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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伤心情歌手》中的反讽与悖谬

2013-04-12步朝霞

关键词:黑一雄加德纳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0191)

一、加德纳叙述的反讽

“布克奖”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于2009年推出了短篇小说集《小夜曲》,其首篇《伤心情歌手》在反映当下个体生存境况方面尤具代表性,被认为是“该小说集中写得最好的一篇”[1]。小说讲述了曾经红极一时的好莱坞歌星加德纳和妻子琳迪的故事,这对相爱的夫妻因为丈夫要重闯歌坛而被迫离婚。小说采用套嵌式的叙事结构,叙述者扬讲述了加德纳的故事,加德纳又讲述了琳迪的故事。

加德纳的叙述在与事实的强烈反差中产生反讽效果。反讽在此指的不是语词反讽,而是结构反讽。据《牛津文学术语词典》,文学中的结构反讽“涉及天真或受骗主人公或不可靠叙述者的使用,他所见的世界与作者及读者看到的真实情形大不相同”[2]。反讽的意义重大,“从18世纪末开始,无论歌德还是浪漫作家,无论现实主义大师还是各种现代流派的代表,几乎都采用反讽形式表达出自己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并以此来调动读者的心智。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托马斯·曼认为反讽是艺术的基本意义所在”[3]。石黑一雄正是通过加德纳叙述的反讽启发读者思考人物的生存困境。

容貌与心机都颇为出众的琳迪先是想方设法嫁给歌星迪诺,后来又甩掉迪诺转投更红的明星加德纳的怀抱。然而在琳迪五十多岁时,加德纳却为了再闯歌坛决定与她结束二十七年的婚姻。为了纪念他们的感情,加德纳陪妻子来到多年前他们曾度蜜月的地方威尼斯,并在窗外为她上演了一场浪漫献歌。在圣马可广场做临时吉他手的波兰青年扬偶遇这对夫妻,由于扬的母亲曾是加德纳的歌迷,他欣然答应加德纳的请求,为献歌担任伴奏。

以事件而论,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加德纳的献歌,但实际上更重要的内容却是加德纳对琳迪故事的讲述。从篇幅上讲,琳迪的故事是献歌一节的两倍还多,是当仁不让的重头戏。然而琳迪的故事呈现的不只是琳迪,更是加德纳。对琳迪的故事来说加德纳是叙述者,在扬的叙述中他却是故事中的人物。用布斯的说法,加德纳的讲述是“作为显示的讲述”[4]236。加德纳对琳迪故事的讲述既包括事实,也包括他的价值判断。从选择什么样的事实来讲述到如何看待这些事实都是对加德纳这个人物的刻画。在加德纳口中,琳迪的故事是一个成功者的故事。对琳迪故事的美化变相地实现了加德纳正在着手重获的成功梦,这与琳迪即将遭抛弃的现实而构成反讽,故事由即将抛弃她的丈夫亲口讲述,更具反讽意味。

加德纳将琳迪用尽心机追求明星丈夫的过程描绘成一项激动人心的事业,并对其大加赞赏:“啊,你应该钦佩这样的姑娘!”[5]23其实这不过是一个野心家的发迹史,处处需要心机、勤奋、不屈不挠,也包括不惜一切代价。不难发现这一形象与《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红与黑》中的于连、《名利场》中的蓓基·夏泼等文学形象之间的相似性。他们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区别仅在于琳迪的目标是嫁给一个明星。而在这段叙述中目标显然被淡化了,突出的是追求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那种隐忍、顽强的精神。这也正是加德纳自己所奉行的,在对名利的追求以及为此不惜任何代价这一点上加德纳和琳迪完全是同一类人,否则他也不会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要为重闯歌坛而不惜与亲爱的妻子离婚。因此,加德纳激昂地谈论琳迪的故事的背后,是自己正在着手恢复的成功梦。但加德纳的陶醉却有些经不住推敲,因为他只节选了琳迪故事的成功部分,闭口不提她被抛弃的事实。他一边为琳迪的成功沾沾自喜,一边嘲笑那些没有成功的人,不想自己倒成了别人的笑柄。

