。焦竑《陶靖节先生集序》称:“余观汉、魏以逮六朝,作者猬起,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者,阮步兵、左太冲、张景阳、陶靖节四人而巳。靖节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情得失,每念其人,辄慨然有天际真人之想。”[19]卷十六169—170如果说,袁宏道完成了陶诗“上承六朝”之重任,那么焦竑之心宗密友、公安健将陶望龄则规划了其“下启唐宋”之远景。他说:“柳子厚、白乐天诗,皆本靖节,山谷老人谓子厚有陶句而无其情,乐天有陶情而无其句,信矣。苏子瞻广陵时始和《饮酒诗》三十章,惠州所和,遂无遗什,至其得意,自谓无愧作者。古诗之有追和,自子瞻始也。”[20]《章宁州诗集序》明确表明唐之柳、白,宋之苏、黄,皆为陶诗之流亚。
江南文士等崇尚陶诗,推崇“平淡任真”的诗学主张,客观上调和了以王世贞为首的七子派与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之间的冲突。比如焦竑在为张居正女婿夷陵刘戡之(字元定)所作《刘元定诗集序》中,赞赏他“每有篇章,直取胸臆,盖藻绘未施,而神奇自迈”[19]173。袁中道为刘氏所作《四牡歌序》中亦称:“(元定)五言古尤为胜场。如《饮酒诗》二十首,天趣横生,离陶而能合陶,庶几得其筋骨心髓者也。”[21]同时主张调和的还有身在“七子”阵营、家在公安竟陵故里、情系江南文苑的李维桢。比如其致谭元春《谭友夏诗序》云“六朝惟晋人去汉魏未远”[22],李氏不仅与金陵何湛之三兄弟等结“桃花社”,且为其《三园和稿》作序云:“三先生诗体乾多,古选简洁温醇,真质闲旷,入陶韦三谢之室。”[23]771焦竑的弟子仁和张蔚然尤其推崇陶诗等“平淡”一派,其《西园诗尘》“习气”条:“在六朝无六朝习气者,左太冲、陶彭泽也。在唐无习气者,初唐陈拾遗、盛唐孟襄阳、中唐韦苏州韩昌黎、晚唐司空图也。”[23]839
金陵与吴中诗人群体崇尚“陶诗”,也坚持以“平淡”抒写“性灵”的诗学理念,由此开启了一条与七子派崇尚“高华雄壮”迥异的诗学道路,焦竑正是此途径上的领路人,其《苏叔大文集序》称:“窃惟元季以来,词学纤靡,迨弘、德间,李何辈出,力振古风,学士大夫,非马记杜诗不以谈,第传同耳食,作匪神解,甚者粗粝阐缓,叩之而不成声,识者又厌弃之,而冲夷雅淡之音又稍稍出焉。”[19]171焦竑提携的另一位金陵状元朱之蕃在所编《盛明百家诗选》中[24],亦将江南阵营一分为二,他对吴派诗人多以“简淡清真”评价:文征明“其诗在晚唐、胜国之间,平衍和缓,自成一家”;徐问“其词旨平正,不以刻镂为工,清若恬佚之士也”;薛蕙“其诗简淡,得陶韦之趣”;陆深“清利骏爽,卓然名家”;骆文盛“其诗有王孟之风,殆不可多得者”;王立道“其诗如刘长卿”;秦梁“诗清婉倩丽,有如其人”;王世懋“诗才秀发,比美伯兄云”;朱永年“其诗多旷远之趣,超忽之怀,有可传者”;姚咨“其诗体备趣远,穷而益工”;郑坤“其诗赋有萧散清逸之风”;陆弼“其诗潇洒精爽”。与此同时,他将江南“后七子派”一律以“奇崛”称之,如郑善夫“其诗有奇气雄思”;殷云霄“其诗气逸才雄,思奇语劲”;汤胤劼“豪迈奇崛”;顾可久“诗中亦时见奇气”;周君祚“诗多沉浑奇宕之致”;朱曰藩“负奇气,嗜吟哦”。徐中行“其诗奇思勃兴,新句时出”;梁有誉“其诗有峻发之才,自得之趣。”张九一“其诗新奇宏畅”;俞允文“其诗赋有奇思”。显然,在朱之蕃心目中,金陵及吴派诗人另有一套“简淡清真”的传统,与后七子派相抗撷。
与此同时,由焦竑等的提倡,与金陵、吴中并称江南诗学三大中心之一的杭嘉湖一带,诗人亦多以陶渊明为宗,周履靖、黄汝亨、凌濛初、陆时雍等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周履靖《骚坛秘语》认为陶渊明为五古“真诗”之宗,达到了他所认为的“情景事意”的诗学最高境界:“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几于十九首矣,但气差缓可;至其工夫精密,天然无斧凿痕迹,又有出于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祖《十九首》、郭景纯、陶渊明,故立意玄远而造语精圆。……孟浩然、韦应物、高适、岑参、刘长卿、常建、郎士元、崔曙、钱起、李益、李颀、李端、戎昱、卢纶,十四人皆宗陈子昂,以古意变齐梁。”[25]三卷卷中廿五、廿六、廿七黄汝亨《寓林集自序》称其“诗嗜陶谢王孟韦岑之流”[26],其同好金陵顾起元接下来的序文亦称其为“晋宋之陶谢,唐之王孟”。凌濛初增刻何湛之所辑《陶韦合集》序云:“从来以继啕者莫如左司,而两集无合刻者,合之自何观察公露。始余游白门时,以其刻见示,为之爽然……窃有取为尔。”[27]显然,书商凌濛初正是抓住陶诗流行的“商机”,促成了陶诗的普及。然而,从理论上总结陶诗美学并将之升华到“神韵”高度、为诗风流变作出突出贡献者为檇李陆时雍。陆氏在《诗镜总论》第58条中说:“世以李、杜为大家,王维、高、岑为傍户,殆非也。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藩矣,第律诗有余,古诗不足耳。离象得神,披情著性,后之作者谁能之?”他认为,王维写境亦在陶诗之下,如:“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藩矣,第律诗有余,古诗不足耳。”(《唐诗镜》评王维五言古诗《过李楫宅》,亦云“自在处,可托陶家宇下。”)其《总论》117条,涉及陶诗多达7条,皆赞其极“自然本色”、“天然风趣”、“声色臭味俱无”、“神韵”俱佳。不仅如此,他以陶诗为最高审美范型,对“七子派”向慕高华、逞才使气的行径予以抨击,第105条:“陶谢诗以性运,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辩,皆才为之累也。”[28]
综上所述,正是江南诗家的努力,迫使王世贞的衣钵传人胡应麟也不得不承认:以陶渊明为首的诗人另有统序,“(诗)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诗薮》内编卷二)竟陵派领袖钟惺亦认为,唐诗大家王、孟、储、韦、柳等皆继承陶诗之“清”与“厚”之特质:“人知王、孟出于陶,不知细读储光羲及王昌龄诗,深厚处益见陶诗渊源脉络。”[29]江南士群以和陶、慕陶为导向,铺垫了一条追随七子派汉魏唐诗方向又迥异于其主张,融汇公安“性灵”论、竟陵“清厚”论的合理元素,而又更加“圆润通脱”、“平淡任真”的诗学道路,为清代王士祯“神韵说”、袁枚“性灵说”理论畛域的开辟廓清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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