加德纳拿琳迪当年的老师做比,突显她的成功,并以近乎报复的快感看待她们的籍籍无名,“要是多看几本电影杂志,多几个梦想,她们也可能拥有些许琳迪今日的风光”[6]。对这样的雄心,作者显然打了问号。石黑一雄并没有做直接的价值判断,但是琳迪的奋斗史和成功在当下被迫离婚的语境下来解读,其反讽意义自不待言。这样的结局有什么成功可言?又有什么风光可炫耀?加德纳的叙述和事实的反差对他构成了反讽。在另一个层面上,这个“成功故事”由加德纳讲述,更具反讽意味。他似乎忘了琳迪的不幸正是由他直接造成的。他不但不感到愧疚和痛苦,反而洋洋自得,作为叙述者的不自知让读者看到他的可笑。这也即布斯说的:“在我们参与其中的反讽中,叙述者自己就是嘲讽的对象。”[4]335

除了可笑,人物还有一个可怜的维度,反映了作者的悲悯情怀。加德纳想到琳迪年轻时可能遇人不淑,非常为她担心:“明尼苏达来的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现在想想她可能会变成什么样,都让我哆嗦。”[5]21可是琳迪现在五十多岁时却不得不离婚,这不让她哆嗦吗?可怕的不是外面凶险的世界,而恰恰是这个声言爱她、替她着想的人。与上述反讽一样,加德纳在叙述对琳迪的爱时显然忘了事实层面的残酷:他现在给她的不是爱,而是伤害。谈到琳迪的将来,加德纳说:“我不希望我的琳迪会这样。不,我的琳迪不会的。我要我的琳迪再找到一个好人。”[5]35口口声声“我的”琳迪,爱怜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当他决定抛弃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提到琳迪的前夫迪诺时,加德纳不止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气称他为“可怜的迪诺”,可是琳迪不可怜吗?他自己不可怜吗?尽管加德纳的叙述具有明显的反讽性,他对妻子的爱又使得这一反讽染上一抹辛酸。这也反映了石黑一雄向来的态度,即对笔下的人物总怀有一份悲悯。

二、琳迪人生的悖谬

小说不止于描述与感叹,还试图揭示导致人物命运的原因。在作者看来,琳迪被消费社会的虚假需求控制,偏离了本真的自我,以其悖谬人生向我们每个人提出了警醒。琳迪故事的悖谬性在于,受虚假需求驱使的她得到了真实的幸福,得以真实生活的她却又不得不失去幸福,再次投入虚假的生活。根据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的界定,虚假需求指“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7]。马尔库塞认为这是生产技术发展的必然。技术的进步使得生产过剩,资本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就制造虚假需求,强迫人们按照他们的引导消费。小说中加德纳和琳迪热衷名利和奢侈的生活方式即是如此。

从十九岁离开家到六年后嫁给迪诺,再到跟着加德纳到达“顶楼公寓”,琳迪的全部生活都受控于嫁给明星这个目标。“爱不爱”这样关系真实自我的问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可以说,那个一心嫁给明星的琳迪是一个和真实的自我相陌生的琳迪。在文学传统中,这样迷失自我的人往往得不到幸福。拉斯蒂涅和于连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企图通过虚伪和迎合挤进上流社会,但他们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石黑一雄的独到之处恰恰在于他并没有让这样一个女人遭遇不幸,反而让她在幸福中找回真我,从而实现了对文学史上野心家这一形象的反向书写。和加德纳开始生活的那五六年让她从虚假中走出,生活在现实的、真实的幸福中。这种相爱的状态持续了很多年,也似乎能永远持续下去。可是如果那样,小说的意义就不能彰显。小说正是通过琳迪的命运揭示生活的悖谬:在似乎不该得到幸福的时候得到幸福,又在不愿失去幸福的时候失去幸福。

将真正的爱情赋予她的意义在于对比虚假需求引导的生活和真实的生活这两种状态,或者说“真”的功能在于衬托“假”。这样的情节安排突显了琳迪作为个体的被动和无助,不管是二十岁还是五十岁,她对自己的生活都缺乏自主的能力。表面看她都是主动的,主动离家来到好莱坞,主动接近明星,甚至包括整容——在本小说集第四篇《小夜曲》中,她不惜动刀整容,以五十多岁的年纪再次投入嫁人的战斗。但是更深层次上她却是被动的牺牲品,真实的自我被虚假需求遮蔽。在二十岁的时候是不知,在五十岁的时候是不能真实地生活。

对于离婚,加德纳和琳迪都深受伤害。说起他们曾经有过的幸福,“加德纳先生不说了,我看见他擦去眼泪”[5]25。当加德纳在窗外为琳迪深情献唱,琳迪也哭了,“声音若隐若现,但是绝对错不了,是加德纳太太在啜泣”[5]31。琳迪的整容和加德纳为重返歌坛而离婚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某些社会性的需求而牺牲私人层面的需求,包括爱情和身体。消费社会善于制造虚假需求,这种基于缺失的、补偿性的需求遮蔽真实的自我,使人的一生陷于无休止的追逐与不安之中。

三、个人主义的困境

好莱坞歌星为再度走红而抛弃妻子的故事有着明显的文化指向。两个奉行利己主义的人并没有得到利己的结果,反而身受其害。在讽刺、感叹和同情他们的同时,我们不禁要问,他们为什么心甘情愿为名利所奴役,为此不惜伤害别人甚至牺牲自己?当下文化出了什么问题?

美国常常被视为欧洲文明发展的延伸,好莱坞的明星回到现代欧洲文明发源地意大利,带回的不是收获,却是一段即将结束的婚姻和两颗受伤的心。他们生活的悖谬意味着对欧洲文明的质疑和反思。兴起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人主义曾使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社会财富急剧增加,但它的极端形式利己主义却将其弊病暴露无遗。如果说鲁宾逊·克鲁索代表了资本主义兴起时健康向上、积极开拓的个体形象,《伤心情歌手》的主人公加德纳则是个人主义发展到今天病态的缩影。追求个人利益作为个人主义的内核并没有改变,但对个体价值的裁判已变成媒体的霸权。如果说对声誉的追求开始于文艺复兴时期,媒体文化则将此推至极致。由于个人价值的仲裁者不再是某个或某些个体,而是仿佛凌驾于所有个体之上的媒体,这种外部赋值显得更为强大和绝对。它如此强大、权威、不可抗拒,以致于个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容易失去批判性思维,不惜一切代价去迎合它。无怪乎罗兰·巴特将大众文化称为“神话”,在这里“神话”的意思当然是“一种谎言,或一种‘欺骗’”[8]。而大卫·理斯曼认为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失去内在引导、自我引导的能力,被他人、媒体所控制。他将之命名为“他人导向”的性格类型,并指出:“他人导向性格的人所追求的目标随着导向的不同而改变,只有追求过程本身和密切关注他人举止的过程终其一生不变。”[9]加德纳正是这样,他决定离婚并不是因为夫妻感情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别人这么做了:“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再婚了。两次,甚至三次。他们每一个都牵着年轻的妻子。”[5]34曾经给社会带来活力、给个人带来希望的个人主义于是深陷消费社会与传媒帝国制造的困境之中。

个人如何在追求名利的同时不牺牲个人层面的利益?如何摆脱虚假需求的控制?这是个人的问题还是社会的问题,时代的问题还是制度的问题?是否有解决方案?这一系列问题或许有待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家来解决。小说家石黑一雄在这里呈现了这样一个让人感叹的故事,揭示了这一令人困惑的境况,冲击着我们日益被动的思维。

[1]Pearson,Amber.Short Stories[N].Daily Mail,2009-06-26.

[2]Baldick,Chris.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14.

[3]古裕.现代市民史诗——十九世纪德语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28.

[4]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5]石黑一雄.伤心情歌手[G]//石黑一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Ishiguro,Kazuo.Crooner[G]//Kazuo Ishiguro.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New York:Vintage Books,2010:19.

[7]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6.

[8]蒋原伦.媒体文化与消费时代[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80.

[9]大卫·理斯曼,等.孤独的人群[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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